“听说了么,长春宫今日杖杀了几个婢女。”
“啊?出什么事了?”
“说是受人收买,想要对贞妃娘娘腹中龙种动手……长春宫里如今人跪了一地,院使大人匆匆进宫,就是为了给贞妃娘娘安胎呢……”
医官院前厅的堂舍里,两个医官正凑在捧着碗交谈,陆曈从他们身畔走过,二人见有人来,便埋头吃饭,不做声了。
医官院医官们除了在医官院中奉值,大部分时日都在各大官家世族中行走,高门府邸中的秘辛也知道不少。
那位贞妃娘娘近来很受宠,当今天子年事已高,一共四位皇子,除太子外,三皇子最得圣宠,贞妃腹中龙种若是男胎,朝局将来如何变动尚未可知。
变化总是在瞬息发生的。
陆曈绕过桌椅,去了厨房拿了些剩馒头包好,离开饭舍,往后院长廊的药房走去。
这一排药房总是常年空着,自打陆曈来了医官院后,倒是难得用了起来。
陆曈顺着长廊往里走,一直走到倒数第二间房前,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地上放着只药炉,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林丹青坐在药炉前,被熏得眼睛微眯,满地散落的都是医籍药册。
药炉旁边的缝隙里,还塞着几枚青壳鸡蛋,被烤得蛋壳微微发黑,挤在药罐子底下,像串堆在罐子下的鹅卵石。
陆曈把包里的馒头递给她,林丹青便笑:“多谢啊,还让你特意给我送饭。”
“只有冷馒头,”陆曈在她身边坐下,“不去饭舍吃么。”
常进不让在饭舍外的地方吃饭,因此陆曈也只能带出几个馒头给她。
“我这正做着药呢,”林丹青大大咧咧拿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截,险些噎着,喝了口水咽下去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当大夫的,当然不能离开正煎药的罐子。”
陆曈沉默。
林丹青这几日没什么事,医官院分给她的差事少了,有大把空闲时间,她便也像是生了兴头,挨着陆曈隔壁尝试做新药。
原来空旷的药房如今被她二人霸占,倒数第一间是陆曈的,倒数第二间是林丹青的。二人比赛般,夜里一人比一人熬得长。
陆曈低头,把地上散乱医籍收起来,见林丹青手边的那本《明义医经》翻到《诸毒》一节,不由微微一怔。
似乎在之前,她也看到林丹青夜里读书读到这里。
陆曈看向林丹青面前的药罐。
罐子里的汤药被熬煮的白沫沸汤,其中药材看不清楚,能闻见隐隐熟悉的清苦香气,似乎是解毒药材。
默了默,陆曈问:“你在做解毒药?”
“你真厉害,”林丹青嘴里咬着半只馒头,瞪着她道:“我用的珍贵药材,还特意祛了点药性,你一闻就闻出来了?”
陆曈指指地上那本《明义医经》:“不是翻到这页了么。”
林丹青:“……”
无言片刻,她道:“原来你是靠猜的。”
又把面前的《明义医经》合起来放到一边,神色有些惆怅:“我原以为医官院藏书丰富,常医正说,《明义医经》中记载毒物是如今梁朝最周全的,足足有五百多种,可我这本书已经翻了好几遍,发现也不过如此,有许多毒物,这上头根本没记载,可见医科一道,任重而道远。”
她像是很失落。
陆曈想了想,问:“你想要找的毒这上面没有么?你想解的,是什么毒?”
林丹青目光动了动。
半晌,她叹了口气,用银筷把药炉上的青壳鸡蛋拨到一旁,拿筷子在鸡蛋壳上戳了戳。
“你知道南疆的毒么?”
陆曈:“听过。”
南疆远地,本就多毒蛇虫蚁,奇花异草遍地不缺,此地毒物凶猛,又因远离中原,梁朝医书能记载的,也仅仅只是九牛一毛。
林丹青把烤鸡蛋在地上滚了滚,用手试了试不那么烫了,往地上一磕,青壳碎了一地,又三两下剥开蛋壳,露出里头白嫩嫩的鸡蛋。
这是杜长卿亲自挑的土鸡蛋,个头不大,但说比官巷摆摊的卖得好。
“鸡蛋烤着吃比煮着吃好吃,”林丹青递给她一个,“你要吗?”
陆曈摇头,她便自己吃了一口,眸色亮了亮:“好香!”
陆曈安静地等着她。
林丹青吃了口烤鸡蛋,道:“我想找一味‘射眸子’的解药。”
“射眸子?”
林丹青叹了口气。
她道:“你也知道,南疆诸毒凶猛,我没去过南疆,连这个叫‘射眸子’的毒草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常医正说,医官院的藏书库里医书是最全的,可我也没有找到’射眸子’的记载,问过院使和医正他们,也并未听过此毒草之名。”
女孩子苦笑一声:“我都快怀疑,是否‘射眸子’这毒草根本就是假的,不过是胡编的名字。”
她平日里总是无忧无虑、大大咧咧,此刻却有些黯然神伤,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着鸡蛋,竟有几分苦涩模样。
陆曈想了一会儿,道:“‘射眸子’,是那个服用后双眼渐渐模糊直至失明的毒草么?”
“咳咳咳——”
林丹青剧烈咳嗽起来。
“你你你……咳咳——”
陆曈递给她水壶,林丹青猛灌下一半,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南疆诸毒,中原人本就难碰到,正如她四处寻觅有关此草的记载,可这些年一无所获。不仅医官院,盛京医行里那些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老大夫也并未听闻此毒。林丹青自己都险些放弃,没料到竟会在这里被陆曈一口说出来。
“你怎么、怎么知道这毒?!”
她一激动,方才握着的半个鸡蛋被捏得粉碎,蹭了一手蛋黄。
陆曈把蒙在药罐提手的湿布递给她。
“我在师父的手劄中曾见过此物记载。”
芸娘的医书全堆在落梅峰,准确说来,医书少,毒经多,陆曈有时候都不知道芸娘究竟从哪里搜罗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毒物,从中原到异族、从山地至海上,一些是天然毒草,长于人迹罕至之地,一些是出自她手制作的新毒,那毒性更猛更狠辣。
陆曈一一读过了。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只恨读得不够多。
林丹青一把抓住陆曈的手,眸光闪烁:“陆妹妹,你师父在哪,能不能带我见她……”
“家师已过世。”
“那手劄呢,手劄能不能借我看一眼?”
陆曈垂眸:“手劄已随师父入葬时一同烧毁。”
林丹青一愣,面露失望之色。
不过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来,问陆曈:“陆妹妹,你既看过令师手劄,那、那有关‘射眸子’的记载是什么,它长什么样,可有解药?”
陆曈摇了摇头:“没有。”
芸娘喜欢搜集世间毒药,却并不喜欢解毒。那些毒经中,许多是无解之毒。若轻松能解开的毒物,不值得芸娘记录在手劄上。
“射眸子”,也只记录了了其名字和功效,并无解毒之方。
“手劄上写,人若服用‘射眸子’之毒,双眼渐渐模糊,如以箭射眸之痛,短至三五年,至多不过二十年,双目失明。”
林丹青怔了怔,喃喃开口:“是啊,以箭射眸之痛……”
沉默了许久,她才苦笑一声:“看来,有关‘射眸子’的记载,还是不够多。”
她闷闷地拿起一只鸡蛋,在地上心不在焉磕了两下,似是十分烦躁。
陆曈视线掠过屋中的药罐,突然开口:“你现在做的,就是‘射眸子’的解药?”
林丹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用了很多解毒药材,但做出成药效果很是一般,与普通的解毒药并无二样。”
“不如试着以毒攻毒。”陆曈提议。
林丹青讶然望着她,随即断然拒绝:“初入太医局时,先生就说过,药方与其重不如轻,与其毒不如善,与其大不如小。‘射眸子’本就是剧毒之物,以毒制毒,用药之人会受不住的。”
医官院的医官们用药向来温和,也是怕出意外。陆曈平日里一副温和柔弱的模样,竟出口就是如此狂霸的制药之方,令林丹青也惊了一惊。
“药有七情,相恶相杀通用者,为用药之王道。太医局只教学生相须相使同用,虽稳妥,可选余地却太少。不如另辟他径。”陆曈并不在意,只平静地说:“有些毒物,单看致人中毒,但若以别的辅药相冲,冲去毒性,亦可入药。有些药材单看不起眼,是致病良药,但若以特殊器物相盛、或是引入别物,良药也变凶险……”
说到此处,陆曈倏然住口,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林丹青没瞧出她异样,似也被她一番话影响,低着头静静沉思,一时没说话。
片刻,陆曈站起身:“馒头我送到了,没别的事,我先出去。”
林丹青回过神,擡头看向她:“你不做药么?”
今日不是给金显荣施诊的日子,平时无事时,陆曈也就呆在药房里,翻翻医书,做做新药什么的——金显荣的敷药都已换过好几回。
“不做了。”
顿了顿,陆曈开口:“我去殿帅府,今日该给营卫施诊。”
……
京营殿帅府今日很是热闹。
年轻的禁卫们听到陆曈的名字,纷纷从各处钻出来,有本来在演武场武训的,顾不得换下被汗湿透的衣裳,箭一般地弹进殿帅府厅堂,挽着袖子有意无意展示自己健壮的胳膊:“陆医官来了!”
殿帅府的五百只鸭子们又开始吵嚷起来。
赤箭站在一头冷眼旁观。
他就不明白了,陆曈何以得到殿帅府这么多禁卫的青睐。明明来过殿帅府的那些姑娘们热情大方,温柔明媚,而陆曈总是冷冰冰的,偏用这张冷淡的脸博取了殿帅府最多的芳心。
还有自家主子……
听青枫说裴云暎推了成山的公文,特意花了一天时日陪着陆曈出城逛茶园,以至于当日夜里处理公文忙至半夜。
赤箭看了一眼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女医官,心中疑惑。
莫不是陆曈给这些同僚下了蛊?
听说南疆女子善用情蛊,见到中原的美貌男子便暗中下蛊,把对方连人带心地骗过来,若不从,就会生不如死,日日折磨。
蛊虫真可怕。
他打了个哆嗦,急忙走了。
陆曈不知赤箭心中腹诽,被围在人群中亦是无言。
去殿帅府施诊不过是个理由,谁知殿帅府中真有如此多禁卫找她瞧病。一个个昂藏男儿,血气方刚,指着胳膊上指甲大小的擦伤叫她看诊,语气分外委屈。
她也心中疑惑。
谁都说京营殿帅府中挑选宿卫看相貌看身姿,但莫非仅看相貌身姿,如此娇弱,盛京的安定真有保障?
若太师府上的禁卫们人人都有这般娇弱,也许她都不必用毒,单靠自己也能在太师府大开杀戒。
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又快了许多。
直到夕阳渐斜,裴云暎过来驱人,这群禁卫才依依不舍地各自散去。
裴云暎站在门口,朝陆曈笑笑,陆曈便起身收拾好医箱,随这人进了屋。
还是那间处理公文的屋子,窗边的紫檀波罗漆心长书桌上,公文堆着厚厚一摞。官窑笔山上挂着的紫毫笔尖润湿,旁边是墨石砚,似乎座上之人刚刚还在此奋笔疾书。
他看起来很忙。
青年指了指花梨木椅,陆曈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裴云暎也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笑着问:“怎么突然来了?”
今日不是施诊日。
陆曈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推了过去。
裴云暎瞥了一眼。
熟悉的信封,是那日看过茶园后,临分别前他给陆曈的信函。
那封装着“药方”的信函。
他伸手拿过信函,并未急着拆开,只扬眉看向陆曈:“陆大夫看过了?”
“是。”
“有问题?”
“有。”
屋中寂然一刻。
他低眉想了一会儿,再擡起头时,依旧含着笑,目光却骤然变冷,问:“哪里有问题?”
陆曈声音平静:“都是些补药,药方做得很精妙,乍一看温养体魄,但若与一物混合,则补药变毒药,虽不会立即致命,但长此以往,身体日渐衰弱,最后心衰而死。”
裴云暎盯着她:“何物?”
“金。”
他一怔:“金?”
“金屑有毒,可治风痫失志、镇心安魂。一般上气咳嗽、伤寒肺损吐血、肺疾、劳极作渴,都可以在丸散中加入少量服用。”
顿了顿,陆曈继续道:“但裴大人给我的药方,若掺入金屑,后患无穷。”
他没作声,似是沉思。
陆曈便继续说:“此药方中所耗药材昂贵,用药之人家中必定富贵,若以金碗盛药……”
裴云暎面色微变。
若以金碗盛放,不必添以金屑,补药自成剧毒,长年累月,也并不会被人发现端倪。只因药方和药材无害,金碗亦无害,然而两相一撞,其势凶险,难以言表。
既隐秘,又高明。
陆曈垂眸,心中亦是不平静。
裴云暎给了她药方后,她这些日子将药方细细钻研,然而看过许多次,皆是没察出不对。她并不认为裴云暎会无缘无故给她一张普通药方,钻研许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她与林丹青交谈,言至药性相克一事,忽而想通此事关键。
金屑若掺在药物中,未免太过明显,一眼就能被人识穿。但若以金碗相盛,虽效用不及金屑来得快,但长年累月下去,亦会要人性命。
她不知裴云暎的这些药方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为何人准备,然而用得起如此昂贵药材的富户,所用杯盏器具富丽豪奢也是寻常。
至于金碗……
此料贵重,寻常人家担用不起,能有此资财的,势必非富即贵。
刚想到这里,耳边传来裴云暎的声音:“陆大夫果然医术超群。”
陆曈看着他。
他把信函收好,又是那副不怎么在意的神情,让人难以窥见端倪。
“多谢。”
“不必,”陆曈道:“裴大人告诉我画眉案,我替裴大人验药方,这是一开始说好的交易条件,很公平。”
裴云暎笑了一下:“真是陆大夫一贯作风。”
一贯的公私分明,生怕欠人人情、或是被人欠,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是做完这笔生意就要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一般。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阳西沉,金红霞光穿过院中枝隙映在窗上,远远能瞧见半个落日的影。
“天色不早,”裴云暎收回视线,起身替她拿起医箱,“走吧,我送你出去。”
陆曈点头。
待出了门,殿帅府已经没几个人,此事正值傍晚,宿卫们都去饭堂吃饭去了。殿帅府的宿卫们抢饭抢得比医官院凶残,去得晚了,连剩馒头都没得吃。
夕阳把殿帅府小院的芭蕉都染上一层熏红,人走在其中,被霞色也渡上一层毛茸茸的暖意。远处有晚归春燕绕树,黄昏显出几分温柔的静谧。
陆曈瞧见花藤下木头搭成的棚舍空荡荡的,里头胡乱堆着些棉布,还有一只盛着清水的空碗。
那是……
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裴云暎突然开口:“你来后,我让段小宴带栀子去演武场了。”
陆曈一怔。
他道:“不用怕,陆大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