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有资格说是‘豪华’?拉辛,你中文是谁教的啊?”
一路没怎么说话的王灿,终于站在我们住的酒店前开始暴躁了。
而我,经过一路的精神洗礼后,现在已经处在了一种很微妙的平静中,只是看着面前的“豪华酒店”,努力发掘它的美感:盖在一条泥泞小路尽头,是一栋平地而起的三层水泥小楼,外墙上刷着孔雀蓝和刺眼的粉色,目测下来,这楼每层最多三个房间。
“不行,这种地方我不住,换酒店。”王灿发话了,“换个能住的酒店。像这种地方,在中国,是用来拆迁换房款的临建,不能住人的。”
拉辛为难了一会儿,点点头:“好的,好的,没有问题。加德满都有很好的酒店,五星的,世界都有名的……”
王灿摘下墨镜打断他:“先别宣传了,你还说这酒店豪华呢。先带我过去。”
“好,马上。离得很近的,就在我们的酒店后面,hyatt,有名的。还有人要换酒店么?”
我们顺着拉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气势很恢宏的皇宫式建筑,有一个不小的游泳池,院子大得足够建一个高尔夫球场——那儿倒很像一个幽静小国。
我也想换酒店。和我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那姐,她开口问拉辛:“那边多少钱一天?”
“现在是旺季,具体的房间要问了才能知道,但是,一般都要200美元以上的。”
大家全都沉默了。
最后,只有王灿面不改色地依然决定要去住hyatt,我们所有人,还是留在了这所王灿口中的“待拆迁”的危房里。
王灿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等着拉辛帮我们办checkin。酒店大厅黑乎乎的,飘着一股陈年的印度香的味道,一坐下来,沙发上陈年的灰尘便一拥而上。填好所有表格,被一大堆蝌蚪一样的尼泊尔文搞得头晕脑涨后,我终于领到了钥匙。
房间在三楼,拖着行李开始爬楼梯时,我突然想起来护照忘在了酒店前台的桌子上。
连滚带爬地回到大厅,扫了一圈,发现我的护照正拿在王灿的手上,而且他正在翻看。
王灿抬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但眼神里有一种很贱的嘲笑。
“护照还给我。”我口气生硬地说。
王灿扬了扬护照:“这护照是你的?”我点了点头,回避他的目光。
“那你……到底是叫程羽蒙,还是叫……程天爽啊?”
正在前台办手续的李热血扭过头,瞪着眼睛看我。
“程,天,爽……成,天,爽。”王灿饶有兴致地念着我的本名,“这名儿起得够激烈的啊。你爸妈很乐观嘛!”
我上前一把抓过护照,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去。
“哎!程天爽!”王灿在我身后叫住了我。
“干吗?”我没好气地看着他。
“你当时在托斯卡纳,是自己去森林里摘松露的?”
“是啊,怎么了?”
“那还挺有意思的,”王灿讨人嫌地笑着,“我当时住在普罗旺斯,听当地农民说,他们都是让猪用鼻子去从地里拱松露的。”
“……”我冷冷地看着王灿,努力镇定一秒钟,准备好反击,“各地风俗不一样,反正我去了可以用手摘,你去了可以用鼻子拱,因人而异吧。”
回到那个破破烂烂的房间,坐在弹簧直硌屁股的**缓了一会儿,我重新站了起来。
本来装逼这种事儿,既然做了,就得分分钟做好准备被拆穿,我连本名都斩钉截铁地换了,丢这点儿脸不算什么。何况,我都住进这样的房间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房间倒是很大,一望无际的大,除了床之外,寒酸得没有任何家具来阻挡视线。一台
十几寸的小电视挂在墙上,地上铺着一条颜色可疑的劣质地毯。
我被一连串的失望打击得有点心如止水,只好先洗个澡,然后出去逛逛。下午是休整时间。晚饭后,拉辛帮我们安排了一堂什么心灵探索的课程,说是能帮我们更好地融入尼泊尔,更好地体会尼泊尔这个佛教国家的内涵。依我看,要想更好地融入尼泊尔,搞这些虚的没什么用,不如一人发一套3M的耳塞口罩来得实在。
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管里咕隆咕隆一阵响,然后,有水涌了出来。我把手放进水流里,水落到手上,一层泡,像苏打水一样。
我用玻璃杯接了半杯水,放在阳光下看了看,淡黄色。如果加上点儿沫子,简直就是一杯很好的生啤酒了。
我举着杯子发了半天的呆。实在是叹为观止。
我带着焦灼的心情出门,准备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卖瓶装水的超市。下了楼,正好看见拉辛和王灿顶着阳光走进大厅里,王灿手上还拖着自己的行李,脸色灰暗,一进来就把箱子往沙发旁一扔:“哪儿能打电话?我手机没电了。”
拉辛指指门外:“打国际长途的话,就走出去,过马路,拐弯,左,再拐弯,拐弯以后的右边……”拉辛指路的方式实在是太迂回了一点,王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拉辛赶紧补上一句:“我,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找。”王灿不管不顾地走出了宾馆。
看着王灿走远了,我才让自己八卦的心得以释放:“怎么了?不是去住hyatt了么?那边没房间?”
拉辛摇摇头:“有的,房间有的,但是王先生的信用卡……用不了。”
我幸灾乐祸地笑了,怀着愉快的心情走出酒店,心里想着额度不够的王灿装富二代装得还真是像,不光外部包装滴水不漏,富二代气质上的娇嗔呆傻,居然也表现得非常全面。
想着王灿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我停下脚步,不是想跟他打招呼,而是——我们过不去面前的这条马路。
面前的这条马路,基本上也就是北京的两三条胡同加起来那么宽,可是,却活活挤下了一国道的车。路口没有红绿灯,没有人行道,没有斑马线,车流乱哄哄地扎在一起,往哪个方向开的都有,完全不存在逆行这么一说。
我和王灿一左一右相隔了五六米,直愣愣地站在路边,眼前的繁华有些闪到了眼。那么加都人民都是怎么过马路的呢?
并不远的马路对面,在此刻的我眼里,是一个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我的人生里,有许多已经确定抵达不了的地方:带楼顶花园的千万豪宅,境外银行的大客户室,托斯卡纳的葡萄园——但没想到现在又加上了一项:加德满都的马路对面。
正崩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拉辛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们身后:“啊,就知道你们过不去的,加,加都的交通很复杂的,要很久才能明白。在我们加都,我们是这样过马路的……”
拉辛一个箭步冲上街道,四面八方的摩托车流眼看就要从他身上交叉穿过,我正胆战心惊,只见拉辛站在路中间,手臂笔直展开,挡着左右两边。我心想,这管个屁用,你当自己是人肉路障啊,可两边的车流,居然真的轰然停下来了,其中一辆摩托车因为刹车过猛,车后面装着的圆白菜稀里哗啦地滚了下来。
整条路上此起彼伏地响着刹车的摩擦声,拉辛站在原地,高举双臂,两旁的车流只留下了一个人通过的空间——活生生被挤出来的。我和王灿看得目瞪口呆,拉辛转身招呼我们:“可以了!可以了!”
我战战兢兢地穿过马路,顶着众多被迫停车的加都驾驶员的目光,本来以为大家会很愤怒,但小心地左右看看,居然所有人都是笑着的,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正弯腰捡圆白菜的大叔,在我们经过时还边捡菜边冲我
们喊:“hello!china!(嗨!中国[人])”
“在加都,要这样过马路。”安全抵达马路对面后,身后的车流整体零加速启动。拉辛在喇叭声中,扯着嗓子跟我们说。
我点点头,对身边这位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顿时心生敬佩。
拉辛陪着我去路边的小商店买水,王灿接着脸色阴郁地去附近找地方打电话,我随口问起了拉辛关于水的问题:“拉辛,加都水管里的水,是从哪儿来的啊?自来水公司吗?”
拉辛摇摇头,目光搜索一番,然后指向旁边一个二层小楼的楼顶,楼顶上矗立着一个由三个红塑料盆叠起来的塔形物体。
“水从那里来的。”拉辛说。
“那里?”我指着那三个盆,“是什么意思?”
“就是雨水落到第一个盆里,然后从中间的洞流进第二个盆,然后再流进第三个盆,这样,水就变干净了。变干净的水流进水管里,就可以用了。”
我再次看着那座在漫天灰尘和汽车尾气中屹立的三层塑料盆水塔,果然有一根已经发黄的软管有气无力地沿着窗户塞进了房间里。
“尼泊尔水资源很少,自来水非常贵。但是很幸运,我们有雨季,雨季的时候下雨非常多,我们就可以把水存起来,很好……”
拉辛一脸幸福地自个儿叨叨的时候,我们经过了打电话的地方,透过玻璃窗,正好看见王灿站在电话前,抓着话筒一脸愤怒,吼声连门外的我们都听见了。
“……你要逼死我是不是啊?我都来了尼泊尔了,我一个人在这破地儿,你还卡着我信用卡不放?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啊,不然我让你在国际新闻里看见你儿子啊……”
真替电话那头的父亲心酸,生这种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当初扔掉的胎盘拿回来养,现在应该长得比他都更像个人。
在酒店附设的餐厅吃晚饭时,旅行团的成员都已经进入了各自的旅行模式。大姐团的各位边吃边大声讨论着下午的购物经历:“这围巾起码比国内便宜50块。”“哎呀汇率算低了,你被坑了噻!”“这尼泊尔人也不实在,价格要对半砍……”真让人心生敬佩,居然能第一时间建立起扫货战场。
摄影团众人则是在桌边围成一圈,各自举着单反相机,围着桌上的食物“咔咔咔”一顿拍,脸上的严峻神色,就像是身处血案现场的法医一样。
我看着桌上的食物,别说为它留影了,连吃它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桌面上摆着六个大盘子,每个盘子里装的是一模一样的屎黄色物体,视觉效果很霸气。
我扬手招呼服务生:“请问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服务生松一口气:“哦!是咖喱啊,可好吃了。”
我隐约猜到这是咖喱了,但需要上一模一样的六盘吗?
服务员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在盘子里边捞边给我介绍起来。他从第一盘里捞出一块炸土豆块:“看,土豆咖喱。”从第二盘里捞出个菜花,“看,蔬菜咖喱。”
依次地,每盘咖喱里只要打捞上来什么厨余垃圾,就是什么风味的咖喱。到最后,尴尬了,因为最后一盘里,他什么都没打捞上来。
“所以……这个是……?”
服务员淡然一笑,方寸一点儿没乱,回答的大意是:这是基本款咖喱,历史最悠久,风味最自然。
服了。
苍蝇在这些屎状物体四周飞来飞去,突然,旁边王灿的桌子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拉辛慌忙冲过去:“王先生,你怎么了?”
王灿的桌子上已经是酒瓶林立,王灿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向我们,然后轻轻抬起手,手上的银叉子上,叉着一只苍蝇。
王灿把叉子随手一扔:“没事儿,杀生了。在你们这儿算犯法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