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响肩挎药箱,快步走在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里。皮鞋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如倒计时的秒表一样。
这条走廊的两侧是一间又一间牢房,灰白色的水泥混凝土墙面,暗黑色的铁门铁栅,只留出黑洞洞的两个小透气孔,活像一个溺水的人绝望地张开鼻孔。
这座监狱位于虹口的提篮桥附近,早在光绪年间即已建成,历来关押过无数要犯。抗战胜利后,许多日本战犯与汪伪高官在此处受审、处决,其中就包括了方三响的老熟人竹田厚司和袁霈霖。
不过方三响现在并没有与他们叙旧的心思,他匆匆来到走廊尽头,卫兵早已拉开闸门,简单查看了一下证件,便放他过去。对面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这里是典狱长王慕曾的办公地点。
王慕曾年近五十,两条粗眉从额头倒撇下来,似乎欲振乏力,铸就一张苦相。他正埋头审阅一份文件,见方三响过来,揉了揉眼睛,起身相迎:“方医生,好久不见。”方三响放下药箱,与他握手寒暄:“令爱最近身体如何?”
王慕曾一脸苦笑:“这个身体好了,那个又病了,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方三响知道他家里六个孩子,均未成年,且体弱多病,日子过得比较艰苦。他们常去第一医院看病,方三响多有照拂,两人交情不错。
“方医生这次来提篮桥,是做什么呢?”
“您这里有几位犯人,身体最近不太好。我受他们家人委托来做一次体检。如果方便,还请批准保外就医。”
“哦,都是谁?”王慕曾忽生警惕。这年头,够资格关进提篮桥监狱的,可都不是一般人。方三响道:“他们都是我们医院的职工。”然后说出三四个名字。
王慕曾眉头一皱。他记得这些人被抓进来的罪名,是有通共嫌疑。方医生跑来给他们做体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料他很快发现,对面压根就不是醉翁。方三响前倾身体,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这一次来,不是代表第一医院,而是代表第一医院的中共地下党委。”
王慕曾身子吓得朝后猛一靠,这……这也太嚣张了吧?不过他第一反应不是呼喊警卫,而是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压低声音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提篮桥开这样的玩笑?”
方三响微微一笑:“王典狱长若有心,早喊人把我抓走了,何必关门呢?”王慕曾恨恨道:“看在你帮我女儿治病的分上,我就当没听见,你快走吧。”
“我是可以一走了之,王典狱长你呢?”
王慕曾一怔:“你什么意思?”
“现在你还不明白当前的形势吗?长江防线已被突破,解放军已经从昆山、太仓,以及南浔、吴江方向逼近,形成合围之势,国民党在上海的日子,可是没几天了。”
“不……不要虚言恫吓。汤司令麾下还有二十多个师呢,还有美国人的军舰和飞机,怎么会守不住?”
“国民党几百万大军,三年之内土崩瓦解。这区区二十万人,你觉得挡得住解放军?”方三响见王慕曾沉默不语,又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长孙崇秋,你认识吧?他前日把李处、翁处、赵主任等十几位官员的家眷,都搬到了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保育讲习所内。”
王慕曾眼皮一跳。提篮桥监狱属于警备司令部的序列,他对里面的官员很熟悉。方三响报出的名字,里面囊括了作战处、军需处、参谋处、办公室等十几个核心科室的主官……这是整个司令部都要跑路?
王慕曾嗓音干涩:“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一走了之。”
“孙崇秋张罗撤离的事,通知过你吗?他们有大军舰坐,你有吗?”方三响冷笑起来,“王典狱长已经被人抛弃了,还要为这个行将崩溃的政权愚忠到死?”
汗水从王慕曾额上浮起,他对方三响的身份早有怀疑,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肆无忌惮。其实不用方三响提醒,他自己又何曾不知?别看典狱长听着威风,工资都是发的金圆券,根本换不来几粒米,家里还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天天都为生活发愁。
“我今日与王典狱长摆明车马,就是希望您能够判明形势,多为今后着想,多为家人着想。”方三响的口气稍有缓和,“其实王典狱长你过往的作为,我们也知道。你在沔县当县长时,修过沔县初级中学、修过汉惠渠;在新登县竞选国大代表,击败了内定的陈立夫的学生。说明你内心并不想和那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
一听到自己的履历都被调查得如此清楚了,王慕曾叹了口气,拿起钢笔来:“我给你批个保外就医的条子……”方三响起身拱手道:“王典狱长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有的选吗?”他苦笑道。
王慕曾叫来手下,点了几个人名让带去医务室。这些人都是红会第一医院的职工或医生,大多是抗战胜利后发展入党的地下党员,见到方三响站在里面,无不面露欣喜。
第一医院的地下党委书记叫沈复生,也是医院的老人。不过他去年被捕入狱,被营救出去后避去了皖北解放区,现在由方三响负责一部分工作。
方三响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做了检查,然后按流程写了报告给王慕曾,说犯人们有严重传染病,建议外出隔离治疗。王慕曾看也没看,直接在报告上签了字。
就在方三响带着众人离开时,王慕曾犹豫了一下,把他喊住,拿起桌子上刚才那份机密文件:“方医生,你可要留神了,最近你们医疗界可能会大动静。”
“嗯?”
“上海警备司令部刚刚发布命令,指定了上海二十六个行业的撤离事宜,其中排名第三的就是医疗行业。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一定会把上海有价值的人和东西都搬空。”
“我知道。”方三响低声道,“我的任务,就是不让这件事发生。”
“战场上很多头颅受伤的士兵,即使侥幸痊愈,也会发生癫痫。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孙希站在手术室里,一边打开病人的头颅,一边对周围的学生严厉地发问。学生们有些畏怯地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唐莫开口道:“是因为颅脑手术会导致硬脑膜贯穿,产生瘢痕。脑外的新生血管进入瘢痕后,会促成脑黏膜的粘连。”
孙希左手执刀,速度略缓但流畅无比,嘴里丝毫没有放松:“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又是什么?”
“设法隔开脑组织与脑外瘢痕,恢复硬脑膜下腔的腔隙。”
孙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从旁边的酒精盘中取出一片柔韧、透明的薄片:“这是赵以成教授在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发明的干羊膜,是用人的胎盘内膜制成的。今天我们做的手术里,就会用干羊膜覆盖在脑组织和硬脑膜之间,避免术后出现癫痫。”
他扫视一圈,看到学生们仍有些魂不守舍,提高声音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只要你们进了手术室,就必须心无旁骛,眼里只有你和病人。你们明白了吗?”
听到孙主任说得如此严厉,学生们俱是精神一凛,纷纷把注意力拉回来。孙希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他双眼似乎有爱克斯光的威力,能够穿透建筑,看到上方的情形。
但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继续集中在眼前的病患身上。
在哈佛楼的二楼会议室,手术室的正上方,一场激烈的对话正在进行。而对话的双方谁都没预料到,两个人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交谈。
“翠香,我不能同意。”姚英子拄着拐杖坐在沙发上,头发花白一片,脸庞瘦得吓人,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在她面前,一身军装的邢翠香烦躁地来回踱步,不时吸一口手指间的香烟:“哎呀呀,我这都是为大小姐你好啊。时局已经坏到了这地步,上海各界全都忙着撤离。你知不知道找一条船有多难?多少官员都疯了似的找关系。我好不容易说服毛森局长,特批了一条船,美国人的登陆舰,咱们整个医院的人都能撤走。”
“人走了,那医院不就空了吗?”姚英子淡淡道。
“沈会长不是说过吗?人在,医院就在。只要人在,我们到台湾以后可以重建啊。”邢翠香实在不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如此固执,这明明是一条最好的路。
姚英子摇头道:“算了,我已经老了,不想再折腾了。”翠香把烟头狠狠按在桌案上,留下一个黑黑的印记:“之前日本人来的时候,大小姐你不是撤得挺痛快的吗?干吗这次却犹豫不决?”
“我没有犹豫不决,从一开始我就决心不走。孙希和三响那边,我相信他们也不会离开的。”姚英子平静地把双手搭在一起,“翠香你说错了,这一次和日本人那次,情况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翠香的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姚英子道:“你视之如灾劫,我们视之如新生。为什么要走呢?”她说得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邢翠香表情闪过一丝恼怒:“大小姐!你是被方叔叔给洗脑了吧?他是个共产党,共产党六亲不认,就认组织,你不要因为几十年交情就被他哄昏了头。”
“什么叫被他哄昏了头?”姚英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抗战时期我在浦东隐居,也是给新四军的淞沪支队做医生。你说通共,我不也是通共?你也要抓我?”
一听这话,翠香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里唰地涌出泪水:“大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会抓你?别说你了,方叔叔那个正牌共产党,我动过他吗?这三年来,要不是我刻意遮护,方叔叔早被军统抓起来枪毙无数次了!我一直在保护你们呀。”
姚英子明白,翠香的心里是真委屈。她如今是军统上海站的防谍组组长,没少以权谋私,压下去多次针对方三响的调查。
姚英子掏出手帕,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翠香,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三年来难道还看不清形势吗?又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
“共产党还没进上海呢,这里还是国民党说了算。”翠香靠在姚英子跟前,把头歪在她肩膀上,“实话跟大小姐你说吧,汤司令和毛局长已经下了命令,不给共产党留下一医一护。这是涉及整个上海医界的大计划,包括中山、同济、广慈、中美、仁济,还有红会第一医院,所有的医院人员,统统要带走。带不走的,就地……”
翠香没往下说,可姚英子知道是什么意思,脸上浮起一阵冷笑。
“宁可上海民众活活病死,也不能让共产党得了便宜,是这意思吧?”
翠香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自顾自说着:“所以大小姐你跟我发脾气没用。这是大势,不是我说你们可以不走,你们就能留下的。我来找你,只是希望能多争取些有利条件罢了。大小姐,你现在明白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你干吗不去跟崔院长说?缠着我一个闲散的老太婆干吗?”
第一医院的院长,如今是由上医大的崔之义教授兼任。而姚英子出于身体原因,如今只在妇幼科里做个顾问。
“我当然关心的是大小姐你,最多再加上孙叔叔和半个方叔叔。你们愿意走,我才愿意去张罗,否则才懒得管医院的死活。”她伸出手臂,握住姚英子的双手,恳求道,“所以,大小姐,你跟我走吧!”
姚英子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摇摇头:“我爹的坟、沈会长的坟、陶管家的坟都在这边,曹主任的坟也指望不上他儿子去扫,都得我来照看。再说张校长年纪也大了,总要有人照顾才行——更何况……”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浮起腼腆的笑意:“外白渡桥的日出那么美,我还想多看看呢。若是走了,我担心以后没机会看了。”
邢翠香知道,大小姐天性倔强,她做出的决定,很少会被人说服。邢翠香缓缓站起身来,把泪水吸回去,语气变回决绝:“大小姐,你老了,老人会因为恋旧失去判断力,不能正确认识环境的变化,需要别人代为决断。大小姐,我发过誓会保护你,可没说过要一直顺从你。”
不待姚英子再说什么,翠香转身走出会议室,把门轻轻带上。姚英子拄着拐杖,望着关闭的大门,眼神里既含着无奈、疲惫,也有心疼,但唯独没有后悔。
邢翠香快步走到楼下,正巧赶上孙希带着一群学生离开手术室。孙希一见翠香,赶紧迎上去,不料翠香瞪了他一眼,径自离开。这个态度,让孙希觉得莫名其妙,可这么多学生在,他又不好追上去询问,只好压住心头的疑问,先去查房,等一下去问问英子。
邢翠香走到哈佛楼前,一辆轿车等在那里。她刚刚坐进后排,在副驾驶位上的手下探过头来:“邢组长,刚刚接到消息,我们在福州路找到农跃鳞的线索了。”
一听这名字,翠香霎时从一个委屈的小丫鬟,变回成那个杀伐果断的军统精英。
农跃鳞这个名字,已经跟她纠缠了三年。她早就知道,农跃鳞是中共派来上海的一位重要人物,怀有重要使命。可自从他一九四六年返回上海,在十六铺码头被人拍到一张照片后,就彻底消失在大上海的繁密里弄之间。邢翠香动员了很多力量调查,却一无所获。
在这三年里,军统和中共地下党交手了很多次,从来没有发现农跃鳞的蛛丝马迹。这人就像掉进黄浦江的一根针,藏匿了全部行踪,一丝涟漪都没有。
翠香一度怀疑,农跃鳞是不是死在哪里了。可是一日不见到尸体,她就一日不得安心。她太了解农跃鳞了,这个资深老记者能力极强,在上海的人脉又广,随时可能折腾出大动静。
最讽刺的是,二十一年前还是她想出的妙计,让农跃鳞逃过国民党的追捕,前往江西。没想到时势轮转,风云变幻,二十一年后,却是她亲自来抓他,不得不让人感慨命运的恶意。
但邢翠香不会因为过去的事而有所手软。她深知在这个非常时期,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才不会被组织抛弃,才能爬得更高,才有能力继续保护大小姐。
她在车上仔细阅读了线索。这是来自上海外围一个叫高桥镇的消息。当地军统昨天破获了一个中共的交通站,因为突袭很快,站内的情报人员还没来得及销毁全部资料,即被全数击毙。军统在资料里发现一个叫“三阿公”的人,持续通过他们向外界传送情报。经过研判,他们认为这个三阿公就在交通部电报局的大楼里。
“再开快一点。”她目视前方,对司机下了指令。
就在翠香的轿车于华山路上开始加速的同时,方三响恰好赶到了福州路与四川中路的路口,站在一座富有巴洛克风格的L形大楼前。
他之前在提篮桥监狱办好了保外就医手续,一出门,就见陈叔信等在门口,对他说了一句:“三阿公病重,速去医院。”这是一句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方三响当即和他匆匆赶到福州路。
这座大楼原本是德国的书信馆大楼,如今是交通部电报局的总营业厅,里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无论是什么时候,政局似乎永远不会干扰到这里的繁荣。
两个人在人潮中挤到里面的一条狭窄走廊上,走廊侧面有一间小办公室,木门紧闭着,外头挂着一块牌子,上书“书报电文检查处”几个字,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铜牌,上头镌刻着交通部的徽标。
一看这枚铜牌是徽标一侧朝外,两人这才放心地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去。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铺天盖地的印刷品。举凡报纸、杂志、档案、文书和各种宣传页、广告纸,各种纷乱开本的印刷品被杂乱无章地扔在书桌和地板上,原本就很逼仄的办公室,被它们挤占得简直比棺材还窄。
而大腹便便的农跃鳞坐在这一大堆纸内,正叼着一根雪茄吞云吐雾,一只脚搭在桌上电话旁,俨如一位至尊的君王。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为政府审查各种出版物和电报往来内容的分析员。这个岗位不需要外出,也很少跟人打交道,每天只要接收新来的文件,审核后填单上报就行了。以农跃鳞的阅读速度和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干这份工作简直是轻而易举。
怪不得邢翠香怎么也找不到农跃鳞,谁会想到一个中共的大间谍,会堂而皇之地坐在电报局的深处,替政府审查着出版物呢?这三年来,农跃鳞就蜗居在这间斗室里,很少出门,整个人居然胖了两圈不止,圆墩墩的,简直是又一个曹主任。
农跃鳞回来之后,从来没找过方三响。方三响能理解,军统如果要抓农跃鳞,势必从他之前的社会关系入手,两个人不见面是最稳妥的。这次他们赶到这里,是因为农跃麟突然启动了一个备用联络的渠道,通知陈叔信,大概是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农跃鳞见他们两人进来,把雪茄仔细地按灭在烟灰缸里,直接开口道:“我一直使用的那条联络线,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安全电话。现在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消息,大概是出事了。但这里有一批极为重要的情报,必须今日送出上海,只能拜托两位了。”
这三年来,地下党和军统在上海厮杀得极为惨烈。他们对于同志的牺牲虽感悲恸,但并不意外。
农跃麟从桌子下面取出七八个草稿簿子。平均每一册都有两三百页,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侧面用糨糊和封条做了简单的套装,封面统一使用藏蓝色牛皮纸,上面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上海草稿”几个墨字。
方三响和陈叔信捧着这厚厚的几本东西,眼中都是钦佩。
这个所谓的“江南问题研究会”,其实是中共华东局下属社会部的代称。这个机构不管军事情报,专司搜集南京、上海、杭州等江南大城市的各种行业公开信息,以方便解放军进入这些城市时,可以迅速接管。
这些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当地报纸、出版物和各类公开档案。搜集情报本身风险比较小,但需要有专业人士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去芜存菁,准确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眼光与经验缺一不可。
农跃鳞因为在上海做过记者,便主动请缨,返回上海做调查。他通过老关系找到这一份工作,不需要外出冒险搜集,自然有源源不断的情报送上门来,让他从容整理,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这些厚厚的册子,就是农跃鳞这三年在上海的成果。手册按照行业划分,举凡金融、交通、医疗、教育、工业、电力、警察等关键行业,都有专册详细记录。方三响曾协助他搜集过医疗行业的信息,所以他知道在医疗分册里,上海每一家医院都有记录,而且各级负责人的姓名、职位、科室、思想倾向、家庭地址等均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比卫生局掌握得还细致。
可以想象,如果解放军把这些册子分发到一线部队,他们进入上海时,接管效率将会提高到什么地步。
陈叔信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他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当年是《申报》的第一主笔,可没想到这人能厉害到这地步,一手摸透了整个大都市的虚实。
“我一个人哪有这种能耐,只是各个行业的朋友认识得多些,众人拾柴火焰高而已。”农跃麟谦逊地摆摆手。
陈叔信当即拿出绳子和剪刀,和方三响一起捆扎起册子来。
“方医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汉弥登番菜馆那次的相遇?”农跃鳞这会儿才叙起旧来。
方三响点头。他记得那还是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的事,当时三个人联手解决了闸北的痢疾疫情,去番菜馆庆祝,结果遇到了农跃鳞。
“我当初劝你们,即使你不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怎么样?我可是一点也没讲错吧?今日你我竟成了同志。”
方三响也笑起来:“那时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时局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经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所谓时局,恰是由千千万万个关心、千千万万个疑惑所铸成的。唯有主动提出疑问,风云才会变化,天地才会翻覆。正如每一个细胞都参与反应,人体方可驱除疾病。农先生那时就看透的道理,我到老了才明白。”
“哈哈,如今也是不晚,不晚。我记得那次你讲了老青山惨案,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当时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不知你知道了没有?”
“我也已经知道了。”方三响点头,“你和我今天能在这间斗室内相遇,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同一个答案。”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丁零零响起,农跃鳞抓起电话听了一声,脸色一变,放下话筒催促道:“快,你们快走。军统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方三响和陈叔信脸色同时一变。这么快?
“我在电报局安排了一个电报生眼线。他刚才打内部线过来,说有几个人进入营业厅,正在找经理问话,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农跃鳞提醒道,“敌人越是穷途末路,就越是疯狂,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两个人飞快地把册子捆扎好,剪断绳子,然后用旧报纸裹住。方三响帮陈叔信把这个大包扛到肩上,回头一看,农跃鳞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正把一根新雪茄切去尾巴,往嘴里塞。
“农先生,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啊!”
“咱们要是都跑了,军统的人马上就能追上,必须有人留下来,拖延他们的行动。”农跃鳞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雪茄,“我年轻时候跑得太多,如今懒得动,容我在这里歇歇吧。”
方三响大惊:“这怎么行?”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批手册太重要了,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出问题。”农跃鳞沉着脸讲完,催促他们尽快离开。
方三响还要坚持,农跃鳞把缭绕在脸前的烟雾吹开,露出一个笑容:“我一九二八年已经逃过一次,因为那一次只有江西有我要的答案。但这一次我不必再逃了——如你所言,天地已然翻覆,答案近在眼前。”
方三响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猛然攥紧,他注意到,在农跃鳞的双眼里,闪动着一种熟悉的炽热。
那炽热属于萧钟英,属于和方三响从未谋面的王希天与林天白,属于沈会长、颜院长、张校长、卞干事、老徐、齐慧兰……甚至属于临终前决死一搏的曹主任和地窖里的陈其美。他遇到的每一个谋求改变的人,都或多或少散发着这样的炽热。
方三响和陈叔信知道,这个时候不容感情用事。两个人咬着牙,背起手册迅速离开房间,顺手带上门。在房门行将关闭前,方三响忍不住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只见农跃鳞叼着雪茄,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掏出一个摄影包,饶有兴趣地从里面取出一台老式牛眼相机,真亏他一直留到了现在。
不过五分钟后,邢翠香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冲进走廊,把满脸惊恐的经理推在最前面。经理瑟缩地走到检查处的小门前,怯怯地看向翠香。翠香一看到那块牌子,登时眼皮一跳。
她找了农跃鳞这么久,没想到对方竟藏在这种地方,真是灯下黑。军统说不定还参阅过他发的报告,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邢翠香使了个眼色,旁边手下抬起大头皮靴,狠狠一脚把门踹开。她一马当先冲进去,第一眼便看到农跃鳞左手握着一把枪。邢翠香二话不说,先侧身避让,然后举枪回击。
子弹击中农跃鳞大肚子的一瞬间,翠香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农跃鳞手里握着的不是枪,只是一支金属长柄,而且还是竖握。他的右手,则捧着一台老相机,镜头对准了门口。
农跃鳞似乎并没受枪伤的影响,笑眯眯道:“以这种方式和邢小姐重逢,真应了古人那句话,真可谓是数奇,数奇啊。”
“如果农先生肯配合的话,我一定会尽力保住你的性命,就像当年一样。”邢翠香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扫视着屋子里的无数报纸文书。
农跃鳞不置可否,晃了晃手里的金属长柄:“邢小姐太年轻了,可能没见过这玩意儿。我年轻时,拍照采光可没有什么电闪光,都是靠这种闪光手柄。这里头装的是镁粉火药,瞬间可以爆出强光——我这根手柄,还是从旧货店里淘来的。”
邢翠香眯起眼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从十七岁开始做记者,五十多年间拍了无数新闻照片。我记者生涯的最后一张时事照片,我想留给邢小姐你。”
还没等邢翠香说什么,农跃鳞的左手推动拨杆,一枚铜弹壳被推至杆顶。在行进过程中,侧面的打火石被擦燃,把热量传递到弹体内部。在氯酸钾和硫化锑的共同催化下,高浓度的镁粉在极短的时间内爆燃起来。
耀眼的火花,一瞬间把这间昏暗的屋子照得一片光明。在强光下,邢翠香和其他几个军统特务下意识地以手遮眼。而农跃鳞的右手已熟练地按动快门,双手的时机配合得无比流畅,这动作他之前重复过无数次,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邢翠香有些狼狈,也有些恼火。她强忍着双眼刺痛,正要喝令拘捕,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突然降临。
这间办公室里,可是塞满了纸张啊!这是最好的引火之物。在这里使用老式的爆燃式镁光杆,简直就是……她刚反应过来,就见一圈蓝色的火,以农跃鳞为圆心迅速扩散开来。所到之处,纸张纷纷卷曲,每一张都高高擎起赤色的焰苗,好似燎原野火一般。
这里的纸张何其多,火在短短十几秒钟内膨胀了十倍,一瞬间办公室就变成了佛经中所谓的“火宅”。翠香和其他特务顾不得抓人,纷纷惊慌地朝屋外逃去,尾随而至的则是滚滚浓烟。
只有农跃鳞安坐在办公桌后,在火焰中岿然不动。《法华经》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以火宅譬喻俗世有五浊八苦,唯有修习佛法方得脱身。而此刻他的神态,却仿佛坚信只有留在火宅之中,才能真正普度众生。
这一场大火,势头极为猛烈,根本无从遏制。电报局不得不紧急疏散总营业厅里的人群,翠香他们也灰头土脸地撤到街边,个个狼狈非常。
“邢组长,接下来怎么办?”手下问。
翠香一边拍打沾在头发上的纸灰,一边看向从窗户喷吐出的火舌,神情复杂。这一场火,连人带物烧了个干净,恐怕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了。
其他特务倒不是很沮丧。这种事他们早习惯了,地下党个个狠得要命,一眼看不住就会自尽,抓到活口的机会反而很少。既然“三阿公”自焚而死,正好省掉后续的麻烦,直接去报功便是。
邢翠香却有些不甘心,总觉得农跃鳞临死前这一把火烧得蹊跷。她抓住那个惊慌的营业厅经理,问他之前有碰到过什么可疑的人没有,经理摇摇头,这里每天来的人太多了,不可能记得住——事实上,这正是农跃鳞选择藏身此处的理由。
她很了解农跃鳞,这个人胆大如卵,狡黠如狐,惯常声东击西,用一件明显的事误导敌人,真正的意图却早在暗地里实行。他选择了自焚,不像是穷途末路,更像是……掩护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离开。
翠香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火前的细节,突然间秀眉一蹙,想起进门后的第一眼,办公桌前的地板上有很多细碎的绳头,旁边还搁着一把剪子。
这在法庭上也许什么都不算,但对翠香来说,足够了。
“我们去找他之前,应该有人来过,而且带走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不轻,得用绳子捆扎。”
翠香睁开眼睛,走到街边一群看热闹的黄包车夫那里,亮出证件,询问在火灾之前,是否看到有人从侧门离开,手里还拎着很重的东西。
黄包车夫常年趴活,对过往行人观察最为细致。他们听了翠香的问题,纷纷回忆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说,他有两个同伴,刚刚在侧门接了两个客人。客人是一起的,其中一个拎着一个报纸裹成的长包,里面似乎是书或簿子。翠香问他们去哪儿,那车夫说听见是去天通庵路的传染病医院。
翠香记下那两辆黄包车的编号,回来带着手下迅速上车,朝着虹口追赶过去。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开到天通庵路上,远远可以看到其中一辆黄包车刚刚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翠香一看到这个身影,心脏不由得狂跳——方叔叔?
过去三年里,方叔叔是最让她头痛的人,比农跃鳞还麻烦。农跃鳞是找不到,方叔叔却不时出现在可疑场合,让她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如果他就是最后见到农跃鳞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该怎么办?
翠香一咬牙,喝令停车,吩咐手下都留在车里,自己推开车门下去。方三响似乎预料到她会跟过来,就站在医院的铜牌之下等着。
“这座传染病医院,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鼠疫期间建的。沈会长主持,曹主任督工,我和孙希也被抓了壮丁来这里干活。那会儿你还没被英子接到上海呢。”他环顾四周,饶有兴致地说道,“当年这附近还只是个市郊的小镇子,如今已经这么热闹了。”
“方叔叔,你是不是刚从农跃鳞那里出来?”翠香顾不得回顾历史。
“是的。”
“他留下来的东西,也在你那里?”
“不在。”方三响平静道,“我想你也注意到了,这里只有一辆黄包车。另外一辆在中途就变换了方向。”
双重声东击西?翠香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中了计。
“说起来,这还是你当年掩护农先生离沪的故智。你太聪明了,我只能模仿。”方三响夸赞得真心实意。
翠香牙关暗咬。这个计谋并不复杂,难就难在,它必须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牺牲。方三响这么说,就意味着他已经做好了和农跃鳞一样的准备。
“哼,另外一辆车的编号我也知道,半天就能挖出他的行踪。”翠香不甘心地喊道。方三响却丝毫不以为意:“半天时间,东西早已送出上海市境了。”
“我立刻去通知警备司令部,全境封锁通道。就算抓不到你们,你们的东西也送不出去!”
翠香看到方三响的脸上浮起一种错愕,她开始以为是被说中了弱点,随即才发现,那是一种怜悯的无奈。
“翠香,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共产党已经把上海包围得水泄不通,上海守军的布防早已是千疮百孔。走投无路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啊!”
“方叔叔,你可知道这三年来,我帮你挡了多少危险?你为什么就是不领情,总是要来碍我的事呢?”翠香被说得光火,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一直很感谢你,翠香。不只是这几年的庇护,原来救农先生、在西本愿寺别院,还有那两场官司,那些年你帮了我们太多。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早点醒悟,不要越陷越深。”
翠香忍不住笑起来,可又笑不出,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反驳。方叔叔嘴比较笨,向来是辩不过她的,可眼下这个话题,却和一个人的口齿伶俐毫无关系。
方三响迈前一步,直言不讳道:“你效忠的主子,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你不要跟着一条船沉到底。现在还来得及将功赎罪,不要让英子和孙希为你担心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邢翠香感觉脑内有什么东西“轰”地被炸散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偏执扶摇直上。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对手下说道:“方三响医生有通共嫌疑,立刻拘捕!”
看着几个人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把方三响按在地上戴手铐。翠香闭上眼睛,辩解似的喃喃道:“大小姐,对不起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方三响被军统拘捕的消息,到了第二天下午才传到华山路上,还是方钟英慌张跑过来报的信。大惊失色的姚英子一边安抚小钟英,一边通知孙希。
开始他们两个压根不相信翠香会做这样的事,可两人得知福州路上电报局的大火和农跃鳞之死后,才知道这场隐秘的战争是何等残酷。
“他们把三响关去哪里了?”孙希急切地问。
“不知道。不过最近形势很紧,我听说各地监狱都优先处决政治犯。”方钟英努力维持着镇定,可稚嫩的脸上还是流露出极大的担忧。姚英子心疼这孩子,一直握着他的手,看向孙希:“翠香在哪里?我去跟她说说。”
“她都把老方给抓了,不可能敢来见我们的。”孙希此时的心情,比姚英子还复杂。姚英子叹道:“她之前跟我聊的时候,就已经有点钻牛角尖了,没想到她会偏执到这地步。”
两人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过不多时,唐莫惊慌地跑上来道:“邢姨来了,还带了好些人。”
“难道她连我们都要抓?”孙希和姚英子对视一眼。在时下的气氛里,他们已经不太敢依靠自己的常识来判断了。
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孙希走在前面,方钟英搀着姚英子,三人匆匆从楼梯上下来,来到门厅。只见邢翠香一身军装,站在大厅中央,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和职工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惊骇地望着他们。在哈佛楼外面的那座花坛前,几辆军用卡车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见到他们下楼,翠香快步迎了上去。孙希劈头问道:“翠香,老方呢?你把他抓到哪里去了?”
“放心好了,方叔叔暂时被扣押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只是不想让他妨碍我们撤离的事。”翠香笑嘻嘻道。
两人的脸色顿时一僵:“撤离?”
“哎呀呀,我之前不是说过,为红会第一医院争取到一条撤离船只吗?现在美国人的登陆舰已经在十六铺码头靠岸了,今晚医院就得撤。”
姚英子和孙希对视一眼,没想到她不光是冲他们来,而是要霸王硬上弓,把整个第一医院强制搬走。
“翠香!”姚英子忍不住怒喝道,“你不要胡来!”
“我可不是胡来。”翠香脸色转成严肃,“共军已经推进到了郊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第一医院必须立刻撤离。”姚英子大声道:“医院是否搬迁,需要红会理事会、上海医学院和本院院长崔之义三方签字,否则无效!”
“我这里有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司令、上海警察局毛局长的联署文件,这是政府指令,效力大过一切。”翠香强硬地把姚英子的话驳回,然后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
军警们冲进哈佛楼内,大头皮靴踩得地板砰砰直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医院内部一片混乱。当年日本人都不曾侵入过这片区域,如今却被自己人蛮横地侵占。不时有病人和职工惊慌地逃离建筑,哭喊声和叫嚷声不断从窗户外传来。
翠香对第一医院实在太熟悉了,哪个科室有什么医生,擅长什么方向,了如指掌。军警在她的指挥下,几乎是喊着名字抓人,效率奇高。没过多久,他们便把所有在医院的医护人员集中在大会议室里,大约占了在册人数的三分之二。
如此之多的人聚在一处,惶恐不安,年轻一点的忍不住哭出声来,老资格的也不知所措。这些对病魔了如指掌的杏林圣手,在暴力面前却显得那么无助。紧接着,翠香宣布了一个通知,让惶恐的人群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要求所有人在十分钟内收拾个人物品,然后登上门口的军用卡车,直接前往十六铺码头。今晚九点准时开船,不允许通知家属,也不允许携带超过一件行李。
“登陆舰容量有限,以人为最优先。”翠香面无表情地解释。
这句话令医护人员群情激愤,纷纷出言叱责。军警们不得不动用橡胶棍,才把局面勉强压制下来。姚英子站在最前面,愤怒地戳着拐杖喊道:“翠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绑架!是犯罪!”
“我说过了,大小姐。我会保护你,可不代表不违背你的意愿。”翠香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动摇半分,“你现在骂我,但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孙希扶住姚英子颤抖的肩膀,上前一步:“翠香,我……”
“你不要说了!”翠香厉声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和你讲话,这件事没有通融的余地,请你退回去!听候安排!”
孙希把方钟英向外一推,没有讲话,只是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注视着她。
翠香的视线落到孙希右手的伤疤上,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伸直胳膊朝门口一指:“钟英,这里没你的事了。你爹在提篮桥,你去看最后一眼吧。”
方钟英还要挣扎,却被孙希强硬地推出了会议室。他在军警们的注视下,离开哈佛楼。直到跑到华山路上,确定周围没有人,方钟英才把攥紧的拳头张开,里面是一张被汗水浸湿的小字条,这是姚妈妈刚刚塞给他的。
方钟英离开之后,姚英子走上前去,对翠香道:“至少……给我们留出半小时时间,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不能不管。”
“好,半小时。”翠香点头答应。
姚英子又去劝说会议室里的医护人员。她资历很深,平时对人也极好,在医院里素有威望。医护人员听了她的劝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护士为住院病人们悉心地做了最后一次的护理,打着打着针自己先哭了;医生们拿起钢笔,在每一份病历下都留下了处方。
孙希冷静地做了最后一次外科查房,并且如平常一样,不停地提出各种刁钻问题。身后的实习生们个个愁容满面,全无心思,只有唐莫对答如流;姚英子则去了妇产科,此时医院里还有七八个新生儿,其中一大半都是她亲自接生的。她为这些小家伙写下了详细的营养方案和注意事项,拉着产妇的手反复叮嘱。
没有人趁机给家人留下什么消息,因为这座医院从四十一年前落成起,就要求无论何种情况,都要把病人放在第一位,这是渗入骨髓里的传统。
半小时一到,军警开始挨个点名,喝令离开。大部分人都来不及更换衣服,就穿着一身白大褂,鱼贯登上卡车。他们在上车之前,无一例外都回头望了一眼哈佛楼正门上方的红十字标志。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也许会持续很久,说不定是一辈子。
最后上车的是孙希和姚英子,他搀着她费力地钻进车厢,探出头去看了看,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英子,比起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坐的车,我们最后一次离开坐的车可是宽敞多了。”
这玩笑让姚英子鼻子发酸,她生怕泪水会憋不住,气得捶了孙希一下。孙希一下子又黯然道:“可惜老方不在,也幸亏他不在。”
翠香没有出现。她大概不愿再面对姚英子和孙希,提前去了码头。
点数完人数之后,车队同时发动,缓缓驶出了第一医院的大院,沿着华山路向南城而去。此时的上海,市面依旧维持着平静。可无论是逼仄的石库门里弄还是殖民地式的花园洋房,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商行大楼,还是嵌满霓虹灯的军官俱乐部,都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这不安没有形体,丝丝缕缕地从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仿佛这座城市拥有了自己的呼吸和情绪。
暮色降临之际,车队抵达十六铺码头,但不得不在港区大门处停了下来。因为此刻的港区码头实在是拥挤不堪,大大小小的车辆蚁聚成群,纠结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大批箱子在码头边堆积如山,散溢至每一处空隙,全无条理可言。
停泊在码头的只有一艘洋灰色的大军舰,宽体平顶,舷上刷着“中-107”字样。这原本是美军“郡”级坦克登陆舰,可以一口气装下十七辆战车。“二战”结束之后,美军捐赠了一批给国民政府,成为这次大撤离的主力舰种。
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居高临下地照射下来,把这一片照得有如白昼。位于登陆舰中部的甲板向码头伸下三条货桥。大批码头工人聚集在下方,肩扛身拽,将各种木板箱一点点朝船上挪去。一座塔吊在缓慢地吊装着大件物品,长长的吊臂横贯在夜空中。
不过警卫的人数不太多,只有二十几个人,分散在甲板和码头边,工人和货物稀疏到简直看不见。现在上海到处都在吃紧,能调拨的人力极为有限。
邢翠香上前去交涉。她虽然手握毛森批文,但登陆舰有严格要求,先装完大宗货物,才能准许人员登舰。因为这条登陆舰的载货量早已分配完了,在她拼命争取之下,才勉强腾出一点点空间给这几百人。
没奈何,她只能先把医护人员集中到了港区办公室的一处仓库里,等候登舰通知。
在漆黑的仓库里,压抑而绝望的气氛弥漫在人群之中。他们已经知道,登陆舰的目的地不是舟山,也不是广州,而是台湾。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遥远的陌生岛屿。
大家正愁云惨淡,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同事们,我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讲。”
不少人纷纷抬起头来,诧异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讲话的是孙希孙主任。孙希继续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设法跟他们抗争!”
“刚才在医院里你怎么不说?事到如今,抗争又有什么用?”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孙希道:“刚才在医院,一来是时机不成熟,二来是还有很多病人,不能波及他们。实话跟大家说,姚主任现在有个计划,如果成功,我们就不必离开了。但这个计划,需要大家团结起来,尽量拖延时间。”
孙希的话,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大家心里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可伴随而来的,还有更多的疑惑。
“那个邢翠香,原先就是姚主任家里的丫鬟。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串通好的?”另一个声音质疑道。也不怪她疑惑,刚才翠香讲的话,大家都是听在耳朵里的。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会和你们同进退。”姚英子的声音随之响起,“从这家医院建立起,我就在里面工作,这里有我的回忆,有我的亲人和挚友,我绝不会离它而去。”
她身体不好,这段话说得气喘吁吁的,可话里的那种坚定说服了在场所有人。是啊,姚主任和孙主任差不多是第一医院资格最老的一批医生,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不相信他们,还能相信谁呢?
这时一个黑影站起身来,大声道:“共产党员,站出来!”
整个仓库安静了片刻,随后第二个、第三个人影……一会儿工夫,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站直了身体。
不少医护人员都很惊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居然早就加入了党组织。甚至还有好友发现,原来彼此早就是党员,但是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孙希看向第一个发出号召的人,不出所料,果然是唐莫。唐莫对老师道:“抱歉了,老师,瞒了你这么久。事出紧急,沈书记和方医生都不在,只好由我来发挥带头作用了。”
孙希欣慰地点点头:“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他也不隐瞒,把计划告诉唐莫。唐莫点点头,现在有计划也好,没计划也好,都必须做点什么,总不能坐以待毙。
他对着人群大声说:“上级党委有过明确指示,要求我们排除敌人的干扰与破坏,确保解放军能够顺利接收上海。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团结一心,挫败敌人搬迁医院的阴谋。”仓库里的党员们一齐举起了右拳,放在太阳穴边。
说来也怪,即使不是党员的医生,看到这一幕,心中也莫名安定下来。仓库里的惶恐情绪,悄然退潮。在黑暗中,孙希忽然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邢翠香刚刚结束一场争吵。
她依靠着伶牙俐齿和一把手枪,终于说服了那个美国人船长让人员登舰。她匆匆走下船来,忽然感觉头顶有点湿,一抬头,只见无数雨滴从天而降。
在探照灯的强力照耀下,这些雨滴被描成一圈狭长的流线型白边,看起来如同一枚枚小型炸弹落下来,在码头上炸出无数片水花。上海这个季节,时不时就会来一场雨,只是在这个当口,显得不合时宜。
翠香烦躁地想点起一支烟,可雨势实在太大了,火柴根本没机会点燃。她强压住内心越来越不安的预感,走到仓库前。这时一个手下跑过来,惶恐道:“邢组长,那些医生……开始闹事了。”
“闹事?”
邢翠香杏眼一瞪,加快了步伐。手下赶紧跟上,一路上说,刚才第一医院的人推举出了四个代表,要求实行自愿搬迁原则,不得强制迁走。
“如果我不答应呢?”邢翠香冷笑道。
手下一脸苦相:“他们现在把仓库门堵住了,我们不用强根本进不去。”
“那你们为什么不用强?”
“咱们弟兄里,有好些人去医院看过病,不好下手。再说了,上头说医生宝贵,属于战略性人才,万一擦枪走火死了几个,不好交代呀。”
“现在军舰已经做好准备了,不能再拖延,必须立刻登舰。坚持不走的人,也没必要留给共产党。”
说话间,邢翠香已经走到了仓库前。军警们之前有一个小小的疏忽,他们觉得这些医护人员手无缚鸡之力,没必要管束得如此严格,只在仓库外部署了守卫。没想到这些人居然群起闹事,用几个木箱和沙袋把门从里面顶住,只半开一扇通气窗交流。
邢翠香走到门口,朝里面看去,只见正门内侧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打头的正是唐莫。没见到孙希和姚英子,多少让邢翠香松了一口气。手下找来一把伞撑起来,她却不耐烦地推开,一头雨水地走到通气窗前:“准备登舰了,请你们准备好。”
“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一致要求,登舰实行自愿原则,否则就不离开这个仓库。”唐莫严正交涉。
翠香淡淡道:“我没时间跟你们啰唆。上头已经给了明确指示,要么走,要么死。”说完她把手里的枪晃了晃。
“邢姨,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唐莫真是痛心疾首。翠香看向他,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嘲讽:“我从抗战时起就是军统的人,当初我还是你给运出的呢,忘了吗?”
“我没忘,那时候你是抗日义士,可现在你变成什么了?”
“我没变,变的是你。”
“变的是整个中国!”唐莫大声道,“邢姨你现在躲在这个小码头,像一条丧家之犬等着跑路,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翠香“唰”地抬起手臂,把手枪对准唐莫的额头:“少废话。现在我要求你们立刻登舰,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两人对峙片刻,终于还是唐莫先退缩了。他叹了口气:“那我回去商量一下。”
四个代表从窗口退开,翠香放下枪,这才让手下把雨伞打起来,点燃一根烟。过了约莫五分钟,唐莫才再度出现在窗口:“我们可以登舰,但你必须满足我们三个要求。”
“什么?”
“第一,允许临走前让我们与亲属会面;第二,允许多携带一件行李;第三,警备司令部出具证明,说明我们是被强制征调的。”
翠香一口拒绝,时间来不及。等到每一个人的家属赶到码头,只怕解放军早进城了。至于警备司令部,他们现在烧文件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给一船医生开证明?
唐莫似乎也意识到这有点苛刻,又退回去商量。这次持续时间更长,大概得有十分钟。直到翠香耐不住,威胁要撞门放枪,他才回到窗口,宣布退了一步,只要求提供纸笔,允许全体医护人员最后留一封书信,送回到华山路第一医院。
这次的条件,就连在场的特务们都觉得很合理。唐莫又从窗口扔出一片薄布,这是从仓库里翻出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血色的字。每一个人,都咬破了手指,把名字留在上面。
“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决心。如果这个要求没得到满足,我们宁可死在这里。”唐莫斩钉截铁地说。
翠香看到那块布上,还有“姚英子”和“孙希”两个名字,心中一颤。唐莫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了,姚英子和孙希与在场医护人员坚定地站在一起。如果翠香要杀死他们,那只能全部杀死。而如果他们两个人死了……她费尽心机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隐晦的要挟,可偏偏戳中了翠香的死穴。
在兵荒马乱的码头寻找纸和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后还是翠香手下一个特务脑筋活络,直接砸开了码头附近一家书画铺子,把里面的毛笔、宣纸和墨水桶全都抱过来,一股脑送进仓库去。
眼看军舰的装货已接近尾声,可仓库里的留书迟迟没完成。好不容易等到唐莫出现在窗口,他居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由你们的人来送我们信不过,请通知崔之义院长,让他来取。”
崔之义院长正在上医上课,几乎不可能赶过来。翠香正要一口回绝,突然双眼一眯,暗叫不好:“他们根本不是诚心谈判,而是在拖延时间!”
唐莫到底还是谈判经验不足,提出的条件太过离谱,反而被窥破了意图。邢翠香看看时间,一狠心,顾不得投鼠忌器,当即下令对仓库发起强攻,但不得动枪。
军警们调来了烟幕弹,远远地顺着窗户抛进仓库里,然后抬起一根钢梁,朝正门狠狠撞去。唐莫和其他地下党奋力挡住,奈何烟呛得实在太厉害了,大门只坚持了几分钟便被突破。军警们一窝蜂地冲进去,橡胶棒像雨点一样砸在医护人员身上。
外面的如瀑大雨哗哗地下着,仓库里却已变成了一锅粥。有人尖叫着朝后躲去,有人也怒吼着冲上来,在人工催成的烟尘里乱成一团。唐莫捡起地上的烂板条,试图去砸一个骑着同事狂抽的军警,不料对方飞起一脚踹到他头上,唐莫不由得跌倒在地,头破血流。孙希急忙上前扶起自己的学生,掏出手帕要给他止血。那个军警打得眼红,挥起棍子要砸孙希,却又被唐莫嗷嗷叫着抱住腰部,后背猛然撞到砖墙上。
邢翠香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片人影交错,听着哭喊与怒吼,连指甲抠进肉里都没觉察。她不明白,这些医生为什么激烈反抗到了这个地步。这明明是一件好事,明明是很多人抢破头都找不到的逃生机会,为什么……
“好了!翠香!”一声凄厉的声音在仓库里响起。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只见姚英子拄着拐杖,缓缓从躺倒一地的同事之间穿过,走出烟尘缭绕的仓库,与站在门口的翠香四目相对,声音都在发抖:“叫他们停手,我跟你走!”
邢翠香举着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凝住:“大小姐,如果你早听我的,何至于弄成这样?”
姚英子摇摇头,没有回答,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翠香正要回身给她撑伞,却见到孙希也从烟雾里踉跄而出,左手费力地架着满脸是血的唐莫,双眼一片赤红。
翠香把伞递到他手里,孙希愤怒地正要甩开,可一看到唐莫头顶的鲜血顺着雨水淌到地面,只得咬牙接过去,脸却始终紧绷着。
第一医院的其他医护人员也陆陆续续走出来。他们几乎人人带伤,互相搀扶着,从仓库进入雨中。没有人看向翠香,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就像一支沉默的送葬队伍走过翠香身旁,跟紧姚英子和孙希。
正在这时,一个手下慌张地跑过来大喊:“邢组长,不好了。码头那边好像……出乱子了!”
这一句话,令整个队伍停顿了,姚英子、孙希和邢翠香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去。
透过雨幕和探照灯,他们看到码头那边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登陆舰旁边的那几个货桥上空荡荡的,装货工作似乎停止了运作,那一座塔吊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一辆黑轿车被钢丝吊在半空,在风雨中缓缓摆动,颇为滑稽。
越来越多的人聚到货场边缘,正在与少量守卫对峙,雨声中不时有隐隐的叫喊声传来。似乎是码头工人们在组织一次突如其来的罢工。工人们不断聚集,守卫们却在不断后退。具体什么情形不知道,但登陆舰的装货进度,毫无疑问地被拖慢下来。
队伍里的医护人员停住脚步,露出惊喜。
“大小姐,这就是你们等的救兵吗?”
翠香微微抬起头来,雨水浇在脸上,看不出神情是惊慌还是嘲讽:“如果我猜得不错,带头的应该是方叔叔和陈叔信吧?十六铺码头,一向是他们的工作重点。”
姚英子和孙希不置可否。
“我啊,就是心太软。把方叔叔送去提篮桥监狱关押,本是想给他留一条活路。没想到,提篮桥监狱比我还大度,居然直接把他放了出来,可见那里也已被共党渗透。唉,真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没有一个地方让人放心。”
翠香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三年来,我对大小姐和方叔叔、孙叔叔你们一味迁就,无论你们做什么,我都替你们遮掩。因为我爱你们。可到头来,我好心保住医院元气,你们两个视我如仇人;我留了方叔叔一命,他一出来,立刻跑来坏我的事。忙碌一场,我倒成了人人憎恨的坏人。”
姚英子背对着她,没有动摇。孙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要反驳,却正好见到翠香在雨里笑起来:“我是心软,但不代表我是个傻子。我既然告诉钟英那个小鬼头他爹在提篮桥监狱,又怎么不会防着有这一手呢?”
她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有如一只无形的枯手撕开雨幕。在码头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约有一百人,全部美械装备,锃亮的钢盔在探照灯下泛起一片白光。
“撤离上海的计划,是国府重中之重,对于码头工人闹事早有预计,毕竟你们共产党就是靠这个起家的。所以我早就通知上海警备司令部,埋伏了一支嫡系精锐在这里,专司弹压骚乱。”
姚英子、孙希和其他队伍里的医护人员眼睁睁看到,这支正规军像水银泻地一样拥入码头,以无比强硬的姿态撞入罢工的阵容。码头工人虽然团结,可无论装备还是人数都完全不占优势,很快便被冲散、分割。
幸亏眼下还需要这些工人运货,否则军队一开枪,只怕会立刻血流成河。
“大小姐,你的指望没用了,我们继续走吧?”翠香走到姚英子身旁,如平常那样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也不能说没用吧。让方叔叔远远地送我们一程,也算没留下遗憾。”
姚英子表情僵硬,几乎是被她拖着往前走。孙希架着唐莫,焦虑地望向那边。工人们还在抵抗着,他们无法取得优势,可一时间军队也奈何不了他们——也不知道老方如今是什么情况。
队伍再次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起来,一步步朝着登陆舰靠近。当军队和暴动的工人正对抗到高潮时,姚英子终于被翠香拖到了登陆舰的舷梯前。
这条舷梯只是条简易的步道梯,另一头高高翘起,搭在上方甲板的边缘,构成一条狭窄的倾斜通道。此时的雨势和风势都陡然变大,在探照灯的白光照耀下,雨滴化为无数条斜打在舷梯上的线,让人产生一种飘摇欲倒的错觉。
姚英子忽然想起很早之前,陶管家讲过跟随老爷登华山的经历。华山太险峻了,两侧皆是峭壁深涧,只有眼前一条路。这路明明是不动的,可如果你心里害怕,这路也会随着你的想法晃动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眼花腿酥,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华山只有一条路,这时候唯有狠下一条心,才能硬闯过去。陶管家说。
“大小姐,上去吧。我扶您。”翠香说。
姚英子站在舷梯前没动。翠香道:“方叔叔那边您是指望不上了,拖延这几分钟又有什么意义呢?”
“翠香,我之前说过,你这三年来根本没看清形势,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有什么大道理,上船再说吧,从上海到台湾的路可长着呢。”邢翠香催促道。
姚英子扶住舷梯,向上迈去。翠香搀扶着她走到一半,姚英子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不由得回过头去,向远方眺望。她此时所在的高度,可以让视野延伸得更远。
翠香开始以为她是在看暴乱中的方三响,可很快觉得不对劲了。
大小姐的视线,落在了码头的入口处。那里突然出现了一连串白色的灯光。灯光呈圆形,两两一对,鱼贯而入,似乎是一个车队。从灯光到地面的高度判断,应该都是轿车。
更奇怪的是,守在码头入口的军统特务和军队,并没有拦截,任由他们开进来。邢翠香心中疑云大起,看向姚英子,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看,她是在等!
她早就预料到,这支车队要来?
“翠香,我们拖延时间等待的援军,从来不是三响。”姚英子徐徐道。
“那是谁?张竹君?颜福庆?”一连串人名在翠香脑海里闪过,可又被一一否定。她不由得冷笑道,“今日之上海,撤离才是天大的事。您请出哪尊佛来,也阻止不了我们登舰。”
那支车队此时已冲到了舷梯前方,轮胎在积水里发出打滑声,险些撞到正排队准备登船的医护人员队伍。为首一辆车打开门,一个军装男子匆匆出来,几个军统特务迎上去,却被他亮出的身份震住了。
“我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处长孙崇秋。”来人沉着脸,雨滴顺着宽檐滴下来,“现在奉命征收这艘登陆舰,以作撤离之用。”
怪不得军队不敢阻拦,原来是顶头上司。
那支车队的车门陆续打开,从里面拥出来一大批男女老少,男的一身绸衫,腰间鼓鼓囊囊的,怀里抱着字画卷轴;女的裹着皮草,脖子上挂着七八条首饰,把脖子遮挡到几乎看不见。人群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副官,手里拎着皮箱。看他们手腕紧绷的状态,这皮箱极沉,里面装的八成是黄金。
更有人打开汽车后盖,取出一件又一件行李和包裹,简直就像是搬家一样。
翠香眉头一皱,当即从舷梯下去,向孙崇秋道:“我是军统上海站的防谍组组长邢翠香,这是我们军统安排的舰只,不在征收之列。”不料孙崇秋二话没说,伸手“啪”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恶狠狠道:“滚你妈的蛋,军统了不起吗?今天这船,老子必须上去!”
“我们是毛局特批的,你敢抗命?”翠香捂着脸,却死死挡住舷梯。
孙崇秋冷哼一声:“他们警察局的首领,管不到我们警备司令部。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司令部长官的亲眷好友,你想清楚!”
翠香其实一看到那些人的装扮与做派,就全明白了:这是警备司令部利用职权在谋私利。她有点不敢相信,前线将士还在抵抗,她还在煞费苦心地迁移医院,这些人却无视三令五申,公然先安排自家的家眷和财产跑路?
“你们警备司令部明明有运力安排,为什么不等等,坐自己的船?”
“没有什么后续运力了!”孙崇秋气急败坏地打断她的话,“共军已经突破近郊防线了!今晚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翠香一愣,这么快?再一想,后方警备司令部的人都如此做派,前线的士气可想而知,崩溃如山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至少你们不要带这么多行李,我这里还有很多人……”
她还试图商量,不料孙崇秋又是一记耳光甩过来,然后抓住她和姚英子的胳膊,狠狠推下舷梯。
到了这种危急关头,什么规则、什么权限,统统没用了,唯有暴力才是最直接的手段。这些人一门心思要去逃命,管它是什么人的什么船,只要上去就行。
那些高官家眷一见开了口子,全无矜持地朝舷梯跑去,登时挤了个水泄不通。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队伍反而被推开在一旁,还被几辆车故意挡住,唯恐他们来抢通道。
邢翠香情急之下,喝令手下去拦,可是喊了几声,却没动静。她一抬头,看到那些军统特务如今也是个个面露惶恐。解放军都到了近郊,他们忠于职守还有什么意义?
翠香呆立在雨中,看着那些达官贵人蜂拥而上,肥硕的身躯在狭窄的舷梯间蠕动着,甚至一次都无法挤两个人上去。登陆舰的吨位早分配好了,他们上去,就意味着医护人员上不去。这一场辛苦,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们是蠢货吗?翠香简直无法理解,这些可是全上海,不,全中国最好的医护人员,你们把不能吃喝的古玩首饰带过去,难道要靠那些治病吗?她浑身剧烈抖动着,脚下一朵朵水花溅起。
“这是大小姐你安排的?”翠香低垂着头,几乎被雨水浇透,湿漉漉的头发垂到脸前。
“是。”姚英子。
“你什么时候,跟孙崇秋有联系了?”
“你可知道,上海警备司令部的那些家眷一直在哪里待着?孙崇秋早几天,就把他们安排在十六铺码头旁的保育讲习所。那里的事情,怎么瞒得过我呢?”姚英子从容地讲道,“你把我们带走之前,我交给小钟英一张字条,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去讲习所告诉孙崇秋,今晚有船离开上海。”
“就只是这样?”翠香不敢相信。
“全上海的达官贵人,都因为找船找得发疯,这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孙崇秋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姚英子眯起眼睛,看向天空:“我不是说过吗?你这三年来根本没看清形势,不只是看不清对面的,也没看清自己这边的——而我在抗战时,就已经看透了。武汉会战最激烈的时候,我在颜咀兵站亲眼看到一个政府官员,拖家带口,携带大量珍贵药物向后方撤退。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本性真是一点都没改,反而变本加厉。”
“所以不是我阻止了你,而是你所效忠的人阻止了你。”
一声炮弹呼啸的声音刺破雨幕,传到码头。这声音仿佛一根刺入皮肤的针管,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攻守两方的火线,已经接近这里了。
码头上那支已经取得优势的军队,突然之间溃散开来。士兵们并不畏惧没有退路的死战,但当他们发现长官们先行逃离时,自己便没了继续作战的理由。越来越多的人转过身来,扔下武器,也顺着货桥冲上登陆舰。
船长见状,急忙下令收起船锚,准备紧急出航,再耽搁一会儿,只怕黄浦江的航道会被炮火封锁。为了节约时间,引擎同步开启,来不及收回的货桥随着船身左右摇摆,不时有人尖叫着,从上面掉落到江水里,但没有人关心这个。
突然之间,翠香露出无比冷厉的眼神。她拨开额前的湿发,抽出枪来,一下顶在姚英子的背心,把她再度推向舷梯。
“无论如何,至少我得带大小姐你走!我要保护你!”翠香连声喘着气,分不清是恼怒,是恳求,还是哭泣。姚英子无力反抗,只好被她强行推动着,晃晃悠悠地踏上梯子。梯子晃动得厉害,翠香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可枪口始终顶着姚英子的背部。
此时孙崇秋带的那批人已经登得差不多了,通道重新空了出来。但是舰身摇摆得十分厉害,舷梯的搭头与船舷之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岌岌可危。
两个人就这么踉踉跄跄地到了中段,翠香刚刚要换一口气,握枪的手腕却猛然被一只手从旁拽住。在慌乱中,翠香只来得及看清,那手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
一见到这伤疤,翠香没来由地一阵恍神。孙希趁这个机会把姚英子抱住,旋了半边身子,把她朝舷梯下面一推。几个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急忙上前,把姚主任稳稳接住。
而就在这一刻,登陆舰浑身一震,开始缓缓远离码头。舷梯的下半部分,脱离了码头的地面。孙希别无他法,只得扯住陷入呆滞的翠香,朝上方狂奔。
就在舷梯发出一声悲鸣,彻底滑落到黄浦江里前的一刹那,孙希用力托起翠香,勉强翻过船舷,滚落到甲板上。
周围的乘客并没人来帮忙,他们都忙着清点自己的行李,庆幸在最后一刻赶上了撤离。孙希感觉到浑身的老骨头都在酸疼,他勉强撑起胳膊,看到翠香已经站起身来,从船舷探出头去,近乎绝望地看向仍留在码头的姚英子。
“大小姐!大小姐!”翠香哀苦地叫起来。那眼神,让姚英子想起了蚌埠集外的那个小女孩。只是夜雨太大,距离太远,姚英子已看不清她的面孔。
孙希定了定神,也趴在船舷上,望向码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眼镜早不知丢去了哪里,此刻隔着雨幕什么都看不清,但眼神无比温柔沉静。
登陆舰缓缓远离码头,掉转船头,准备进入外围航道。孙希转过身来,四肢摊开,躺平在甲板上,仿佛完成了一件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就在这时,孙崇秋突然大吼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一惊,以为又有什么变故。他们纷纷抬头,只见码头上的那一座塔吊突然再次动了起来。那一支吊着轿车的长臂在半空旋转了半圈,准确地悬停在了登陆舰的甲板上空。
“是方叔叔……”翠香扶着船舷喃喃道。
孙希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他根本看不清远处,只模模糊糊看到塔吊操作舱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操作员,另一个人他知道一定是蒲公英。
吊臂电机嗡嗡地转动,钢索吊钩拽着这辆轿车,缓缓把它放落在甲板上。可惜甲板上的行李实在太多,四个轮子落地高低不一,车身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翘起来,但塔吊没有任何脱钩的动作。
甲板上绝大部分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操作不当波及。只有孙希和翠香看明白了方三响的用意,这是目前唯一能够离开登陆舰的方式,而且窗口期不会很长。因为舰船正在转向,甲板很快就会和塔吊拉开距离。
孙希笑道:“这个老方,还会开塔吊呢,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他仰头盯了一阵,转过头对翠香道:“算了,我不走了,陪你,forredemption(为了救赎)。”
一下子,翠香蓄积多年的情绪倾泻而出:“我不要你陪!你上船是因为要救大小姐;你留在上海是为了帮她守着医院;你为了救我而自残,因为我是她的丫鬟!这样的施舍,我那个时候不要,现在也不要!”
“翠香……”
“你能为了我,彻底忘了大小姐吗?”
孙希沉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翠香深吸一口气,满脸泪水:“我也不能,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怒气冲冲地举起枪,把孙希逼到轿车前,拉开车门:“你滚!现在就滚!你再不走我就一枪打死你!”她见孙希仍不进去,索性掉转枪口,对准自己:“你快滚!不然我就开枪了!”
“翠香,那你跟我回去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至少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孙希还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
此刻车子已经从甲板上滑到了船舷旁边,再有半分钟,两者就要彻底分离。
“来不及了,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翠香摇摇头,“我没脸去见大小姐,也没办法再面对你们!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就要承担结果。”她突然举起枪,对天连续扣动了三次扳机,然后把孙希推进车里。
清脆的枪声,仿佛给了塔吊一个清晰的信号。吊臂的电机开始转动,孙希只能让整个身子都趴进去,然后与汽车一齐被吊离地面,缓缓朝半空升起。孙希趴在车窗上,视野逐渐扩大。
他先是看到在风雨之中,一个湿漉漉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有如当年蚌埠集初遇时一样孤独无助。那身影跪在船舷边缘,朝着下面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视野徐徐抬升,他看到了登陆舰的全貌,以及旁边码头上另一个矗立怅望的小黑影。当吊臂的钢索收到顶端时,他看到了整条奔腾的黄浦江,看到了江上散乱而慌张的运输船队,看到了上海市区边缘不时亮起的枪火……
一队解放军士兵来到了哈佛楼前,他们脸上满是硝烟,但精神很健旺,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漫长但不甚激烈的战斗,是沿着大路一口气冲到这里来的。
这些士兵没有贸然闯入楼内,靠在花坛前稍事休息。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对着远处的纯庐好奇地窃窃私语。带队的排长分派完岗哨工作之后,向楼内观察了一阵,觉得很奇怪。
现在明明是大清早,这家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居然人数不少,上海的医院开门有这么早吗?而且他们个个疲惫不堪,身上似乎还带着新鲜伤痕,像是刚打过一场通宵战斗一样。这种不寻常的迹象,让他充满警惕。
上海太大了,道路也太复杂了。他们刚才一路只顾穷追猛打,等停下来才发现,已搞不清楚身在何处。这座城市还没完全解放,敌我未明,不可以掉以轻心。
这时一个小护士提着两个暖水瓶走出来,排长让她先停下来,问她姓名。小护士说:“我叫宋佳人,是这里的护理科护士,院里的领导让我给你们送点热水来,解解乏。”
排长接过暖水瓶,交给副排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册子是油墨印刷,很是粗糙,应该是匆匆印成的。它的封面上写着“上海市各医院”几个字,落款则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编印”。
“你们这家医院叫什么?”排长问。
“红十字会第一医院。”
“地址呢?”
“海格……哦,不对,华山路三六三号。”宋佳人回答。
排长迅速翻开册子,找到了相关条目,略看了眼介绍,神情登时放松下来,对副排长兴奋道:“自己人,是自己人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