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特别市。
时近十一月,位于红会总医院隔壁的那一座纯庐花园内,仍是热闹非凡。在花匠的悉心呵护之下,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名品相压。它们斗气般地互相激发出阵阵香气,飘过墙头,令得总医院缭绕在一片芬芳馥郁之中。
若换作往常这时节,姚英子会站在那一尊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吸上好一会儿蕊香再走。可今天,她却一秒都舍不得停留,径直踏进了哈佛楼。
沿途的医生和护士不断向她点头致意,就连走廊的一些病人也纷纷起身问好。这位年近三十七岁的女医生,和二十多岁时并没太大改变。岁月只来得及给她白瓷般的面孔抹上一层温润的釉光,望之沉静安然。她今日穿着一袭倒大袖的素冷绿色连衣裙,脚蹬平底皮靴,步速极快,其神态其气质,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唯是右臂束着一条黑箍,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丧事。
姚英子直上二楼,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叩门牌。门打开了,先看到的是曹渡那张肉嘟嘟不见一丝褶皱的脸。曹主任冲她微微一笑,侧过身去:“院长等你好久啦。”
坐在院长办公桌后的,是一个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支起一条胳膊读报告。
看到他的一瞬间,姚英子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车祸现场。那只轻柔托起自己脖颈的手,那一声急切而温和的呼唤,还有那一股萦绕许多年不曾散去的碘酊味道。
“颜院长。”姚英子轻声道,面颊微微发红。
颜福庆放下报告,视线先扫过那条黑箍,带着歉意道:“惊闻令尊去世,原不该打扰姚医生你守孝,实在抱歉。”
姚英子道:“为子女者,生前尽心即可。身后之事,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颜福庆点点头,又有些感叹:“我和姚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可姚公事迹却听过太多。他一直不遗余力支持慈善事业,如今遽然离世,着实令人惋惜。”
姚英子的双眼眨了眨:“原来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颜福庆大笑:“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去南非前一天的晚上,有幸目睹了上海滩的第一次车祸。”
“那时候我也没想到,您有一天,会来我们红会总医院做院长。”
“我也没想到。那个莽撞的小姑娘,如今居然长成了上海滩知名的产、妇双科圣手。”颜福庆伸手示意她坐下,温言道:“这次叫姚医生来,是我有一桩医学上的构想,需要你的力量。”
一听到这句话,姚英子胸前起伏,双目微微有些湿润。辛亥那一年,她和颜福庆在圣约翰大学内偶遇,曾在心中发下誓言,不要那庸俗的憧憬,要以一个真正的医生身份走进他的世界。
多年之后的今天,这个誓言终于得以实现。
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当姚英子得知颜福庆前来总医院担任院长时,便对今天的会面有预感了。
红会总医院此前一共有两任华人院长,牛惠霖医师于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离任,继任者刁信德医师也已在今年离任。恰好在这一年,颜福庆出任了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国立中央大学虽然本部在南京,但医学院却设立在医疗根基最为雄厚的上海。颜福庆新官上任,想为医学院找一个对口的实习机构,选中了红会总医院作为第一实习医院。红会觉得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请他兼任了总院院长一职。
只可惜颜福庆身兼数职,忙碌非常,一直忙到今天才有时间叫姚英子过来。
颜福庆见姚英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隐有莹光,还以为她还未从丧父的悲伤中恢复:“姚医生若觉得不方便,再等几日也没关系。”
“没事,颜院长,我……我……”姚英子有些结巴,这个时刻她已经等待得太久,哪里肯放过?
幸亏曹主任及时出现,让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下。
“来,吃点冰激凌清爽一下。院里自己做的。虽然没牌子,可不比租界的差。”曹主任笑眯眯地端来两杯白雪。他此前做了几年包租公,可惜政治眼光一如既往地糟糕,几次大战都押错了宝,身家赔得底儿掉。颜福庆上任之后,把他重新叫回来管理院务。
姚英子趁机喘上一口气,这才道:“我方便,方便,我们继续谈。”
看得出,颜福庆最喜欢甜食,忍不住拿起汤匙一舀,像个顽童似的抿了几口,一脸天真烂漫。姚英子见他没什么架子,自己也松弛下来。颜福庆舔舔嘴边,这才笑道:
“你记不记得,辛亥年我们在圣约翰大学偶遇。我那时候说:如今的状况,是有医生,而无卫生体系;有医术,而无公共教育;能治沉疴于将死,却不能防患于未然。”
姚英子点点头,当初聊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颜福庆叹了口气,双手支在桌前:“辛亥年如是,如今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我审核了红会近五年来的时疫救援行动,纵横十几个省份二十多个城市,前后三十余次,当真辛苦得很。可这一次扑灭了,下次疫情还会复来,很多地方旋起旋救,旋救旋起。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那我们永远都在疲于奔命。”
姚英子敏锐地道:“不错,治标亦要治本。您不是一直提倡,要建立公共卫生体系吗?”
“可惜呀,民国以来政局变动频频,连找个做主的人都难。今年六月,国民革命军进了北京,改北京为北平,全国除了东北基本统一。我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开始做些事情了——你听过兰安生这个人没有?”
这名字姚英子听着耳熟,她皱眉想了一阵:“是协和医学院的?”颜福庆点头:“对,就是公共卫生学的教授JohnB.Grant。去年我在协和医学院担任过一段时间副院长,跟他关系很好。他从一九二五年开始在北京做了一次社会实验,我认为是极有价值的。”
不待姚英子发问,颜福庆从桌上抽出一本簿子,上面写着“京师警察厅试办公共卫生事务所年度报告”十几个字。
姚英子低头翻阅起来,颜福庆解说道:“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兰安生说服了京师警察厅,在东城区划出了一片有十万居民的卫生示范区,试行公共卫生管理。”
“啊,这可是个大手笔!”姚英子一惊。她办了多年保育讲习所,深知此事之艰难。她每年培训几十个产婆都困难重重,别说要改变十万人的卫生观念。
“是的,很难,所以才需要和警察厅合作。兰安生教授筚路蓝缕,真是不易。”
姚英子一页一页翻过去,心中的震撼越发强烈。兰安生教授的报告里并没提及复杂深奥的医疗技术,通篇是管理规划。比如他把整个示范区分成了二十个派出所地段,每个地段都会派驻十名护士或实习生。他们要定期对管段内的居民做上门访视,建立健康档案、宣讲卫生常识、统计生命数据。
做过慈善的姚英子深知,数据统计在实际工作中有多么关键。她一直以来最头痛的,就是无法掌握上海城厢的孕产妇数量,只能凭经验去估。这个分区制度,姚英子一眼便看出其重要价值,倘若对管区内每一位居民的状况都了若指掌,做决策时便可事倍功半。
其他类似的精妙设计还有颇多,诸如三级医疗制、区域内摊贩检疫制、公共厕所专管等等,姚英子简直看得停不下来。
“哦,对了,协和医学院的所有学生们,都必须来这个示范区实习半年。”
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姚英子连连颔首。“如此一来,学生们既得到了锻炼,也解决了示范区人手不足的问题,真是一举两得。”
“这个示范区的成效如何?”
“到目前为止,这个示范区已运转了三年,白喉、霍乱、疟疾、麻风等疫病几乎没暴发过,区域内的居民死亡率从百分之二十二点三降到了百分之十九点三。”
三个点?那就是三千人的性命,相当于少打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啊!姚英子翻完报告,心悦诚服,连连赞叹说不愧是协和,深得“防患于未然”之精髓。
颜福庆见她的反应,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以姚医生的眼光,必能体会其中深意。”
他起身转向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上海特别市城厢地图。颜福庆抬起胳膊,指着上方吴淞方向:“兰安生教授珠玉在前,我们上海医界岂可不思进取?如今由中央大学医学院牵头,集合各界力量,准备在吴淞一带也搞一个卫生示范区。”
姚英子双眸一闪,这个计划可是不小。
“这个示范区的人事已近齐备,唯有妇幼保健这一块,尚缺一位主管医师。”颜福庆道,“你知道的,妇幼是人群中最为脆弱的一个群体,他们的健康状况直接决定总体死亡率。所以这个职位,十分关键。”
姚英子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身子不由得靠前。
“姚医生这几年的成果有目共睹,保育讲习所和济良所搞得有声有色,全沪称誉。所以我不揣冒昧,想问问你,是否有兴趣来吴淞共襄善举?”
姚英子正要开口,颜福庆却抬起手来,示意少安毋躁:“我不能骗你,这并非一桩美差。吴淞地理偏僻,政府补贴不多。而我们会效仿北平的示范区,对所有孕产妇都建档随访,从备孕至新生儿护理,每一个阶段都得跟踪到,工作量不小。姚医生,你可要仔细斟酌。”
“不用想了,我去!”姚英子毫不犹豫,“我记得协和还有一位杨崇瑞女医师,一直致力于妇婴事业。她发表的论文说,新生儿和孕产妇的高死亡率,有七成是肇于错误的卫生观念与不良习惯。倘若能用公共卫生体系提升民众的认知,便可以拯救许多人。这是为女子争取生存权的大事,我责无旁贷。”
一说起这个,姚英子便滔滔不绝。颜福庆忍不住笑起来:“不愧是张竹君的学生,讲起话来神态和她一模一样。”
“您见到张校长了?”
“事实上,这个职位我最初是属意她的。但她向我推荐了你,说年轻人更有冲劲。今日一谈,果不其然。”
颜福庆起身,主动从桌后伸出手来。姚英子望着他,大大方方地握住。颜医生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暖,她的鼻子里似乎又嗅到那股并不存在的碘酊味道。不过这一次,姚英子心中再无忐忑,眼神坦然而愉悦,因为这是两位真正的医生在握手。
“天晴,你知道吗?上海城厢的孕妇和婴儿的死亡案例,至少有四成是由于产后脓毒症和新生儿破伤风。这两种病只要预防得当,完全可以避免,这次在吴淞……”
“英子,英子,咱们不在讲习所,是在新新逛街呢……”
林天晴一脸无奈地挽住她的臂弯,低声提醒。这时姚英子才注意到周围顾客和售货员投来的诧异目光,吐了吐舌头笑道:“都是我不好,最近满脑子都是吴淞示范区的事。”
她们两个此时正在逛南京路上的新新百货大商场。这是两年前新开的百货大楼,风头盖过了先施、永安两家老字号。大楼共有七层,国货与洋货琳琅满目,尤其难得的是,楼内还装有冷气机,传声喇叭里响着华尔兹。顾客在盛夏时可以怡然闲逛,最适意不过。
“我看你呀,是被这示范区给魇住了。吃饭也谈,坐车也谈。是不是十天以后到了预产期,我的娃出生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示范区?”林天晴假意嗔道。姚英子伸出手,轻轻在她隆起的肚皮上一按:“示范区的成立也是十天以后,可见这孩子是应运而生。你放心,我参加完庆典,就赶回来给你接生,还怕这朵小蒲公英被吹跑了不成?”
“生孩子的时辰哪有那么准?”林天晴面带羞涩,可又有遮掩不住的喜悦。
方三响五年前从日本归国之后,便与林天晴成亲。不过两人都有工作要忙,一直拖到今年才怀上孩子。姚英子毫不客气地把林天晴接管过来,饮食起居,产检调理,做了一套十分详尽的守则,美其名曰“示范孕妇”。
姚英子拽着林天晴在三楼的婴幼区逛了一圈,购货单攒了一大把。林天晴有些不安道:“英子,这实在太多了,家里快搁不下了。”姚英子絮叨道:“谁家养了小囡囡,那简直是要开个杂货铺的,要的东西不要太多。等生下来,你就晓得了——哎,对了,你坐月子谁来照顾?”
“怕是还得雇个保姆才行。”林天晴轻轻叹了一声。他们夫妻俩父母早殁,也没什么亲戚。两人工作特别忙,现在家里都是静安寺的老张过来打理,但老张年岁大了,做不了几年。
“就你们俩那点薪水,又要养活沟窝村那些人,又要雇保姆,怕是家里要吃紧呢。”姚英子说。
上海的医生收入其实蛮高,但红会总医院是慈善机构,薪资微薄。方三响又是负责时疫防控的主任,不比牙医或外科医生有外快。饶是如此,方三响仍定期给沟窝村幸存者汇款,林天晴也支持丈夫这么做。家里的用度,主要靠她在广慈做护士长的收入。
林天晴道:“最多手和嘴再紧一紧,还是够用的。比起很多连口粥都喝不上的穷苦人,我们已经算蛮好了。”姚英子笑道:“这你放心,蒲公英可会省钱了,整个总医院都知道,一枚洋钿能掰成四瓣花。若换了孙希,只怕一个月都坚持不下来。”
两人边逛边聊着,忽然远处一个女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哎呀呀,大小姐,你果然在这里呢!”翠香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卷发杏脸,双眼细长,颧骨高高凸出来。
“你不在讲习所,怎么来这里了?”
翠香催促道:“大小姐,你快回家吧。你大伯姚燕戊、你堂哥姚鼎文,趁着老爷尸骨未寒,跑到上海争家产来啦。”
姚英子一怔,仿佛没有第一时间听懂。反倒是林天晴焦急地一推她的胳膊:“快走,快走。”
与此同时,在霞飞路上的恩派亚大戏院里,一声响亮的喷嚏声骤然响起。
“阿嚏!”
黑暗中的孙希揉揉鼻子,可不知道自己刚刚被两个女人嚼了舌根。
眼前的银幕上,一群侠客互相掌心发雷,口吐飞剑,光怪陆离,煞是热闹。这一部《火烧红莲寺》是时下最热门的电影,电影院里坐满了人。
他正准备凝神继续看,一个人影匆匆从过道穿过来,在黑暗中准确地锁定了他的位置——没办法,孙希的身材太显眼了。
“有急诊,快跟我走一趟。”孙希一听是方三响的声音,不由得大奇。
哪有电影中途跑进来说有急诊的?医院明明有值班医师呀!不过孙希见方三响脸色严峻,也没多问,二话不说,起身离开电影院。
出了电影院之后,方三响叫了两辆黄包车,说去戈登路静安寺路。孙希更奇怪了,那不是老方租的公寓地址吗?难道是天晴出了什么问题?孙希先一惊,可旋即想想不对,记得英子今天约天晴去逛南京路,并不在家。
孙希满腹疑问。两人很快赶到了方三响家的公寓。一开房门,孙希看到沙发上正侧躺着一个长袍男子。
“农先生?”孙希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农跃鳞气色极差,整个人弓如虾米,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上,连话也说不出。孙希疑惑地看向方三响,后者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先救人,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至少你得告诉我,他怎么出的事。”
“被人打的。”方三响掀开农跃鳞的袍子,只见腹部右侧有清晰的瘀青拳印,而且不止一处。应该是被什么人架住以后,狠狠地击打了很久。
孙希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往死里打呀,谁会下这么重的手?方三响沉声道:“我初步做了检查,他的右上腹一直痛,而且叩诊发现,肝部浊音界扩大了,我怀疑是肝破裂。”
孙希一边检查农跃鳞的脉搏,一边嘟囔:“老方,我还是建议送医院先做个腹腔穿刺。”
方三响不耐烦地道:“就是因为不能去医院,所以我才把你叫过来!”孙希很少见方三响这么着急,不再坚持,挽起双手的袖子,埋头准备手术。
方家两口子都是医院人员,家里常备着各种药品、纱布、酒精之类,孙希又习惯随身携带手术刀具。唯是缺少麻醉设备,好在方三响惯会土办法,他用美俄氏口罩加上四层细眼纱布笼在口鼻处,徐徐滴落乙醚,好不容易确认农跃鳞被麻醉了,才开始手术。
孙希手起刀落,很快便沿着右肋缘下打开一个短斜切口,暴露出腹腔。果然如方三响预料的那样,只见农跃鳞的右肝出现了一条大约三厘米的裂口,还在往外渗血。虽然渗出速度不快,但持续积累下来,积血量还是不少,其中还混有胆汁。
孙希知道,一旦让胆汁流入腹腔,就会引发腹膜炎,那时候可就麻烦了。方三响见状,毫不犹豫地扯碎了林天晴给孩子准备的小棉衣,用棉花团吸除了积血和血块。孙希找了一圈,没看到合用的阻断带,便让方三响用手指掐紧肝门,控制出血,然后进行缝合。
对拢裂口、褥式缝合、冲洗腹腔、设置引流……一系列手术程序如行云流水,全无滞涩。孙希这些年来,手术技法越发精纯。方三响每次见他手术,都忍不住要啧啧称赞。看来无论什么人,都是有优点的。
等到关闭腹腔,确认病人无碍之后,孙希这才满头大汗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老方,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方三响走到窗边,谨慎地朝外看了一眼,拉起窗帘,这才回过身来:“去年在上海最大的那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孙希瞳孔一缩:“你说四一二?”
去年的四月十二日,上海总工会遭到了青帮分子突袭,工人纠察队死伤惨重。次日,总工会在青云路广场搞了个十万人请愿集会,却惨遭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开枪镇压,血流成河。一时间整个上海风云变幻,腥风血雨,无数人被捕被杀,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算消停。
当时红会总医院和上海其他各大医院,接诊了无数轻重伤员,以劳工居多。有些伤员刚刚被包扎好,便被军队蛮横地拽上车押走,孙希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当时农先生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抨击当局,说他们是假革命、刽子手、违背孙先生遗志的叛徒,搞得蒋中正十分恼火。只是因为农先生在租界里,暂时拿他没办法。”
“真不愧是农先生啊……”孙希大为钦佩。他们认识农跃鳞好多年,这人向来不惮对政府开炮。在四一二那种疯狂的氛围之下,他依旧敢仗义执言,着实是条好汉。
“那时候蒋中正和汪兆铭各自占了南京和武汉,忙着互相敌对,顾不上这边。后来宁汉合流,当局便腾出手来,打算秋后算账。工部局不愿为一个共产党人去得罪新的国民政府,便把农先生驱逐出租界。农先生甫一离开,即遭到了青帮袭击,幸亏他机警,勉强逃到我这里,不然现在只怕已经死了。”
“农先生竟是个共产分子吗?”
方三响没有回答,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之所以不送他去医院,是因为我听说青帮已经发出悬赏,上海到处是他们的眼线,太危险了。”
很显然,国民政府不愿取下“新闻自由”这一层遮羞布,所以把抓人的工作交给了青帮。杜月笙、黄金荣几位青帮大佬,早在去年就成立了中华共进会,专为清党、分共、压制工纠而设,给政客们干脏活。
孙希啧啧道:“我是不明白了,之前共产党和国民党好得蜜里调油,连军队都一起搞,怎么突然之间就翻脸了?这共产党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们如此忌惮?”
“难道你忘了难波大助吗?”
“哈哈,我倒忘了,咱们跟共产党也真有缘分,在日本、在中国都能碰到。”
“不是有缘分。你想啊,咱们的主要工作是救疫和救伤,都是针对穷苦百姓的。共产党主张的,可不就是号召底层无产者联合吗?想不碰到他们都难。”
“嘿……看来这国民政府的做派,和朝廷、军阀也没什么区别嘛。可惜老方你太耿直,不然去拉拉关系,说不定能保住农先生。”
方三响冷哼一声:“我所熟知的国民党,从去年开始可就变样了。”
方三响和国民党的渊源颇深。他在汉阳时与同盟会的萧钟英相交莫逆,又在上海与陈其美颇有来往,甚至一度考虑加入国民党。如果他存心攀附这层关系,现在说不定已经做到卫生处长了。
“不过离政治远一点也好。这些年台上面那些人此起彼伏,换得跟大世界里的走马灯似的,谁拿得准三日好三日坏?咱们没有曹主任的眼光,老老实实治病救人就够了。”
一提曹主任,方三响难得笑起来。这几年来曹主任的政治眼光越发难以捉摸。他在江浙战争里看好卢永祥,投了一大笔积蓄,赔得底儿掉;浙奉战争又觉得直系前景堪忧,赶忙倒换房产,结果自家几间房子栽进去了;北伐战争一起,曹主任觉得和当年护法、护国战争一样,南边的军队是雷声大雨点小,买了孙传芳在上海发行的战争债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时在医界传为奇人。
“农先生总是说,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可真关心了时事吧,就很容易被卷进去,身不由己——你瞧农先生,被时局关心成了这副模样。
“医学能救命、救灾,可救不了国呀。”方三响说到这里,语气郁闷起来,“从辛亥年咱们一直到处在救命,从武昌到山东,从上海到东京,可又怎么样呢?青岛不是在东洋人手里就是在西洋人手里;日本人瞪着眼睛屠杀华工,我们也只能看着。跟日俄战争那会儿比,现在的老百姓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到底出路在哪儿?”
“颜院长不是要在吴淞搞示范区吗?我觉得就是条挺好的出路。老百姓的身体搞不好,今天病明天死,怎么强国?”
“英子给我看了计划书,规划得确实不错。只不过人手还是太少了,示范区几万户人家,得忙到什么时候才见效?”
“没办法呀,你想上海才多少医科学校,一个医生起码得学五年,一届也就那么几十人,洒下去根本没水花,市区都照顾不过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毕业生多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留在上海市里。不要说安徽、江苏远的地方,就是上海周围诸如吴淞、真如、大场、杨思当地的农民,也享受不到他们的治疗。”
“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件事情,急不得。”
“我一直在总医院里讲,最好效仿英子的讲习所,也开几个速成班,教会一些人基本治疗常识,派他们去农村里。”
“喂喂,老方,你这就是草菅人命了。速成班?医术岂能速成?可是会要人命的呀。”
“这怎么是草菅人命?我做时疫防治这么久,太知道下面的情形了。老百姓最常见的毛病,其实就那十几种。只要随身带点眼药膏、蓖麻油、甘汞片、阿司匹林,还有碳酸氢钠什么的,再学点消毒与卫生常识、外科急救、种痘技巧什么的,百分之六十的常见病就能解决了。”
“那碰到大病怎么办?”
“他只要判断是大病,赶紧送去医院不就得了?”
“唉,老方,你还是老毛病。这是凑合,怎么能拿来正经用?”
“你不也一直在研究战时同步治伤吗?本质上那也是凑合。”
“不一样啊,那是在战场上的权宜之计,我日常可从来不用。医学不是群殴,不能靠数量堆上来,十个庸医也不如一个良医。”
方三响还要振作辩论,孙希却摆摆手,高挂免战牌。从两人相识开始,他们俩只要一聊这个话题,就一定会吵架。孙希俯身检查了一下农跃鳞的呼吸:“他这个刀口,至少要静养十天,你家里有孕妇,实在不方便,要不要把农先生搬到我那边去?”
“不用了,现在移动他,无论医学上还是政治上都有风险。他先在我这里待一阵。等养好伤,我再想办法把他送出上海。”方三响坚定地道,“天晴我安排到别处去,她能理解的。”
“喂喂,她可是快临产了,你让她去哪儿待着?”
“实在不行,就放英子那里。”
孙希忽然发出一声感慨:“唉,老方,老方,我现在好羡慕你和英子的关系呀。”
“为什么?”
“你婚也结了,孩子也要生了,心思笃定,跟英子讲起话来一点都不别扭,坦坦荡荡的。”
“难道你不是?”
孙希靠在沙发上,双手枕着头向后仰去:“怎么说呢?那年在中国公学,英子把话都说透了。不过这些年,我一直有点不甘心,结果就因为这点不甘心,每次跟她讲话总得斟酌,患得患失——唉,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方三响端来一瓶张裕红酒,分盛了两个杯子。这是柯师太福带着他喝出来的,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业余爱好。孙希接过去,喝了一口,道:“英子父亲刚去世,我现在再说这事,不成了觊觎姚家孤女家产的坏人吗?”
“你真是想多了,英子不会这么想的。”
“她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再说她宁波那边的亲戚,肯定又得趁机闹一番,还是别添麻烦了。”孙希摇摇头,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孙希并不知道,此时麻烦已经找上姚府的门来了。
姚英子坐在客厅里,双手抱在胸口,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两个人。大伯姚燕戊一身传统中式长袍,面容依稀与姚永庚有几分相似;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快五十的中年人,脸色蜡黄,一望便知有烟霞之癖,正是姚燕戊的次子姚鼎文。
翠香从里间转出来,殷勤地端上来两杯茶水。姚英子眼睛一扫颜色,就知道这是高碎劣茶,家里煮茶叶蛋才用的,翠香这个促狭鬼,肯定又在弄松[19]。
不过这对父子显然心思不在吃喝上,接过杯子潦草沾了一口,姚燕戊便开口道:“侄女呀,我们俩这次从宁波赶过来,是担心你爹去世以后,你一个在室的大姑娘被人欺负。上海这地方,可不比宁波,人心太险恶,还得自家人帮着自家人。”
“哦,伯父打算怎么帮我?”姚英子语带讥讽。
姚燕戊把儿子往前一拽:“你堂哥姚鼎文是个精明人,在宁波管着好几间生药铺子,搞得有声有色。他说堂妹是他从小看大的,出了这样的事,真是触心触肺,拼了自己店铺不理,也要先照顾好你的事。”
姚英子故作惊讶:“那几间生药铺子,不是早被堂哥抵债给别人了吗?”
“喀,喀,我说的是管过,管过。”姚燕戊赶紧找补了一句,冲儿子使了个眼色。姚鼎文连忙上前赔笑脸:“我知道叔父的事业跟洋人打交道多,路上还特意学了几句洋文呢,打理起来绝没问题。”
说完他磕磕巴巴讲了几句,姚英子见他拙劣到可笑,赶紧拦下道:“大伯和堂哥能来探望,我是很高兴的。最近上海正是好时节,我让翠香出一个辔头,陪你们去各处转转。”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姚燕戊眉头微微皱起,身子朝前凑去:“侄女,我们这次来,是真心要帮你爹把生意撑起来。鼎文帮你照看生意,有我盯着鼎文,他肯定不敢偷懒。族里几个婶婶也可以过来,把姚府上上下下打点起来。内外皆有照应。你吃穿用度都照旧。”
姚英子突然觉得一阵疲惫,不想绕圈子了,直接开口道:“大伯,你愿意来上海玩,我这个做侄女的无任欢迎。不过我爹的生意还有其他股东照看,我做个甩手掌柜就行了,倒不必担心什么。”
“哎呀,侄女,你可真是讲不通!”姚燕戊气得一跺脚,“这可是你爹一手一脚做起来的,怎么好让外人去管呢!那些家伙刻毒人相,迟早要把咱们姚家的东西都给吞了。最起码,最起码……姚家在里头的股份,总得有个着落吧?”
“股份在我这里呀,怎么就没着落了?”
“你这个老女人万一哪天嫁人,我的……我姚家的这么大一笔家产,可就跑到外姓人手里去了!”姚鼎文耐不住开口吼道,一涉及钱,他的五官就像毛巾一样拧起来。
姚英子面容一绷,还未开口,翠香在旁边“哎呀呀”一声,抬手碰翻了茶杯,一杯热水全洒在姚鼎文身上,把他烫得“嗷”一嗓子,原地跳起来。气得姚燕戊骂了一句:“无规无矩!”拿起拐杖要去砸翠香,谁知翠香一旋身跑开了。
姚燕戊气呼呼地转过脸来,把拐杖在地上一顿:“英子,鼎文的话昏头落聪[20],可道理是对的。这样好了,你找个人入赘,我和鼎文替你监管家业。只要你有了孩子长大成丁,族里就把家产放还。”
“原来在大伯眼里,我的继承资格,还得靠嫁不嫁人来决定?”
“啧,英子,你讲话别钉心熬肺[21]。不是我们要夺这份家产,是你爹他的牌位上写着姓姚。姚姓之人,就得服膺姚氏宗族的家法,遵守姚家的规矩。你一个在室之女,忍见绝嗣之哀,这家产可不由着你一个人说的算。”
姚英子冷笑起来:“大伯,你这话说得可有点荒唐了。如今法律有规定,男女都有继承权,还当我是李超吗?”
姚鼎文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追问道:“李超是你的姘头?堂妹,你可不要被外头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骗了,他们可都是冲着钱来的。”
“难道你们不是吗?”
姚燕戊见这个侄女油盐不进,终于失去了耐心,面色一板:“我不想拿长辈来压你,可族里已经合议了,不能看着我三弟这一支绝嗣,要从其他房补一个过来。我舍出鼎文这个儿子不要,入嗣你们这一支。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可以保你爹一年四时都有男丁给他磕头上香——我就不信,法庭再大,还能大过‘孝’字吗?”
姚英子差点被这一股自以为是的墓穴朽味熏晕了,她不动声色道:“大伯久居宁波,只怕对时事关心得太少了。盛爱颐的案子,想必还不知道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个名字来。姚英子拍拍手,翠香重新回到客厅,笑嘻嘻地拿起两张剪报,塞给姚燕戊和姚鼎文。
这是今年十月的《申报》,里面报道了一桩大名鼎鼎的盛宣怀遗产案。盛宣怀去世很早,夫人庄氏也于去年离世,盛家偌大的产业交由第四子盛恩颐操持。今年六月,七小姐盛爱颐忽然一张状纸,把盛恩颐告到了上海地方法院,说四哥剥夺了她的继承权,要求从父母遗产中分割一部分出来。
在法庭上,盛恩颐辩解说,女子自古就没有遗产继承权,他作为家长以及长兄,唯一的义务是在盛爱颐出嫁时送一笔妆奁费,此乃传统,亦是规矩。盛爱颐则拿出中华民国法条,说未出嫁女子享受同等继承权。两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最后法庭判决盛爱颐胜诉,到底继承了盛氏遗产中的一部分。
上海舆论为此喧腾了很久,纷纷称赞文明进步。当然,也有不少人大骂戕害伦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两人看完报纸,面色如同刷了一层酱油。即使不懂法律,他们也明白,在盛爱颐案子刚判的背景之下,类似的案子再闹上法庭,胜算实在不高。
翠香托着腮帮子左看看,右看看,这两副难堪脸色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早在盛爱颐案子开打的时候,就着意搜集了剪报,专待着这一刻。姚燕戊忽然长叹一声:
“英子,我原本念在亲情的分上,希望这件事在族内解决。既然你执意新出调样,我们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哦?”姚英子忽然来了好奇心。他们还有什么招?
姚燕戊一使眼色,姚鼎文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份姚永庚的过继文书。
在这份文书里,姚永庚自承膝下无儿,有绝嗣之忧,因此特请族内公议,把大哥的次子姚鼎文过继承嗣云云。在文书落款下方,还有密密麻麻的见证人手印、印章,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钢笔签就的“姚永庚”三个字。
“你说是真的,就当真的啦?”翠香嗤笑。
“这是你爹早就想做的事情。他上次回宁波,跟族里谈好的。数十位缙绅在一旁见证,还有你爹的亲笔签押,岂能有假?”
姚英子盯着那份文书,抿起嘴来没吭声。姚燕戊索性不演了,露出和他儿子适才一样的狰狞面容:“现在鼎文是你兄长,同样有姚家遗产的继承权。好侄女,咱们法庭上见!”
翠香还要嘲笑,却被姚英子一把拽住,声音有些异样:“那确实是我爹的签名。”
林天晴双手扶在后腰,挺着肚子慢悠悠地沿着马路朝家里走去。
今天在新新百货逛到一半,英子临时被翠香叫回了家。她自己又逛了一阵,看看时间方三响应该下班了,便朝家里溜达回去。
林天晴快走到静安寺路的路头,突然从旁边巷子里蹿出一个小报童,一头撞到身上,她尖叫一声,几乎要失去平衡。幸亏身后一人架住了林天晴的肩膀,总算没有摔倒。
林天晴还没顾上道谢,那人“啪”地给了那报童一记耳光,喝骂道:“小赤佬!跑昏头了!”林天晴见那报童不过七岁左右,小脸上五道指印,心中不忍,劝道:“算了算了,反正没摔倒。”
小报童一声不吭,捂着脸跑开。那人忽然惊喜道:“哎?方太太?”林天晴也认出他的枯瘦面孔,居然是杜阿毛。
自从刘福彪隐退之后,方三响与青帮的关系若即若离,只是看在杜阿毛的面子上,偶尔去闸北出个诊。杜阿毛倒还算殷勤,隔三岔五上门送点东西,所以林天晴对他态度还好。
“哎呀,怎么方太太你一个人出门呢?现在不比从前啦,汽车、自行车、黄包车跑得到处都是,一不留神就要撞到的呀。”
“三响上班比较忙,我一个人慢慢走,没关系的。”
“方医生也是见外。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安排个丫鬟伺候嘛。”
杜阿毛很是热情,坚持要把她护送回家。林天晴虽觉不好意思,但盛情难却。两人走回到公寓楼下,推门进去,正看到方三响和孙希坐在沙发上。
林天晴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她敏感地觉察到,家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孙医生也在呀,长久不见。”杜阿毛打了个招呼,对方三响讲了刚才的事。方三响吓了一跳,赶紧抱住林天晴,问有没有撞伤。林天晴摇头说没事,然后耸了耸鼻子,闻到一股血腥味,甚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她做护士的,对这个很敏感,正要开口,却见丈夫轻轻使了个眼色。林天晴强压疑惑,说:“我给你们泡点枸杞茶去,你们三个聊。”转身进了厨房。
杜阿毛也不客气,坐下与方三响、孙希聊了起来。他离开刘福彪以后,转抱了黄金荣的大腿,如今在三鑫公司旗下管着一部分烟土生意,颇为风光。但也因为这个,方三响一直不太待见他,与他不冷不热地保持着距离。
杜阿毛也知道他的脾气,只讲些最近沪上的八卦,眼珠子却不住瞟着客厅深处和楼上。聊了半个多小时,杜阿毛起身告辞,临走前对方三响道:“最近青帮在到处找人,方医生可要小心些,不二不三的病人不要管了。方太太临盆在即,还是太平些好。”
“我只关心治病,外面的事没注意过。”方三响淡淡地道。
杜阿毛离开公寓之后,匆匆走到路对面。樊老三从一个烟摊旁边转出来,压低声音问:“怎么样?农跃鳞在这里吗?”
“不知道。”杜阿毛摇摇头,“方医生今天家里有客人,我也不好强行上楼去搜。”樊老三道:“农跃鳞的朋友可多了,怎么会这么巧,跑来藏到方医生家里?”
杜阿毛眯起眼睛,手指头敲着腮帮子。他怎么都吃不胖,脸颊永远紧贴着颧骨,敲起来声音干瘪。
“刚才我在他家客厅,总觉得有一股血腥味,而且不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他和孙医生又都挽着袖子,应该是刚刚做完什么事。”杜阿毛皱眉想了一阵,对樊老三吩咐道:“这是黄老大吩咐下来的事,不能掉以轻心。你安排几个人,日夜盯牢方医生家进出的情况。”
“啊,好。”
“你手下那些人,都是烂污泥。记得跟他们讲明白,只许盯牢,不许登门骚扰。”杜阿毛又叮嘱了一句,看向公寓二层的卧室窗帘。
此时在那一层棉布窗帘后头,一双眼睛也在盯着外头的街角。
“青帮看来是对我起了疑心。”
方三响把窗帘收了收,转身说道。农跃鳞脸色苍白地躺在卧室床上,意识已恢复了清醒,只是身体插着导流管。
旁边林天晴已经了解了整件事情,她没埋怨,只是有些担心。方三响宽慰妻子道:“凭我的面子,杜阿毛不敢闯进来明目张胆地搜查。我们一切照常就好。”
孙希蹲在床头,帮农跃鳞小心地调整着导流管:“农先生现在这个状况,五天之内绝对不能移动。杜阿毛愿意在门口蹲守,就让他蹲吧。”农跃鳞勉强抬起头,说道:“比起四一二的死难同志,我已经多活了一年,不亏了。你们不如把我交出去,不要被连累。”
方三响摇摇头:“你现在落到他们手里,一定会死。我身为医生,不能把病人送去绝路。你安心休养好了,等身体痊愈,我们再想办法把你送出去——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想过,也许去香港避避风头吧,或者更远点,去南洋。”农跃鳞一阵苦笑,“前清那会儿任凭我写什么,朝廷就是拿我没办法;如今的国民政府,论起手段可比大清狠多了。”
孙希打趣道:“沪上都说农先生是铁胆铁笔,这次我真看见您的胆了,触感确实挺硬,包膜厚实,上头还有一个个小颗粒——这是酒精性的肝硬化,您千万不好再酗酒了,有害健康。”
“这些招来杀身之祸的文字,都是我喝酒时写出来的。酗酒确实有害健康,诚哉斯言。”
大家饶是心事重重,听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乐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众人又一阵紧张。林天晴下楼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姚英子和邢翠香,赶紧把她们迎进来,门重新掩好。
她们俩本来是给林天晴送东西,一听说农跃鳞在这里养伤,都吓了一跳。姚英子赶紧跑去二楼探望农跃鳞,得知他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放心。她索性坐在床边,把大伯父子今天上门威胁的事也说了。
孙希听完,愤愤不平:“这些家伙真是太恶心了,自己好吃懒做,却公然来抢夺侄女的家产。”翠香撇了撇嘴:“孙叔叔,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方三响抱臂靠在门边,皱眉道:“英子,你说那份过继文书,是真的?”
“对,我对我爹的签名很熟悉。”姚英子情绪有些低落。姚永庚生前确实动过过继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下决心。如果他真的瞒着女儿签了过继文书,她恐怕比失去家产还难过。
这时农跃鳞在床上轻声道:“姚小姐,如今模仿笔迹的人不要太多,福州路上随便一个字画店的伙计,都能学个大差不差,你又如何能确定出自令尊之手呢?”
“因为我爹平时写字,是用一种叫铁胆墨水的墨水。这种墨水里面含有发酵的橡树虫瘿和铁盐,不溶于水,不易褪色,特别适合用于商业文件。”
“在伦敦的注册处,所有的出生、死亡和婚姻证明,都必须用这种墨水书写。”孙希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
农跃鳞思忖片刻:“但这只能证明,书写的人用了同一种墨水,不代表就是你父亲写的。”姚英子解释说,铁胆墨水如果添加不同成分,可以呈现出不同的微妙色泽。很多商人只用自家独特配方的墨水签署文件,这样可以防伪。姚永庚用的,是一种叫“埃及玫瑰”的铁胆墨水配方。
“那么这种墨水,都有谁能接触到?”
“他自己总是随身携带,不过商行与家里都备有存货。”
“就是说,不排除别人拿到这种墨水的可能。”农跃鳞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先抛开签字真伪不说,你还记得过继文书的落款日期吗?”
“九月二十九日。我父亲是十月三日去世的,九月底他确实在宁波。”
农跃鳞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积攒体力,良久才再度开口:“这就怪了。倘若那份过继文书是姚先生亲笔所签,那个姚鼎文就该尽快赶到上海,行使嗣子的权力。那时令尊还在世,从法理上你是毫无办法抵抗的。但他们偏偏等到令尊去世一个月才赶来,先劝诱你让他们代管生意,未果之后,才抛出这份文书……”
孙希和翠香同时眼睛一亮,又同时要开口。翠香一抬下巴不肯退让,孙希只好耸耸肩,让她先说。
“这份文书,根本是老爷去世之后才伪造出来的。所以他们心虚得很,先哄骗小姐,实在哄不过,才拿出这个假东西来!”
农跃鳞颔首,有聪明人在,省了不少讲话的力气。翠香得意地看了孙希一眼,似乎争得了什么重大胜利。孙希却提醒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法庭上,你这种主张可是不会被认可的。”
翠香冷哼一声,说:“孙叔叔,你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头吧?”姚英子难得脸色一沉,她这才不服气地把嘴闭上。
“孙医生所言不错,他们这个举动固然可疑,但要说服法官还不够。只有找出这份文书上面无可辩驳的破绽,才有胜算。”农跃鳞慢条斯理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姚燕戊父子肯定把文书攥得紧紧的,开庭前绝不可能拿出来。见都见不到,怎么去找破绽?农跃鳞倒是有调查的本事,也有鉴别的眼光,可他如今的处境,根本连屋子都出不去。
农跃鳞挣扎着起身,吓得孙希赶紧过去把导流管扶好。他拿过来从不离身的笔记本,说道:“这样好了。姚医生,你详细描述给我听,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包括那个埃及玫瑰的墨水配方。”
姚英子有些不好意思:“您现在伤成这样,怎么好再打扰?”农跃鳞哈哈一笑:“我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正好有事情可以解闷。”他停顿片刻,发出一阵惋惜:“啧,女性地位,继承权,宗祧制度……唉,这是多好的新闻素材呀,倘若我还在《申报》,一定会做一篇大文章出来。”
他都这种境况了,还心心念念新闻,众人又是钦佩,又是好笑。翠香道:“或者您写一篇,我去匿名投给报社。哼,那对父子又猥琐,又贪婪,真是把我家小姐气得不轻,真要让他们大大丢一回脸才行。”
姚英子摇摇头:“我气的倒不是他们觊觎家产,谁不贪财呢?我气的是,他们一会儿说绝嗣,一会儿说招赘,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就好像离开婚姻这个词,他们就不知跟女人还能谈什么——讲真,如果我大伯说一句‘侄女,你去吴淞示范区好辛苦,我帮你打理家业’,说不定我就真答应了。”
她气得一口气说了许多,脸色微微涨红。农跃鳞道:“这也是没办法,几千年封建体制,改变起来何其不易,任重道远哪。”姚英子道:“哼,幸亏我早早发下誓言,终身不婚。要不然,不管我做了多少事,到头来还是被人叫某太太、某夫人。”
方三响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了孙希一眼。后者脸色微微黯淡了一下,随后连声赞同起来。方三响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把话题引开:
“对了,英子,你那边什么时候开庭?”
“如果他们明天去提告,那估计是十天之后吧,差不多是十一月十四日——唉!”
姚英子突然意识到,吴淞示范区的成立大会,是那一天;林天晴的预产期,也是那一天;甚至农跃鳞伤愈下床的最低限度,也是那一天。这些事情仿佛会互相吸引,居然纠缠到了一块。
房间里突然陷入沉默。示范区是颜福庆第一次找姚英子合作,她无论如何是要去的;而姚家的家产,也不可能任由那对父子胡来。农跃鳞一方面得设法找出过继文书的破绽,一方面还得避开青帮耳目,尽快离开上海;林天晴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桩事情都很重要,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这千头万绪,仿佛疯长的藤蔓一样伸展到所有人的脑海,让思绪沉滞难行。
就在这时,突然有两团小火苗同时亮起,大有一举烧光所有藤蔓的气势。
“我有个想法,可以killtwobirdswithonestone(一石二鸟)。”
“哎呀呀,大小姐,其实咱们可以‘一箭四雕’!”
孙希和邢翠香同时喊道,然后互相瞪视,都感觉对方是故意要抢风头。
杜阿毛再一次来到戈登路静安寺路,半边脸微微肿起,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泛红的掌印。
此刻正是天色蒙蒙亮的辰光,他走到方家寓所对面,一脸疲惫的樊老三正靠着灯杆打瞌睡。杜阿毛先是轻拍,见没反应,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啊?谁!你怎么来了?”樊老三这才惊醒过来。
杜阿毛朝地上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十天了,那个姓农的不知哪里学的古彩戏法,各处都找不到。黄老大一包气撒到我这里,限令三日内必须有结果——那么这几日方医生有什么动静?”
樊老三抓抓青森森的头皮:“我们几个兄弟日夜盯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
“就是什么?”
“姚英子和孙希两个人几乎每天都来,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杜阿毛“哦”了一声:“你不认字,看不懂新闻纸。姚家宁波来人争夺家产,把姚家大小姐告上法庭了,这几天报纸上都在热议。他们三个感情老好,遇到事情一起商量,很正常。”
樊老三道:“除此之外,跟平常就没什么两样了。”杜阿毛叹了口气,准备去另外一个盯梢点去问问。这时樊老三冲旁边的小弟骂了一句:“大粪,大粪,天天就知道大粪,你怎么不自己去拉!”
杜阿毛皱皱眉头,问怎么了。樊老三把旁边一个瘦弱汉子拎过来,气呼呼道:“这兔崽子不专心监视,反而盯着人家马桶,狗改不了吃屎!”
那汉子解释说,他之前是在闸北做马桶车夫的,每天清早会赶着车子到各处弄堂里厢收屎尿,再卖给城外农民。他这几天监视时,出于之前的职业习惯,对方家倒马桶的情形会多看一眼。
“他们家就两口人,马桶倒出来的量有点多,而且里面是五花屎。”汉子说。五花屎是行话,意思是马桶里混的垃圾杂物比较多,马桶车夫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所以格外敏感。
樊老三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壳:“腚眼子出来的玩意儿,你也看这么仔细!”杜阿毛却拦住他:“什么样的五花屎?”
这时一阵如老生吊嗓子一样的喊声,从街道尽头响起:“马哎……桶哟……拎出来呀——”一辆载着长圆粪箱的牛车徐徐过来。两侧弄堂仿佛被惊醒似的,一群女子纷纷拎着自家马桶,火速冲到街头,争先把桶交给车夫。
车夫不疾不徐,一桶桶倾倒进粪箱里。她们接回了空桶,便到旁边粗竹扎成的豁筅桶里接了水,沿街蹲成一排,咯噔咯噔地洗涮起来,煞是热闹。这些杂乱的声响,把清晨那点慵懒冲击得涓滴不剩,很多人把这声音当作闹钟。
眼见粪车到了方家楼下,杜阿毛示意向后退几步,几个人藏在海亭后头偷看。只见大门一开,方三响拎着一个马桶走了出来。他走到牛车前,也不用车夫帮忙,自己一抬手,“哗”地倾倒下去,然后洗涮一番,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
杜阿毛在不远处截住了这辆粪车,爬上去检查。粪箱的上面有一个圆口,里面罩了一层稀疏的篾网,如果马桶里有别的大异物,就可以从这里过滤下来。
杜阿毛不顾恶臭,用车夫的手耙子翻动了几下,发现篾网上头挂着几块绷带与纱布。虽然它们已被屎尿浸染得看不出颜色,但从形状可知,应该是被用过的。
樊老三纳闷地看着这一切,难道他是被黄老大逼得太狠,脑子坏掉了?杜阿毛从粪车上跳下来,嘬着牙花子:“姓农的,肯定就在方医生家里,而且受了伤不便移动。”
“啊?”樊老三大惊,“就凭这个?”
“我们又不是警察,要什么证据!”
樊老三顿时为难起来:“就这么冲进方医生家里?不太好吧?他太太还有身孕,万一冲撞了胎气……”杜阿毛捂着半边脸道:“你照顾方医生面子,就不怕黄老大的脾气?”
他见樊老三仍是畏畏缩缩,只好折中了一下:“横竖要上门抓人,等方医生外出之后再动手,也算对得起他了。”于是他们缩在路对面,差不多等到七点半的光景,没等到方三响去上班,却见到一辆红会总医院的救护汽车鸣着汽笛开过来。
杜阿毛和樊老三对视一眼,疑窦顿生。只见救护车停到公寓前,冲出两个身穿红十字制服、戴着口罩的红十字护工,扛着一副担架进了公寓,过不多时,从屋子里抬出一个人来,那人从头到脚被白布蒙着,肚皮高高隆起。方三响在一旁手扶担架,脸色惶急地往救护车上送。
盯梢的两人同时直起身来。林天晴这几日临产,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樊老三“啊呀”一声,当即要起身去帮忙,却被杜阿毛按住肩膀。
“你又不懂助产,过去添什么乱!正好他们离开,咱们去屋里搜!”
“可是……”樊老三仍旧犹豫。
“咱们是为了抓通缉犯,和方医生没关系。大不了,我事后请他吃饭赔罪!”
等到救护车一走,杜阿毛立刻带人踏进客厅,看到邢翠香坐在饭桌前,端着一碗咸豆浆正在喝。杜阿毛眉头一皱:“翠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邢翠香道:“大小姐担心林姐姐生产,让我来照顾……你跑进来干吗?”
杜阿毛顾不得跟她废话,挥手说:“给我搜!”邢翠香起身想要阻拦,却哪里挡得住这些混混。
方三响家的公寓不算大,又是搜一个大活人,一分钟便搜完了,家里再没其他人了。杜阿毛不信邪,他冲到二楼,一眼看到卧室里大床旁边的吊针架子还没撤掉,嗅到一股消毒水味,显然曾有一个病人在这儿休养。
“这是谁在用?”杜阿毛看向翠香,表情凶恶。翠香道:“当然是林姐姐啊,还能有谁?她有点产前贫血,大小姐专门给她调配了蔗糖铁补液。”
杜阿毛不懂医学,但听翠香讲话的语气不像是乱编。他皱着眉头,翠香又道:“其实我说吃点枸橼酸铁剂或者林檎铁膏就好,可大小姐非说含糖碘化铁也行,我呢……”
杜阿毛突然断喝一声:“闭嘴!”
他虽不熟药学,可对含糖碘化铁这名字很熟,那是治疗梅毒性贫血的药剂,帮内很多爱逛窑子的人都在吃。翠香一说这个,杜阿毛立刻意识到,她是在信口胡诌拖延时间。
但她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杜阿毛脑子里突然一激灵:“不对!中计了!在担架上的不是林天晴,是农跃鳞!我们被骗了!”
“啊?”樊老三一惊,“我看那肚子是挺大的呀。”
“那是垫出来的!你想啊,刚才担架上的人,可是从头到脚都盖着白布!又不是死人!”
杜阿毛冲出楼去,可救护车已经开到远处路头了。幸亏他知道这辆救护车是五年前捐献的,早已老旧不堪,果断带人冲进附近的狭窄弄堂。
这一伙人一路踢翻了不知多少马桶、灶台和晾衣架,在一片叱骂声和尖叫声中截弯取直。当他们从弄堂另外一个口冲上大路时,恰好堵住了刚拐过弯来的救护车。
杜阿毛强行截停了车子,“唰”地打开车尾的两扇门,迎面而来的是方三响两道愤怒的目光:“杜阿毛?你要做什么!”
杜阿毛面皮一哆嗦,硬着头皮抱拳:“方医生恕罪。”伸手去扯担架上的白布,刚扯到一半,便呆愣住了。担架上躺的正是林天晴本人,她整个人的面容痛苦不堪。旁边两个护工正忙不迭地给她擦汗。
杜阿毛脑袋“轰”的一声,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方三响大吼道:“你是要我太太一尸两命吗?”杜阿毛吓得倒退了几步,慌乱得连声道歉。方三响恶狠狠地一把关上车门,救护车匆匆开走。
杜阿毛站在原地,一阵懊恼,早知道十天前就该强行上楼看看,真不该妇人之仁!现在可好,人没抓到,倒把方医生给得罪了。这时樊老三也喘着粗气跑过来,杜阿毛突然问出个怪问题:“邢翠香是什么时候去的方家?”
樊老三愣怔了一下:“最近她和姚英子几乎天天都跑方家,你问的哪次?”杜阿毛怒道:“就是刚刚那次!她说给方太太陪床,那总得有个进屋的时候吧?”樊老三张口结舌,回头跟其他几个人嘀咕了一下,回答说:“我们上一次看到她,是前天晚上陪着姚英子从方家离开,再后来就没见着……”
杜阿毛眼神突然一凝,额头随即绽起一根根青筋。他望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不由得飞起一脚,狠狠踢翻了一个晒在路边的大马桶:“妈的!我们被噱进[22]了!”
樊老三还没明白过来,杜阿毛歇斯底里地喝道:“快,快去通知黄老大!封锁各处火车站、汽车站和码头!我们还没输!”
“我们还没赢。”
车厢里方三响沉声道,把林天晴从担架上小心翼翼地搀起来。林天晴用手摸着滚圆的肚子,表情不复刚才的痛苦。前头驾驶室内,头戴鸭舌帽的姚英子回头笑道:“不是我说,天晴的演技,可比蒲公英你强多了。你那一声吼太浮夸了。”
方三响望着妻子:“我那是真情流露。”
旁边两个护工摘下口罩,露出孙希和农跃鳞的脸。农跃鳞脸色不算太好,孙希赶紧为他检查伤口,确认没问题后才长出一口气。
这个巧妙的计划,是孙希和翠香一起想出来的。
他们事先借出了总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姚英子驾驶,孙希和翠香冒充护工,当着青帮人的面开到方家门口。他们两个进到屋子之后,翠香迅速把制服和口罩交给大病初愈的农跃鳞。由他和孙希把林天晴抬出门去,翠香则留在屋子里。
这个计策的巧妙之处是,他们故意为林天晴做了遮掩,让杜阿毛以为是农跃鳞。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猜错之后,很少会在同一个地方猜疑第二次。而且方三响扮演了一位担忧妻子安危的神经质丈夫,让杜阿毛陷入慌乱,没有余暇去发现旁边的护工被调包。
“这一条计策,对人心揣测堪称入微呀。”农跃鳞靠在车厢上,大为感叹。
“用天晴瞒天过海,是我想的;但让您化装成护工李代桃僵,是翠香的主意。相比起来,还是她考虑得更为周全。”孙希忽又有些忧虑,“只是不知道翠香留在方家,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调包计瞒不了杜阿毛太久,青帮分子也许会抓住翠香逼问。这些人连有十几年交情的方三响都敢动,对一个小姑娘显然更不会留情。
“放心好了,翠香那丫头,狡猾得像一只狐狸,她能照顾好自己。”
“也是,谁能逮住那只小野猫呢?”孙希大笑,旋即道,“这次记她一个头功,回头我请她吃番菜。”
“你就不记恨她天天嘲笑你?”姚英子握着方向盘,人也轻松了许多。
“我跟一个晚辈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看看,你嘴上拒绝,结果还是被她洗脑了,真把自己当叔叔啦?你也就大她十多岁而已。”
在一片轻松的气氛中,姚英子轻车熟路地朝着上海地方法院开去。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青帮发现真相之后,会立刻封锁上海华界的各条外出通道。他们绝对想不到,农跃鳞居然没有着急离开,反而去了地方法院。
他们把救护车停在地方法院附近,换好日常衣服,还给农跃鳞弄了一副大墨镜和一顶宽檐帽子。准备停当之后,分成了两拨。姚英子与孙希换了一辆自家的劳斯莱斯,在外头绕了一圈,才开去法院,方三响则陪着林天晴、农跃鳞步行前往。
此时法院门口已经挤满了新闻记者。在过去十天里,姚家与姚英子的这桩家产案,被农跃鳞用私下的关系炒作得沸沸扬扬,大家对豪门恩怨充满好奇。姚家大小姐驱车一到,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无数记者蜂拥而至。
姚英子一反常态,从车上下来以后,对着记者们侃侃而谈。从李超讲到盛爱颐,说得几个女记者频频点头,低头记录。这时久未公开露面的张竹君,居然也出现在门口,来表示对弟子的支持,甚至发表了一段简短的演说,俨然要在法院前召开发布会。
孙希站在旁边,眼睛朝远处扫去,看到其他三人正低调地往法院里头钻。全场的记者都被张竹君、姚英子吸引去,竟没人注意大名鼎鼎的农跃鳞刚刚从他们背后路过。
时针推移到九点整,准时开庭。
果然如农跃鳞所料,官司一开始,焦点便集中在了那一份过继文书的真伪上。姚英子这边的代理律师率先发言,坚称文书是伪造的,不具备法律效力;而姚燕戊父子的律师自然极力反驳。
两边唇枪舌剑了十几个回合,把这份文书里里外外讨论了个遍。姚燕戊方面,甚至请来了十数位德高望重的宁波缙绅,他们都宣称亲眼见证姚永庚签署这份文书。
姚英子坐在被告席上,不住冷笑。财帛动人心,这些缙绅报出身份来,不是当地大儒就是前清官员,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到头来还不是贪图贿赂,甘心撒谎?
不过这些证人的身份,确实对法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毕竟一边有十几位社会贤达做证,另外一边却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律师的策略只有两个:一是质问姚鼎文既然早已过继,为何不立刻前往上海,反而等姚永庚去世才跑来主张;二是强调盛爱颐案的判例,未婚女子享有父母遗产的继承权,无须从他房过继。
关于第一点,姚鼎文解释说亲生父亲那时正在生病,他为了尽孝,伺候病榻,没顾上去上海。此论深得法官褒奖,赞扬说财利当前,不忘本父,实乃纯孝。紧接着,法官把被告的第二点也驳回了:
“盛爱颐案的核心是未婚女子有无继承权,而家主盛恩颐的继承权并无疑义。而姚英子案的核心,是姚鼎文是否有过继资格来充当家主,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台下的观众不由得哄然议论,或觉得姚氏父子有理,或觉得法官刻意偏袒,但大部分人都不看好姚英子的局势。
在这一片议论声中,只有农跃鳞不动声色。他戴着副大墨镜,全程听得十分仔细,只是看不出神情变化。待法官宣布休庭片刻后,他把孙希叫过来,面授机宜,孙希立刻转达给姚英子。
等到重新开庭,被告律师当即站起身来,说姚英子本人要求与姚氏父子当面对质。
民国的司法体系虽效法欧美,可也斟酌国情做了改良。这个对簿公堂,便是自传统公堂而来。台下的观众们大为兴奋,当事人往往短兵相接,比打擂台还精彩。那边姚氏父子觉得优势甚大,也同意下来。
姚英子扬声道:“法官大人,我父亲做事很当心,他签下的所有契约文书,都会用自家定制的铁胆墨汁。这墨汁是在意大利请名匠特别调配,自带暗褐色纹理,别家绝无,他向来是从不离身。”
姚燕戊闻言,心中大喜。律师之前故意不提墨水的细节,就是在等姚英子主动跳进陷阱。他忙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道:“听侄女你的意思,只要文书是定制的墨水所签,就必然是三弟的手笔喽?”
姚英子说自然。姚燕戊立刻对法官道:“大人明鉴。诚如侄女所言,舍弟的这份过继文书,用的确实是他平时专用的铁胆墨水不假。”
说完他双手呈上文书,还贴心地拿出另外几份从前姚永庚签的文件,以便对比。
法官接过去,用放大镜仔细观瞧,又交给陪审的几位书记一起看。这时姚英子大声道:“大人请问,从前我父亲签的文件,笔迹纯黑,这份过继文书的签名,却分明是紫色!自然是假的!”
法官此时也看出来了。那几份老文件的签名是黑色,黑中隐约带有几缕暗褐色纹,像大理石纹路一样,煞是典雅;而这份过继文书,墨水纹理亦带暗褐色纹,底色却透出漂亮的淡紫色,尤其放在日光下看,颇为明显。
法官眉头一皱,看向姚燕戊:“你是主张,这几份文书用的是同一种墨水吗?”姚燕戊却哈哈一笑,得意扬扬地一拱手:“大人有所不知。舍弟用的这款铁胆墨水,洋名叫作Scabiosa,还有个俗名叫埃及玫瑰。所谓埃及玫瑰,日出而开,日落而谢,一日两次色变,各有娇艳。这款墨汁亦是如此,初写之时呈现绛紫色,随后才慢慢变为黑色,暗喻玫瑰色变,而暗褐色纹贯穿始终,暗喻玫瑰花梗。”
对面的姚英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姚燕戊捋髯轻笑。这个墨水变色,乃是他故意卖的一个破绽。只要姚英子质问为何签名颜色不同,他便可以抛出解释,敲钉转脚把这件事做实。
果然,姚英子有些气急败坏:“你凭什么说,这是家父的埃及玫瑰?”
“不是侄女你刚才说的,这墨汁是意大利名匠专门调配,绝无别号吗?”姚燕戊故作惊讶,“若这定制墨水都不能证明是我三弟亲笔签署,那之前那么多生意上的合同上的签名,岂不都要作废?姚家的信誉何在?”
法官微微点头,举起小槌准备做定论。即将迎来胜利的姚燕戊忽然发现,侄女的慌张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谋得逞的浅笑。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安,可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姚英子从容起身:“大伯,你是否知道,埃及玫瑰除了变色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姚燕戊一怔。这墨水是他买通姚永庚的秘书偷拿出来的,当时那家伙只说了变色的事,可没提过别的。
姚英子道:“诚如大伯所言,埃及玫瑰初写呈绛紫色,随后氧化变黑。但这个变色的过程,却不是一天,而是一个月。”
最后这一句话清脆清晰,如金铃摇动,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法庭里先是一阵安静,随后议论声如潮水一般,哗哗地逐渐喧涨起来。观众们都陆陆续续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你胡说!”姚燕戊大吼。
姚英子微一颔首,律师立刻取出一份文书,呈递给法官:“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签署的一份保股文书,使用的同款墨水,请看签名颜色。”
法官一看,墨迹的色泽,果然是纯黑带暗褐纹理。
姚英子道:“家父是公历十月三日去世,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已过月余,所以他生前最后一次使用的埃及玫瑰,已彻底从紫色转为黑色。而伯父您手里那一份过继文书,淡紫尚在,只怕签了还不到半个月——敢问他是从阴间回来签的吗?”
姚燕戊顿时觉得手脚冰凉。他之前对这份文书考虑得很是周全,唯独遗漏了变色周期这个不起眼的细节。没想到,敌人竟然如此敏锐,居然会从这唯一一处破绽发起进攻,而且一剑封喉。
“你刚才一口咬定这是我父亲所签,是不是伪造?那些做证说亲眼所见的人,是不是公然撒谎?”姚英子的攻势一波接一波。
坐在证人席上的那些宁波贤达,无不惊慌失措起来。甚至有人起身想走,却被法警拦住。就连姚鼎文都面色大变,好巧不巧地犯了烟瘾,鼻涕眼泪不住地流淌出来。
张竹君在台下听着,侧头对旁边的农跃鳞道:“农先生这一手示敌以弱,果然精妙。”农跃鳞扶了扶墨镜,唇边露出一丝自得。
他早早就从姚英子那里得知了埃及玫瑰的变色周期,但并没有急着让她拿出来。在农跃鳞的安排下,姚英子故意先拿别的话题纠缠,让对方占尽优势,再假意质问墨水变色的事。胜券在握的姚燕戊果然放松警惕,试图将计就计。直到这时,姚英子才祭出真正的撒手锏,用变色周期一举砸实。
整个庭审阶段的节奏,完全被台下的农跃鳞所掌控。这种笔墨之间的小把戏,他玩了很多年,不愧为舆论操控大师。
“听说当年我和沈敦和唱的那一出双簧,也是先生一眼识破。我还一直没当面感谢遮掩之恩呢。”张竹君双手报臂,似笑非笑。农跃鳞打了个哈哈,把帽檐又拉低了一点。
这时姚燕戊还在试图顽抗:“大人,有男嗣则继之,无男嗣则家族监之,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您如果判给了姚英子,全国多少女子一定会争先效仿,可知道会动摇多少家族的根基?给社会带来多大的混乱?公序良俗,宗亲规矩,难道就不顾了吗?”
法官皱眉道:“今日要审理的,是姚家过继一案,与别的无涉。”
“怎么无关?我要当庭再提告!提告她一个快四十的老女人没有婚配,无权继承我三弟家产!姚家不能让这种不务正业的赔钱货毁了!”
“住口!”
张竹君猛然起身,发出怒斥:“姚英子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于慈善公益,救助妇孺,教习产婆,多少人为之受益。她不务正业,难道你那个好逸恶劳的儿子抽大烟,倒是正经人营生吗?”
张竹君多年名声在外,忽然发威,震得从法官到旁听者都不敢言语。
姚燕戊身子摇摇欲坠,想要朝旁边抓个依靠,却一下抓空。姚鼎文烟瘾犯起来,什么也顾不得,就这么让他爹“砰”地摔倒在地。法官大为尴尬,刚刚他才夸过这位大孝子……只得示意法警上前,把这对父子先弄下去,免得有更多丑态。
而张竹君仍不依不饶:“同是爹娘生养,女子为何不能有平等的继承权?难道唯有依附于父家,依附于夫家,依附于儿子,女子才有存在的价值?要我说,岂止未婚女子有权继承,就是已婚妻子,也该有权继承!女子不是财产,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
“张校长。”姚英子叫了一声。张竹君停止了演说,以为她要补充什么。
只有台下的方三响和孙希觉察到古怪,因为姚英子周身的气息一下子沉静下来,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她展颜一笑,环顾四周,轻轻宣布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我会把姚家资产全数捐出来,一半给红会做慈善,一半捐给吴淞卫生示范区。”
这个宣布像一枚大炸弹砸进法庭,震得所有人都傻了。即使是方三响、孙希、林天晴、农跃鳞、张竹君几个人,也都愣在了原地。这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
姚英子道:“张校长说得对,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这些财产于我而言,只是桎梏,只是别人攻讦我的借口。我要正告那些人,我争取的是正当的权利,却不会被它困住。我希望从今日开始,能够摆脱这些无聊的争执,全身心地投入到我自己想要做的事业中去。”
这一番意外的大胆发言,彻底引爆了法庭内外。所有的记者都像疯了一样挤过来。富家女赢得继承官司后当庭捐献所有家产做慈善,还有比这个标题更劲爆的吗?至于瘫坐在地上的姚氏父子,早就没人搭理了。
在场仍旧不动声色的,只有方三响和孙希。两人看着姚英子闪亮的双眸,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在中国公学里,姚英子坦白心意时,也是这样坚毅和执拗。他们太了解她了,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会为任何因素动摇,无论是感情还是财富。
方三响侧过头对孙希道:“你听明白了?”孙希“嗯”了一声,可又情不自禁喃喃道:“现在的她,真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不列颠尼亚女神一样耀眼。”方三响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宽慰,又似是赞同:“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孙希从嘴里吐出长长一口气,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茄力克,晃了晃:“英子这么一慷慨,估计以后我是没洋烟抽喽。”他想抽出一根点上,可双手和眼神里的失落,却根本遮掩不住。
“魏伯诗德先生跟我说过,一个人也许没有被爱的运气,但不代表他没有爱别人的能力。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方三响淡淡劝了一句,习惯性地握住妻子的手。
哪知这一握,林天晴却皱了皱眉头,捂住肚子。方三响感觉到了异动,面色一变,今天本来也是预产期,难道准时发动了?
此时姚英子走下台来,被张竹君搀住胳膊。无数记者簇拥着,希望她多谈两句。还有很多装扮入时的女子,尖叫着也要扑上来。
方三响搀扶起妻子,离开旁听席。而农跃鳞也趁着这个机会,在孙希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朝法庭外走去,提前钻进车子等着。
留下张竹君应付记者,姚英子赶紧挤到车上去,一见林天晴的状况,二话不说,先驱车赶去了总医院。有姚英子在旁边亲自陪护,林天晴的生产异常顺利,很快便产下一个男婴,哇哇大哭,小腿蹬得十分带劲。
方三响站在产房门口,整个人有些发呆,仿佛还适应不了自己的新身份。孙希攥起拳头,狠狠砸了他肩膀几下,他才如梦初醒,蹒跚着走到产床前,先替妻子撩起一缕被汗水浸透的长发,然后才去看那个皱皱巴巴像猴子一样的小生灵。
曹主任闻讯赶来,探头瞧了一眼,对孙希嘟囔道:“本院员工家属就诊,向来是打七折。方医生资历老,我做主打个五折,是不是就不用单独给红包了?”孙希哈哈一笑:“曹主任,你还是别给了,免得把眼光传染给这孩子。”
曹主任哼了一声,又好奇:“我听说姚医生把家产全放弃啦?这孩子也是生不逢时,不然凭他们俩的交情,不得打条金锁链送百天。”
孙希正要回答,姚英子一推他:“先让他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待一会儿。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孙希“哦”了一声,赶紧跟着她一起出去。
今天注定是最忙碌的一天,因为吴淞示范区的开办仪式,预定在下午三点举行。农跃鳞早等在车里头,和他们一起从总医院驱车赶去那里。
这正是孙希和邢翠香合谋计划的全貌:先用救护车摆脱青帮的盯梢,再请农跃鳞在法庭上指导官司的胜利,紧接着,姚英子再打着去参加示范区典礼的旗号,暗中把农跃鳞从北边送出去。如此一来,三件大事互相帮衬,可谓面面俱到。
汽车一路向北朝着吴淞开去,快过虹口与吴淞交界处的大路时,前方远远地果然遇到了警察设卡。
孙希面色微变。他们本来想打一个时间差,赶在警方封锁通路之前离开。没想到杜阿毛的反应速度比计划中要快很多,他们在打官司的时候,他也没闲着。
“农先生,对不起……都怪我们要你去法院,才耽误了辰光。”姚英子说。农跃鳞丝毫不以为意,宽和一笑:“你们已经仁至义尽,等下我一个人下去好了。你们记得帮我保管好我的相机就行。它就存在福州路的一家书铺里头,旁边还有一卷我写的《四一二亲历记》,你们找机会给……唉,我也不知给谁,总之先保存下来好了。总有一日,这件事会大白于天下。”
农跃鳞正交代着事情,几个警察挥动手臂,示意车子停下来检查。一个老警官俯身一看驾驶员,为之一怔,明显认出姚英子的身份。
姚英子握住方向盘道:“我要去吴淞卫生示范区参加活动,长官有什么事?”
警察一听“吴淞卫生示范区”,眼神立刻变了。倒不是因为这个示范区有多出名,而是姚英子当庭捐献全部家产的事,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在上海传播开来。警察的消息最为灵通,他们都已经听说了。
此时捐赠人前往示范区,很显然是为了落实捐款,绝非虚张声势。
警察一个立正:“姚小姐,我就是吴淞人。您捐款给吴淞,为民做慈善,本人代表吴淞百姓,向您表示感谢。”其他几个警察也凑过来,他们大多是吴淞本地人,齐齐向姚英子敬礼。
其中一个小警察惦记着职责,还要搜一搜车里,却被那个老警官狠抽了一记后脑勺:“你脑壳坏掉了!姚小姐家产全都捐给我们吴淞,这样的人难道会去运逃犯?惹得她不高兴,把捐款收回去,戳透你的脊梁骨!”
小警察讪讪而退。老警官带着一群警察列队致敬,目送着姚小姐的车子离去。
直到车子后头的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孙希“呼”地长舒一口气:“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个转折呀。”农跃鳞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亦是感慨不已:“若姚小姐不起善念捐掉家产,只怕我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可见一饮一啄,因果皆是前定啊。”
车子很快开到一处宽阔岔口,路边立了一块界碑。附近只有几处宽阔的水塘与稻田,几乎没人,安静得连风吹过桑树杈的声音都能分辨出。再往前去,便算是正式出了上海界,无论是去太仓还是金山,水、陆皆很便当,不复有被捕之忧。
“农先生,我们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姚英子在路边停好车子,孙希拿出一大包事先准备好的药品,絮絮叨叨地给他讲换药的事项。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姚英子问。农跃鳞挥了挥在法庭外顺手买的报纸:“我不去香港了,决定去江西。”
“江西?”
农跃鳞哈哈一笑:“听说井冈山那边的风景不错,我准备去转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请留步吧。”说完他扶了扶眼镜,一抱拳,转身蹒跚着踏上大路。
这位叱咤风云的大记者虽然大病初愈,可走起路来却坚定得很。仿佛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逃难,只是另一次胆大妄为的外出采访。
两人并肩目送着他徐徐走远,姚英子一时有些发怔。这些年来,一个个熟人都是这么陆续离开,峨利生、陶管家、沈敦和、姚永庚……似乎年岁越长,离别就会越频繁。
她不自觉地靠在了孙希的肩上,孙希紧张地推了她一下:“英子,你还不赶紧去示范区?典礼就要开始了。颜院长在场,你可不能迟到。”
姚英子点点头,坐回到车里,孙希也迅速坐到副驾的位置上。随着救护车开始缓缓掉头,光线的角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车内的两人正对着日头,面孔仿佛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神圣的光芒模糊掉了表情的大部分细节,反而凸显出了真正的心思。
姚英子忽然道:“孙希,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么远。”
“唉,从市区到吴淞十几公里而已,又不远。”
“笨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Youarewelcome.Youarealwayswelcome.(不用客气,对你随时如此。)”
声音微微走低,大概是脸偏去了另外一侧的缘故。他讲英文从来都是有原因的。
车头还在旋转,光影在两人面孔上变幻着。忽然孙希感觉眼前的光芒被挡住了,两瓣绵软的嘴唇轻轻叠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足足持续了半分钟,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今天已放下了包袱,希望你从此也是。”
与此同时,林天晴在产房里怀抱着一个小毛头,他如饥似渴地吸吮着初乳,完全不顾及旁边父亲好奇的眼光。
“算算时间,示范区的典礼就要开始了吧?希望农先生顺利离开了。”林天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方三响道:“有他们两个在,没问题的。倒是他们两个,唉……”
“你呀,眼里头只盯着他们两个,就没看出来别的什么吗……”林天晴见丈夫仍一脸迷惑,便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方三响沉思片刻,抬头道:“钟英,我想叫他方钟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