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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 破晓篇 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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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综上所述,请求各位领队准许我前往长江水师。”

    方三响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那一封油纸包裹的黎元洪亲笔信,正捏在他手里。

    此时他正站在临时医院的三楼,面前是柯师太福、班纳、峨利生三位外籍医生及华籍医生杨智生。除了王培元外出未归,其他红会领队医生齐聚于此。

    方三响刚刚已经向他们汇报了花楼街的遭遇,并出示了萧钟英转交的信件。可怜这些领队医生,刚刚忙碌了一天一夜,未及休息,又被这位红会见习生出了一道难题。

    “啧,班纳医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柯师太福医生从嘴边放下烟斗,向右侧转头,班纳似乎在打瞌睡。柯师太福医生耸耸肩,又看向左边。峨利生医生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切依规章行事。”

    班纳和峨利生都是业务型的专家,很少对非医学事务发表意见。柯师太福医生只好把目光投向唯一的华人同事:“杨医生,方三响提出的这个申请,你意下如何?”

    杨智生是广东人,是红会总医院的内科副主任,这一次也是领队医师之一。他被上司点到名,想了想,只好回答道:“我认为应该驳回。红会怎么能为战事一方传送情报?这严重违反了中立原则。”

    “这不算是军事情报……”方三响急得向前踏了半步。

    杨智生看了他一眼:“这是劝降信,比军事情报还严重!你想想看,一旦红会传信曝光,清军一定会取消承认我们的中立身份,拒绝保护。届时我们在战场上的同伴,将面临致命威胁,你想过这个后果没有?”

    杨智生的口音很浓重,思路却清晰得很。一番话讲下来,三位外籍医生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反应,并不出方三响意料。他把身体挺得更直些:“红会没有立场,那么红会成员是否会有立场?”杨智生答道:“那是自然。”

    “那么杨老师,您的个人立场是什么?”

    杨智生突然被这么直接质问,有些尴尬,他变了一下坐姿:“于我个人而言,还是同情民军多些。”

    自沈敦和以下,沪会成员多半都倾向于革命,这几乎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方三响道:“既然同情革命军多些,眼下有一个改变局势的良机,又怎么能错过呢?”

    杨智生笑道:“我有立场,就去帮助民军;那么曹主任有立场,是否也可以要求只救官军?如果人人都坚持自己的立场,红会岂不是要分崩离析?”

    方三响急道:“现在汉口快要失守了,若长江水师仍在,民军只怕会全军覆没。一辆马车眼看就要掉进水里了,难道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就不去对女乘客施以援手了?国运转机当前,难道不该以大节为重?”

    柯师太福医生吹了声口哨,注释道:“Forthegreatergood。这个说法我喜欢。”

    杨智生盯着他的眼睛,语气生硬:“你要做的事,可不是救乘客,分明是要把整辆马车拽回岸上——你有多大力气?”方三响昂然道:“《猛回头》里有段词:‘天下事,怕的是,不肯去做;断没有,做不到,有志莫偿。’若人人都觉得自己的力气不大,不去出力攀拽,那这马车可就真沉下去起不来了。”

    杨智生只是摇头:“三响,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是红会的规矩,我是不会批准的。”

    方三响眉头一皱,默默伸出手,准备去拽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他其实在申请前就盘算好了,如果不批准,索性退出红会,以普通人的身份去送信。他刚抓紧袖标,手指还未发力,宋雅突然惊慌地推门进来:

    “王老师被枪炮打伤,刚刚送回来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椅腿刮地板的声音,所有领队医生都骇然起身。王培元是中方最资深的医生,也是实质上的汉口红会最高领导,他今天明明是去武昌谈事,怎么会受伤?

    宋雅也说不清楚,只说克立天生女士正在为他包扎。过不多时,王培元头缠绷带,蹒跚着走到三楼会议室来。

    峨利生跟他关系最好,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椅子上,仔细检查伤势。柯师太福和班纳也凑过去,王培元无奈地由着他们会诊,一边把经历讲出来。

    原来今天一早他乘一条舢板前往武昌,跟军政府商谈移交伤员的事情。谈完之后,王培元坐船返回汉口,突然一阵疾风把船吹到了武胜门一带。那里是清军驻扎的阵地。

    王培元经验丰富,连忙在船头竖起了红十字会的旗帜。但岸边的清军跟没看见似的,抬起枪就朝这边射击。小船当即被击中了数处,连船夫都负了伤。王培元拼命挥动旗帜,大声呼喊表明身份,对方却置若罔闻,继续射击,逼迫小船逃至江心。

    清军士兵一见小船要逃,居然又推出一门快炮来,发了两炮,其中第二炮在距离小船一米的地方爆炸。王培元的头部,就是这时为弹片所伤。幸亏船夫拼死划动,舢板才脱离了射程,顺利返回大智门。

    “明明看到红十字会旗,为何他们还要射击?”杨智生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王培元苦笑道:“我登岸之后找到一位清军官打听。汉口这不是快失守了嘛,残存的民军准备退守汉阳。所以清军接到命令,江面行船一律视为民军,可以无须请示直接开枪。”

    “连红会都不行吗?”

    “军官跟我说的是,战场枪弹无眼——那就是不保证红会安全喽。”

    “他们怎么可以不守规矩?!我去找冯国璋抗议!”杨智生大怒,起身要走。王培元晃了晃脑袋:“小杨啊,算了算了。能活下来,我就很欣慰啦,很欣慰——哎,你们几个开会说什么呢?”

    几个人互相看了眼,一时神情都有些奇妙。沉默片刻,柯师太福医生走到方三响身前,把他的红十字袖标扯下来:“暂时放你一天假,好好休息。”方三响固执地一抬下巴:“我不需要放假,我只需要批准。”

    柯师太福双手一摊:“批准什么?我没看到任何申请,我们今天也没开过会——你们见过他的申请吗?”班纳与峨利生默契地一齐摇头。方三响有点发蒙,这位爱尔兰医生晃了晃手里的袖标,露出一个坏笑神情:“你休假期间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个人行为,红会不知情,也管不到。”

    话说到这份上,方三响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看杨智生。杨智生哼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转头去检查王培元的伤势。

    “呃,对了,那位叫萧钟英的信使,还在花楼街养伤,他的弹头还没取出来,能不能派个人去……”方三响又嗫嚅道。杨智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知道了,你总给我们找事!”

    方三响捏紧油纸信封,兴冲冲顺着楼梯踏下去,忽然发现一个人跟在后头。原来柯师太福医生叼着烟斗,也优哉游哉地走下来。他与作风简朴的峨利生不同,即使在战场上,该享受的东西也一样不会马虎。

    方三响正要拜别,却不防被柯师太福拽到一旁:“你在医院门口稍等片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方三响一愣:“找我做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海容号,我一直想有机会登一次铁甲舰。”

    这次轮到方三响大吃一惊。柯师太福医生嘿嘿一笑:“有一个洋鬼子陪同,你送信也更稳妥些,不是吗?”方三响不知他为何冒出这么个古怪念头,简直……简直比英子还要胆大妄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柯师太福见他这反应,哈哈大笑:“我猜你现在是在心里想,你一个碧眼紫髯的洋人,干吗跑来掺和这种事情?”

    方三响讪讪不敢答。柯师太福医生把烟斗在扶手上反叩了几下烟灰,放回怀里:“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非理性的热情,或是一种……”他停下脚步,凝神细想了一下,才补完了整个句子:“感同身受的共鸣。”

    楼下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喧嚣和呻吟。柯师太福医生的眼神往下飘了飘,轻佻的神色收敛了几分:“昨天我救治过一个民军伤兵。他被炮弹震伤了内脏,脾、肝、肾等处都破裂了。我除了给他一些鸦片酊剂,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一点点死去。”

    方三响在原地默然。

    “每一个灵魂临死前,都有权得到慰藉,所以我便不停地跟他讲话。原来他是一个生漆店的小帮工,十八岁不到,这场战争之前,从未受到任何军事训练。革命军起事以后,号召市民拿起武器保卫汉口,他便应征入伍了。这个小士兵说他完全是出于自愿,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然后就咽气了。”

    柯师太福医生捋了捋自己唇边那两撇浓密的胡须,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哎,三响,你可知道,这句话在我的家乡爱尔兰,是一句妇孺皆知的口号。一代代爱尔兰人的梦想,就是摆脱大不列颠的控制,过上独立自主而有尊严的好日子。像他这个年纪的爱尔兰独立战士,每年都会有很多战死在香农河畔与威克洛的群山中。”

    方三响听孙希讲过一点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数百年的恩怨。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柯师太福医生,居然内心怀有如此炽烈的爱国情怀。

    “群氓是最无知的,但群氓也是最敏锐的,他们总能最先感受到时代的风向。无论是爱尔兰还是武昌,当一名穷苦的工匠或农民自愿拿起武器时,未来的风暴便已注定。所以我决定陪你去送一趟信,顺着风向推动一下,为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做一次鼓励,告诉他们,没有哪个老大帝国是无法击垮的。”

    “可是红会那边的规矩……”

    “你看我也没戴红十字袖标。我只是工作乏了,上船探访一位故友,顺道带个学生,与红会立场无关。”

    柯师太福医生挤了挤眼睛,阔步朝大厅里走去。方三响跟在后头,没来由地想起农跃鳞的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围绕着这场战事,大到清军与革命军,小到萧钟英、无名小漆工、丁棚长、柯师太福医生,还有沈敦和、张竹君、冯煦、陈其美,以及他与孙希、姚英子,每一个人或主动或被动,都被卷入旋涡,挣扎着在寻求出路——这就是所谓的时局大变吗?

    “不知英子在哪儿,她是不是也被卷入旋涡?”方三响心想,朝残破的窗外望去,一阵凛冽的江风恰好扑面吹来。

    ***

    可惜此时的姚英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居然迷路了。

    在出发前,项松茂给姚英子指明了大概方向。不幸的是,自幼生长在上海的姚英子,对东南西北并不敏感,她对方位的记忆全凭街道为经纬。可持续数日的惨烈战斗,几乎改写了整个汉口城区的结构,任何经验和地图都失去了作用。

    她矮下身子,从一处屋棚钻到另外一侧。这里的低矮木建简直令人窒息,一栋紧邻一栋,中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密如蜂巢。但更让姚英子难过的是,这些窝棚底下还潜藏着幸存的市民,以妇女与儿童居多。他们像老鼠一样蜷缩在瓦砾之间,大多数又饿又渴,瑟瑟发抖。

    甚至有一位孕妇接近生产,抱着肚皮哀哀地哭号着。姚英子走过去才发现,她的丈夫被一记流弹打在后心,仆倒在门前无人收尸。好在孕妇本身并没什么症状,只是惊吓过度导致宫缩异常。可在这个环境下生产,本身就是一件极有风险的事,姚英子一下子陷入两难境地。如果去救孕妇,可能会耽误宝贵时间;可若置之不理,又于心不忍。她犹豫片刻,只好找到几个流散居民,撒出两枚银圆,请他们把孕妇抬上门板,跟着自己。

    这支小队伍刚走过一条巷,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阵炒豆般的枪声,流弹在担架前方激起一排土尘。那两个抬担架的居民“咣当”一声扔下门板,吓得掉头就跑。可怜孕妇直接滚落到土地上,哀哀直叫。凭姚英子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搀不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按摩着孕妇的肚皮,希望能帮她减轻一点痛苦。

    就在姚英子近乎绝望之时,巷子口忽有一面醒目的白底红十字旗闪过,几个身影紧跟着过来。一见这旗帜,姚英子顿时涌出一股踏实感。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却看到打头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希?”

    姚英子止住脚步。孙希同时也看见了她,先是面露惊喜,旋即浮起几许尴尬。自从姚英子在总医院痛斥他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好在孙希身后还跟着宋雅、严之榭,还有那个矮墩墩的方脸军医盐谷铁钢,场面上不至过于尴尬。姚英子顾不得叙旧,把孕妇交代给其他人,先送回大智门。

    严之榭看到姚英子,大为欢喜,说汉口如今兵荒马乱,姚小姐一定没机会吃到当地美食吧?临时医院雇了个厨子,原本是开早点摊的,切面手艺绝佳,一会儿回去一定要尝尝。姚英子没心情听他的美食经,问宋雅:“你们这是去哪里?”宋雅道:“我们是受命去花楼街救治一个伤员。”

    姚英子觉得有些古怪。宋雅和严之榭去也还罢了,为什么孙希也要跟来?外科医生不应该留在割症室吗?

    孙希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位伤员是革命军的重要人物,伤势挺重。很有可能要就地手术。”姚英子环顾四周,又问:“蒲公英呢?”

    孙希见她肯跟自己讲话了,精神一振,连忙道:“杨医生给他批了一天假,不知干吗去了。”放假?姚英子一怔。如此紧要关头,他放哪门子假?可其他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中一阵失望,不过这不是怄气的时候,便对孙希说出转移赤十字会伤员的请求。孙希面色凝重,连忙问人数。

    姚英子说重伤者大概有二十人,皆不良于行。孙希倒吸一口凉气,这起码得要二十副担架和四十个民夫,而且要冒着漫天炮火横跨大半个汉口,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姚英子补充说,赤十字会人手足够,中英药房还支援了三辆马车,现在最麻烦的是合法身份。那子夏拒绝承认赤十字会的地位,所以转移伤员得有正牌的红十字会成员陪同,才能从法理上得到保护。

    孙希点头,红会的职责就是救伤,责无旁贷,可他很快想到另外一桩麻烦事。

    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们还得先去花楼街救人,赶到邮政总局恐怕要傍晚。这么多人连夜转移,外面乌漆墨黑,搞不好会被两边误会成军队调动,风险实在太大。

    姚英子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顾虑红会与赤十字会的龃龉,便急切道:“张校长向来以人命为重,不会计较这些。沈伯伯那边,我去跟他解释!”

    孙希道:“不是这个原因,而是时间有些尴尬。红会规定入夜后不能外出行动。英子,明天一早出发你看如何……”姚英子一听就急了:“清军明天一早就打过来了,哪有时间拖拖拉拉?你不想帮忙就直说!”

    “我又没说不去,只是夜里……”

    英子气呼呼地一甩手:“算了算了!你是立了功的红会大忙人,我怎么好去高攀?!”她被那子夏的事弄得心烦意乱,此时见孙希居然推诿,满腹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

    孙希突然被骂,不由得也怒意升腾:“我是做错了事,可已经认错了呀!你们还要怎样?!”姚英子毫不客气地回道:“不要你怎样!是我有眼无珠,行了吧?”孙希气得大吼:“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揪住不放?”

    “请你们不要吵了,你们中国人怎么总把脾气当成争论本身?”

    一声生硬的中文,插入两人之间。盐谷铁钢满脸不悦地站出来,他的年纪比周围的人大很多,一张方正黝黑的面孔自带威势。

    严之榭懂一点日语,赶紧凑过去叽里咕噜地解释了一通。盐谷一板一眼道:“我是赤十字社派来协助的,并没有指挥你们的权限。但良好的行动,需要精密的规划。你们两位的计划,不是靠争吵来决定,而应该仔细计算一下其可能性。”

    他说完以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图摊开,以及一块怀表。那地图密密麻麻,连每一条小巷都标记得十分清楚。就连当地官府,都没有这么细致的地图。

    这份专业度极高的地图,让孙希和姚英子知趣地闭上嘴,默契地蹲到了盐谷两侧。

    “从地图上看,我们距邮政总局的直线距离,大概四十分钟步程。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十月三十一日的日落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我们在那之前肯定能赶到。”盐谷伸出粗短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但根据红会条令,入夜必须停止一切救援行动,以免被误伤。所以伤员的转移时间,不能早于十一月一日的上午六点三十七分,日出时分。”

    姚英子急道:“可是,万一那时候清军发动总攻……”盐谷摇摇头:“这几天你们没发现吗?两边军队从来没发动过成建制的夜战,大多只是游兵散勇的零星遭遇战。”严之榭也补充道:“对,对,很多食肆和其他店铺,都是趁夜里偷偷开一段时间。”

    这个证据实在过硬,姚英子“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孙希委屈地咬了咬腮帮子,他刚才明明也建议明天一早出发,可姚英子根本没容他说完,便把“推诿不前”的大帽子扣过来,何等不公平!

    盐谷铁钢继续道:“从邮政总局到大智门不算远,但考虑到马车的宽度,只能沿江汉道通行。这条路足够宽,而且视野开阔,利于被别人发现,避免被误伤。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在白昼出发。”

    姚英子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连连点头,大为信服。

    “综上所述,我认为最有效率的做法是兵分两路。孙医生和宋小姐即刻前往花楼街救治,然后返回医院,让他们做好接纳伤员的准备;我和姚医生、严医生即刻赶去邮政总局,次日清晨带上伤员出发,与你们的接应队伍在这里碰头——当然,这是我的建议,请你们决定。”

    盐谷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姚英子欣喜道:“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

    她话音刚落,孙希率先站起身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挎起手术包,转身朝花楼街方向走去。宋雅惊慌地站起身来,嗔怪地看了姚英子一眼,然后紧追上去。

    姚英子望着那个颀长的身影在街巷尽头远去,心中微有歉疚,自己是不是讽刺得有点过分了?不过目下还有百余条性命要担忧,她顾不得感伤,和严之榭、盐谷铁钢迅速离开。

    孙希一个人在废墟间闷头朝前走,那姿态不像赶去救人,反倒像急着赶去投江。他的怀里就跟揣了一块滚烫的石头似的,沉重灼热,无法扔掉。

    沈敦和的开解,并不能让他释怀;农跃鳞发掘的真相,也没法让他卸下包袱。原因无他,只因为方三响和姚英子还不肯原谅他,与他形同陌路。孙希反复跟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每次一想到他们俩的眼神,他便感觉有几枚牛毛细针刺入心脉,移不走,抚不平。

    孙希自许洒脱散淡,没想到这点小事就是过不去,只好闷头狂走。只苦了身后的宋雅,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还得顾虑周围的冷枪,疲惧交加。

    “孙希,你慢一点……”宋雅实在跟不上了,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孙希这才停下脚步等候,宋雅一边小步跟上,一边喘息着抱怨:“你对英子有怨气,干吗撒到我身上啊?”

    孙希嘴角动了动,苦笑着没吭声。宋雅道:“她是来搬救兵的,你是去做救兵,明明什么矛盾都没有,怎么会吵成这样子?”孙希气道:“你也听见了,她根本不容我把话讲完。”宋雅叹息一声:“你们三个本来那么要好,其他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现在何必搞成这样子?”

    “我该赎罪也赎罪了,该认错也认错了,还能怎么做?”孙希几乎是低吼起来。

    宋雅道:“可我总觉得,她已经准备原谅你了。”孙希气得差点笑起来:“那叫原谅?我还真是要感恩呢!”

    “不是原谅,而是准备原谅。”

    “这有什么区别?!”

    宋雅轻轻道:“一个女孩子如果真讨厌谁,可不会跟他吵的,直接不理睬就是了……哎呀!”她正说着,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被半根椽子绊倒。

    孙希沉默着把宋雅搀起来,从她肩上取下医药箱,和自己的手术包交挎在身上。宋雅揉着肩膀,继续道:“我小时候在教会里,谁要是吵了架,嬷嬷就让两边孩子都去告解室里忏悔。那告解室的两边,其实是通的,都听得见对方的言语。孩子们听完以后,出来就再也吵不起来了。”

    宋雅忽然注意到,前方的孙希虽然不吭声,可步态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

    两人很快抵达花楼街,顺利找到萧钟英藏身的小楼。可萧钟英此时的情况很是不妙,浑身发热,面色灰白,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汗水不断冒出来。

    李妈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棉布蘸了井水一遍遍地替他擦额头。孙希过去掀开被子,看到伤者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手枪。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手指,取走枪支,然后把视线移到大腿内侧的枪伤位置。

    他事先已经知道,弹头因为位置太深,尚未从伤者体内取出,所以医院才要特意派他来做手术。不过孙希看到创口之后,却有了新的判断。

    创口没有继续渗血,但周围出现了水肿状况,有浆液渗出。就着油灯,能看到液体里有暗褐色小气泡,甚至还能闻到一股像硫化氢的淡臭味。

    麻烦了,这是气性坏疽!孙希眉头倏然紧皱。

    气性坏疽来源于韦氏杆菌,这东西一旦在创口附近造成感染,就会产生小气泡。五个小时之内,毒血症与肌肉坏死征兆就会陆续出现,三十至四十八个小时就会导致死亡,来势迅猛,是最为凶险的战伤感染之一。

    从萧钟英中枪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恐怕已发展到了中期。

    孙希唯恐自己判断失误,赶紧让宋雅端稳油灯,用右手食指轻轻压在伤口周围,在皮肤上搓转,他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一连串细微而均匀的破裂声,这是明白无误的捻发音,又一个典型症状!

    但就算确诊,孙希也束手无策。预防气性坏疽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早期清创,阻止细菌进入伤口,可在战场上,这才是最难做到的事。

    学者们在西欧、印度和南非做过检测,一克耕作田土壤,平均含有一千个韦氏杆菌的芽孢,可见其分布之广泛。汉口华界很少有硬化路面,大部分是泥泞土路,萧钟英说他中了枪之后滚落进沟渠,躲了好久,大概是在那时接触到了富含韦氏杆菌的泥污。

    孙希翻遍了药箱,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事实上,临时医院里的伤兵,很多人都是死于伤口感染。萧钟英碰到的情况,并不算特例。这道鬼门关,不知带走了多少本能活下来的人。

    “如果有什么特效药,能把这些有害细菌直接杀灭就好了。”孙希轻叹,然后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杂念,看向宋雅,“不必取弹头了,准备截肢。”

    宋雅“啊”了一声,顿时有些惊慌:“如果施行截肢手术,我们在日落前便无法赶回医院了。”

    “我知道,但他必须立刻截肢,否则一旦毒素进入血液循环,他就死定了。”孙希摇摇头,以现在的医疗技术,遇到气性坏疽只能截肢,峨利生医生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趴到床边,大声喊萧钟英的名字。过了很久,萧钟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白里已密布血丝。孙希道:“我们是红会医生。你的伤太重了,现在要截掉一侧大腿。”

    萧钟英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含糊地问方三响在哪里。孙希咦了一声:“原来老方来过这里?”

    他在出发前只被告知来救一位革命军重要军官,并不清楚前因后果。没想到,这事居然跟方三响有关系?萧钟英虽然神志不清,但警惕性还在,一见对方迟疑,便立刻杜口不提,只是淡淡回答:“依你的判断行事,不必顾虑,只要留住革命有用之身就行。”

    得了病人首肯,孙希勉强按下心中疑惑,对宋雅道:“准备麻药和手术器械,进行大腿高位截肢术。”他看了眼窗外的落日,又补充了一句:“多弄点蜡烛,我需要足够的光亮。”

    宋雅赶紧和李妈在楼里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蜡烛都弄出来。与此同时,孙希把屋子与床铺做彻底消毒,还找来几扇屏风挡住。三个人足足忙活到日落时分,总算布设好了手术场地。几十根蜡烛在屋中摇曳,李妈还搬了几面铜镜,聊胜于无。

    孙希从手术包里取出线锯和手术刀,对宋雅道:“你现在还害怕血腥吗?”

    宋雅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弱点,咽了咽唾沫,表示这两天有点习惯了。孙希道:“我知道你会难受,但接下来,必须仔细听我的每一个指令并立即执行,能做到吗?”

    他师承峨利生医生,一上手术台就把个人情绪摒弃开来,变成一台没感情的机器。宋雅“嗯”了一声,垂头默默地勾兑起麻醉剂来。

    孙希见她的双手仍在微微抖动,叹了口气:“好啦,好啦,别那么紧张,等回上海,我请你吃番菜。”宋雅低声道:“其实我不是害怕,只是担心。我们赶不回去的话,医院无法及时接应英子,到时候怕她对你误会更深。”

    “专注在眼前的病人上!”孙希努力模仿着峨利生医生的面无表情,把自己缩进冷漠的壳里。

    随着夜色降临,空无一人的花楼街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一扇窗户还摇曳着烛光。而在距离花楼街数里之外的中英药房,却是灯火通明。马弁与参谋们进进出出,在做着出击前夜的准备工作。

    那子夏身披厚披风,正在审视明晨的进攻计划。叛军已经被压缩在以玉带门为核心的一块不大的区域内,只要切断龙王庙附近的渡口,就可以截断最后一条渡江通道。

    计划上的进攻轴线用铅笔画出,如一支灰色的箭直刺江边,正好贯穿邮政总局。那子夏看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他忽然转头喊道:“老邓,老邓!”

    邓医官赶紧跑过来,问管带有何吩咐。那子夏问他:“如果你是赤十字会的医生,会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邓医官想了想,说:“那么多重伤员,夜里头我是决计不敢离开的,只能等天亮。明天的日出时间大约是六点半,我军的进攻时间是七点半。他们要撤,也只能趁这一个小时的空隙了——您是打算提前进攻?”

    那子夏摸摸下巴:“我是那种为了泄私愤擅自改变军事计划的人吗?不过嘛,提前一点做炮火准备,也是必要的。”

    邓医官提醒道:“炮轰伤兵收容处,传出去影响不太好吧?”那子夏冷笑:“谁说是用本官的炮队了?他们水师十几艘炮舰在长江上磨洋工,也该出出力了——联络官!”

    一位联络官迅速跑来,那子夏道:“把邮政总局的坐标送到萨提督那里……”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歪了歪头,“算了,直接送海容号上的帮带吉升,让他明天早上六点半做炮火准备,但只给坐标,别的不要说。”

    邓医官心如明镜。如此一来,就算真惹起滥杀无辜的争议,也是水师的责任。那管带借刀杀人,一点因果不沾,真是好手段。

    参谋迅速起草了一份文书,那子夏签好字,对邓医官笑道:“我倒很想知道,姚大小姐看到邮政总局提前化成炮灰时,脸蛋儿是否还会那么漂亮。”

    这一份文书被一个传令兵塞入贴心的机要袋里,迅速冲出指挥所,沿着一条联络道冲到江边。早有联络艇等候在那里,传令兵登上船,说去海容号。联络艇晃晃悠悠地离开泊位,朝着江面开去。

    此时长江之上,密密麻麻游弋着几十艘军舰,桅杆如林,各国旗号都有,列强对于这一场战事给予了极高的关注。船长观望良久,分辨出海容号的大清龙旗,朝那边驶去。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在右舷位置两百米开外出现了另外一条船。

    那是一条木壳乌篷船,只比舢板大一点。船头插着一盏江灯,勉强可以看清上面站着一个洋人和一个华人。看它的走向,似乎和联络艇要去的地方一样。船长和传令兵很快把视线收回来,他们对这种无关的东西毫无兴趣。

    在那条漂漂悠悠的小船上,一段简明的历史课程正在讲授中。

    “……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九年的爱尔兰大饥荒,是一场农业悲剧,但同时也是一场政治屠杀。大不列颠对于爱尔兰的不幸展现出了惊人的冷漠,甚至在饥荒最严重的时候,一条条满载粮食的大船仍旧驶离爱尔兰港口,运去英格兰供地主们挥霍。爱尔兰名义上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可待遇还不如一块殖民地。”

    “最讽刺的是,奥斯曼苏丹听说了爱尔兰的悲剧后,宣布捐赠一万英镑去赈济灾民。但维多利亚女王陛下要求他只能捐一千英镑,因为她本人才捐了两千英镑。最后苏丹捐出了一千英镑金币,又秘密派了装载九千英镑食物的三条大船去都柏林——你瞧,到底哪个是未开化的落后国家,哪个才是现代文明国家?”

    柯师太福坐在船内,头戴宽檐礼帽,身上的黑礼服一丝不苟,正兴致勃勃地细数着英格兰加诸爱尔兰之上的种种苦难。他的嗓音洪亮,好似学堂里的先生一样,从亨利八世到安立甘派入侵,从《谷物法》到爱尔兰议会党,方三响在旁边正襟危坐,听得格外入神。

    “英国既不愿意授予我们相称的政治地位,也不放弃敲骨吸髓地攫取经济利益,只肯在下议院引进几位爱尔兰议员做装饰,那么争取爱尔兰自治或独立,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便成了天赋的权利。”

    柯师太福医生说到这里,冲方三响眨眨眼睛:“听着是不是很耳熟?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对中国革命这么有兴趣了吧?”

    “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便成了天赋的权利。”方三响低声重复了一句,黑暗中的眼神灼热。

    两人正在交谈着,小船已缓缓接近江面上一个巨大的黑影。这是一艘排水量足有三千吨的庞然大物,远看尚不觉得,接近后感觉就像一片钢铁巨浪扑面砸来——这就是大清水师的主力舰海容号了。

    海容号是甲午海战之后,朝廷重建水师的首艘防护巡洋舰,较之当年排水量七千多吨的“定远”号战列舰是远远不如,但在时下,则是当之无愧的主力战舰。

    海容号刚刚收容了陆军的联络艇,发现又有船接近,立刻有探照灯射过来,水兵在灯后大声喝问。柯师太福走到船头,仰起脑袋大声用中文喊道:“我是萨提督的朋友,前来拜谒。”

    船上的水兵没再多问,很快扔下一截软梯。方三响这才明白柯师太福的用心良苦,一张洋人的脸,可以消除不少沟通的麻烦,他心中大为感激。

    两人很快登上甲板,一个值班的水兵走过来。柯师太福摘下礼帽:“请去通报萨镇冰萨提督,就说柯师太福有事商洽。”水兵一脸懵懂:“啊?萨提督?他不在这条船上啊!”

    这个回答,委实出乎两人意料。再一询问,才知方三响搞了个乌龙出来。

    原来此时大清舰队分为“巡洋舰队”与“长江舰队”两支。萨镇冰接到朝廷赴援武昌的旨意时,正在上海巡视长江舰队,便先率领这支舰队西上,在楚有号炮舰上挂了指挥旗。而海容、海琛所属的巡洋舰队,正在山东海面训练,稍后才赶到武昌。

    萧钟英以常理推断,萨提督肯定是把吨位最高的巡洋舰设为旗舰,所以默认他在海容号上。没想到人家一直没挪窝,就在楚有号上待着,连累方三响扑了个空。

    方三响臊了个大红脸,自己一腔热血跑过来,居然连人在哪儿都没搞清楚。柯师太福医生拍拍他肩膀:“记住了,船和女人,都是不能上错的。”

    两人正要从软梯攀回船上,这时一声浓浓的京腔从头顶传来:“哟嗬,当这军舰是你家后院儿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水兵们登时肃立,方三响抬起头,看到刚才与联络艇接洽的军官走过来,此人一张蜡黄马脸,身穿德式海军常服,背后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步姿跟京戏里武生登台似的。

    “我是海容号帮带吉升,你们夤夜闯舰,有什么企图?”军官倨傲地问道。按大清水师体制,管带是舰长,帮带是副舰长,帮带在船上可谓一人之下,千人之上。

    柯师太福医生不慌不忙道:“我是萨提督的故友,红会医师,这次以个人名义来找萨提督商洽救伤事宜,可惜登错船了。”吉升一脸狐疑:“救伤?那是陆战的事,与我水师何干?”柯师太福医生道:“炮舰连日炮击,对救伤大为干扰。希望能和萨提督商量,不要轰击中立地区。”

    吉升冷笑起来:“你们多大的脸面,来教水师做事?”柯师太福医生还要再讲,吉升伸手一摊:“既是红会来谈,那么官文何在?”

    方三响的肩头顿时紧绷。他们俩这次来,是扯下红会袖标,一切责任自负,手里不可能有官文。幸亏柯师太福医生一脸镇定道:“汉口连日大战,伤兵无算,红会同人皆忙于救护,实在无暇准备文书,所以我才亲自陪同,以示诚意。”

    这一番话,吉升却压根不信,他眯起眼睛:“既无文书佐证,你们夜闯炮舰,就是窥探军情,已构成了间谍罪!来人哪,把这两个人拿下!”

    水兵们一拥而上,把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围起来。吉升又道:“搜搜他们的身,看有无火器利刃。说不定这两人是来刺杀萨提督的刺客。”

    一个军官粗暴地将手伸进方三响的怀里,只一探便摸到油纸包。他刚往外拈到一半,方三响情急之下,压低声音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军官听到这八个字,眼神一凛,动作登时放缓,把信封一角缓缓推回,面无表情地继续去搜别处。

    萧钟英说水师大多数人都对清廷心存不满,方三响注意到这军官头上是一条假辫子,便冒险赌一赌,果然赌对了。

    水兵们搜了一圈,方三响身上没被搜出什么,倒是从柯师太福医生的礼服里搜出一堆零碎玩意儿,鼻烟壶、扳指、听诊器,还有不知哪家小姐的绣帕……

    吉升见两人身上没有可疑物品,微有失望,只得吩咐道:“把他们关到底舱去,等战事结束后,再细细审问!”柯师太福医生面孔一板:“《日来弗公约》规定,战场上不得故意侵害或禁锢红会成员。我出发之前,已经跟汉口租界五国领事报备过了,你们想引起国际纠纷,可以尽管来抓。”

    吉升却丝毫不惧:“你们没出具官文,谁知是不是真的医生。来呀,把他们拿下!”这时那个搜过方三响的军官道:“事涉洋人,是不是跟管带通报一声为好?”吉升一挥手:“管带有病在身,不必让他操心了。”

    军官大声道:“他们既自称是战地医生,不如送去为管带诊治一下,真伪立现。”

    吉升脸色微微一变。一个小军官居然敢对帮带这么讲话,简直无礼。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驳了,岂不是被人指摘对上司的健康漠不关心?末了他一甩袖,悻悻道:“陆军刚刚送来一个协助炮击的要求,我得去炮组安排,你想要表功,自去送到管带那里好了。”

    于是那军官押着他们两个人,朝海容号的上层走去。在路上,军官看四下无人,回头自称金琢章,是海容号上的正电官——无线电台的负责人,也是同盟会会员。

    据金琢章介绍,朝廷对萨提督不是很放心,所以海容号在赶赴武昌之前,临时更换了管带与帮带。新任管带叫喜昌,帮带叫吉升,都是昆明湖水操学堂毕业的旗人。他特意点出两人的毕业出身,语气里带着鄙夷。

    其时大清水师的上下兵将,几乎大半出身于福建,且以马尾船政学堂毕业生为主——比如萨镇冰,即船政系出身的福州人。昆明湖水操学堂不过是颐和园里的一个花架子,应付给老佛爷看的,那种地方毕业出来的旗人,在闽系将官眼里根本不入流。

    所以吉升虽然贵为帮带,在海容号上却很难服众。至于管带喜昌,一上船便病倒了,根本管不了什么事。船上兵将互不信任,矛盾重重。只不过萨镇冰等闽系大佬尚未表态,这些普通军官暂时隐忍未发而已。

    “嗬,爱尔兰水手和英格兰的船长,多绝妙的组合。”柯师太福医生吹了个讽刺的口哨。

    金琢章道:“吉升在舰上盯得紧,我先带你们去见一见喜昌。他是个糊涂蛋,又生了重病,或许会有机会。”方三响郑重道谢,金琢章满不在乎道:“同为革命大计,谈什么谢不谢。我在船上能做的事情不多,能为陆上的义军做点贡献,高兴还来不及。”

    这时柯师太福医生截口道:“不过民军在陆上的形势,很是堪忧哇。汉口这一两天恐怕就会失守,汉口一丢,武昌、汉阳也将不保,你们打算怎么办?”

    金琢章对此不以为然:“两位怕是不知道全国如今是个什么局势。我一直守着电台,知道得多些。自武昌起事以来,长沙、西安、九江、太原、昆明已陆续宣布独立。就在今天,南昌也刚刚起义成功,全国已成燎原之势。朝廷十个指头按跳蚤,一个它也压不住!”

    方三响没来由地想到了陈其美。不知全国局势风起云涌,他又在上海做些什么事。

    “这些事萨提督知道吗?”方三响问。

    “知道。每次收到电报,都要抄给他的。”金琢章嘿嘿一笑,“你不是说黎元洪托你们转了这封信吗?我看这封信不是催破敌阵的先锋炮,而是压塌心防的最后一枚抛飞石。”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管带舱室,敲了敲门。一个小厮很快从里面打开门,不耐烦地说大人正在休息。金琢章说:“管带,有两位战地医生造访海容号,为您诊治。”

    他故意说得似乎医生专为此事登舰,屋里的人似乎很高兴,急忙说“快请快请”。金琢章使了个眼色,然后退开等在门外。

    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一进舱室,先闻到一股浓浓的鸦片味道,然后见到一个白花花的大胖子躺在窄床之上,盖得满满当当,还有一团白腻肥肉溢出床边,正是海容号的管带喜昌。

    喜昌见到有医生来了,虚抬起上半身,呼哧呼哧喘着一拍床边:“恕在下染疴在身,不便起身相迎啦——两位怎么知道我得病的事儿呢?”

    他虽然病重,但起码的警惕心还在。柯师太福医生知道方三响不擅撒谎,便主动开口,说他们本来要与萨提督商洽事宜,哪知吉升有些误会,将他们无礼扣押在海容号上。

    “我们无意中听闻管带病重,十分焦虑。虽然自己身陷囹圄,仍本着人道精神,主动请缨来为病人诊治,此大医之无疆是也。”

    柯师太福医生可谓深谙中式讲话之道,一席话半真半假说下来,听得喜昌感动莫名。他抱怨说吉升那人性子苛酷,一上船便把人得罪了个光,实在是个不好相与的酷吏。他一拍胸脯:“两位不计前嫌,肯来施诊,本官若再生疑,可真真儿是不知好歹了。放心好了,吉升那边我去关说。华佗给关老爷刮过骨,难道就不能帮曹操治头风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柯师太福医生与方三响自然是千恩万谢,坐到床边开始为喜昌检查起来。

    喜昌这病一到武昌便发作了,浑身发烧,烧得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舰上军医恰好不在,小厮只能借来温度计测了一下,足有四十一摄氏度高烧,只好多给他喝白开水,然后靠烟土撑着。

    柯师太福医生先查看了胸、腹和背部,并无什么明显症状,只是腹部微微有些发胀。他又问喜昌状态,发烧后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只灌了点米汤,倒是没昏迷过,但头疼得厉害。

    他习惯性地侧过头,有意考较一下方三响。方三响有些作难,若是能验血透视,才好做出判断。但船上没有显微镜或爱克斯光机。他踟蹰半天,忽然耳边传来嗡嗡声。他下意识地挥手朝舱壁上一拍,“啪”的一声,手掌上多了一摊肉泥和血污。

    武昌正值暖秋,又毗邻长江,蚊虫比夏天还凶猛几分。大智门的临时医院不得不到处征集蚊帐,江上的炮舰想必更受这些小虫之苦。

    等等,蚊虫?

    方三响连忙问喜昌,喜昌说在得病头几天,确实每天有几次打寒战,发作的时候浑身发冷,肌肉酸疼,牙齿打战,每次总得闹上半个多时辰。他还以为自己是被江风吹着凉了。

    “这是疟疾呀!”方三响脱口而出。间歇寒战,高热并大量出汗,头疼,这是典型的疟疾三联征啊!他又赶忙去检查喜昌的唇鼻之间,发现起了一圈微小的疱疹,只是被胡须挡住看不真切,可见已进入发热期。

    喜昌这个倒霉鬼,一定是登舰之后被带疟疾的江蚊给叮了。湖北疟疾多发,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方三响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看向柯师太福,后者笑眯眯地学王培元讲话:“我很欣慰,很欣慰呀!”

    喜昌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练习材料,见两位医生都面露喜色,满怀期待地追问:“怎么样?还有救吗?”“有救,有救。”柯师太福医生连声道,然后冲方三响使了个眼色。

    疟疾虽说可怕,但并不算绝症。方三响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一剂奎宁液,往里头掺了一角咖啡因粉末,给喜昌做了注射。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注射见效快,喜昌很快便沉沉睡下去了。两人被带到舱室外面,在一处水兵宿舍里等候。

    这些普通水兵的宿舍很逼仄,床铺也很简陋,不过方三响发现,宿舍里处处藏着革命的痕迹,几本散装小书、一角黑旗、一截假发辫,还有刻在舱壁上的一些模糊字迹。

    革命党对水师的渗透,比想象中要深得多。怪不得清军与民军在汉口大战,舰队却作壁上观。更怪不得,黎元洪有自信用一封书信说服萨镇冰——不是言辞犀利,实在是形势使然。

    原先在上海时,方三响只是从道理上倾向于革命,却并无切身实感。这一次在武昌,他终于真切地体验到了如长江大流一般无可逆转的澎湃大势。在他对面,柯师太福医生优哉游哉地点起烟斗,哼着可疑的爱尔兰小调儿,把自己笼罩在一片烟雾里。

    两人等候了三个小时,约莫到了凌晨四点,喜昌的小厮跑过来满脸喜色:“我家老爷醒了,烧退了,退了!”他们赶到管带舱室,看到喜昌从床上坐起来,正在用一块毛巾擦脸,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喜昌一见他们,没口子叫神医。柯师太福医生又检查了一下,说这只是初见成效,还要巩固才行,然后拿出一瓶奎宁丸递过去:“一日三次服用,每次一丸,我们不在,管带可要照顾好自己呀!”

    喜昌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自然,自然,我这就开具手令,送你们去楚有号。”

    他吩咐小厮取来纸笔,正埋头写着,忽然吉升推门闯进来,带来一份文书:“陆军那边送来一份明晨协助炮击的文书,炮组已算好了射击诸元,请管带审阅。”

    喜昌接过文书,随手签了一笔,顺口说道:“吉帮带呀,我已审问清楚了,这两位医生身份并无可疑,准拟放行。”吉升那一张马脸拉得老长:“他们医术固然高明,可形迹还是很可疑。”

    喜昌不耐烦了:“你不是搜过了吗?人家身上又没有利器。至于可疑不可疑,萨提督自己会判断,还用得着咱哥儿俩越俎代庖?”吉升拧了拧眉头,示意小厮把两位医生带出去,反手关上舱门:“喜二哥,你忘了咱俩为啥来海容号了?不就是朝廷要防着萨提督那些闽人吗?”

    喜昌不以为然地拽了拽毯子角:“萨提督要是忠臣,你我没必要提防;他要是存心要反,你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哇。别说他,这海容号上你管得过来吗?”吉升听了这话,简直气极反笑:“照二哥你这么说,咱们什么也别管了,就由着他们闹。”

    喜昌“嘿”了一声,眼皮微抬:“兄弟我劝你一句,多捞银子,少较真,这大清国完不完的,跟咱们没关系。”吉升大怒:“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旗人都跟你这么想,大清不早完啦?!”喜昌无奈地摆了摆手:“得,得,你有担当,我没有。我还生着病呢,这海容号上你说的算。”

    吉升道:“要我说的算,这两个人都不能走!”喜昌“啧”了一声,眉头紧皱:“那两位好歹救了我一命,你这点面子都不卖?”

    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在门口等候了好久,吉升终于走了出来,没好气地把手令递给柯师太福医生:“你可以走了。”方三响要跟着,却被吉升伸手拦住:“管带大人的病还没好透,请方医生你多观察一段时间,避免反复。”

    两人都听明白了,这是吉升与喜昌彼此妥协的结果,说是留下治病,其实就是做人质。柯师太福医生说:“要不我留下吧,让我学生去见萨提督。”

    “不行。”吉升一口回绝。

    柯师太福医生耸耸肩,说:“至少让我带点药过去吧?”他走到方三响跟前,打开后者的药箱,拿起一个深棕色的阔口小瓶。这时海容号轻轻晃动了一下,柯师太福顺势失去了平衡,只听“啪”的一声,小瓶落地摔了个粉碎。

    一股微甜的刺激性乙醚气味在舱室前弥漫。无论是吉升还是小厮,都感觉微微一晕,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趁着这个机会,柯师太福医生化身为最优秀的扒手,伸手探进方三响怀里,迅捷地抽出密信放回自己口袋,全程也就一两秒钟。他顺势拍了拍方三响的肩膀,用英文说:“不要冲动,等我回来。”

    乌篷船载着柯师太福医生,向着楚有号而去。方三响回到管带舱室,替喜昌又测了一次体温,然后走到船舷旁,趴在栏杆前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汉口城区。

    这时吉升走到他身旁,一脸讥诮:“不要冲动,啊?你有什么亏心事,会在一条军舰上冲动?”

    他听懂了?!

    一股恶寒,霎时从方三响的脚跟顺着脊椎向上爬升,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吉升冷笑:“你们也忒看不起人了,堂堂一个水师帮带会不通洋文?以为旗人都是喜昌那种酒囊饭袋吗?”

    方三响没有回答,他在观察吉升的动作,一旦吉升翻脸,随时暴起制敌。谁知吉升只是手扶栏杆,从容地盯着他:“呵呵,不必紧张。有喜昌保着,我今儿动不了你。不过你揣着什么心思,我可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在吉升如刺的目光前,方三响只得尽量减少开口。

    “你这样的眼神,我见得多啦。京城里头扔炸弹的乱党、租界报社的记者、武昌那批新军,还有海容号上那些水手,都是一副盼着仇人家办丧事的眼神,错不了。”吉升咧开嘴,想要笑笑,可嘴角牵上去,反而更像是愤怒。

    方三响嘴角撇了撇,吉升陡然抬高了声调:“我告诉你,别以为人人都盼着大清国完。别看朝廷如今这操行,可骆驼死了架子不倒,只要还有几个忠臣撑着,它就完不了!”

    说完这一席话,他居然一手带鼓点拍着栏杆,扯开嗓子唱起戏来:“耳旁内又听得金鼓喧天,想必是我的父皇将邓艾贼见,可叹他堂堂天子也跌跪在贼的马前。我恨不得将乱臣贼子刀刀俱斩……”

    这唱腔高亢清亮,如一把华丽的大刀劈开海容号上空的夜幕。这是《哭祖庙》里的唱段。这折戏是说邓艾偷袭成都,刘禅仓皇出降,刘禅之子刘谌愤而去祖庙,在刘备的牌位前哭诉亡国。

    方三响不是票友,但也听出声音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嘶哑与惶恐。

    吉升正仰头唱至高潮,却突然面色一变,似乎看到什么古怪的事情,唱腔戛然而止。他一撩袍角,噔噔噔朝着甲板上头跑去。

    方三响站在原地,背心几乎溻透。这个吉升实在可怕,几乎看穿了一切。可他又转念一想,这人明知自己嫌疑深重,但上有喜昌护着,下有金琢章等军官掣肘,其实什么也不能做。怪不得刚才那唱腔里满满的愤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方三响心中正在计算柯师太福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忽然听到头顶上脚步声纷乱,似乎出了什么纷争。过不多时,金琢章满脸血污地被两个水兵搀下来,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询问。

    这两个水兵说这是吉帮带的命令,然后推开方三响,把金琢章拖去位于甲板下方的禁闭室。方三响尾随而至,坚持说自己是医生,需要给他检查一下伤势。

    两个水兵面面相觑,一个说:“吉帮带只下令关禁闭,没说不许请医生诊治吧?”一个说:“金长官这满脸血的,万一抢救不及时闹出人命,咱哥儿俩是不是也要吃挂落?”——好嘛,方三响还没张嘴,两个人就自己给自己说服了,卖了个顺水人情放他进去,只是不许金琢章离开。

    在禁闭室里,方三响先查看一下,金琢章额头被利物划出一道深口,血流虽多,却只是皮肉之伤。他正准备用蘸了酒精的棉球去清洗,金琢章却一把抓住方三响的胳膊,沉声道:“我的伤不要紧,但方医生你得帮我去做一件事。”

    原来,其时海容号紧随欧美海军潮流,装载有一台最新型的马可尼无线电台,用来与各舰联络。这种无线电台的发射线圈高悬在桅杆顶部,工作时线圈会有火花放电,产生高频电磁振荡。

    适才吉升正在唱《哭祖庙》时,忽然望见海容号的桅杆顶部闪过一道火花,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喜昌还在卧床,是谁在擅自发送消息?他立刻赶到机电室,把正电官金琢章叫过来问话。金琢章承认电台开过机,但说只是例行测试。

    吉升查阅发送内容,却只看到一堆乱码。他向金琢章索要密码本,后者却辩称这只是拍键测试。吉升闻言勃然大怒,抄起一个扳手砸过去,正中金琢章的额头,说他暗通叛匪,要当场枪毙。

    这一下子,整个机电室的人都不干了。吉升在海容号上缺少权威,见众怒难犯,只好退了一步,说金琢章未经批准擅动机器,关禁闭三日以儆效尤,机电室也暂时封闭。

    “吉升那个人,心思缜密,表面上假意让步,肯定会继续追查。我需要方医生你尽快去我宿舍,把密码本毁掉。”金琢章说。

    原来金琢章和海琛号正电官张怿伯、海筹号正电官何渭生三个人,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把三条主力舰上的同情革命者串联起来,为此还编订了英文密电码,专为筹谋起义之用。适才吉升观察到的火花,正是金琢章在偷偷用密电码联络其他两人,转述武昌密信的事。

    倘若这个密码本也落在吉升手里,那么非只海容号的参与者要全盘暴露,就连海琛号、海筹号上的人亦会被一网打尽。

    “门口那两个水兵没参加串联,我信不过。只有方医生你可以托付啦。”金琢章盯着他。

    这要是被吉升抓到的话,可是不折不扣的煽动叛乱之罪,就算有红会身份也保不住性命,可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金琢章如释重负,大为感激:“他日革命成功之日,必来报答大恩。”

    “倘使革命成功,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三响说完,起身离开禁闭室,按照指引穿过错综复杂的舰内甬道,很快便来到了位于舰尾下部的军官宿舍区。这里比水兵宿舍要宽敞一些,但也穿插着各种藤蔓似的管道。

    他刚走到军官舱室门口,忽然看到那扇防水门居然半开,心头不由得一跳,当即放缓了脚步。等到方三响快要接近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舱室内传出来:“给我好好地搜!这个王八蛋肯定有猫腻!”——不是吉升是谁?

    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已经带着亲信来宿舍搜查了。好在金琢章向来谨慎,密码本藏得颇为隐秘,一时半会儿还搜不到。

    方三响把身体贴紧墙壁,小心地探出头去。舱室里面至少有三个人,吉升和两个亲信把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粗暴地打开行李箱,抽落抽屉,抖开被褥,看这个架势,恨不得掘地三尺。

    密码本此时正夹在床铺下方的一条管道与墙壁之间。这是一条铁皮歧气管,盘结如人肠。要想拿到,必须先整个人趴在铺位下方,伸手探进歧气管的分岔处内侧,才能抠出来。

    金琢章特意叮嘱过,床底下那根歧气管平时充满蒸汽,管皮很烫,需要先把门前的一个阀门拧紧,让热度降下来,才好把手伸进去,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防盗手段。

    眼看吉升在屋子里越搜越细,方三响小心地挪到舱室门口,没去碰阀门,而是蜷起右脚蓄力,猛然朝那条管道的连接处一踹!

    他体格庞大,这一脚的冲击力非同小可。管道是用细钉铆接在一块,居然被这一下踹歪了几分。方三响二话没说,以同样的力度又咣咣踹了两脚。右腿固然生疼,管道也彻底断裂,上半截如死蛇一样耷拉下来。

    方三响把双手往袖子里一缩,伸臂抱住滚烫的管道,把它掰向舱室。只见一股高温蒸汽从破裂的管道口涌出,一霎时,舱室里白气弥漫,惨叫声此起彼伏。

    见蒸汽的压力泄得差不多了,方三响放下管道,不顾双臂烫得生疼,弯腰冲进舱室里去,故意在那三个人身边胡乱掏摸一下,转身就跑。急得吉升大喊:“快!他把密码本拿走了!”其他两个亲信听到,只得强忍皮肤灼疼,跟着头儿追出来。

    这一招,还是方三响在关东时候学的。他跟老爹去深山里打猎,找到一个狐狸窝,正要生火熏洞,母狐狸猛然蹿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小狐狸就狂跑。那时候小狐狸皮最值钱,于是父子俩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打死母狐狸,一看,它嘴里叼的原来是一蓬挂满狐狸毛的草团。他们再回到狐狸洞前头,小狐狸早跑光了。

    这个故事,在海容号上又一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方三响扮演的是狐狸。

    方三响撒开双腿,在海容号的甲板上尽情地飞跑起来。可没过多久,他便不得不放缓速度,因为跑到头了……军舰不比陆地,供他驰骋的空间实在有限。更麻烦的是,随着警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水兵闻讯赶来,形成合围之势。

    人在绝望之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高处去。方三响眼看追兵将至,连忙手脚并用,顺着眼前的粗重桅杆向上攀去。

    海容号一共有两根十字形桅杆,分别位于舰首和舰尾,高约十米。桅杆中段是一个环状的瞭望筐,顶端则是无线电发射线圈。方三响一口气爬上舰首桅杆,一直到爬无可爬方才停手。他低头俯瞰,甲板上的吉升只是个渺小的黑点。

    吉升此时正站在舰前的炮塔上头,气急败坏地仰起头,指挥水兵们爬上去抓人。这时一位枪炮副官小心地凑过来,提醒道:“您别忘了,昨晚陆军发来协助令,让咱们今天早上炮击,快要到时辰了。”

    吉升用手帕揉着被蒸汽烫红的面孔,气呼呼道:“早几分钟晚几分钟有什么关系?”枪炮副官只得讪讪钻回炮塔下方,命令炮组暂时待命。

    方三响喘息着,环顾四周。他看到远处从楚有号的方向驶来一条乌篷小船,那小船上还挂着红十字旗,看来柯师太福医生顺利把信送出去了。方三响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袍,尽力向远处挥舞,警告他们不要靠近。那小船很快便发现了这边的变化,立刻转向,径直朝汉口租界驶去。

    发完警告之后,方三响低头看看,追兵们已爬过瞭望筐。这个关东青年淡然一笑,在桅杆上挺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向远方望去。

    恰在这时,东方的地平线抛洒出第一缕新光。晨曦映衬之下,整个宏阔江面与紧锁南北的龟山、蛇山尽收眼底。山势峥嵘,江水奔涌,哪里有半点破败帝国的疲态?方三响胸中一畅,豪气顿生。这等壮丽的景象,合该有更新的气象相配才对。

    回过神来的吉升面色一变,顾不得什么抓活口,举起手枪就要射击。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就见方三响从桅杆上高高跃起,迎着新日,迎着新光,在半空中划过一条标准的抛物线,“扑通”一声落入奔流的江水之中……

    ***

    走在车队前方的姚英子,突然莫名心悸了一下。她捂住胸口停下脚步,严之榭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姚英子揉了揉忙了一宿生的黑眼圈,说没事,可能是昨晚忙着收拾东西太累了,继续赶路吧。

    他们两个人的身后,是三辆大马车,每辆马车后头都平放着七八位伤员,这都是无法自行移动的重伤号,他们只能被绳子捆住固定,随着马车移动颠簸而不断呻吟着。车后头跟着一些相对轻伤的人,吊着胳膊、头缠绷带、拄着拐杖,在赤十字会成员的搀扶下沉默前进。

    这支满是伤兵的队伍,是在今晨六点三十七分准时离开邮政总局的,这会儿刚刚走出一里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姚英子并不知道,在远处的炮兵观察所里,有一具望远镜正盯着邮政总局那个欧式的曲浪屋顶。

    “吉升在干什么!为什么还没发炮!”

    那子夏放下望远镜,愤怒地一捶桌子。旁边的参谋小声道:“也许还没准备好吧?”“扯他妈淡!昨晚我就把坐标送过去了!七八个小时都备不好一炮,他吉升干脆投江殉国算了!”

    他骂得痛快,但对眼前的事实并无帮助。海军虽然有无线电,陆军却没对应装备,没法即时呼叫炮击。那子夏麾下倒是有炮队,但他们提前预设好了阵地,总攻在即,炮口不好再动。

    他甚至没法直接派军队冲过去,谁也不知道海军什么时候发炮,万一刚过去,一发炮弹便砸下来,可就死得太冤了。

    盘算了一圈,那子夏发现竟无可奈何,不由得额头绽起青筋,他一扯领口:“老邓!老邓!”邓医官赶紧凑过来,一见他气息不对,顿时紧张起来。那子夏道:“海军靠不住,目下我又动不得,你带上一个棚去前头看看。”

    邓医官吓得膝盖一软:“卑职只是个医生,打仗可不会呀!”那子夏不耐烦道:“我没让你去打仗。赤十字会的队伍,这会儿肯定已经跑了,你去找找他们的下落。”

    邓医官愁眉苦脸:“找到之后呢?”那子夏道:“设法抓回来,就说……”他思考了一阵,狠狠道:“我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总之人和枪都给你,你看着办,别让那女人如愿就行。”

    邓医官顿时感到人生无常。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口黑锅居然扣到了自己身上。他还要推托一下,不防那子夏抓起手边的马鞭,在他屁股上抽了一记,疼得邓医官原地一蹦高,连声说立刻出发,立刻出发!

    不提邓医官狼狈离开军营,单说姚英子的队伍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到头顶一阵呼啸。走在队伍最后头的盐谷突然急喊:“快趴下!”

    这是炮弹砸过来的声音,众人不约而同匍匐在地。只见那枚姗姗来迟的炮弹划过头顶,直直坠到远处。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姚英子回头一看,面色大变,只见邮政总局上空腾起一团狰狞的黑烟,在半空翻滚变化。

    海容号总算想起来自己的工作了。

    严之榭直起身子,盯着那团烟雾,一阵后怕:“我的天,这炮弹再早来几分钟,我们可就全完了。”姚英子遍体生寒,毫无疑问是那子夏干的。那个浑蛋为了一己私欲,居然狠毒到了这地步。她一推严之榭,催促道:“快走!快走!”语气惶恐,如同感觉到一头恶狼近身。

    可是,这支伤兵满营的队伍实在是太慢了,纵然有项松茂的大车支持,整支队伍的速度依旧如龟爬一般。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也不过走出去数里。

    到了八点多钟,天色已大亮,这支队伍勉强走到了花楼街与沿江路的交叉口,在一处牌楼下面停下来。这一路颠簸,让轻重伤员们多少都出了点状况,绷带软弛、伤口开裂、夹板松动什么的,赤十字会队员必须重新处置这些伤势。

    幸亏盐谷铁钢战场经验丰富,他一刻不停地在伤员之间游走,解决了不少麻烦。姚英子擦了擦汗水,焦虑地瞥向对面。按照盐谷的规划,这会儿应该有红会的支援队伍赶到这里了。

    过不多时,远处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姚英子定睛一看,居然是孙希,一时大喜,他既然来了,支援队伍必然也来了。

    等孙希跑到跟前,姚英子劈头就问:“红会总医院的人呢?”

    “宋雅刚刚去医院叫了。”

    “什么?你们不是昨晚就该回去通报的吗?”姚英子当时就火了。

    孙希面色黯淡,头发蓬乱,他苦笑着解释说,萧钟英出现了气性坏疽,他不得不实施紧急截肢手术,一耽搁就是整个晚上。等到天一亮,孙希找到一队正在撤离的革命党,把萧钟英移交给他们,这才赶紧打发宋雅回去报信,自己先按接头路线来迎姚英子。

    姚英子又气又急:“你明知道一百多条人命危在旦夕,怎么好随便改变计划呢?”孙希辩解说如果不做截肢手术,病人一定会死。姚英子却不依不饶:“那我们呢?我们死了就没关系对吧?”孙希有些绝望地抓了抓头发:“我这不是一早就赶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又有什么用!”姚英子昨晚忙了一宿,刚刚又被那次炮击吓得够呛,情绪很不稳定。孙希同样一宿没睡,脾气暴躁:“你……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姚英子依旧咄咄逼人:“你有理,骗朋友、窃账册倒是好有理!”

    两个人吵得有些上头。盐谷铁钢眉头一蹙,忍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惊雷:“你们两个浑蛋!连医者的责任都不顾了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骂,两人吓得闭上了嘴。盐谷铁钢瞪着他们,神情简直像狰狞的雷神:“按说我们日本赤十字社是外人,不该插嘴。但作为医者,你们连这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是他不按照计划……”姚英子略带委屈地说。

    盐谷毫不留情地打断:“没有任何一次战争,是完全按照计划去打的!你们作为战士,互相争吵只会让牺牲者变得更多。你们来这里,难道不是救人,而是杀人的吗?”

    两人被骂得无地自容,盐谷仿佛找回了当年在军中做军曹的状态,训斥的声音越来越大,态度越来越恶劣。这时严之榭突然眉头一挑,指着牌楼的另一侧大叫:“有人来了!”

    众人循声音看去,他们看到街巷里钻出一支队伍。十来个清兵,个个手里端着曼利夏步枪,分作两路,朝这边包抄过来。

    盐谷二话不说,高举着手里的红十字旗,冲那边喝道:“这里是红十字会救援队!请贵军予以通行方便。”

    那些清兵不吭声,也不知听懂没有,脚下却一刻不停,一会儿工夫就围拢到了牌楼四周,举起枪摆出包围威慑的架势。盐谷铁钢皱起眉头,这绝不是偶尔路过的散兵,明显是冲着这支队伍来的。

    他知道跟这些士兵讲没用,视线来回搜寻了两圈,果然在巷子口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眼镜男走出来。一直跟在姚英子身边的陶管家先发出一声颤音:“邓医官?”顺手连忙挡在了她的身前。

    邓医官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满脸堆笑:“姚小姐,咱们又见面了。”陶管家冷哼一声:“小姐正在做事,恕不闲谈。”

    邓医官道:“昨日拜别姚小姐以后,那管带深受震动,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也组建一支队伍,效仿红会来战场救治伤兵——碰到你们可太巧了。”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见对方不理睬,上前几步:“既然这么有缘,不妨把伤员移交给我们好啦。”

    躲在陶管家身后的姚英子实在忍不住了,站出来斥道:“那子夏那点龌龊心思,当我们瞎吗?”邓医官道:“赤十字会是民间团体,没有救伤资格,理当由我们代劳。”说完一挥手,清军士兵们又朝前挪了挪,惊得伤员们一阵蠕动。

    严之榭哆哆嗦嗦地展开红十字旗帜:“这批伤兵,已经正式移交给了红十字会,按照《日来弗公约》,贵方不得破坏中立救援。”邓医官笑道:“没破坏中立呀,我们是提供帮助。我们清军这边医药皆不缺,伤兵送去我们那里,能得到更好的治疗,都是体恤人命嘛。”

    姚英子半点也不信他的鬼话:“红会临时医院就在大智门,不劳费心。”

    “这里到大智门还远得很,又深入战区。你们队伍拖家带口的,万一被卷入交战,枪炮无眼,岂不遗憾?”邓医官眯起眼睛,语带威胁。

    这时盐谷挺身挡在众人面前:“你严重违反中立条约,将来是要上军事法庭的。”邓医官见他是日本人,先是一,随后想到那子夏的严令,又把心一横:“只要传不出去,不就成了?”

    这句没遮掩的话说出来,基本上算是断绝了任何转圜的余地。陶管家面色一沉,多年收敛下来的悍匪气息,从双眸勃发而出。他右腿微弯,身躯略拱,打算突然扑击去拿邓医官。

    邓医官在中英药房见识过这老人的厉害,哪里会不提防?一见陶管家的姿势,他立刻后退数步,喝令那十几个士兵抬枪准备。陶管家见先机已失,长叹一声,收回了架势。盐谷没料到他们真敢动手,气得怒目圆睁:“你这是打算与日本国开战吗?”

    邓医官没言语,却也没出言停止。队伍里的伤兵们听到红会也护不住他们,一时纷乱起来。姚英子试图安抚,却有心无力。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她耳畔响起来,直传入邓医官耳朵里:

    “老邓?邓四眼?”

    邓医官一怔,这是他读书时的外号,怎么会在这里听到?他再一定睛,看到孙希满脸欢喜地张开双臂,朝这边走来。

    “孙二鬼子?”邓医官眨巴眼睛,也是一阵惊喜。

    原来两个人同是北洋医学堂的学生,同级同班。毕业之后,邓医官随大流被分配到军中,孙希则被一纸电报送去了红会总医院,没想到两人会在这种场合重逢。

    “你小子可是没怎么变,还是油头粉面的。”邓医官轻松了不少。孙希也哈哈笑起来:“你倒是变得像个小老头,让我看看发际线后移了多少。”他走到跟前,抬手要去掀邓医官的军帽。邓医官手一挡:“别闹,做医生的最伤肝,头发怎么可能不……”

    他话没说完,忽然感觉到脖颈一阵凉飕飕的,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压在咽喉上。邓医官霎时脸色苍白:“孙二鬼子,你……你干吗……”孙希脸上的笑容还在:“邓四眼,我考考你,颈动脉和气管同时被割断的话,人会死于失血过多还是肺部窒息?”

    牌楼之下霎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出现一场解剖课的现场教学。

    “别闹,别闹!”邓医官的嘴唇哆嗦起来。孙希把刀略抬起一些,冷着脸道:“同学一场,我也不想为难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邓医官自然明白他什么用意,挥动手臂嘶声道:“退开,退开!”清军士兵们犹豫地朝后退了几步,可手里的步枪依然举着。邓医官又叫道:“放下枪!快放下!”他们这才枪口对准地面,撤开一条路。

    姚英子整个人完全傻掉了,她看着孙希手里的刀,不知说什么才好。孙希捏紧手术刀,冲她微微苦笑道:“我一个人来,还是有点用的吧?”

    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姚英子的心神。她的胸口霎时被强烈的愧疚感灌满,呛得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不由自主要扑过去。幸亏陶管家及时拦住:“小姐,不要浪费孙医生的好意……”“那他怎么办?!”姚英子拼命挣扎。

    谁都明白,只有孙希一直挟持着邓医官,伤兵队伍才能安然离去。但他们离开之后,孙希的下场不问可知。他对此也很清楚,目光故意避开姚英子:“盐谷医生,赶紧带他们离开!”

    盐谷的目光停留在孙希的手腕上。那只握着刀的手就像平时做手术时一样,稳稳的,不见丝毫颤动。他不再多做犹豫,向孙希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走到车队前,喝令出发。

    车夫们慌忙套起车,牵着辕马隆隆地走起来。姚英子仍不肯离开,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喊着:“孙希!要走我们一起走!”却见孙希腼腆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似乎讲了一句英文。

    这句话很轻,只有邓医官和姚英子能听到。前者一脸迷惑,后者却浑身一震。

    那是两个单词:Forgiveme(原谅我)。

    这家伙总是在无可回避的尴尬场合,用英文来表达最真实的心声。

    姚英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似是被某种沉重的情绪压制。陶管家趁机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将她强行推上车去。盐谷铁钢主动要求断后,整个队伍在清兵虎视眈眈之下仓皇离开了牌楼。

    孙希一直挟持着邓医官,同时监控着周围的士兵,防止他们离开追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孙希估摸那支队伍差不多跟红会救援队接上了头,这才缓缓放下手术刀。

    邓医官一感觉到放松,立刻连滚带爬地跳开,同时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快!快把他抓起来!”

    士兵们一拥而上,孙希毫不抵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按在满是瓦砾的地面上。邓医官喘着粗气,怒骂道:“孙二鬼子!你可真讲情谊!”孙希抬起头:“邓四眼,你若真了解我,其实根本不用怕。我是个医生,手术刀是用来救人的,怎么会用来伤人呢?”

    “你……那你图什么?”邓医官被气得噎住,手指点着他直抖。孙希耸耸肩,轻声吟出了两句签语:“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他念完之后,心中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把一生的巨债都还完了似的。

    邓医官冷笑:“这时候还要转文!”正要再嘲讽两句,谁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陡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声浪如江潮激涌,绵绵不绝,响彻整个硝烟弥漫的汉口城区。

    清军对汉口最后的总攻势,正式展开。倾天大潮之下,几个小小人类的意愿根本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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