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希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柳叶刀。
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位老年男性,身体用白棉布遮住上下,只露出肥嘟嘟的肚腩。台旁的病历簿显示,这是一位曾罹患急性阑尾炎穿孔的患者,术后持续发烧。峨利生医生判断他的腹腔内出现了脓肿。
这种膈下脓肿引流术,对技巧要求颇高。所以峨利生医生决定由孙希来主刀,他和其他几位医士作为助手旁观。
孙希微微摆了一下头,强迫自己盯紧病患的右侧肋缘。那里事先画了一条黑线,像是腹腔多了一张嘴,挑衅似的冲着自己微笑。他轻叹一声,握紧柳叶刀,沿着线轻轻切下去。
刀刃运动得精准而巧妙,依次剥开皮肤、腹壁肌层及腹横筋膜。孙希在切口处轻轻触摸,没费多大力气,便触及那个深藏在腹腔间隙中的炎性包块。
这块脓肿有核桃大小,隐隐有波感,但不明显,用注射器穿刺,果然抽出了脓液。助手迅速用盐水冲洗了一下切口,孙希趁机换了一把窄刃刀,沿穿刺位置切开一个小口子。随后他先用纱布简单压迫了一下周边,备好两条引流管和油纱布,然后手腕一翻,打算用刀刃探入脓腔反挑。
就在这时,一直没作声的峨利生医生却突然开口:“停手!你在做什么?”孙希的手臂一僵,看向自己的老师:“呃,我正在分离脓腔壁。”
“为什么要分离?”
“因为脓腔里有多层纤维分隔壁,不处理掉这些,脓液无法彻底流尽。”孙希对答如流。峨利生医生喜欢在手术中随时发问,他早习惯了。
可教授的一双灰蓝眼眸依旧严厉:“你忘了吗?用锐器去做分离,很容易伤到附近的肠管组织,然后还会发生什么?”
“呃……如果脓液进入腹腔,会造成弥漫性腹膜炎。”
“那么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钝……钝性分离。”
“钝性分离应该使用什么器具?”
孙希“当啷”一声把窄刃刀扔在旁边盘子里,伸出修长的食指探入切口,像剥蒜一样把脓腔里的纤维壁搅开。而峨利生医生显然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质问:
“你的引流条只隔开了切口中央,却没考虑到两侧的情况。这可能会导致什么后果?”
孙希手指不停,口中回答:“呃,如果两侧切口提前愈合,引流口会被挤压收紧,到时候脓液无法排干净。”
“你的医学知识只是一字不漏地背诵书本,完全不会在手术中应用吗?”
“对不起……”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静看着严师训斥徒弟。所幸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孙希没再犯什么错误,顺顺当当做完了整台手术。
缝合完伤口最后一针后,他匆匆推开割症室的弹簧门,一屁股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捏着沁满汗水的手术帽,怔怔望着旁边的木制楼梯。
这个楼梯通往红会总医院的二楼总办室,孙希今天之所以魂不守舍,正是因为一场肇始于他的小小风暴,正在楼上酝酿。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像切掉盲肠一样,把过去一年的经历从人生中切割掉。
今天是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七日,距离那一次上海鼠疫风波已整整一年。孙希因为在那次防疫中立下殊功,被施则敬临时调去了红会总务,终于有机会实现他前来红会的真正目的。
孙希本来颇为犹豫,可冯煦频频催促,他只好利用职务之便,花了数月时间抄录出一份红会善款账册,寄去北京。账册寄出之后,如泥牛入海一般,北京红会全无动静。孙希松了一口气,主动申请调回红会总医院,并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
不料就在今天,冯煦突然抵达上海,径直来造访红会总医院,如今正跟沈敦和在二楼开会。
孙希做贼心虚,明白冯公的这次突兀登门一定跟自己抄录的红会账册有关,只怕是来兴师问罪查账的。所以从一大早上开始,他便心神不宁,以这种状态还能顺利完成一台手术,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正在呆愣,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孙希颓丧地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峨利生医生。他已换好了常服,手里还托着一个中式瓷碟,上面是一块涂着果酱的三明治,轻轻递过来。
这是割症医师的加餐福利,食堂位于建筑的另外一端,得自己去拿。峨利生医生这是特意去给自己取的?孙希愣了愣,惶恐地接过瓷碟,脑海中浮起疑问:“一啖砂糖一啖屎,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挨过骂,他特意来安抚一下?这可不像教授的作风啊?”
正自疑惑,峨利生医生缓缓坐到孙希旁边,微仰起脖子,视线落在走廊对面的窗外。那是一扇半落地式的罗马窗,十月的沪上秋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给教授的俊朗面孔罩上一层和煦的金黄色光晕,沉静得如同一位圣徒。
他不说话,孙希也不敢言声,只觉得有些古怪。
“你有心事。”峨利生医生忽然开口。
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孙希顿时有些慌乱,他这个老师虽然不爱交际,看人却犀利得很。他只好含含糊糊,说大概身体哪里不舒服。
“作为医生,你对身体状况的描述太模糊了。”峨利生医生在医学话题上向来容不得含糊其词。孙希犹豫片刻,只得无奈地坦白道:“其实,是因为个人遇到点事,心思有些乱。”
“你恋爱了?”
孙希吓得连忙摆手:“不是啦,不是,是我家里长辈的事情。您知道,中国老人都是很固执的。”
他这也不算骗人,确实是长辈之间的困扰。
峨利生医生的神情略有释然,这是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他晒了一会儿太阳,似乎想起什么往事,徐徐开口道:“说到老人的固执,其实欧洲与中国也差不多。我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一位老人的固执。”
峨利生医生平时除了医学上的事,极少谈及个人,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开口闲聊起来。孙希连忙抖擞精神,精准地垫了一句话过去:“为什么?”
“如果你有机会去哥本哈根的话,会在王宫广场前看到一座大教堂,它的名字叫作弗里德里克教堂,也叫大理石教堂,因为它用的大部分材料,都是产自北欧的大理石。”峨利生医生说着家乡风景,语调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这座教堂是为了纪念奥尔登堡皇族统治丹麦而修建的,从一七四九年开始修,一直到一八九四年方才落成。”
“一百四十五年?好家伙。”
“那年,我恰好十八岁,正在哥本哈根大学的医药学院就读,我的老师是著名的外科专家奥斯特教授。在弗里德里克教堂落成仪式的前夜,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教堂侧面的脚手架不知为何,突然发生了倾坍,恰好将前往参观的老师压在下面。”
“当时我就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不幸中的万幸是,奥斯特教授只是右腿被卡在脚手架和圆柱之间的缝隙里,人并没事。不过要把他救出来,非得把整片脚手架和圆柱挪走不可。可这涉及另外一个难题:大理石教堂的圆顶是由十二根圆柱支撑起来的,要挪走脚手架,就得搬开圆柱,这牵涉到一系列力学结构的改造。”
“奥斯特教授拒绝了这个方案,他说丹麦的信徒们盼望这座教堂盼了一百四十五年,他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可以影响教堂的落成。‘上帝已经给我安排好了位置,就让我成为如彼得的磐石吧,让教会建在我之上。’”——我至今仍记得老师蜷在地上,如此说道。
“老人固执得很,无论如何劝说,他都拒绝配合,可我们又绝不能见死不救。奥斯特教授本人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现场进行截肢手术。但他被卡住的位置很麻烦,空间狭小,不容另一个人操作。最后我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方案:由奥斯特教授自己来做高位截肢手术。”
“怎……怎么可能?”孙希听到这里,大吃一惊。
他作为专业外科医生,深知此举何等凶险。且不说止血、消毒、防止感染等一系列技术问题,一八九四年的主流麻醉药物还是乙醚,无法实现局部麻醉。换句话说,奥斯特必须在完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右腿生生锯断。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峨利生医生,说到这里,眼睑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们准备了一应手术器具,我还弄了一点口服古柯碱,希望教授中途不会因剧痛而晕厥。在教堂开放的当天清晨,伴随着穹顶下唱诗班的咏唱,教授饮下一杯勃兰地,拿起线锯开始对自己施行截肢术。我全程陪伴着他,给他传递各种工具。我从来没看过一个人那么痛苦,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专注。他的动作无懈可击,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影响到那双手的稳定。术中所有的细节,教授居然一个都没有遗漏。啊,我仿佛看到他戴着荆棘冠冕,痛苦而从容。”
孙希咽了一口唾沫,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都会让他胃部痉挛。
“上帝眷顾那些勇敢的人。老师奇迹般地完成了手术,顺利得救。此后他又活了十二年。至于那条右腿,现在也许还在教堂底下,诉说着那一天的神迹。从那时起,医药学院的每一届学生,都会被老师带去大理石教堂,参观那一场神迹般的手术的现场。”
峨利生医生站起身来,扶了扶镜框:“你是我的学生,今天我把这一课给你补上。要知道,医者是在上帝的领域工作,掌控的是人的生死。所以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不只要学习技艺,还要磨炼出钢铁般的意志。无论地动山摇还是内心恐惧,都不能干扰医生对患者的判断与处置。”
孙希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峨利生医生又郑重道:“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才成。”
孙希闻言一愣:“怎么?您要离开总医院?”
“是的,合同即将到期,明年年初我会返回丹麦。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可以通过我的考试,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说到这里,峨利生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好了,你去休息一下。忘记情绪,记住失误,接下来我们还有更多的人要拯救。”
峨利生的话就像一只宽大的熨斗,轻轻熨平了孙希起伏的情绪。他望着老师离开的背影,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把领口扯得松了一些,迈步朝二楼走去。
人的决心,往往就在一瞬间凝结而成。孙希打算走到冯煦和沈敦和面前,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承受因此引发的一切后果。不这么做,他将永远生活在不安之中,永远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登上二楼之后,孙希调整了一下呼吸,却忽然发现曹主任正矮着身子,撅起圆屁股,把耳朵贴在会议室的门前偷听。
曹主任看到孙希,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连忙直起身子,轻咳两声,然后伸手“嘘”了一声,示意别惊动会议室内的人。
就在这时,冯煦那铜钟般的吼声传了出来:“说来说去,沈仲礼你是不答应喽?”沈敦和的语气依旧谦和,只是柔里带刚:“此事诸多困难,前已备述,非在下一人所能定夺。”
“当此非常之时,你敷衍塞责,只怕是包藏祸心!”
“敦和这几年在红会尽力办事,所做无不发自公心,所忠无不出于义理,自问并无失当之处。”
“你敢公然抗旨?”
“此乱命也,当年粤不奉诏,如今在下亦难奉诏!”
两位大员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僵,吵得几乎撕破脸皮。“这都是那一本账册闹出来的呀……”孙希心中愧疚无以复加,正要推门进去,却被曹主任一把拽住。
“屋里厢正开会呢,你来做啥?快走开!”
“唉,我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得当面坦白。”
曹主任不禁嗤笑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手赶人:“冯大人和沈会董两位大人说的是大事,哪儿顾得上你?”
孙希抓了抓头发:“正因为这件大事跟我有关,所以我才来坦白。”曹主任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点着孙希微微发颤。孙希正要开口,曹主任已迅捷地倒退三步,像是见到什么病菌:“你……你也加入乱党了?”
“嗯?什么乱党?”
“武昌的乱党啊!你不是说跟你有关吗?”
孙希这才发现误会大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欸,等等,他们争论的大事,原来是这个?”
曹主任一点头,犹然狐疑道:“你真没加入乱党?辫子呢?”孙希赶紧从后脑勺揪起一条小辫子的尾梢,曹主任这才稍稍放心:“七天之前,武昌那边闹叛乱,你晓得吗?”
“当然听说了。”
这件事轰动全国,沪上的报纸天天在说,哪怕是孙希这种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革命党伙同武昌一部新军在十月十日发起一场规模颇大的叛乱,至今尚未平息。
曹主任气哼哼道:“这些乱党看着掼浪头,其实不过是些纸糊的灯笼壳子。朝廷已经调遣了北洋大军前往会剿,听说还请出了袁世凯做湖广总督,那可是个狠角色。”
“那跟咱们红会总医院有什么关系?”
“哦哟,你想,乱党再不济,总归还是有几条枪的。战场上枪炮无眼,两边必有死伤。咱们红会理应派人去武昌支援一下官军。”
“等等,官军?”孙希大为惊异,“红会宗旨不应该是不问立场,一体救护吗?怎么只支援官军?”
曹主任无奈道:“你也知道的,大清红会归陆军部管,你一个陆军部的下属机构去救乱党,怎么都说不过去吧?两位大人就这么互相别起苗头来。”
没有沈敦和配合,冯煦调不动红会资源;没有冯煦的朝廷背书,沈敦和也不敢轻易赶往武昌救援。怪不得武昌战乱爆发那么久,一贯积极的红会却迟迟不见动静。
想到这里,孙希稍稍松了一口气。冯煦原来不是拿红会账目来兴师问罪,那自己的愧疚感总算减轻了一点。
“哎,你刚才说要坦白的错事是什么?可以先跟我说说。”曹主任好奇地凑近问道。
“呃,没啦,没啦,都是些小事……不提也罢。”孙希原本被峨利生医生激起的激情,在曹主任一张油光光的宽脸照耀下,几乎损失殆尽。
“你可不要给医院添麻烦。你们不晓得事理,大清国运正旺,又有袁督公这样擎天保驾的忠臣,几天就能把叛匪给剿灭了。”曹主任不放心地絮叨着。
“知道,知道。”
孙希嗯嗯答应着,朝着楼下走去。楼梯下到一半,身后会议室的门“砰”一声被推开,冯煦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沈敦和在后头不急不慢地跟出。看两人神情,显然是后者占优。
冯煦手持拐杖往楼梯下走,孙希赶紧侧着身子站在一旁,让出一条路来。冯煦不动声色,径直下楼,只是两人身体交错时,那拐杖有意无意地敲了孙希小腿一下。
孙希心下明白,面上却不敢有所表示,只得垂下头来静立原地。后面的沈敦和快走几步,伸手搀住冯煦,生怕他摔下楼梯去。冯煦冷哼一声,胳膊一甩,似乎不愿领这个情,顾自快走几步。
这一块心病去掉,孙希稍稍恢复了状态,下午一口气做了三台小手术,直到五点方才罢手。门房送走最后一位病人之后,他斜靠在大门口的廊柱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
他一方面庆幸自己中午没有冲过去坦白,避免了枉做小人的尴尬;另一方面,也遗憾自己错过了坦白的最好时机。接下来何去何从,心下有些茫然。按道理他已完成了冯煦交予的任务,可以随时离开医院,可就这么突然离开,又有些舍不得。
孙希正在吞云吐雾,耳畔忽然传来一连串驴铃的响动。他眼睛一眯,知道是方三响驾着驴车回来了。今天是发薪日,这个吝啬鬼拿了钱肯定是第一时间去静安寺送香火了,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次驴铃声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等到孙希吹开眼前的烟雾,方三响已经径直把驴车顶到了大门前。
“快上车!”方三响的声音很是焦虑。孙希眉头微皱:“发生什么事了?”方三响道:“我们去找英子,路上细说!”孙希见他说得紧急,连忙蹍灭烟头,把医生袍脱下挂在旁边,迅速跳上驴车。
方三响扔给孙希一张报纸,然后挥动鞭子,催动驴车前行。
姚家宅邸在华格臬路上,从总医院过去约莫有六里路。好在沿途都是平整大路,驴车跑得飞快。孙希坐在车篷里,晃晃悠悠展报一看,惊得连呼吸都紊乱了。
这是一份今日出版的《民立报》,头版刊出一篇文章,署名作者赫然是张竹君。
在是文中,张竹君义正词严地质问道:武昌战事正炽,双方死伤枕藉,一贯标榜“博爱救兵”的红会为何按兵不动?该会每年吸纳善款巨万,如今却作壁上观,莫非是因为沈敦和会董忙着涂改账册,顾不得创会之初衷吗?如今善款其余几何?征信录何在?尤其红会医院账目,尚有土木、设备两个科目不清,涉款四十万两,难道不该有个交代?
她夹枪带棍,把沈敦和痛骂了一通之后,复又宣称,沈公无法取信于国人,她决定另外创办赤十字会,秉持公义与慈善前往武昌救援云云。张竹君还特别提到:“本人道主义,救护因战受伤之人,不论何方面人,视同一体。”——这近乎是在打沈敦和的脸了。
在这篇文章的末尾,还开列了一连串赤十字会董事的名单:伍廷芳、宋耀如、虞洽卿、李平书、王一亭、沈缦云……随便哪一个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巨商。
孙希读完新闻,脑子“嗡”的一声,张校长这算是……跟沈会董正式开战了?
怪不得方三响会这么着急。他在上海鼠疫流行时被张竹君救过,与她关系匪浅,而英子更是她的学生。沈、张二人正式开战,他们俩夹在中间,最是尴尬不过。这次去姚家花园相聚,大概是想商量一下对策。
孙希实在想不通,张竹君怎么对红会账目知道得那么详细?难道说……不可能,自己抄出红会账簿之后,只寄给了京城的冯煦。冯煦是清廷大员,张竹君倾向革命,两人立场大相径庭。冯煦再糊涂,也不至于给乱党提供弹药。
沈会董也真是流年不利。
孙希把报纸搁回到膝盖上,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扶着篷边干呕起来。方三响回过头,问他是不是晕车了。孙希苦笑着摆摆手,只搪塞说中午手术没顾上吃饭。
不知是否受武昌乱局的影响,这一路上无论华界还是租界,巡捕与卫兵比平时都要密集。有一位医生曾将上海比喻为大清帝国的脸色。这个老大帝国身体一旦有什么不妥,上海必现表征。
沿街高高低低的房屋内外,电气路灯与煤气灯火交相辉映。这一片明暗起伏,非但不能刺破浓黑的夜,反倒增添了几许迷乱光晕。这样的夜景,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仿佛行在一条无从捉摸的雾路之上。
好在这一趟难挨的旅程很快到了终点,驴车走到华格臬路以后,陶管家已恭候多时,带着他们从一处侧门进入姚家花园。
这是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小洋楼,周围的园林布局却是苏州的细腻风格,远远一个穿碎花裙的九岁小女孩坐在轮椅里,在步道尽头笑嘻嘻地等候着。
从那两条畸形的小腿来看,应该是流落蚌埠的那个邢大丫头吧?她被英子接回上海之后,交给了花匠抚养。看来这一年她过得不错,气色红润了许多。
邢大丫头一见他们靠近,即拨转轮椅,引着两人进了一楼的客厅。出乎意料的是,厅里除了英子坐在沙发上,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眉眼与英子酷似。不用说,自然是沪上大亨姚永庚本人。
难道召集他们来的不是英子,而是她爹?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姚永庚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与他们两个人是第一次见。
方三响和孙希赶紧上前施晚辈礼,然后一起看向姚英子。她穿了件月白色斜襟小袄,右臂搭在沙发扶手上。过去一年里,她在学校里潜心研习妇产两科,气质越发隽永,眉宇间洗练出一股勃勃锐气,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
大概是有父亲在场,姚英子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只是淡淡地吩咐仆人端来两杯热茶。姚永庚伸手示意二人坐下:“两位都是小女的好朋友,我便不多客套了。张校长在《民立报》上的声明,你们可读了?”
两人同时点头。姚永庚拿起一支烟斗,边往里塞烟丝边道:“我与沈仲礼是世交,还是红会名誉董事,而张校长是小女的恩师。出了这种事情,我姚家的立场实在有些尴尬,两位应该也是明白的。”
孙希赶紧点了一下头,还捅了方三响一下,后者不明就里,把背挺得笔直。姚英子忍不住埋怨道:“爹,他们俩是医生,不是你们商界人士,不要这么试探着讲话。还有,不要在家里抽烟。”
姚永庚悻悻地把烟斗搁下,冲两人无奈道:“我一年多少烟草生意,回到家里,反而不能抽了,真是没道理。”
原本凝重的气氛,多少变得轻松了点。姚永庚手里没了烟斗,只好端起茶杯:“沈仲礼和张竹君,这两个人虽说八字不合,可都是急公好义的正人君子。说沈会董贪污善款,我不信;可要说张校长凭空诬蔑,我也不信。”
两人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姚永庚的话有点矛盾。姚永庚笑了笑:“两个正人君子,却各执一词,这说明什么——”说到这里,他把茶杯重重往茶几上一搁,“说明必有小人挑拨离间!”
孙希的心脏差点停跳半拍。姚永庚的下一句,更让他一口气没缓过来,脸色都青了。
“这个小人,我以为就在红会里面!”
方三响疑道:“是谁?”姚永庚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人一定是沈会董身边亲近的人,他窃取账册,涂抹窜改,然后去张校长面前搬弄是非,这才引得两人生了龃龉。一定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严厉地扫视对面这两个小年轻。方三响眉头紧锁,捏紧了拳头沉思,孙希却缩了一下脖子。姚英子嗔道:“爹,你怎么又犯老毛病啦?他们俩不是你的下属,别跟训话似的。”
姚永庚听到女儿责难,这才目光转柔:“是老夫失礼了。其实今天叫两位来,是有一桩不情之请,希望你们把这个小人揪出来。”
两人身子俱是一震。姚永庚道:“你们两位与小女是生死之交,人品最是信得过,又是红会总医院的成员。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们去调查最为稳妥。”
方三响举起手,想要发言。姚永庚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本来呢,让英子去问张校长最为便当。可张校长为人刚强,行事略有偏激。我担心英子弄巧成拙,反而误会更深。若能先在红会里揪住这个小人,再做解释,两人才好冰释前嫌。”
孙希也想开口,谁知姚永庚又道:“放心好了,你们查到以后,只需把名字告诉我,别的什么都不必做。”
“这件事沈会董知道吗?”孙希总算抢到一个发问的机会。
姚永庚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提醒过他,可仲礼兄太过敦厚,总说红会里不会有这样的人。他是菩萨心肠,这个恶人便让我这个名誉会董来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三响与孙希只得应承下来。姚永庚从包里拿出两支万宝龙的钢笔,还有两瓶墨汁,算作见面礼。
“这是特制的铁胆墨汁,写起字来不容易褪色,我们商行专用。你们做医生的,应该也需要。”
两人收了礼物,姚永庚略做寒暄,便离席办事去了。一看父亲走了,姚英子立刻收起贤良淑德的做派,跳下沙发:“喝茶太闷了,我给你们弄点南洋的奶油咖啡!翠香,跟我去后厨做帮手。”
这会儿两人才知道,邢大丫头如今有了个大名,英子给起的,叫作邢翠香。名字俗气,可他们都知道为什么。
她们俩离开以后,方三响百无聊赖,一侧头发现孙希正盯着厅角的留声机发呆,顿觉蹊跷。平时每次聚会,只要有西洋玩意儿出现,这个假洋鬼子总会吹嘘他当年在伦敦如何如何。这一次他居然闷不吭声,可实在太离奇了。
很快姚英子冲好了咖啡,亲手端到两人面前。
“你最近忙什么呢?”方三响接过咖啡,随口问道。
“还不是妇科和产科那些东西。”姚英子叹道,“我这一次扎下心来学才知道,女子一生要经历这么多风险,苦,实在是苦。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有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孙希心不在焉地宽慰。
“一个人好也没用啊,能救得了多少人?我去过崇明、启东、宝山等地考察,简直吓死人。那里稳婆的卫生意识不比皖北强多少,一年不知多少产妇死在她们手里。我在想,如果能让这些稳婆也接受一下培训,是不是能救更多人。”
孙希啜了一口咖啡,不以为然:“你也知道培养一个医生得多久。那些稳婆大字都不认识几个,指望她们?”方三响却一脸认真道:“也未必没效果。我读过杭州一个传教士的论文,他别的不教,只让当地村民饭前便后洗手,结果当地闹痢疾的概率大幅降低。”
“那是因为原来的基础太差了,所以稍一提点就觉得效果斐然。”孙希道。
“馍总要一口一口地吃。”
姚英子大为得意:“还是蒲公英会讲话。孙希,你这么喜欢泼冷水,那不要喝我的香浓咖啡呀。”孙希连忙赔笑道:“我哪有这意思,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做太累。这个工作量,非得办几个学校才能忙过来。”
“这有何不可?”姚英子眼睛一亮,“就弄个学校嘛,把稳婆们集中简单培训一下,也不用太长时间。”
“这么利国利民的事,你应该去跟张校长说说,这才是她该做的事情。”孙希不无感慨。
姚英子双手握着自己的杯子,突然陷入颓然:“唉,可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她连在学校的课都是别人代上。直到今天报纸出来,我才知道她竟然搞出个赤十字会跟沈伯伯打对台。”
孙希道:“我记得日本那边就是把红十字会称为赤十字会,张校长这是存心气沈会董呢。”
姚英子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咖啡杯口热气蒸腾,蒸得她的圆脸浮起一片歉疚的红润。两人都明白,英子此时内心有多痛苦,一边是故交长辈,一边是授业恩师,实在难以自处。
方三响见不得她这样委屈,一拍桌子,愤愤道:“这都是那个小人作祟!要让我逮到,先给他屁股扎三针!”孙希眼皮一抖,方三响的注射水平在院里颇有名气,一下能把胳膊扎穿,外号“断魂枪”。他勉强笑道:“也不好这么快下结论,也许另有苦衷呢?”方三响一瞪眼:“这种小人,还能有什么苦衷?”
“哎,我是说也许,maybe,ormaybenot。”
姚英子敏锐地歪了一下头:“孙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孙希“嗯”了一下:“你干吗这么说?”姚英子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一遇到尴尬或心虚的场合,就会换了英文来掩饰。”
孙希举起杯子哈哈一笑:“不是我心虚,是你这咖啡有问题吧?才喝了一口,就让人心跳过速。”气得姚英子喝令翠香把他的咖啡杯收走。
几个人又闲聊了一阵,眼看时辰不早,两人起身先行告辞。姚英子送到庭院门口,细细叮嘱道:“我爹也是瞎出主意,怎么叫医生做起包探来了?你们不要为难,随便敷衍一下就好啦。”
两人离开姚家花园之后,方三响正要去牵驴车,孙希拍了拍他肩膀:“你自己先回去吧,我溜达溜达。”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方三响有些诧异。
孙希随口胡说道:“内有小人作祟,外面时局不靖,我回去也睡不着,不如散散心,好好琢磨一下最近的局势。”方三响信以为真,肃然道:“那我陪你。”
孙希脸色一变,赶紧道:“唔用啦,你一天又做医生又打杂工,早点回去歇着。”方三响道:“我回去也睡不着,正好聊聊。最近武昌这乱局,我有些见解也只能跟你说说。”
他轻轻挥动小驴鞭,下巴不自觉地绷成一个方角。孙希知道方三响自从鼠疫事件之后,思想似乎变得有些激进,可他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听,勉强笑道:“哎呀哎呀,武昌能有什么大事?报纸上一阵热闹就过去了,反正波及不到上海。”
“你没看农先生的专栏吗?”
“他日日长篇大论,你说的是哪一篇?”
“就是前两天发的。武昌之所以起了兵乱,是因为朝廷调湖北新军入川去镇压保路运动;之所以闹保路运动,是因为朝廷把川汉铁路筑路权卖给四国银行团;朝廷之所以如此发卖,是因为需要钱来搞皇族内阁。”
“所以……?”
“你做医生的,还不明白?这些乱象是症状,说明这个肌体、这个国家出了大问题。”
“你说得没错呀。人体生病,我们须请专业医师来诊治;国家生病,自然也是专业的政治家、官僚家来解决。我们只要安守本分就好。”
“你这话怎么像是屎窟曹说的,不是真正国民的精神!”
孙希见方三响又要开始嚷嚷,赶紧拽住他胳膊,压低嗓门道:“老方老方,我是急着去约一个姑娘见面,你非要跟我去做大蜡烛吗?”
“……是谁呀?”方三响居然还追问。
孙希不满地一推他肩膀:“喂,你每次发了薪水就跑去静安寺,我也没问你去干吗。你也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好吗?”话说到这份上,方三响纵然满腹大道理,遇到这种事也不好坚持,只好悻悻离开。
好不容易哄走了方三响,孙希敛起轻浮的笑容,面色转肃。他朝南走出去几百米,这才拦住一辆黄包车,折头径直前往七浦路的沿河小院。去年孙希就在这里得了冯煦交托的任务。冯煦既然又来了上海,也许还住在同一个地址。
去年今日此门之中,再来心境大不同。尤其见过姚氏父女之后,孙希的心理压力变得前所未有地大,迫切需要去问个明白。
他上前叩门,过了好久门房才打开,还是去年那位。他还认得孙希:“老爷连夜赶回京城了,他知道你迟早要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然后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孙希闻言愕然。怎么冯公走得这么快?是沈会董终于让了步,还是京城出了什么不可测的变化?
伴着无数纷乱思绪,他站在门口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中英文的双语荐信,被推荐人是SunHsi,落款是冯煦的花押。附信还有一张汇丰银行的无记名汇票,数额为两百英镑。
一年前冯煦承诺孙希,只要窃得账册,便保他出国继续深造。冯公这一封空白的荐信,表明孙希的任务已经完成。
附在信后的,还有一条寸许小幅,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副对联:“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
孙希不懂书法,国学也差,这副对子看得似懂非懂,捏着信纸不由得陷入茫然。
凭着那封荐信,他可以回到魂牵梦萦的伦敦。那两百英镑足够支付上海到伦敦的路费,还够一年生活之需。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必须离开红会总医院。
这并非一个艰难的抉择。孙希当初是被迫加入总医院,如今可以抽身离开,继续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怎么想都是一桩美事。可不知为何,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感觉一团无形的脓肿蔓延到了整个肺部,填塞每一个肺泡,阻断每一级气管,令他艰于呼吸,形同溺水一般痛苦。
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吗?我应该开心才对呀!孙希越是这样想,溺水感就越强烈。他茫然地走到苏州河畔,张开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氧气,却不防被一股腐烂的味道冲入嗓子。
远远地,一大块黑乎乎的物体被混浊的河水推动着,在孙希的眼前漂过。夜里光线太差,那也许是一头遭了瘟的猪,也许是一头病死的牛,甚至是一个溺水的人攀着几根树枝也说不定。它的表面微微蠕动着,那是落着许多苍蝇,边缘的水面泛着一圈油腻的夜光。
苏州河沿途的居民们,经常在夜里把垃圾抛入河中,它们在冲刷中结合、分散,黏结成各种古怪的形状,像一条条巨大的黏稠鼻涕,顺流直入黄浦江。这番污秽景象,活像是发生“GreatStink(大恶臭)”的泰晤士河。孙希陡然想起来了,当初他接下冯煦的委托,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在那一晚,他也涌现出了同样的感慨。这世上,竟有比人体结构更复杂的东西。
眼前一条吊着煤油灯的小船漂过来。这种小蚱蜢船往来于上海与苏州之间,运货、载客两不耽误,随停随走。孙希一点也不想回医院,便喊船家靠过来。艄公问先生去哪里。孙希只说随意,然后斜靠在船尾点起一支烟来。
艄公大概见惯了这样的冒失鬼,也不多问,顾自划了起来。小船犹犹豫豫地在水面上转了几圈,时而东折,时而西返,两缕涟漪在黑暗中交错飘忽。
就在孙希不知漂向何处之时,方三响已经返回了医院。他停好驴车,正准备回宿舍去休息,却见到杜阿毛从廊下笑嘻嘻钻出来。
自从鼠疫事件之后,方三响和青帮的关系越发紧密。刘福彪多次暗示他来烧香,允诺代师收徒,平辈排字。方三响对此毫无兴趣,不过看在陈其美的面子上,去闸北出诊的次数多了起来。
“拜托方医生你一件事,我们最近要搞一批药品。”杜阿毛压低声音,递过一张清单来。
方三响借着廊下电气灯光扫了一眼,瞳孔不由得一缩。清单上写着不少西药名称,里面居然连肾素都有。
“你们这是……要去抢谁的地盘?”方三响抬起头问。
肾素是最近流行于欧洲的新发明物,能让人升压升心率,配合奴佛卡因可以延长麻醉效果,不过很多人都拿这东西当兴奋剂用。青帮突然要这些药品,怕不是要有一场大规模械斗。
“是刘老大要的嘛,我哪懂这个,只是跑跑腿。”杜阿毛却不直接回答。
无论华洋药商,要进口这张清单里的药物,都要受到租界卫生处的严厉管控。只有红会总医院是慈善团体,可以直接从香港宝成药厂订购,海关有免检通道。
方三响连连摇头:“这不成,这不成。红会是中立机构,怎么能跟青帮一起做走私药品的勾当?”杜阿毛显然早预料到他的反应,嘻嘻一笑:“其实呢,这不是刘老大的意思,是陈先生拜托的。”
陈其美?方三响的态度立刻变了。
陈要见的血,肯定不是黑帮斗殴那么简单。联想到眼下时局,方三响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猜想。
“可是,进药都归曹主任管,我只是个实习医师。”方三响为难。
杜阿毛喜道:“其实这些药品,就在外洋一艘挂洋旗的火轮上。方医生,你只要陪着货去海关走一遭便好。”方三响这才明白,陈其美想借用的,只是他红会总医院医师的身份。有他陪同,这批货便能从海关的免检通道运进去。
毫无疑问,这件事严重违反了医院条例,也违反了工部局的规定,更触犯了《大清律》,但方三响仍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杜阿毛与其商定好细节,便悄悄离开了。方三响返回宿舍,直接上床睡了。平时他脑袋一沾枕头,立刻就能睡着,这一次却辗转反侧,无法安眠。连方三响自己都没觉察,他此时的脉搏与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快,浑如一年前在派克路躲避巡捕时的兴奋。
到了次日,方三响早早去院务室请假。曹主任批得不太爽快,因为孙希居然缺勤。方三响只当那小子与女朋友幽会未归,心中一笑,也不说破,径直离了医院,直奔外滩码头。
杜阿毛早等在那里,引他登上一条单桅小船,扬帆朝着长江口开去。今天有稀薄的阴云蒙住天空,透下的阳光失却了锐气,在水面漫射成一片片起伏的碎光,教人有些昏昏欲睡。
三个小时之后,远远可以望见一艘悬挂着比利时国旗的火轮船,正在洋面垂锚静候。方三响登上船只,发现货舱里满满囤着几十吨货物,都是沪上各大医院与药局订购的药品。
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树林里。这么一大批药品一起清关,浑水摸鱼方便多了。青帮……不,同盟会的能量果然不小。
陈其美本人没有露面,他现在还是清廷的通缉要犯。不过船上有几个押运的同盟会会员,年纪都不大,皮肤黝黑,态度礼貌而冷淡。方三响暗自猜测,他们大概是南洋华侨出身。这年头,越是在国外的人反而越爱国。
接上人之后,轮船鸣了一声汽笛,却迟迟没有收锚开动。方三响问过之后才晓得,原来黄浦江的航道一直淤塞严重,这种远洋海轮须等到午后一点涨潮,才能通航入港。
他看看时间还早,便在甲板上找个阴凉坐下,拿出路上随手买的《江南商务报》。这一读不要紧,惊得他差点没坐稳掉入江中。
它的今日头条,赫然刊出一篇冯煦的到沪访谈。在访谈开头,记者发问说武昌叛乱声势益大,全国瞩目,为何红会却迟迟没有动静。冯煦只字不提京沪之争,表示红会最近正在清理账册,“一俟善款清畅明白,更无疑惑,即刻赴汉救难”云云。
以方三响的粗疏,仍能读出访谈里那一股浓浓的皮里阳秋味道:为什么红会迟迟不去武昌救援?因为善款还不“清畅明白”。为什么善款不“明白”?因为我们在清理账册时发现有问题。再往深了想,账册是谁管的?自然是沈敦和、施则敬等一干沪会骨干。
要知道,《江南商务报》乃是江南商务沪局所办的官报,在上海华商圈里颇具影响力。而红会的主要进项即来自沪上华商捐输。冯煦这一手釜底抽薪,等于切断了沪会的粮道。总算他话里留了三分余地,只等着沈敦和自请归降。
方三响喟叹一声。昨天张竹君公开叫板,今日冯煦又来逼宫,若不是这两人政治立场相左,方三响简直疑心他俩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
无论如何,沈会董这一次可是被逼到墙角了。不派救援队去武昌,沪上舆论汹汹,红会盛名可能毁于一旦;派救援队去武昌,京城一定趁机收权——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
方三响自十几岁以后,一直待在红会,耳濡目染都是沈敦和的教导。沈会长可以说是他心中除了魏伯诗德之外最敬重的长辈。眼看风云变幻如斯,方三响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这批药品送到革命党手里,便去向陈其美讨个人情,请张校长缓缓手。
他正琢磨着如何说项,忽然耳畔又一声汽笛声响,前方快到外滩码头了。方三响忧心忡忡地折起报纸,与几个同盟会会员一起做通关前的准备。
半个小时之后,这艘大船稳稳地停在了卸货泊位。沉重的舱门被缓缓拽开之后,半裸着身体的苦力们鱼贯而入,把货箱一个个扛出船舱,运过栈桥。而海关官员就站在栈桥旁边,与货主一同清点。
方三响不擅扯谎,不过他的身份不是假的,讲起清单上的药品名称时更是一口流利德文。于是海关一点疑心也没起,很快就把这批药品清关了。
几个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海关官员用铅笔头敲了敲表夹,用疑惑的口气问道:“咦,你们红会订的药品有两批呀,干吗不一并报关?”
方三响一怔:“两批?”
“对呀,两批。”海关官员的语气很肯定。
方三响旋即想起来,这条船本来就是走沪港线的,应该也有一批真正红会订购的药品,李逵和李鬼居然是同舱而至。凄厉的警报声,陡然在方三响的脑海中响起。
不好,既然有红会订购的药品,那意味着……红会总医院的人随时也可能来码头提货!万一撞见可就露馅了。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方三响只是动动念头,视野里便突然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正试图绕开一队散发着汗臭的扛包苦力,榔槺的身材颇为狼狈——不是曹主任是谁?
方三响一瞬间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吓得根本说不出来话。杜阿毛见势不妙,急忙把他推去一旁,笑着对海关官员解释说:“红会下辖的医院可多咧,除了总医院,还有天通庵镇的中国公立医院、天津路的时疫医院、十六铺马路的南市医院等。各家都是自行订购,各报各的。”
他一口气报出好几家医院,海关官员无奈地耸耸肩,签字之后径直走了。方三响一刻也不敢多待,跟杜阿毛打过招呼,匆匆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码头。
今天他出门大概是没看皇历,才走出去没几步,迎头便被另外一位熟人撞见。
“史蒂文森?”
方三响躲闪不及,只得在那一对牛眼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过去。
史蒂文森看着方三响,唇边微微勾起一条弧度。他去年追查陈其美功亏一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苏格兰人独有的倔强,让史蒂文森对青帮保持着高度关注。这一次,他接到一个三光码子的消息,说青帮似乎在码头上有一批违禁货物,便立刻赶来查探,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这个狡猾的中国医生。
上一次让你逃掉了,这一次可不会那么幸运了。史蒂文森想。
“方医生,你不去看诊,跑来码头做什么?”史蒂文森眯起眼睛问。方三响反问道:“法律没规定不许来吧?”
这种无意义的嘴硬,在史蒂文森听来无异于自招。他扫了眼同样陷入惊恐的杜阿毛,又看看他们身后那堆印着红十字标识的货箱,突然脸色一板:“现在巡捕房怀疑你们走私违禁物品,需要开箱清验。”
方三响和杜阿毛霎时不知所措,史蒂文森知道自己咬到大鱼了。他得意扬扬地拨开两人,在那堆货箱里随便选了一箱,从腰间抽出警棍敲了敲:“打开!”
杜阿毛跳起来喊道:“这是红会订购的慈善免检货物!你无权检查!”史蒂文森咧开嘴笑了:“红会利用免检通道走私军火,这可真是个天大的丑闻。”
“军火?”
杜阿毛与方三响同时一怔。两个安南人趁机拿起撬棍上前,粗暴地撬开箱盖。可出乎史蒂文森意料的是,木箱里填满了白花花的棉花,棉花之间码着一个个方盒,每个方盒都是两英尺[1]宽、三英尺高,合口处是一圈灰白色的锡封。
史蒂文森有些发愣,他本以为青帮和去年一样,是从外洋偷运军火来租界。可这些方盒的尺寸,哪怕是拆散的枪械零件也放不进去。
“也许装的是炸弹。”
史蒂文森黑着脸下令继续拆。安南人扯开锡封,打开方盒,结果发现里面是一排排固定在纸板上的深棕色小玻璃瓶。史蒂文森不甘心地捏起一个小瓶子,来回观察,瓶外的德文标签上写着“肾素”和“施托尔茨”两个单词。
他不知肾素是什么东西,也没听过化学家施托尔茨的大名,但无论如何这也不可能是军火。
史蒂文森有些悻悻地放下小瓶子,又撬开另外一个木箱,还是一无所获。他咬了咬腮帮子,仍不肯放弃:“这些也许是违禁药品,必须等卫生处的人过来查验。”
“你刚才还说是走私军火呢,到底是不是,讲讲清楚哇!”杜阿毛嚷起来。史蒂文森的大鼻头微微有些发红,他挥动警棍,恶狠狠地嚷道:“巡捕房有权扣押一切可疑物资。你们青帮经手的,就要彻查!”
“外滩码头上哪条船卸货,不是青帮弟子经手?你有本事,全去给查封了呀!”杜阿毛跳起脚来大叫。史蒂文森有心把这个小瘪三一棍砸倒,可他发现周围一些脚夫纷纷围了过来,个个袖子都卷着。
史蒂文森倒不怕青帮,可最近中国时局有点乱,工部局反复强调一定要维持租界平稳。倘若外滩这里惹起骚乱又没个正当理由,只怕巡捕房那边也不好交代。可羞刀难入鞘,史蒂文森总不能在这些中国人面前示弱。于是他把视线移向方三响:
“这真是你们红会订购的药品?”
方三响不擅扯谎,被这么明确地逼问一句,神情显出些许不自然。史蒂文森双眼锐光一闪,立刻觉察有异。他正欲穷追猛打,却不防旁边有人打断了节奏。
“这位长官,听说您找我?”
史蒂文森侧头一看,一个礼帽胖子讨好地站在旁边,两只眼睛笑得像只正午的橘猫。不待他发问,这胖子主动递来名片:“鄙人曹渡,忝为红会总医院院务主任,随时为您效劳。”
方三响气息微微一窒,曹主任怎么跑过来了?他转头一看,旁边还站着刚才那位海关官员。想必是这边的争端惊动了海关,正好曹主任也在提货,便把他叫来处理“红会”事务。
史蒂文森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们红会是不是订了一批药品,今天来提货?”曹主任知道他是巡捕房探长,搓着手赔笑道:“正是,正是。”史蒂文森冷哼一声,又问道:“你们这些药品入关,可有合法凭据?”曹主任道:“都有,都有。”他是个精细人,专门有一个牛皮包放各种手续文件,当即一张张拿出来给史蒂文森看。
其实这两人说的,根本是两批药品。哪知道错卯对上榫头,居然聊得有来有往,都没觉出不对劲。只苦了方三响和杜阿毛两个人,站在一旁心惊胆战,唯恐哪句不对泄了底。
史蒂文森在手续文件上挑不出毛病,一瞪方三响:“他也是你们红会的医生?”曹主任连连作揖:“只是个不成器的内科实习医生,让您见笑。”反身踮起脚,把方三响的脑袋往下按:“去给探长大人道歉!快!肯定是你做错了什么!”
这边态度一跪到底,史蒂文森反而头疼起来,只觉这个胖子态度油滑,比方三响难对付多了。无奈之下,他又指了指杜阿毛:“你们红会的药品既然是合法进口,为何还要让青帮插手?”
曹主任比画着肥胖的手指,分辩道:“码头脚行一向是青帮打理,不找他们,别人也不敢接呀!您可不知道,这些赤佬手段狠得紧,谁敢抢活,分分钟沉去黄浦江。”
话说到这份上,史蒂文森就算疑窦未消,可也没法盘问了。去年鼠疫之后,红会被工部局视为值得合作的对象,这种无凭无据的指控很难得到上级支持。他悻悻地把警棍收了,圆盔一拉,带着安南人离开码头。
方三响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曹主任已劈头盖脸骂起来:“你难道嫌医院薪水少,跑来扛包做苦力?还惹来巡捕房的人!”
方三响早习惯了,一边挨着骂,一边给杜阿毛使了个眼色。杜阿毛心领神会,连忙回身指挥青帮兄弟,把那批药品迅速装车走人。曹主任立刻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旋即恍然:“啊哟,你来码头是帮着青帮搞事情!要死了!医院早晚有一天被你拖累!”
他一气骂了五六分钟,直到口干舌燥才闭口,命令方三响去帮忙装车,一来以示惩戒,二来可以省掉一个扛工的工钱。方三响老老实实去搬运货箱,心里却长舒一口气。
这边厢真正红会的货物正在装车,那边厢青帮的马车已满载着药品离开外滩。押车的杜阿毛斜跨在货堆上,哼起了小曲儿。他可没留意,大车一离开码头,便被史蒂文森豢养的三光码子给缀上了。
原来史蒂文森疑心未去,临走前埋伏了一个眼线在大门旁。如果这批货物与青帮有关,那么只要紧盯着杜阿毛,一定会有线索。
马车一路飞驰,很快便来到了南市上海医院,顺着大车道拐进去。那学校规模不大,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上海女医学校”——这便是女子中西医学院新改的名字。
那尾随而来的三光码子观望片刻,立刻回报给史蒂文森。史蒂文森一听,立刻来了兴致。
去年他在派克路上抓陈其美功亏一篑。事后史蒂文森分析复盘,认为最有嫌疑的人,正是上海女医学校的校长张竹君。这个女人不仅给陈其美提供藏身之处,通风报信,之前还涉嫌包探沃伦之死一事,可见与青帮关系匪浅。
如今这辆装载药品的青帮马车没去红会,却一头扎进上海女医学校,恰好印证了史蒂文森的猜测。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行动。要突击搜查租界内的学校,非得拿到总探长的批准不可。
史蒂文森迅速起草了一份报告,亲自送去租界巡捕房。没过多久,总探长把他叫进办公室,脸色不是很好看。
“你知不知道这所学校的校董是李平书?”
史蒂文森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李平书也是上海自治公所的总董?”
史蒂文森起身争辩道:“我只是申请针对张竹君进行调查,与李董事无涉。仅仅去年一年,这个女人就涉嫌一宗军火走私案、一宗包探失踪案和一宗协助危险分子潜逃案,可见与青帮、与革命党关系匪浅。现在我已找到确凿证据,有十足把握!”
总探长扬了扬手里的报告:“你的证据,就是这一车送进上海女医学校的走私药品?”
“是的。我怀疑这批药品背后,牵扯到更大的阴谋,只要顺藤摸瓜……”
史蒂文森还没说完,总探长从桌子后头扔过一张报纸来:“昨天这个张竹君刚刚宣布成立赤十字会,要去武昌进行慈善救援。她大量购入药品,很正常嘛,我没看出哪里可疑。”
“她说是支援武昌,可谁知道真正用在哪儿?这批药品是用红会名义走私进来的,手续不全,一查一个准。”
史蒂文森不明白总探长为何如此消极,这分明是一桩唾手可得的大案。总探长见他态度激烈,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回去。
“大卫,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总探长语重心长地教诲道,“现在各国公使关于武昌的叛乱有一个共识,即军事危机一定会演变成政治危机,而且很可能是全国性的政治危机。基于这个判断,工部局必须严守中立,维持上海安定。”
“政治的事我不懂,但这和抓人有什么关系?”
“张竹君现在搞赤十字会,是为了与官方红十字会对着干。你现在去查她,会让人误解工部局的政治倾向,破坏中立。”
“我去查张竹君,正是为了消弭隐患,更好地维持稳定!”
总探长摇摇头:“如果是走私军火,我会毫不犹豫地批准你行动。可她只是走私了一批药品,这不足以说服工部局。”
“难道走私药品就不违法了吗?法律的公正呢?”
“巡捕房在租界的职责,什么时候是维护法律公正了?”总探长盯着他,唇边浮起一丝嘲讽,顺手端起了咖啡杯,示意送客。
这是他最喜欢的中国习俗,含蓄内敛,不失体面,可以省掉很多口水。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离开办公室,甚至连门都忘了带上。他现在肺部蓄积的愤懑,简直可以驱动一台蒸汽机车。两道灼热的气息从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来,一对牛眼几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当年他从苏格兰场辞职,就是因为无法忍受那些愚蠢政客对查案指手画脚。没想到调到远东之后,旧事居然还会重演。
史蒂文森离开巡捕房,轻车熟路地走过两个路口,钻进弄堂里一间昏暗的羊肉铺子,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用生硬的中文大喊:“老板,一斤熟羊杂,面少些,烫一壶黄酒。”老板“哎”了一声,一边拿起菜刀笃笃切起来,一边吩咐小伙计拿起长柄木勺,从一个热气腾腾的杉木桶里舀出乳白色的老汤。
中国的饮食,史蒂文森样样吃不惯,唯独这家藏书羊肉铺的熟羊杂合他胃口。馆子里用的是山羊肉,只用盐调味,炖出来的杂碎味道让他想起家乡的哈吉斯。那是一种伦敦老爷们看不上的美味,需要把羊肺、羊心、羊肝搅碎了放入羊胃,混着洋葱与胡椒煮熟了再切开吃,再配点苏格兰威士忌,简直要上天堂。
可惜这里威士忌很少,只能勉强用黄酒代替。史蒂文森带着怨气大嚼羊杂,一会儿工夫酒壶便见了底。酒精在这个苏格兰人体内同时产生了两种功效。
首先它带来了勇气,史蒂文森喝得浑身发热,突然在铺子里大吼道:“让那些该死的政客们见鬼去吧,哪怕是为了小沃伦,我也一定要追查到底。”它同时还赐予这位探长古老的东方智慧,他从怀里掏出曹渡的名片,一个绝妙的想法在脑海中生出。
总探长虽是头怯懦的蠢驴,但他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
***
孙希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进总医院的大门。
那晚他上了蚱蜢船以后,由着船家随意乱漂,一觉醒来,发现小船竟开到了嘉定。他索性下了船,在当地胡乱逛了一阵,无意在吴兴寺里见到个观音灵签的摊。孙希原本对这些不屑一顾,这一次却莫名动了心思。
结果他求到一支中平签,签文有云:“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孙希看得一头雾水,花了十个角洋请和尚解签。和尚摇头晃脑地回答说:“不用辨疑,自有佳期,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衣冠重整之象,凡事先难后易也;无穹而有功,仕途自可青云矣!”
孙希顿觉醍醐灌顶。“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这异路,不就是指出国吗?“衣冠重整”,不就是脱去马褂换上西装吗?“凡事先难后易”,指的是先在红会总医院过了两年苦日子,“无穹而有功”,自然是以后在伦敦行医大为顺遂。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了这两句解签语,孙希心中愁云一扫而空,当即买了一张船票返回上海。既然天意如此,他决心一回去就把辞职提了,回到魂牵梦萦的伦敦,远离这一切纷扰。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临行前请三响和英子去番菜馆吃一顿大餐;沈会董两袖清风,可以请德彝老写一幅字送给他,屎窟曹若是不骂人,也可以送一幅;唯独峨利生医生有点棘手,毕竟这位老师一心要培养出一个本土医生,知道这消息不免会失望。不过伦敦距离哥本哈根不远,明年峨利生医生回国以后,师徒俩反而更容易相见。
孙希一边琢磨着,一边走进医院大堂。他突然疑惑地抬起头,嗅了嗅,感觉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石炭酸味道,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可他环顾四周,医院里明明和平常一样啊!
忽然走廊尽头闪过一个熟人,居然是农跃鳞。自从皖北事之后,他们跟这位记者算是认识了,只可惜他终日在外头跑,一年多来竟没聚过几次,反倒是在报纸上时常见到他的名字。
农跃鳞一见到孙希便主动过来打招呼,表示他此来是看静脉曲张的老毛病,不是来打探新闻的。孙希与他寒暄几句,农跃鳞突然感叹道:“贵院这时候居然还坐得住,也真是令人钦佩。”
“嗯?怎么了?”孙希觉得他话里有话。
农跃鳞叹道:“你纵然对政治没兴趣,本院的事总要关心一下吧?”
原来这几日先有张竹君檄文挑衅,后有冯煦专访暗讽,直接把红会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热度仅次于武昌战事。各大报章纷纷追问三个问题:红会医院是否有经济问题?是否会派队前往武昌?救援方针到底是一体救助还是只援官军?
至于各种小道消息,更是四处流传。有说沈已被朝廷罢免,正在调查贪黩之事;有说红会尸位素餐,行将裁撤;有的甚至说沈、施两人已携巨款潜逃国外,留在沪上的乃是替身云云。
尤其到了十月十九日,张竹君的赤十字会在南市上海医院正式成立,到处招兵买马,劝募筹款,使得这股质疑风潮达到巅峰。可身处风暴眼中的沈敦和始终不置一词,这种态度颇为诡异。农跃鳞这才有此感慨。
孙希没料到自己离开上海不过两天,舆情已发酵到了这地步。他心里有鬼,只得敷衍道:“沈会董的人品绝无瑕疵,我们医院同人深为信赖。”
“哎呀,你就不要打这个官腔了。”农跃鳞压低声音,“我可是听说,红会之所以会被质疑有经济问题,正因为沈会董身边出了个内奸,就是他偷抄账册去卖给有心人,才有后面这一大出。”
孙希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
农跃鳞朝远处瞥了一眼:“呶,都惊动租界巡捕房的人了,正跟你们院务曹主任开会呢。”他见孙希面色变幻不定,拍拍其肩膀道:“我与红会在皖北有善缘,但倘若真有此事,我也只能直笔发论,希望你不要见怪。”
孙希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个,跌跌撞撞走到院务办公室门前,正看到史蒂文森扣上圆盔,得意扬扬地从里面出来。曹主任跟在身后脸色铁青,好似吃了半斤砒霜。
曹主任把史蒂文森送走,返回时看到孙希正等在那儿,眉头一皱:“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孙希勉强抑住惊慌:“我有点私事去了趟嘉定。”曹主任不悦道:“不请假擅自离岗,按规定要扣一个月薪水。”
孙希忙不迭地认错,然后小心翼翼试探:“那位探长跑来咱们医院干吗?”一提这个,曹主任的脸颊一阵颤动:“嗐!搞不好了!院里竟然出了个偷账册的内奸!”
“谁呀?”
“你的好兄弟,方三响!”
“啊?”孙希一霎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曹主任气得真不轻:“那天我去码头接药品,正撞见方三响。我本以为他只是私自出诊,骂一顿也就算了。结果史蒂文森探长今天上门,我才晓得,他竟打着红会的旗号帮青帮搞药!我早看这小瘪三不对劲,天天脑袋钻铜钿里,跟一群混混搞七捻三,哪里学得好?”
孙希连忙问:“这和偷账册有什么关系?”
曹主任声音陡然拔高:“人家探长说了,那批药品直接送去上海女医学校,这还不够明白吗?去年闹鼠疫时,方三响就因为帮混混出头被抓去牢房,又是张竹君保他出来的,可见这几拨人早有勾结!”
这些事孙希都知道,被曹主任这么一说却变了味道。
“这次姚董事说内部有奸细,我还不信。史蒂文森探长讲了港口的事,这才真相大白。必是方三响得了授意,谎称加班来我这里偷抄账册。他给张竹君又是送药,又是送账本,真当我是傻瓜!”
误会,完全误会了!
孙希在心里呐喊,声带却似乎被注射了麻醉剂。他实在没想到,曹主任会阴错阳差,把这些不相干的事串到一起。老方冤不冤枉,他最清楚不过,可这该怎么解释呢……曹主任见孙希神色有异,遂严厉警告说“你不要通风报信”,然后把他撵出了办公室。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总医院,回到隔壁宿舍,一进屋便看到枕头旁边搁着一个信封。里头是一张太古轮船的二等船票,上海至伦敦,十月二十五日出发。
这是孙希返沪之后订的,没想到太古公司效率这么高,短短几个小时便把船票送来了。他捏着票子,不安感愈加强烈。
这是多么美妙的诱惑,只要拿起船票前往码头,便可以去追求梦寐以求的真正人生。中国的一切因果,与自己再无相干,多美好哇。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吴兴寺的签文再度浮现在孙希的脑海,文字盘旋,怎么都摆脱不掉。他把船票揣在口袋里,自己往床上一摔,脸深深地埋进荞麦枕头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屏蔽所有的烦扰。
可惜这注定是个奢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孙希起身开门,却是姚英子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
“孙希你还在睡?!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姚英子的声音嘶哑,一张圆脸满是焦虑。孙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含糊地支吾两声。
姚英子一拽他胳膊:“我爹和施伯伯都来了,他们把蒲公英扣在会议室里,还叫了道台衙门的苏推官!”“啊?”孙希大惊。若是道台衙门介入,可就不是内部惩戒的问题了,难道医院已经下了决心要报官?
“谁……谁让他做出那样的事!”姚英子快要哭出声来,要说方三响是个贼,她是绝不相信的,可证据全摆在那儿,她心神慌乱,只好来找孙希。
平时巧舌如簧的孙希,此时连宽慰的话都不敢说,只得和姚英子一起朝会议室跑去。会议室门口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方三响平时在院里人缘不错,这次居然搞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所有人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愤愤。严之榭就一直摇头叹息,说老方平时古板得紧,怎么暗地里会做这么龌龊的事。
姚英子走过去怒道:“严之榭,你不要背地里嚼舌头,三响不是那种人。”严之榭连忙打躬赔笑:“姚小姐,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里面几位大人在议论呢。”
他往里一瞟,只见会议室内,施则敬、姚永庚、曹主任及来自道台衙门的苏推官环绕而坐,而史蒂文森也列席旁边,抱臂一脸得意。方三响站在他们面前,双臂垂下,拳头却紧紧握住,脖侧的大动脉隆起如蚯蚓,可见血压之高。
姚永庚见女儿也来到二楼,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示意不得吵闹。施则敬也看了一眼孙希,轻轻摇了一下头。两人一见这架势,心中俱是一沉。这两位态度严厉,只怕凶多吉少。
苏推官掏出怀表看了看:“沈会董赶过来还得一段时间,咱们先开始吧。”曹主任连连点头,苏推官清了清嗓子,戴上眼镜对方三响道:“去年你在劳勃生路,是否因为袒护青帮,殴打防疫官员,被抓去了租界巡捕房?”
“是。”
“你被姚会董保释出来之后,很快又被史蒂文森探长在法租界提审,罪名是涉及乱党偷运军火、杀害英探,可有此事?”
方三响回答:“是的,但很快他就把我放走了。”
“不是无罪开释,是有人作保。”史蒂文森补充了一句。
苏推官冲史蒂文森谄媚一笑,示意听到,又转向方三响:“保你的人,是不是张竹君?”
“是。”
苏推官点点头,在纸上记下一笔:“昨天你是不是用红会名义,去帮刘福彪走私一批药品入境?”方三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坦白引得围观的人一阵骚动。曹主任见他亲口承认,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起来。
苏推官拍拍桌子,让周围安静,又道:“根据史蒂文森探长的证词,这批药品后来被运进上海女医学校,可有此事?”
方三响摇头:“我在码头办完事,直接跟曹主任回医院了,药品运去哪里并不知道。”苏推官低头做着记录,曹主任一拍桌子冷笑:“你药都帮她运了,会不知道她拿去做什么勾当?是不是拿去给乱党啦?”
方三响对这批药品的用途有猜测,可若现场讲出来,陈其美的大事只怕要暴露。于是他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可在旁人看来,这便是做贼心虚了。
苏推官继续问道:“那么你窃取红会医院账册给张竹君,用于诽谤红会名誉,也是确有其事喽?”方三响眉头一皱,大声道:“走私药物我承认,可我没偷过什么账册!”
莫说台上几位,就是外面围观的人也忍不了了。事到如今,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跳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不知是谁开的头,在人群里掀起一阵怒骂,铺天盖地砸在方三响头上。
史蒂文森坐在一旁,得意地捏起小胡子来。巡捕房管得着他,可管不着苏松太道衙门。他把这事捅到华界,让官府出手拘捕方三响,再顺藤摸瓜,细细询问张竹君的勾当——这也算是“以华制华”的一个小小应用。
苏推官再一次拍了下桌子,一推眼镜:“方三响,我可要提醒你,红会医院乃是大清红十字会下辖,属于朝廷衙署。你作为该院医员,罪加一等——若证实了勾结乱党,可是要杀头的。”
是言一出,姚英子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周边的氧气被瞬间抽空。她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去抓孙希胳膊:“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呀!”可她手指一拢,发现抓空了。旁边空无一人,孙希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就在同时,前方传来嘈杂声与尖叫声。原来方三响压不住火气,揪住那苏推官的衣襟要打,却被史蒂文森眼疾手快拦住,顺势上了副手铐。
姚英子慌乱之中,又抓住了严之榭:“孙希呢?他在哪里?”严之榭猛然被她握住手,脸色腾地变红,结结巴巴说看见他刚刚离开,也没说去哪儿。
“啊?”姚英子呆住了,一瞬间感觉失去了全部的重心。
此时的孙希正拎着一个皮箱,逃跑似的走在徐家汇路上。那张贴在胸口的船票如烙铁一样,简直要把皮肤烫煳。
他刚才只是远远望见方三响雄厚的背影,便不敢继续旁听了,担心再多待一秒钟,自己便会因浓烈的歉疚感窒息而死。孙希失魂落魄地逃回宿舍,胡乱拣了几件衣物,决心早点去码头登船,将上海的一切抛诸脑后。
在路上,孙希甚至还自欺欺人地盘算起来:“等到了伦敦,我得写一封信回国说出所有的真相,老方顶多吃一个月苦头罢了。没关系,等我到伦敦交完学费和房租,剩下多少钱,我全汇回来给他做补偿。”
正想间,忽然耳畔响起雄浑的钟声,孙希抬头一看,原来是静安寺里的晚钟响起。
这座寺庙就在徐家汇路北端,号称千年古刹,不过眼下的建筑是光绪七年(一八八一年)才重修完成的。寺前有一条英国人修的有轨电车道,可以直达外滩。孙希查了一下时刻表,下一班电车还有半个小时才来。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要不……我再去静安寺里求一个签?看看我抛下老方对不对。
说来讽刺,人越是彷徨,往往越是迷信,他们会天真地寄希望于某种天启降临,将自己的抉择正当化。
此时正值晚课时分,香客有些稀疏。孙希先在大殿拜了拜佛,然后转到殿角求签处,待得小沙弥转身去取签筒的一瞬间,孙希蓦然想起一件悬案:
方三响每逢发薪日,就会去静安寺一趟,却从来不说去干吗。英子猜是给寺里做工,孙希猜是借钱给和尚放印子钱,莫衷一是。不过两人一致认为,就蒲公英那小气劲,肯定不是个会供养三宝的虔诚居士。
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随口问了小沙弥一句,可认识一位叫方三响的施主。小沙弥一听这名字,“哦”了一声,随手一指:“你去问老张吧,他熟。”
顺着手指,孙希看到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正在殿外扫地,看头发和衣服只是个俗家杂役,一开口是浓浓的关东口音。
孙希自称是方医生的同事,跟他攀谈,才发现原来老张竟也是盖平县沟窝村的村民。老张还一扯裤脚管,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条疤痕:“你瞅瞅,这就是那天在老青山让枪子儿给打的,不知是毛子还是小鬼子的枪。”
孙希知道那次惨案彻底改变了方三响的命运,原来这个老张也是亲历者。他一阵释然:“方医生每个月来静安寺,原来是找老乡叙旧?”老张咳了一声,说不是不是。孙希看看时间还早,掏出一根烟,又划了根火柴,请他详细说说。老张点起烟卷,贪婪地吸了几口,话匣子立刻打开了:
“这事吧,还得从老青山说起。那年方老村长说带着我们发财,把全村人都拉去老青山,谁承想中了埋伏,村里人几乎都死完了。还是那个叫吴尚德的医生出去报信,叫来红十字会的人,才算把没死的几个救出去。最后拢共也就活了十来个人,还都落下残疾。沟窝村里更惨,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娃娃,好好一个村子,算是彻底完犊子了。”老张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孙希点点头,这与方三响讲的并无二致。
“我们一群残废抱头痛哭,不知道以后该咋整。这时候三响站出来一拍胸脯,说他爹是村长,临终前叮嘱他得尽方家的本分。这孩子真仁义,他那会儿才是个半大小子,就在营口港的医院里跑前跑后,挣那点钱全给我们治病用了,自己连口粥都舍不得喝。后来打完仗了,那个魏伯诗德的传教士问他是愿意跟着传教还是去学医,三响挑了学医,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学医能挣着钱哪。”
孙希的双手猛然捏住了老张的双肩:“你……你是说,他每个月都汇钱到关东?”
老张吓了一跳:“是呀,沟窝村剩下的那点老弱病残,啥营生也干不了,只靠他每个月汇的钱活着。我不伤残最轻嘛,心疼这孩子一个人独扛,便来上海在静安寺找了份杂役,替他每个月跑汇寄。你知道,汇钱是个麻烦事,走官邮还是走民信局,还是托轮船夹带,忒费精力。他每月把钱送到我这儿,我再汇去牛庄,能帮他省点事。”
老张没注意孙希的脸色变化,不住感叹:“你要说我们恨不恨方老村长,肯定恨,好端端一个村子没了。可这些年三响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就为替他爹尽本分,也算仁至义尽。再回过头想,方老村长其实也是好心,我们心里头哇,早原谅他们父子了。要怪,都得怪那个叫觉然的秃驴。”
老张最后一句声音稍微大了点,引得路过的和尚一阵侧目。不过孙希根本没在意,他怔在原地,被自己内心的波澜晃得头晕目眩。
原来……原来老方玩命似的打工赚钱,不是因为什么小气,而是因为他要养活整整一个村子的幸存者,要替父亲赎罪。霎时间,一幕幕景象浮现在孙希的脑海里:赶驴套车的方三响、收拾条凳的方三响、在食堂咸菜就米饭的方三响、一枚枚数着角洋的方三响。
一股莫名的战栗从他的脚后跟缓缓升起,顺着脊背向上攀爬。恰在这时,小沙弥走过来,把摇出的签子递给孙希。签文一映入孙希的眼帘,就像一根镁条丢入清水,在瞳孔里爆出两团亮光。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竟和吴兴寺是同样一支签,可这一次,孙希的视线牢牢地被后面两句吸引。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极轻微的念诵声从孙希的唇间流出,右手紧紧抓住胸口,似乎那里正蕴藏着极大的痛苦。
老张和小沙弥有点惊慌,这人莫不是心疾犯了?可很快惊慌变成了愕然,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硬纸头,随手扯碎,向半空一扬,然后转身跑出了静安寺。
“你给他看什么了?”小沙弥和老张面面相觑。
此时已近傍晚,在总医院的大门前,方三响被两个衙役推搡着走出来,门口一辆槛车已经备好。姚英子想要跟过去,却被自己的父亲紧紧按住肩膀,只能站在廊下不知所措。
正在方三响被推上车的同时,一个影子越过花坛的希波克拉底雕像,直直冲着他而去。两个衙役下意识地要抬枪阻拦,幸亏曹主任反应最快,小眼一眯便认清了来人,厉声大喝:“孙希,你做什么?劫法场啊?”
“偷账册的人不是他,是我!”孙希大声叫道,挡住了方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