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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 破晓篇 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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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在孙希动身南下之前,一位浙江籍的同学曾叮嘱过这么一句。

    孙希本以为这只是夸张之词,可昨晚他在宿舍一钻被子,才真正领教到什么叫“冻杀年少”。

    被窝湿腻腻的如冰窟雪洞,而且怎么焐也焐不热,只是贴肉部分勉强温乎一些,可只要身体稍稍一挪,立刻又陷入冰凉中。孙希只能四肢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阴冷难耐,再加上昨晚平添的这桩麻烦事,让他折腾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孙希感觉脸颊发烫,一睁开眼,窗外艳阳刺得眼仁直疼。他睡眼惺忪地转过头去,朝桌上的座钟一看,顿时大叫一声:“糟糕!”

    此时已是上午九点四十八分,红会总医院的落成典礼已开始十多分钟了。孙希慌里慌张地抹了一把脸,一边穿衣服一边朝窗户外头看去。

    宿舍楼离医院楼只有几十米远,可以看到此时医院楼前已被改造成了会场。红十字标志下的券顶挂出一条大横幅,上书“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落成典礼”。横幅下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讲话台,沈敦和正在上面慷慨激昂地讲着话。讲话台两侧各摆着七个花篮,布置得相当朴素。

    在讲台对面是七八排听众席。第一排是各界要人,冯煦赫然在正中坐着,头上的红顶子格外醒目;第二排是医院挑大梁的主力医生,主要是峨利生、柯师太福、亨司德等人,以及看护妇主管克立天生女士,华人医生也有,但只有一个王培元;第三排是沪上各大报纸的新闻记者,镁光板不停闪亮;再往后则全是总医院的约定生和实习医护。

    万幸的是,沈敦和讲起话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孙希飞快跑下楼,围着希波克拉底花坛绕了一大圈,蹑手蹑脚朝倒数第二排钻去。那里已经被实习医生坐满了,只有一张条凳还空着半边。

    “劳驾,劳驾……”孙希弓着身子,朝里面蹭去。距离空位还有一座之隔时,却被两条腿给挡住了。他一看,居然是方三响。后者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看向他。

    “你迟到了。”

    “这才半个小时不到,你看沈先生还在讲话呢。”孙希打了个哈哈。

    “如果是手术,也许你的病人已经死了。”

    “朋友,我昨天刚下火车就做了一台手术,很累的,体谅一下好吗?”

    值了一整夜班的方三响听他这么说,摇摇头,把腿缩了回来。孙希走到条凳前,一屁股坐下,发现右边居然坐的是姚英子,三人正好挤在一张凳子上。

    孙希拂了拂身上的长袍,笑着冲右边说:“你选的这料子真软,穿着它我都睡过头了。”姚英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孙希自讨没趣,只好摆好坐姿,安静地朝前看去。

    台上沈敦和正讲到兴头上,他声音洪亮,响彻楼前,最后一排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君都知道,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此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鄙人以为,吾国之红会除这八个字之外,尚还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中华四万万生民,人数位列寰球之冠,却屡遭欺凌,何也?盖因国民身体羸弱,不堪轻疾重疴之苦。愚以为,欲振中华之国势,必先改善国民之体质;欲要改善国民之体质,必先有良医,这个良既是良好之良,亦是良心之良。中国现在良医太少,而病人太多,强国、保种,非从培育医生做起不可。”

    孙希听在耳朵里,脑子里却想着昨天冯煦的话。沈敦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张肉乎乎的敦厚面孔,是否真的覆着一张面具?

    “也许有人要问,你这一家医院,与别处有什么不同?鄙人在这里告诉诸位,这家医院乃是中国人自办,红会的血脉凝结,所以除去日常开诊,亦有急公行义之责任——这责任是什么?倘若外面有两军交战,死伤无可收容者,本院不问立场,一体收治,责无旁贷!倘若有水旱天灾,致使民众流离失所者,本院尽己所能,责无旁贷!倘若有时疫流行,波及甚广,本院倾心救治,责无旁贷!”

    连续三个高声调的“责无旁贷”,沈敦和面色微微涨红,引得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孙希眉头却微微皱起。

    不知前面沈敦和是怎么说的,但他目前听到的部分,这位会董明显在回避医院的称呼,既不提“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亦不提“大清红十字会”,而是笼统地称之为中国红会,或吾国红会。在外人耳中,这些泛称区别不大,可孙希既然知道了京、沪之间的争端,不免要多想一下。

    难道真的像冯煦所言,沈敦和故意说得含糊,就为了张家吃饭,王家睡觉?

    此时台上的演说已接近尾声:“红会精神之所在,乃无省界、无国界、无种族界,亦无宗教界。率土之滨,溥天之下,负履行人道责者,唯红十字会耳!这座总医院,是中国红会第一座医院,今日落成,必可成为人道之见证,践行大医之无疆。请诸君拭目以待!”

    全体与会人士起立鼓掌,喝彩声此起彼伏,新闻记者们一拥而上,咔嚓咔嚓地拍照。孙希跟着人群一起心不在焉地鼓掌,心里却琢磨起自己的任务来。

    想要弄到沈敦和的账册,必然要找到一个切入点。是从峨利生医生这边入手,还是从曹渡那边?前者对自己很信任,但他是技术人员,未必能接触到医院财务;后者管着医院的账,但那个孤寒鬼的脾性,孙希实在不想去故意讨好。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孙希的眼神飘到旁边姚英子的身上。她家跟沈敦和家是世交,从这条线摸过去,似乎更为便捷。他想得有点入神,忽然发现姚英子不知何时转过脸来,气呼呼瞪着自己。

    孙希赶紧收敛思绪,赔笑道:“sorry啦,昨天是我不好,给姚小姐道歉。过几天我请你去番鬼场玩,算作赔罪。”

    “我们上海叫夷场,这里又不是广东!”姚英子白了他一眼。

    这是孙希的惯用招数,故意说错一个地方,对方往往会忍不住出言纠正。一纠正,就没法不理睬了。他笑嘻嘻道:“那你可得多教教我这些本地词,不然我可要挨欺负了,像昨天晚上那样,我可受不了。”——这是另外一个手法,故意留扣不说,等对方来问。

    姚英子果然忍不住中了圈套:“昨天晚上?”

    “哎呀,我昨晚叫了辆黄包车从闸北回医院。到地方以后,我给了车夫一枚角洋,他却双手一摊,说袋袋里瘪的生司。我猜了半天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最后只好不要找零,让他走了。”

    姚英子咯咯笑起来:“亏你这人还在伦敦待过,难道不知‘瘪的生司’就是empty和cents的意思?这车夫是故意说没零钱,要刮刮你的皮呢。”

    “这也算英语啊?”孙希夸张地高举双手。

    “你不也是满口洋话,还笑话人家?”姚英子不屑道。孙希道:“他们是乱讲,我可是有原则的,好多话用汉语讲出来唐突,换成英语,隔了一层就缓和多了。比如我爱你,讲出来要被当成登徒子的,要是Iloveyou,听上去更委婉一点。”

    姚英子先开始还认真听,随后面色大窘,气得要打他。忽然一个高大的影子投到了他们之间。只见方三响右手腋窝挟着两张条凳,左手还抬着一张。原来典礼已经结束,他兼职院工,过来清理会场了。

    “有件事,你们需要知道一下。”

    方三响一本正经地说。两人对视一眼,都很好奇。这个悭吝人找他们俩,能有什么事?

    方三响把杜阿毛昨天来访的事情讲了一遍,一脸严肃道:“救刘福山,你们两个也有份。杜阿毛给了一笔滋补银,我全数交给曹主任了,你们可以问他去要。”

    姚英子笑起来:“钱进了曹叔叔那里,再出来可就难了。算了,也没几个钱。”孙希也道:“这个杜阿毛够奸滑的,十几块大洋就能把人情做得足足的,我围巾和大衣加在一块,二十几英镑都不止呢!”

    说者无心,方三响却听得很不舒服。他皱皱眉头,夹着条凳要走开,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下周刘福山的哥哥刘福彪要做东,宴请他弟弟的救命恩人。”

    “刘福彪?”姚英子听过这个大流氓的名头,面孔一板,提醒道,“方三响,我同你讲,做人第一件事要收根。你是要当医生的人了,不能为几个铜钿什么都做。闸北青帮都是苏北逃难来的乡下人,你不在乎跟他们厮混,也要考虑医院的体面。”

    方三响仿佛被一下刺痛,冷着脸道:“我也是乡下人。小姐请站开一点,我要收凳子了。”说完左手又挟起一张条凳,转身走开。

    姚英子有点莫名其妙,略带委屈地对孙希道:“这人莫名其妙,我又不是说他。”孙希歪歪脑袋:“英国作家王尔德说过,人一旦有了自尊心,就会变得像蒲公英一样敏感。你吹一口气,它就炸了。”

    姚英子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可又哀叹起来:“一想到以后要跟蒲公英做同事,可要劳心劳神了。”

    两人正说笑着,一个戴瓜皮帽的男子跑过来,这人年近三十岁的模样,戴着一副厚厚的玳瑁眼镜,自称是《申报》的特派记者。他说刚才沈会董的讲话很精彩,希望再采访几位总医院的普通医生,听听他们对此有何评价。

    孙希和姚英子一个身材高挑,一个容貌靓丽,在人群中颇为亮眼,所以一下子就被盯上了。

    见记者过来采访,孙希咳了一声,双手作势整理领结,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中式长袍,只好尴尬地假装掸了掸灰尘,开始说起来。

    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记者听得频频点头。姚英子暗自撇嘴,这人明明迟到了半场,只来得及听个尾巴,却表现得好似演讲稿的主笔。但她不得不佩服,孙希随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不凡。

    可见是个天生的大话精。她心想。

    这时记者又凑到她面前:“姚小姐,您是烟草大王姚永庚的女儿,为什么会选择学医?”姚英子想了想,用官话道:“六年之前,虹口发生了一次车祸,撞倒了一根电报杆,那应该是上海滩第一次车祸。你有印象没?”

    记者点点头。那会儿汽车还是稀罕物,撞倒的又是苏松太道的线路,着实哄传了一阵。他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姚英子一撩长发,毫不避讳:“没错,是我撞的,我还因此受了伤,幸亏被一个路过的医生所救。你知道,一个人在救人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一次车祸,让我坚定选择做医生,既为赎罪,也为报恩,更是想去体会救死扶伤的魅力。”

    这故事太有新闻价值了。记者两眼放光,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选择总医院就职呢?因为你父亲也是红会名誉董事吗?”

    面对这个问题,姚英子的脸微微发烫。但一想到他也许会读到这则报道,她鼓起勇气道:“因为救我的那个医生,是圣约翰大学医学部毕业的啊,距离这里不远,我时常可以去看看。”

    记者很是兴奋,这故事太精彩了,连忙叫来摄影师,举起镁光板要拍一张合照。孙希轻车熟路地摆了个姿势,姚英子却有些懊恼,她平时不怎么爱化妆,今天只是简单梳洗了一下。万一这照片在报纸上被他看到,他会不会笑我蓬头垢面?她想到这里,伸手不自觉地捋起头发来。

    记者让两个人站好别动,正要指示摄影师开拍,却听旁边一声大喝:“等一下!”

    曹主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用肥厚的手掌挡住摄影师的镜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拼命瞪向孙希。后者不明就里,曹主任看看记者,踮起脚尖用极低的声音吼道:“你辫子呢?你想让报纸说我们医院都是乱党吗?”

    孙希一摸后脑勺,这才反应过来,起床太匆忙忘了装假辫子。

    他吐吐舌头,对姚英子说“你替我挡一下,我回去拿”,然后把她往镜头前一推,转身朝宿舍跑去。不料方三响正扛着几张条凳路过,两人几乎迎面撞上。方三响躲闪不及,一张条凳从肩上滑落,朝着孙希的脸上砸过来。

    这一瞬间,羞涩扭捏的姚英子,狼狈躲闪的孙希,还有恼怒的方三响落入了同一个取景框内。咔嚓一声,镁光板升起一团烟雾。这三个人的身影和那一栋挂着横幅的小楼,便永远凝固在了底片之上。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红会总医院开始慢慢地运转起来。沈敦和认为目前新医生们尚不能胜任开诊要求,因此要求所有人半天在医院实习,半天在医学堂继续培训。直到他认为这批医生够格了,才会对外开放——唯一的例外只有孙希,他跟着峨利生医生。

    红会医院暂时只分了内、外两科。姚英子还没想好下一步选哪科做主业,一会儿在医学堂听课,一会儿跑去爱克司电光室瞧新鲜,行踪飘忽。反正她家庭背景特殊,曹主任也不去管,随便她去哪儿。

    三个人里,只有方三响最为忙碌。他白天上班、上课,晚上还要兼职陪护病人,全靠身体底子好在硬熬。孙希和姚英子都很好奇,他这么爱财,吃穿却俭省得很,到底钱都花哪儿去了?

    忙碌了足足一周之后,杜阿毛再次拜访,还带了一张帖请他去赴宴。方三响跟曹主任请假,曹主任说“你是该好好歇歇了”,痛快地予以批准,但不忘把他今晚的值班费扣除。

    杜阿毛叫了一辆马车,带着方三响去了闸北。其时淞沪铁路已然修成,闸北附近商栈云集、店铺连绵,虽不及租界洋气整洁,但繁盛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车停稳之后,方三响掀帘下车,发现眼前是一栋三层中式木楼,亮瓦雕栏,门口高高悬着一块祥云形状的幌子,上书四字:“祥园烟馆。”

    杜阿毛笑道:“本来该带你去四马路吃夷菜。可刘老大嫌夷菜馆里那些仆欧伺候不周,还是自家地盘自在些。”他伸手一指楼内:“一楼吃饭,二楼叉麻将。方大夫你要有烟霞癖,馆里都是上好的印度公班土,我从隔壁庆春楼叫个姑娘来,又打烟泡,又会唱曲捶腿,老适意了。”

    “吃饭就好。大烟有害健康,我劝你不要抽。”方三响有些尴尬地回答,眼睛都不敢左右乱瞧。杜阿毛看出来了,这位年轻医生只要一离开医院,就畏缩得像个鹌鹑。他暗自笑了笑,把方三响带进楼里雅间。

    馆里收拾得颇为干净,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烟味。雅间里一张大圆桌,桌子一圈坐了八九条汉子,个个袖口内卷,面色凶恶。主座是一个穿着开襟白褂的光头男子,长脸狭瘦,双腮没什么肉,双目却精光四溢。方三响被他看了一眼,如同被一根钉子扎中。

    “方大夫是吧?兄弟我是刘福彪,闸北跑旱码头的,请坐。”刘福彪苏北口音很重,他敛起目光,叩了叩身前的小茶碗。其他人也照样叩了几下,瓷声清脆。这是青帮礼仪,意思是有贵客上门,叩瓷代礼。

    方三响不明白这些规矩,拱了拱手,然后一屁股坐下。一个汉子觉得他无礼,眉头一横,正要呵斥,刘福彪却摆摆手,端起酒盅道:“刘福山是我族中小弟,这次捡回一条性命,全靠方医生援手。我听阿毛讲,他脖颈子都砍断了,你竟然都能救回来,难得!来,我先敬你一杯!”

    说完刘福彪仰脖一饮而尽。方三响也端起酒盅,黄酒顺着食道滑下去,别有一番畅快。他搁下酒盅,认真道:“令弟是脖颈动脉破裂,不是断裂。若是断裂的话,那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哦?那你们是怎么救下他的?”刘福彪很是好奇。

    方三响索性拿起两根筷子,讲解起止血术和血管吻合术来。在座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好汉,可听他讲怎么用刀剪伸进肉中结扎血管,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尤其刚才那要开口呵斥的凶汉,腮帮子微微收缩,好似要吐出来。

    刘福彪瞪了他们一眼,笑骂道:“平时听你们灌黄汤、吹猪尿泡,个个都是关老爷下凡。真到刮骨疗伤,都了吧?还不如方医生一个年轻人。”他手一挥:“行啦,方医生,马上要开席,就先不讲了吧。”

    自家主人请客,厨房上菜速度快得很。不一会儿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盘碟。响油鳝糊、油爆河虾、黄焖栗子鸡、春笋秃肺,一眼望上去油汪汪,香气扑鼻。

    刘福彪道:“方医生多包涵。我们跑码头卖的是力气,就喜欢浓油赤酱,上不了台面。好在食材都是苏州河里刚打出来的,还算新鲜。”方三响是东北出身,吃饭口味偏重,这样的菜肴正合胃口。正好过去一周他也累坏了,毫不客气,正准备夹菜,却发现其他人都没动。

    方三响觉得奇怪,只好也把筷子放下。这时刘福彪拿起自家的一双筷子,在碗碟上依次敲上一记,其他人这才纷纷用筷子头也敲过一圈碗碟。杜阿毛知道他是外行,悄声解释了一句。

    原来这是青帮里的规矩,名曰“劝钟”。青帮创始三祖翁岩、钱坚和潘清,都曾受教于罗祖教下,算是禅宗一脉,因此立下一条戒律。虽然徒子徒孙不必忌荤腥,但帮内聚餐时,须得由辈分最长者在每道荤菜碗碟敲击一下,寓意撞钟警醒,慎少杀生。余众附从跟敲,以示不忘源流。

    众目睽睽之下,方三响只好也学着他们,拿筷子头每只碗碟敲了一记。席间气氛为之一松,众人开怀畅吃起来。

    方三响吃菜之余,不忘开口询问,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嘴角左边有两颗黑痣的人,也许是日本人。刘福彪想了想,说没什么印象,问是什么人,方三响却不肯说了,含糊地夹起一筷子鳝丝,就这么遮过去了。

    酒过三巡,伙计撤去了一些残碟,重新端上一盆菜。盆里的高汤清澈微白,里头炖的笋段淡黄、咸肉暗红,还有几块炖出乳白汁水的肥蹄髈,光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先前那些菜,都是我们帮里自己厨子摆弄的。这道可不一样,新聘的三林大厨,手艺很不错,最拿手的就是这道腌笃鲜。”杜阿毛夸耀道。

    方三响的筷子摆动,冲着汤里一块咸肉就去。杜阿毛忙拦住道:“医学你最懂经,说到吃食还得听我的。这腌笃鲜是时令菜,咸肉只用来吊鲜味,不必去吃,真正好的是经冬的竹笋,鲜得能咬到舌头。”

    周围的人都哄地笑开来,仿佛笑这小医生没见识。方三响面色一红,当即搁下筷子。众人拿筷子敲过一圈,他一动也不动。杜阿毛殷勤盛起一碗清汤,放了几块嫩笋,他只去吃别的。

    刘福彪又喝了口黄酒,有意无意道:“方医生,你那家医院薪资是多少?”方三响如实道:“我还在实习期,一个月两元两角,包三餐住宿。”

    刘福彪闻之失笑:“这忒寒酸了,祥园烟馆的门房也不止拿这些。那敢问每个月收的红包呢?”方三响道:“红会医院还没正式开业。就算开业了,也只收号金,不收诊金。”

    席间众人忍不住喷饭,这医生真是个憨大,怕是连红包都没听过。刘福彪眯着眼睛,夹了一口冬笋在嘴里嚼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方医生何不辞了那份工,来我这里?只要你在三祖牌位前磕了头,拜我做师父,从此就是青帮中人,在座的都是兄弟。我资助你在闸北开个跌打诊所,光是码头的生意就做不完。”

    方三响愣了愣。他先前以为,刘福彪会请他业余时间来出个诊,可没想到对方想要的更多。他迟疑片刻,摇头道:“不成。我是约定生,跟红会签了契约,违约要吃官司的。”

    刘福彪眼神露出凶光:“这还不简单?衙门里哪个推官来判,我叫人给他家里扔只斩头鸡,包你稳赢。”

    这额头碰到天花板的大好事,方三响却只是摇头。他只认准一条,自己这条性命是红会救下的,如果中途毁约,有违方家本分。父亲方大成没留下什么东西,但这句话他一直记着。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观察老大的神态。可刘福彪没有发怒,他缓缓端起酒盅,手腕一倾,半盅黄酒洒在地上:

    “方医生,我同你讲一件事情。好几年前,我刚从苏北到上海,有个拜了把子的好兄弟,在租界巡捕房里做事,他人很勤勉,又特别敬业。有一次,他在福州路上捉飞贼,被狠狠捅了一刀,肚肠都流出来了。我们赶紧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结果洋人却不肯收。你知道的,租界里的医院不能随便进,有给洋人看病的,有给华人看病的,互相不能通融。结果我们只能再转送去肯收华人的医院,这么一折腾,人在半路就没了。”

    “华人巡捕的薪水,是巡捕房最低的,别说阿三,连安南人都比他们赚得多。那些医院,连阿三和安南人的亲属都能进,唯独华人不能。我那兄弟,像狗一样给洋人卖命,可到头来,死了连租界医院都没资格进,只能像一条狗一样在路边等死。可有什么办法呢?医院都是洋人开的,医生也只有洋人能当。他们说治就治,说不治,你只能等死。”

    刘福彪攥着酒盅,指节发红,几乎要把它捏碎:“我本来也想去做巡捕,就因为这档子事,才转投了范高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华人医生再多点,也许我那兄弟还能救回来。这念头想了许多年,都变魔怔了。可惜上海滩这么大,学医的中国人实在太少,少数那么几个,也都是大富豪们的座上宾,可轮不着我们这样的人享用——我请你来开诊所,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手下这几百号兄弟,希望也有医生能管管我们,不必再像我那个兄弟一样死得冤枉。”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席上其他人都垂头不语。方三响愣怔了一阵,勉强开口道:“我与医院实有契约,确实不方便自己出来。但您这里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我,即使我不在,亦有其他医生。红会总医院的宗旨是人道主义,绝不会对任何人见死不救。”

    刘福彪眼睛眯得更细了,轻轻把酒盅搁下。他身旁一个汉子怒道:“姓方的,师父都这么说了,别给脸不要脸!”杜阿毛怕事情闹僵,出来打圆场:“方医生你再想想,不必这么急着回答。”说完又转向刘福彪,“老大你不是还有别的事要找方医生吗?”

    刘福彪点点头:“一码归一码。你救了福山,原是该感谢的,来,喝酒!”

    方三响举起酒盅,硬着头皮干了一杯,觉得酒意翻涌。两人刚喝完,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人一推,膝盖双双跪在门槛上,疼得嗷嗷直叫。

    “那天方医生你救下福山的时候,应该也瞧见砍他的两个人了。今天请你相看一相看,是不是这两个。”刘福彪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淡淡道。

    方三响面色大变,感觉酒意一下子冲上头来。这两个人他认得,正是那天砍伤刘福山然后逃开的两个农夫,没想到他们居然被绑进了祥园烟馆。刘福彪不是讲道理的人,方三响救了他弟弟,尚且要被威胁加入青帮,这两个砍伤他弟弟的人,下场不问可知。

    刘福彪追问:“是不是他们?”

    方三响咬了咬牙:“正是,不过……”刘福彪没容他把话说完,朝那几个打手道:“送去黄浦江擦船底吧。”方三响就算不熟切口,也听得明白,刘福彪这是要把他们活活沉江。

    可是,整件事明明是刘福山仗势欺人在先,他们忍无可忍反击而已,就算按大清律判,也该是无罪!

    那两个农夫不住地哭泣求饶,其中一个屁股下甚至飘来一阵腥臊,吓得失禁了。杜阿毛叹了口气:“好好跟你们讲茶,你们偏要瞎七搭八。非要死到临头,才来告饶,晚喽晚喽!”这时他听到一阵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尖锐声,然后方三响仗着一股醉意霍然起身。

    “刘老大!”他低吼道,“我救了刘福山的人情,你认不认?”

    “嗯?”刘福彪没想到方三响敢对他这么说,可前面他把话说得很满,也只好说,“自然是认的。”

    “好!我就用这个人情,换他们两条性命!”

    刘福彪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两排黄牙咯咯磨动了几下。杜阿毛见势不妙,赶紧抱住方三响:“吃多了老酒,醉了醉了。”

    方三响把他推开,声量更大了:“他们没做错事,为什么该死?”——这句话,在过去六年里无数次地回荡在他的噩梦中。今天趁着酒劲,他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

    “我刘某人做事,什么时候是按对错分的?”刘福彪阴恻恻道,“倒是方医生你要清楚,人情用掉了,你我之间以后就没什么情面好讲了。”

    “救他们的命!”方三响半点犹豫也没有。

    “好,青帮义字当头,这一次就遂了你的愿。”刘福彪一摆手,那几个打手把两个农夫扶起来,松开绳子。他端起酒盅来:“可砍我兄弟那一刀,可不能白饶。那天拿镰刀砍的是谁?”

    其中一个年轻的怯生生站出来。身后打手揪起他右胳膊,垫着膝盖狠命一撅,咔吧一声,那人发出惨叫,臂骨应声而断。另外一人也被同样地折断胳膊。方三响大惊,气得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杜阿毛死死拦住。

    刘福彪面无表情地端起酒盅:“自家兄弟饮酒!”然后转过脸去,不再理睬。

    杜阿毛把方三响送出烟馆,小声埋怨道:“方医生你酒品差得很,害得我两面吃夹档(两头为难)。等回去酒醒了,再好好想想。只要你答应来闸北开诊所,老大也不会记仇。”

    言外之意,方三响若是不答应……可惜这会儿他酒意翻涌,通红着脸压根没听见,晃晃悠悠迈出祥园烟馆。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两声,一回头,两个农夫也被扔出来了,面朝下趴在地上,背心各有一个脚印。

    看来刘福彪还算言而有信,饶过了他们的性命。

    方三响赶紧俯下身,去查看他们的伤势。他们的右胳膊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初步可以判断是尺骨上端的肘关断裂,至于是斜形还是螺旋形骨折,得用爱克司电光机照照才知道。

    万幸的是,两人都不是开放性骨折,否则手术后的坏疽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带你们去红会总医院,这个骨折不尽快处置,会落下残废。”

    方三响一边略带醉意地嚷着,一边在街上巡看,想找一根硬物来做临时固定。他好不容易捡到一把烂扫帚根,起身一回头,烟馆门口却已是空荡荡了。那两个农夫估计已被吓破了胆,连方三响都不想再接触,拖着断手直接跑掉了。

    这可不是方三响意料中的发展。他捏着扫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隔壁庆春楼上的姑娘们探出窗户,吴侬软语调笑,方三响才回过神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苏州河南岸走去。

    他一贯节俭,既舍不得雇黄包车,也不想去坐电车,干脆徒步回去。

    要过苏州河,这一带最快捷的是走老垃圾桥。这桥连通着北浙江路,平日多有垃圾船从桥下经过,故而得名“垃圾桥”。后来西藏路桥成为又一座垃圾桥,此桥便改名“老垃圾桥”。这里原先是座木桥,四年之前被改成了一座铁桥,上头桁架交错,状如鱼骨,煞是壮观。

    方三响晃晃悠悠走到桥上,脚踩砖路,手扶栏杆。清凉的河风一吹,他的酒意消散了不少,可烦闷之意反倒更浓。刚才那一遭事情,让他浑身充满无力感,那一个无法拯救别人的噩梦又回来了。

    方三响一直以为,学了医,让自己变强,便可以摆脱这种无力感,可事情不似他想象中那样。他苦苦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老垃圾桥中段,忽觉有些刺眼,不由得举头朝东边望去。

    只见蜿蜒的苏州河上空,薄云倏然被夜风扯散,底片上显影出一轮乳白色的皎洁明月。今夜恰逢月中,那明月的形状极圆,色泽也极柔,与他在关东看到的并无二致。方三响记得,他小时候每次到了月中,都会爬到村里最高的树上,让自己沐浴在一片月光里。他从未见过亲娘,但总会猜测那种被妈妈怀抱着的感觉,应该和被月光照着一样舒服吧?

    到了上海之后,他一直忙碌于学业与生计,再没有好好欣赏过月光。此时无意中又见到了满月,方三响不由得停下脚步,渴望再次找到被怀抱住的温柔。

    可惜这美好的陶醉并不长久,方三响忽然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一回头,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正不怀好意地接近他。

    这人他认得,胸口用红绳挂着个小佛像,吃饭时就坐在刘福彪身旁,还呵斥了他几句,好像叫樊老三。

    “嘿嘿,方医生你好哇。”樊老三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子,面色狰狞,“这次让你全身离开祥园,以后师父怎么服众?他面皮薄,重规矩,只好让我这做弟子的拼了,哪怕被责罚,也要替师父出气。”

    话音刚落,斧子已经带着风劈下来了。方三响没练过武,可一直陪父亲在深林子里打猎,打熬得眼明手快。一见对方动手,他第一时间后退了半步,堪堪避开斧锋。

    他虽然酒劲未过,但基本判断还是有的。对方是老手,又有武器,绝不能硬拼。方三响大吼一声,抬腿往樊老三腹部一踹。樊老三一扎马步,运气抵御,身子居然只是微微一晃。

    他微觉得意,可下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方三响踹人是假,借势反弹往外跑才是真。就这么一恍神耽搁,医生已经奔出去十几步远。

    樊老三大怒,迈步朝前追去,眼看要到桥头,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原来这座钢结构的老垃圾桥,在两端桥头都放着一根粗大的铁锁链,这是避雷用的地线。方三响跑过来时,顺手扯动锁链,在身后略微一盘,成功把大汉耽搁了几秒。

    樊老三久在码头与人争斗,经验比方三响丰富得多。眼看对方占了先机,他索性把手里的斧子朝那边一甩。只见斧子在空中风车似的旋了几圈,握柄正敲中了方三响的后脑勺。

    方三响顿时眼前一黑,脑后剧痛,速度缓慢下来。樊老三哈哈一笑,再次追上去。方三响晃晃悠悠朝前跑去,可后脑的伤势实在影响太大。此时街上空荡荡的,连个求救报警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为啥,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反而有种隐隐的快意。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方三响忽然看到前方有两道白光,正迅速接近。他顾不得想太多,飞身扑了上去,双手挥舞着求救。汽车猛然刹住,他与司机互一对视,顿时一愣。

    是姚英子?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时樊老三已经在后面嗷嗷地追上来,方三响顾不得多解释,沉声道:“遭贼了!快走!”拉开门上了车。

    姚英子吓了一跳,这一愣神的工夫,追兵已经快摸到车头灯了。她一踩油门,方向盘一摆,车子不躲闪,反而直直顶了过去。樊老三吓得朝旁边一闪,车子趁机从他让开的大路上疾驰而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工夫,车子开回了红会总医院,停在了宿舍楼下。方三响推门出来,踉踉跄跄冲到树丛里,开始呕吐起来。他本来就喝多了酒,再加上晕车的毛病,这一路难受坏了。若不是姚英子严厉警告,只怕半路就全吐在车里了。

    姚英子厌恶地耸了耸鼻子,从小包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方三响。方三响擦了擦嘴,把手帕递还,心有余悸:“下次我再也不坐你的车了。”姚英子俏眉一立,不悦道:“这条送你,龌龊死了,我还有很多!”

    方三响伸出手。

    “干吗?”

    “你既然有那么多,再给我一条。”

    姚英子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可随即发现,他后脑勺血肉模糊,是刚才被斧子柄砸的,要手帕是为了捂伤口。

    “亏你还是个医生!怎么可以这么处理伤口?”姚英子大惊,“我给你去院里拿药和纱布去!”方三响一把拽住她胳膊:“不用了,用了医院的东西,曹主任要扣钱的。我自愈力强,两天就起痂。”

    姚英子瞪着这个要钱不要命的悭吝人,觉得这人脑子一定有病,要么就是别有隐情。她脑子转得飞快:“难道说……他暗中跟刘福彪有勾结,怕让院方知道给他开除了?”姚英子越想越觉得合理,越觉得合理就越生气。你悭吝一点无所谓,但去跟黑帮勾结,太不珍惜自己的医生身份了。

    “我告诉曹主任去,看他怎么说。”姚英子甩开他的胳膊,要往医院去。方三响赶忙又去拽住,姚英子“啊”了一声:“疼死了,快放手!”方三响只好松开手。

    姚英子揉着手腕,气呼呼地说:“你跟那个青皮流氓,到底怎么回事?”方三响被这个大小姐逼得没办法,只好如实把经历说出来。

    姚英子听得入神,连手腕都忘记揉了。他们三个人无意中救下那个刘福山,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后续。她打量了方三响一番,对这人有所改观:“他出钱给你开诊所,多好的事情,可比红会的薪水高多了,你真不去啊?”

    “我需要钱,但我只尽着本分去赚。”方三响正色道,“何况六年前,我在关东是被红会救了性命;这六年里,是红会出钱教了我这门手艺。我若中途跑掉,岂不是忘恩负义?方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姚英子先前只知道他是战争遗孤,可没想到居然是由红会救得性命——这渊源,甚至比她还深。

    “所以我不能离开总医院,希望姚……呃……姚小姐你别说给曹主任听……”方三响嘬着牙花子,别别扭扭地恳求道。

    话说到这份上了,姚英子也不好逼迫太甚:“那这样吧,你先回宿舍。我去医院弄点酒精和棉纱布,先给你清创。我去拿,曹主任不会问什么。”

    “红汞就行,那个刺激小一些,也便宜……”

    姚英子本想说这点小钱还算计什么,蓦然想到孙希那个“蒲公英”的比喻,觉得还是别刺激他的自尊心为好,便点头说好。

    方三响向她道谢,捂住手帕匆匆回自己房间了。姚英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口,揉了揉手腕,转身朝医院楼走去。

    远处小楼在黑暗中矗立着,只亮着两三盏昏黄的灯,仿佛一个人睡眼迷离,即将睡去。她的一位英语家庭教师说过,医院里面常年积聚着人类的喜怒哀乐,是最容易产生灵魂与意志的地方。它会拥有什么样的灵魂,取决于里面是什么样的人。

    姚英子心想:什么赋予灵魂,这不就中国说的“成精”吗?她看着远处的景象,忽然好奇,如果医院成精的话,会是什么模样?很多影子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最终定格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虽然面目模糊,可形象又清晰无比。

    “他应该从南非回来了吧?不知去了哪里高就,也许就在上海。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行医呢?”

    她想着这些,刚走过宿舍楼,一抬头,忽然发现前方路灯下有一个人影,脚边一个藤箱。这影子挺拔匀称,她很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她最熟悉的身影之一。

    “英子。”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淡淡的广东腔,清脆而富有力量。

    “张校长?”

    姚英子睁大了眼睛,旋即面露惊喜。她想扑过去给对方一个拥抱,冲到一半却停下脚步,面露畏怯。因为路灯下的张校长,左手垫在右手肘关节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点着太阳穴——这是张校长的招牌动作,要蓄势批评人了。

    若说这世上有一人能镇住姚英子的话,不是她爸爸,也不是沈敦和,而是这位张竹君校长。

    事实上,莫说姚英子,就是沪上那些眼高于顶的报章主笔,提及张竹君时,都会恭称一句“岭南女侠”。她是广东番禺人,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毕业于南华医学堂,与孙逸仙算是校友,是大清极少有的几个女西医之一。张竹君极有主张,一毕业便带头捐献首饰妆奁,建起了禔福、南福两座医院,面向贫民开设义诊,开岭南之先。

    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她只身来到上海,创办了沪上第一家女子专科医校——女子中西医学院,担任校长,亲自授课,声言要为女子在医界争得平等之地位,名气极大。

    姚英子本来打算追随颜福庆的步伐,去圣约翰大学念书,可惜那里不招女子。她偶尔读到《申报》对张竹君的报道,便义无反顾地跑来女子中西医学院,一读便是六年时间。张竹君对女学生很关心,周详备至,但治学极严,轻则训斥,重则鞭笞。所以姚英子对她又是极敬佩倾慕,又是畏惧到了骨子里。

    “您……什么时候从广东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拍个电报?我好去接您。”姚英子问。

    “哼,我刚下火车,本想先来探望一下你,却被我看到这种事。”张竹君淡淡道。她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朝中间绞了一绞,姚英子立刻感觉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学生……学生没干什么呀!”姚英子有点莫名其妙。

    张竹君一指宿舍楼门口:“唔好讲大话(不要说谎),我亲眼见你刚和一个男子从车上下来,互相拉拉扯扯。这么晚了,你们是去哪里了?”

    姚英子愕然张嘴,知道这误会大了,可又有点不服气:“张校长,怎么您也跟封建家长似的?您不是常说,要砸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陋习,恋爱自由是女子争取权利的第一步吗?”

    张竹君恨铁不成钢:“你毕业离校时我叮嘱你的话,可是全忘啦?我不是不许你谈,如今你连实习期都没满,诸事未成,就谈起朋友来,还有精力在医学上钻研吗?”姚英子见校长真动了怒,赶紧拉起她的手来,解释了一通。张竹君面色稍霁,将信将疑道:“所以你只是偶尔路过,救下一个同事而已?”

    “对啊,今晚之前,我都没怎么跟他讲过话。您说我会喜欢那样的人吗?”姚英子简单地讲了讲方三响的情况,张竹君这才放下心来,可很快又眯起眼睛。

    “可北浙江路离这里好远的,也不在华格臬路附近,天光都暗了,你开车去那里做乜(做什么)?”

    张校长每次发出质疑时,眼角都会朝两边微挑。她的颧骨很高,嘴唇微薄,这么一挑,整个脸型会变得尖锐,仿佛一把匕首抵近。

    姚英子有点慌乱地回答:“随便开车去兜风嘛!”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无意中遇到方三响是真的,但可不是兜风去的。那天下午,孙希故意气跑了她,然后只身去了闸北。姚英子一直很好奇他去那儿做什么,这才决定去偷偷探查一番,没想到居然会撞见方三响。

    当然,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张校长非气死不可。

    好在张竹君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你先去拿药给他吧。要记得检查一下创口周围,有无骨折迹象,不要用眼睛,用手去摸——我就在这里等你。”

    “您怎么不去医院里等?那边有接待室可以坐。”

    “沈敦和的地盘,我不要进去。”张竹君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姚英子知道校长的脾性,也不多劝,赶紧跑去医院拿上东西,迅速送回宿舍。方三响正要道谢,姚英子却不敢再多说话,替他清完创,赶紧又跑到楼下来。

    张竹君此时仍站在路灯下等候着,腰杆挺得笔直。她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的是男式长衫,脸上略无粉黛。头顶的昏黄光亮洒下来,深陷的眼窝里投出阴影,让一双杏眼显得格外深邃。

    姚英子跑回到校长身边,大口大口喘息。张竹君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这次是误会,可英子你要记得。女子欲要争取独立之地位,必先有独立之事业。你白白读了几年医科,难道甘心回家里相夫教子吗?”

    姚英子亲热地挽起老师胳膊:“放心吧,我现在还没考虑过那种事。”

    张竹君环顾四周,语气缓和了些:“在这个老大帝国里,做女人不易,做女医士更不易,未来会有无数歧视、偏见、辱骂和鄙夷泼过来。我们若要做出令男子哑口无言的事业,帮更多女子同胞摆脱压迫,总要在其他方面有所牺牲。这是先行者的命运。你明白吗?”

    姚英子乖巧地“嗯”了一声。张校长已经三十二岁,身边不乏追求者,可至今未嫁。她说出这番道理来,所有女学生都是极服气的。

    “好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张竹君搀起她的手,“跟我说说,你进了这家红会总医院之后,都做了什么?”

    “挺好的呀!”

    “别用这种模糊的词,医生讲话要精确,容不得含糊!”

    这一下姚英子可有点尴尬。总医院刚刚落成,还没正式开诊。她内、外科都待过,药房、割症室到处溜达,没事还去摆弄一下那台贵重的爱克司电光机,过得自由自在。她扭扭捏捏地讲完,张竹君的眉头又皱起来。

    “我在学校里就跟你说了,让你尽快定下专业方向。你个百厌星都当耳边风了?”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妇科、幼科、五官科、骨科、牙科、传染病……随便哪个分科,都够你钻研几十年的。你这不是学医,是玩医!”张竹君训斥道。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聪明是不缺的,人品是善良的,唯独带着富家大小姐的散漫习气,没有危机感,做什么都像在玩。

    “我当初劝你不要来这家医院,你偏要来。你个衰仔年纪小,不懂这些,那个沈敦和难道也不懂?他把你扔在这么个偏僻地方,不闻不问。我看哪,他是存心要废掉我一个好学生!”

    张竹君一提这个名字,眼神里就射出危险的光芒。

    这是姚英子最无奈的一件事。这位张校长不知是八字还是血象跟沈伯伯不合,对沈伯伯极有意见,逮到机会就要开言嘲讽。姚英子毕业后来红会总医院,恳求了无数回张校长才勉强同意,但一直计较到现在。

    “不要因为你们两家是世交,就觉得他是好人。”张竹君恨恨道,“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你非要来这家医院,我拦不住,但如果他们要搞出些事情来,我可不会容忍。”

    姚英子两面吃夹档,露出苦相。张竹君拍拍她的肩膀:“好了,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们小孩子不必参与。你目前最关键的,是尽快把专业定下来,别耽误时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藤箱里摸出一个布袋:“我给你带了几块普宁南糖,赶上初春还不会坏,趁新鲜吃吧。”

    一听她这么说,姚英子知道训诫总算结束了,如释重负,雀跃地接过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放到嘴里。这东西是用猪油和麦芽糖熬成糖浆,再浇在炸好的花生上头,吃起来外软内酥,香甜醇厚,比之巧克力毫不逊色。

    张竹君见她吃得开心,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姚英子嘎巴嘎巴嚼着南糖,自告奋勇要开车去送。

    两人朝着凯迪拉克走去,他们都没听见,路灯上方忽然传来轻轻的“咔嗒”声,二楼的一扇窗户悄悄关上了。孙希趴在二楼床上,放开屏住良久的呼吸,眼神在黑暗中变得复杂起来。

    他本来都要睡了,可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讲话。孙希偷偷摸摸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支棱着耳朵,把姚英子与张竹君的对话听了个全。孙希无意窥人隐私,可张竹君那句话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

    冯煦交给孙希的任务,他一直没找到突破口。眼下听张竹君的意思,她似乎对上海万国红会的善款弊案有所了解。

    要不,去找她聊聊?不过这位张校长看起来不太好惹……

    孙希顺手把冰凉的棉被往上扯了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湿冷的被窝还是因为别的。

    而在他的隔壁,方三响也在辗转反侧。他的原因倒简单,纯粹是疼痛无法仰卧的缘故。

    次日一早,孙希从房间出来,看到旁边方三响也走出来,两个人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因为之前典礼上的口角,他们彼此相见,还有点尴尬。最后还是孙希先打破僵局:“你后脑勺怎么了?”

    “不小心撞伤了。”方三响含糊地回答。

    其实孙希早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棵“蒲公英”受不得刺激,他便立刻转了话题:“哦,对了,今天峨利生医生有个小研讨会,要讨论血管吻合术中的动脉痉挛处置。你上次露的那一手,他很感兴趣,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那只是救个急,上不得台面。”

    “峨利生医生对那招评价很高呢,他说医生既需要精细严谨,同时也该像狮子一样勇敢。不考虑来我们外科吗?”孙希笑嘻嘻说。

    “我跟曹主任说了,我会去报内科,补贴虽然不如外科,但空闲时间多一点。”

    “内科分支可多了,说不定我能给你些好建议。有没有具体方向?”

    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聋哑病相关,至少能清净点。”

    “……喂!”

    两个都是年轻人,几句话聊下来,那点不愉快也就没了。两个人一起去膳食处随便吃了口早饭,走到医院楼前。让他们惊讶的是,一贯爱迟到的姚英子居然早早就到了,还一本正经地跟曹主任讨论着事情。

    方三响看到她在,表情一窘,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旁边孙希已经大大咧咧扬手示意。曹主任一见孙希来了,先检查他有没有戴好假辫子,然后没好气地甩过一张《申报》来:“瞧瞧你们俩。医院的脸面都丢尽了!”

    报纸上有一条特别报道,标题是《六年前离奇车祸牵奇情,名姝报恩学医入红会》,内文写得颇有传奇小说色彩,仿佛记者就在现场。文章对姚英子评价颇高,对红会总医院亦不乏赞美之词,唯独配的那张照片不太对头:前头姚英子略显腼腆,这也就罢了;后头孙希与方三响相撞的狼狈模样,居然没被处理掉。

    万幸照片精度不高,看不出孙希没戴假辫子,否则曹主任要上门去求报纸撤稿了。

    方三响趁曹主任在训斥孙希,对姚英子小声说:“昨天谢谢你……”顿了顿,又一本正经补充道:“两块手帕,还有这份人情,我会还的。”

    姚英子心说你昨天可差点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她眼珠一转,促狭道:“好啊,你打算怎么还?”方三响“呃”了一下,猛然卡住了。姚英子见他面露窘迫,鼻尖居然微微沁出汗来,突然又于心不忍。

    这家伙只是有点认真过头,其实人还不错。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农夫,他敢和刘福彪那样的大流氓闹翻,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啦,好啦,你请我去荣顺馆切个腌笃鲜好啦。那里都是浦东的师傅,总比闸北青帮的手艺好。”姚英子笑道,“最多我吃笋片和蹄髈,你吃咸肉。”

    这边厢曹主任刚完成训诫,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闯进楼里。方三响一见是杜阿毛,不由得大惊,以为刘福彪这么嚣张,直接打上门来了。可再一看,他神情惶急,连脚下的鞋子都少了一只,不像是来寻仇的。

    “方医生,方医生……”他一进门就连声喊起来。曹主任很不高兴地呵斥道:“这里是医院重地,不要喧哗!不要喧哗!”杜阿毛却已看到方三响,几步要冲过来,脚下突然一软,瘫坐在地上。

    方三响走过去,发现杜阿毛的状态有些异常,面色煞白,尤其是口唇和指甲隐隐发青。这时孙希和姚英子也围过来,迅速检查后发现他心率过高,额头发烫,姚英子还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一低头,发现杜阿毛的裤子被可疑的液体洇湿了,不由得喉咙一呕。

    杜阿毛虚弱地嚷道:“伤寒!伤寒!他们发伤寒了!”曹主任一听这两个字,双颊一颤,第一时间朝后倒退了十几步,嗓音变得比平常更尖厉,像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鸡:“册那!伤寒啊!快!快把他抬出去!”

    也不怪曹主任如此惊惧,伤寒二字,对上海人来说如阎王宣旨。它几乎每年春秋之季都会暴发一到两次,染疾者少则几百人,多则上万人,极为可怕,与霍乱并称“时疫双煞”。

    这时候正是上班时段,楼门口聚着很多医护与院工。他们听到曹主任这么一嗓子,不明就里,都有些慌乱。一时间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就连孙希与姚英子,都下意识朝后退去。

    只有方三响还保持着冷静,大声喊道:“不要惊慌,伤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孙希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忘了,伤寒是粪口传播,简单的接触不会有事。”可让他这么靠近一个上吐下泻的病人,孙希总觉得有些心理障碍。方三响却不怕这个,俯身将杜阿毛搀扶起来,送到旁边的躺椅上:“到底怎么回事?”

    杜阿毛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原来昨晚方三响离席之后,刘福彪和几个弟子、手下又吃喝了一通,当晚抽了一阵大烟,叉了一会儿麻将,索性在烟馆留宿。结果到了清晨,陆陆续续都猛烈腹泻起来,连带着剧烈腹痛和发烧。

    也不知怎么传的,烟馆里的人都当是伤寒病,吓得立刻全逃走了,连附近的医生都不敢进来。官府的人赶到以后,只把周围封锁起来,不让人靠近。事实上,往年华界只要有伤寒闹起来,能做的就只是断绝接触,坐等病人自愈,或者死掉。

    杜阿毛的腹泻症状,比其他人要轻些。他总算还讲义气,自忖在闸北得不到帮助,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烟馆,来红会总医院求援。

    姚英子冷笑:“这年头报应来得真快啊!昨晚还在追砍医生,今天倒过来求治了。”杜阿毛有点迷惑地转动眼球,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方三响摇摇头道:“我们都是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可伤寒该如何救治,方三响有点含糊。“优等生,你治过伤寒吗?”他问孙希。孙希一摊手:“我是外科专精,这些可不在行。不过闸北那边脏乱得很,暴发伤寒也不奇怪。”

    他记得在去拜访冯煦的路上,看到沿街满是各种垃圾,污水肆流,早春三月就弥漫着熏人的味道,蝇群缭绕、老鼠钻行,估计再过十几天,蚊子也该上阵了。这么肮脏的环境,什么传染病暴发都不奇怪。

    方三响瞪了他一眼,现在发这种感叹有什么用?

    “这恐怕不是伤寒,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缩减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时间。”

    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两人转头一看,一个留着浓密络腮胡的洋人双手插在兜里,笑嘻嘻地走过来。

    这是柯师太福医生。他是红会总医院负责内科的主任,爱尔兰人,业务精熟,性格却跳脱得像个意大利人。在红会医院,外科是峨利生掌管,内科便是这位说了算。他一出现,方三响和孙希赶紧起身让开。

    柯师太福教授径直蹲下去,一边给杜阿毛检查,一边用汉语念念有词:“诊治病患就像对付女人,你千万不可自作主张,得仔细观察她。她的心情不会直接告诉你,可全写在身体上了。”

    方三响和孙希对这位的轻浮作风早习惯了,静等着下文。

    “你们看,虽然患者有头疼、高热、腹泻的状况,但他的肝脾并不肿大,皮肤也没有浮现玫瑰疹。这些都是判断伤寒的重要依据。从腹泻频率和喷射呕吐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更像是赤痢。”柯师太福医生站起身来,像是在课堂上一样发问,“他们的发病时间是怎样?”

    方三响详细询问了杜阿毛,得知刘福彪他们是从早晨六点左右陆续开始腹泻,发病时间所差无几。

    柯师太福医生若有所思:“伤寒的潜伏期最快也要一周。这九个人就算同时感染,根据体质不同,发病时间也不会巧合到同时。这甚至不是医学问题,而是概率问题。”

    “而且伤寒起病缓和,很少会来得这么急?”方三响也回忆起教科书上说的了。

    “很好,如果你不用疑问句就更好了,很少有女人喜欢不自信的男人。”柯师太福医生眯起眼睛,“更大的可能,是急性赤痢——我问你们,痢疾传播的三种主要途径是?”

    “苍蝇蟑螂、污水和被污染的食物。”

    “很好。考虑到患者几乎同时发作,我们不能排除一种可能:昨晚他们或许同桌进食过。”

    他话一出口,方三响、孙希、姚英子脸色齐变,后两人看向前者的眼神都变了。方三响也有些惊慌,连忙举起手道:“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哎呀……”

    远处的曹主任本来要凑近,一听这声哎呀,吓得又躲远了几步。原来是方三响急于澄清,扯动了后脑的伤口。孙希伸手去摸他额头,见一切正常,才满腹狐疑地放开了手。

    姚英子见瞒不下去了,便简短地把事情原委说给曹主任和柯师太福医生听。曹主任听完气得直哆嗦,可又不敢靠近去训斥,只能用食指对着方三响抖动。

    楼前的这场混乱,终于把沈敦和也惊动出来。曹主任一见他到了,立刻跳过去告状,可沈敦和听完之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先走到柯师太福医生身旁。

    柯师太福医生讲出自己的判断,然后说:“我去给患者做一个血涂片,顺便取些大便样本,数一下菌群——哎呀,真是美好而充实的一天。”

    杜阿毛被两个院工抬走时,抬起头连声喊着:“不只我,不只我啊!他们还在烟馆里,求求你们去救救他们!”他的呼喊逐渐远去。沈敦和背起手,扫视在场的三个实习医生。

    “这么说,在闸北的烟馆,这样的患者还有九个?”

    “是的。”方三响道。

    “我去过几次闸北,那里的环境很糟糕。无论赤痢还是伤寒,一旦暴发,一定会引起大范围的感染。”沈敦和忧心忡忡。

    只有曹主任听出了端倪,赶紧说:“我会立刻通知上海自治公所,他们不是有卫生处吗?”

    其时朝廷刚刚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一年,上海开设了自治公所,在华界城厢实行市政自治,卫生正属于其辖下。

    沈敦和问:“在过去三年里,上海华界一共出现过几次传染病暴发?”曹主任胆子虽小,可记性特别好,立刻报出了数据:“七次,两次赤痢、三次伤寒,还有一次白喉和一次吊脚痧。”

    “面对疫情,华界官府做过什么吗?”

    “呃……封路啊,收尸啊……”曹主任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

    沈敦和缓缓道:“落成典礼上的演讲,你们都听到了。红会总医院的定位很明确,就是服务于华人公众。而这个服务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防治时疫,填补官府工作的空缺。”

    “可是……”

    “这家医院是用社会善款建造的,如果碰到公共事件,我们却拒绝介入,那么它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曹主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内科的正式医生只有三个,剩下的都是没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能干什么?”

    沈敦和笑起来:“这一次时疫还未扩散即被发现,对这些孩子来说,难道不是一次很好的实践机会吗?”

    曹主任悻悻无语。沈敦和看向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本院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你们三个一起救治的。既然这么有缘,这一次的闸北时疫调查工作,也交给你们三个好了。”

    “能不能别让英子……”曹主任刚说一半,话就被姚英子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时孙希有点委屈地举起手来:“我是外科,也要参与疫病防治吗?下午我还有个枪弹取出术的病例研讨。”柯师太福医生拍拍他的肩膀:“我去找峨利生帮你请假。医学理论分内、外,人体可不分。想搞清楚这个精妙物体的运转方式,只关心一部分是不对的哟。”

    孙希也只好唉声叹气地表示同意,还不忘哀怨地看了方三响一眼。

    “你们的任务很简单,找到疾病源头。”沈敦和又叮嘱了一句,“但要记住,现实比课本更复杂,尤其是在疫病领域。”

    三人齐声应和,然后匆匆各自去准备了。

    望着他们三个稚嫩的背影,曹主任忍不住又念叨了几句。柯师太福医生觉得好笑,看了他一眼:“我说老曹,你担心太多,可是会伤肾的,害人害己。”

    曹主任一哆嗦,强行舒展双眉:“这三个家伙,医院落成还没一周,已经招惹了报社和黑帮,连朝廷都差点得罪!真不知道未来还会闯什么祸!”

    “未来吗?”柯师太福医生面色略显凝重,“老曹啊,我总有一个预感。”

    “哦?您说,您说。”

    “我感觉,一股席卷中国的风暴,就快要来了。这家医院也许要面对更加复杂的局面,这些未经人事的小家伙,得尽快成熟起来才行。”

    曹主任哈哈大笑:“医生您是英国人,对中国了解不够深哪!”

    “我是爱尔兰人,谢谢。”

    “好,好。我告诉您吧,如今宣统皇上春秋正盛,大清未来只会越来越安稳。”

    见曹主任说得无比自信,柯师太福医生“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方、姚、孙三人抵达了祥园烟馆。几个黑瘦的兵勇挪开拒马,一个卫生处的官员与他们三人接上头,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情况来。

    暴发时疫之后,自治公所第一时间派人封锁了烟馆进出口,并在附近洒了几圈石灰。不过他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整个上海只有十九家正式医院,绝大多数设在租界内,华界的医生数量本来就少,还都是分散开诊,卫生处根本没有足够的专业力量。

    若红会总医院不派人来支援,他们只能按老法子,让里面的人自生自灭。

    但卫生处官员明显没想到,总医院派来的居然是三个年轻人,而且有一个是……女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满是不信任。

    “方医生、孙医生,这边走。这位,呃,姚女士还是在门口等着吧。”官员说,“瘟神在室,女的进去不太吉利。”

    姚英子眉头微微一皱,方三响停下脚步,看向官员:“请你叫她姚医生。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对方还要说什么,孙希拽住他胳膊到一旁,笑容可掬地小声补充:“姚永庚知道吗?他家千金。”

    官员吃惊地又看了眼姚英子,仿佛不相信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会自蹈险境,末了只好默默退开。

    “谢谢。”姚英子小声说。孙希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而方三响已经先一步踏入馆内。

    这是方三响第二次踏入此间,不过相隔十几个小时,气氛已变得截然不同。

    昔日喧闹鼎沸的馆内,如今却静得如同义庄。除了刘福彪和那八个倒霉手下躺在大烟榻上奄奄一息,其他人跑得干干净净。屋子里除了呛人的大烟味,还多了刺鼻的屎尿味,刺激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祥园烟馆和其他老烟馆一样,有一个极不健康的习惯:他们几乎不会开窗通风,让大烟味日复一日地缭绕、沉积,美其名曰“养厚味”。哪家的烟味厚,烟客就觉得哪家更靠谱。

    所以他们三人一进馆内,先把所有的窗户、大门都打开,尽量保持通风。运气还不错,刚开完门窗,就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把秽味荡涤到可以容忍的地步。

    三人走到烟榻前,挨个审视过去。昨晚还生龙活虎的青帮汉子们,如今却瘫软在榻上,一个个面容枯槁,整个人都陷入自己排泄出的恶臭里。排泄物半糊状半水样,红白相间,煞是吓人,里面还泡着熬了一半的大烟膏子。几个净桶歪倒在一边,来势太猛烈,根本没来得及用。

    方三响看到昨晚袭击自己的那个家伙,像是虾米一样弓着身子,一层汗水浮在油腻的面孔上,几乎快屙得脱了形,不复昨日的凶悍。而旁边单独一榻的刘福彪,更是憔悴得不像话,眼窝深陷,枭雄气势被持续不断的腹泻冲刷得涓滴不剩。他似乎还残留点精神,睁开眼睛看到方三响。

    “放心好了,这一次有医生来救你,不会和你那兄弟一样。”方三响低声道。刘福彪哼了几声,不知想表达什么,很快又把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三人分别检查了三个人,然后在房间外面碰头商量。青帮汉子们的症状跟杜阿毛差不多,发烧、呕吐、腹泻以及腹部剧痛。不过无论症状多严重,身上都没见到玫瑰疹。

    综合其他指征,这几乎可以断定不是伤寒,看来柯师太福医生的直觉是对的。方三响跟其他两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赤痢虽然可怕,但跟伤寒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孙希不放心,还带了本英文的传染病学教材来,当场对着患者辨认了一下。

    虽然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污染源头,但也不可能放任九人在这里。他们腹泻得太厉害了,必须尽快补水,否则很容易造成脱水性休克,会出人命的。

    “我们分一下工。”方三响对其他两人说,“我来采集那九个人的血样和粪便样本;孙医生,你去找自治公所的警察,想办法找到离开烟馆的那些人,源头找出来之前,别让他们乱跑;姚医生,你到附近的老虎灶弄点热水送过来,让他们保存体力。”

    其他两个人听出来了,方三响这是把所有的脏活和累活都包揽下来了。孙希倒乐得轻松,姚英子却很不满:“你觉得我们会拖你后腿吗?”

    方三响摇摇头:“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没事。”

    这确实是一桩最大的怪事。当晚青帮汉子们吃过饭之后,除了吸食几口大烟,没再吃别的,那顿饭的嫌疑最大。但方三响昨晚也同桌进食,而且吃得不少,怎么会安然无恙?

    姚英子知道他不愿意欠人情,耸耸肩:“好吧,随便你。”

    其他两个人退出烟馆,各自去忙分配的任务。方三响独自站在屋里,呆了呆,从绣着红十字的挎包里取出几个深色玻璃瓶,也不嫌地上有多脏,直接趴下开始搜集起来。

    九个人的粪便、脓血和尿样,都需要分别搜集,依次编号,再用橡皮膏贴好。这是个既细致又肮脏的活,好在方三响早就习惯了。跟满是难民与伤员的营口港医院相比,这里简直干净得像皇宫。

    他搜集完成之后,卫生处那边也把热水送来了。同时抵达的,还有总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工作人员在杜阿毛的粪便里观察到了福氏志贺菌,证明他们三个的判断没有问题。

    方三响与姚英子给热水加了几撮盐,给那九个人硬灌进去,让他们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然后叫卫生处的人帮忙抬上马车,尽快送去总医院救治。

    可卫生处的官员不肯配合。方三响解释说赤痢只会通过粪口途径传染,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可那官员拒绝放行,仿佛那九个人一旦离开烟馆,就会化为瘟疫四处传播似的。

    方三响和姚英子好说歹说,卫生处的官员把他们俩拽到一边,一脸苦笑:“我是相信两位的,可周围那些老百姓都迷信得很。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要没点说法就把他们运走,只会引起骚乱。我也不好交代。”

    他说得客气,但态度坚决。方、姚二人面面相觑,只好再度回到烟馆里。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传染源,才能打破僵局。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沈敦和院长说现实比课本更复杂了。

    孙希一直没回来,他们两个人在烟馆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最后走入昨晚的雅间。

    只见桌子上的碗筷碟盘堆得乱七八糟,残羹冷炙,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姚英子嗅了嗅,眉头轻皱:“这样的菜色也好请人吃饭,我闻都不要闻。”

    方三响盯着桌面上的那些油乎乎的碟子,陷入沉思。

    赤痢的传播途径是什么?教科书上只说了是以苍蝇蟑螂、被污染的食物与水源为媒介的粪口传播。这是一种高度概括的说法。至于现实中的传播过程,却没那么简单。也许是几条路径的复合,也许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情形。这需要的不光是洞察力,还要有想象力。

    眼前这个餐桌,很可能就隐藏着传染的根源。可他们眼下没有检验工具,不可能做现场检验。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姚英子好奇地碰了碰一个酒盅,又嫌弃地拿开手指。她见方三响在发呆,道:“文明书局出过一套英国小说,叫《福而摩司包探勘案记》,你看过没?”

    方三响平时啃专业书已很吃力,又忙着兼职做工,哪有时间看闲书,只是摇摇头。

    “书里有个伦敦的大侦探,叫福而摩司,是个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什么都瞒不过他。哎呀,应该让孙希来讲,他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三响有些不悦。

    “这个福而摩司在书里讲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只要把一切不可能都去掉,剩下的就是真相。”姚英子双眸闪动。

    方三响还是没懂她的意思。姚英子气得敲了他脑袋一记:“榆木棺材头!你想想,同桌十一个人,只有你没事。那么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了但你没做的。”

    “我们在一起吃饭啊,还能有什么……”

    “对啊,吃饭。那你想想,有什么菜他们都吃了,唯独你没吃?桌上一共这十几样菜,逐一排除,难道还想不到吗?”

    “腌笃鲜?”

    经姚英子一提醒,方三响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他因为被人嘲笑不会吃,出于自尊心,干脆碰也没碰那盆东西。

    “是了!桌子上的其他菜我都吃过,唯独腌笃鲜没有!”

    姚英子本想说你口味还真不挑,猪食也吃得这么高兴,可考虑到蒲公英的性格,忍着没吭声。方三响围着餐桌转了一圈,腌笃鲜的汤盆还在,但里面一点渣都没剩——看来这大厨手艺很受欢迎。

    答案昭然若揭,应该是这道菜受到志贺菌污染,才导致的这场悲剧。他本想把汤盆拿回去检验,可脑子里一转:“不对。”

    “什么不对?”

    方三响把孙希留下的那本传染病书翻开:“你看,书上是这么说的——痢疾杆菌在一八九八年由日本学者志贺洁发现,故名志贺菌。该菌对酸性物质、高温十分敏感,日光直接照射三十分钟或六十摄氏度加热十分钟即可被杀死。”

    “这怎么了?”这次轮到姚英子有点糊涂。

    “腌笃鲜要炖煮多久?”

    “我家厨子做的话,怎么也要两个小时才能入味……啊!原来是这样!”

    姚英子一下子明白了。就算腌笃鲜的食材被痢疾杆菌污染,可在火上炖过两个小时以后,什么细菌也都死光光了,怎么会传染给人?

    事实上,预防痢疾最重要的一条措施,就是喝热水、吃熟食。

    这一下,又进入死胡同了。方三响再也想不出,除了腌笃鲜还有什么他没吃的。他只好提议去厨房看看,于是两人顺着雅间旁边的一条小走廊,来到了祥园烟馆的后厨伙房。

    上海有句俗话,叫“交友莫探底细,吃宴莫近伙房”——交朋友不要太刨根问底,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参加宴席,不要去厨房里看,怕你饭菜都吃不下。

    祥园烟馆的伙房,极其生动地诠释了这句俗语。厨子们此时已经逃走了,满地都是烂菜叶子、鱼鳞、肉皮;泔水缸上搁着块板子,新鲜猪肉就扔在上面;灶边就是个大垃圾堆,一挥手能炸起来一片绿豆蝇。那些苍蝇盘旋几圈,旋即落在一把脏兮兮的菜刀和案板上,因为那里有一块块从未洗过的黑色血渍。

    房梁上吊着几块看不出颜色的火腿和熏鱼,居然有白色的蛆头从肉皮底下探出来,饶有兴致地摆动着。

    方三响还没什么,姚英子先忍不住捂嘴干呕起来。他赶紧过来询问,姚英子却恼怒地一把推开他:“你吃过这个厨房里的东西!你也是病菌!别靠近我!”

    方三响这下可犯了难,他刚才是发愁找不到污染源头,可现在这源头……实在太多了,反倒不知该如何下手才好。这种卫生状况,能坚持这么久不出事,才真的是奇迹。

    关键是,这些污染没法直接证明痢疾的来历,毕竟端上桌的饭菜都是加热过的。虽然也有几盘小凉菜,但他自己都吃过,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条路,也没法进行下去,调查又陷入了僵局。方三响只好在厨房来来回回地转悠,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说起来,刘福彪又逼你拜师,又暗中袭击,你怎么还这么上心地帮他?就不怕变成东郭先生吗?”姚英子好奇地问。

    “现在我是医生,他是病人。医生拯救病人是天职,这跟旁的恩怨都无关。”

    听到这话,姚英子心中不禁一动,一个身影似乎又浮现出来。她霎时心跳有些快,为了掩饰,随口抛出一个问题:

    “那万一你俩仇深似海呢?比如说他跟你有杀父之仇,你救不救?”

    方三响正在弯腰观察炉灶,听到这个问题,肩膀一颤。在漆黑的炉膛内,蓦然闪过一张脸,那是一张和尚的面孔,嘴角有两颗黑痣。他赶紧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扫视,扫过灶台,扫过铁锅,扫过铁锅旁边的一筒竹筷,只求那幻觉尽快消失。

    姚英子一下想起来,方三响是战争孤儿,这问题问得太不妥当了。她连忙说她是随口瞎讲的,别当真。冷不防方三响伸过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快放开我!你知道什么?”姚英子一心只想把那只刚摸过灶台的脏手甩开。

    方三响放开她的手,冲回雅间,小心翼翼地把腌笃鲜的汤盆拿出来:“我知道了!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汤盆!”

    “刚才你不是说加热后不会有志贺菌吗?”

    “食物当然是干净的,但这个汤盆就不一定了。如果它本身已受到污染呢?”

    姚英子先是眼睛一亮,可随即又疑惑起来:“就算汤盆被污染,但腌笃鲜的鲜汤可是高温的,一浇下去不就把细菌全烫死了吗?”

    方三响摇摇头,用手指虚点了一下汤盆的边缘:“这个汤盆的里面是干净的,可你看这一圈盆边,还有容器外侧,都是热汤接触不到的地方,说不定上面有志贺菌。”

    “难道……难道他们被传染,是因为去舔汤盆边缘吗?恶心!”姚英子几乎要尖叫起来。

    方三响哭笑不得,拿起桌子上的一把竹筷:“不是……他们青帮有个规矩叫劝钟,每道菜,得轮流拿筷子敲一下边,才开始吃。唯独腌笃鲜上来的时候,我心里有气,就没跟他们一起敲。”

    姚英子撇撇嘴,心想这都是什么臭规矩:“那我不明白了。你要说餐具被污染,应该都污染才对啊,怎么只有这个汤盆闹出事情来了呢?”

    “杜阿毛说过,其他菜都是烟馆原来的厨子做的,唯独这道腌笃鲜,是从三林刚请来的大厨做的。”

    这下子,整个传播过程算是推测出个大概了。

    那位三林厨子手上,一定沾染着志贺菌,并且没有做过良好的清洁。他烹饪腌笃鲜时,用脏手拿起汤盆盛菜,再端上餐桌。刘福彪、杜阿毛等人拿起筷子,轮流劝钟,在汤盆边缘敲过一圈,让细菌全数沾在了筷子头部,直送口中。

    方三响幸免于难,不是因为他拒绝吃腌笃鲜,而是因为他没参与最后这一轮的劝钟。

    想到这里,方三响顿时冷汗涔涔,如果当时他随手敲上一记,此时肯定也已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了。

    “糟糕,那个大厨可是已逃出去了!”

    姚英子提醒道,方三响这才想起来,那个危险的传染源还在外头逍遥。万一他再去别家做菜,岂不又是一轮肆虐?

    两人拿了汤盆,匆匆走回烟馆门口。恰好孙希和公所的人折回来,他们基本上把昨天逃出烟馆的仆役、丫鬟、厨子、账房、伙计都访明白了下落,目前并无其他人有赤痢症状。

    方三响把发现简单介绍了一下,众人都吃惊不小,没想到这传播路径如此曲折。孙希说那大厨见青帮老大吃出了事,吓得连夜逃回浦东老家去了。自治公所和卫生处的人都很紧张,若那个猪头三在浦东再搞这么一轮,事情可就闹大了。

    不过这些事情,自有自治公所去处理。他们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卫生处的那个官员也终于松口,允许他们送走病患。一方面是因为方三响找到了污染源头,可以向民众解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闻讯赶来的青帮帮众越聚越多,治安压力实在太大了……

    在一群凶悍青帮汉子的注视下,民夫们把刘福彪等九人一一抬上急救马车,准备拉走。那些帮众还要跟随,却被方三响给喝住了。

    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马车前头,伸开双手,严厉地喝令两边退开。方三响如此不客气,居然没人敢上前炸刺,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小子先后救了刘福山、刘福彪弟兄性命。不知是谁带头,帮众哄然开始行礼,用对帮内长辈的礼节,来拜谢这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方医生。

    方三响对这个可没兴趣,现在他对青帮规矩真是怕死了。一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他才长舒一口气,回过身去,指挥民夫用炉灰清理烟馆里的脓血粪便,以及清理整条街附近的垃圾堆、厕所,以绝后患。至于那个肮脏的伙房,自然也要彻底关闭消毒。

    当所有的后续收尾工作都弄完,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筋疲力尽地走出烟馆时,眼前的夕阳都快落山了。

    “这一次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吧?”姚英子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啦,九个患者都送去医院,传染源基本也确定了,现场也清理完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孙希叼着烟卷,深深吸着烟雾,懒散地眯起了眼睛。

    “还有写报告。”姚英子提醒。孙希摆出愁苦的表情:“我是友情帮忙啊,让外科医生写传染病报告,太残忍了。要不老方你去写吧。”

    方三响对这个称呼有些不自在:“当然由我来写。现在想想,我们可能犯错的地方太多了。也许会误信患者的判断,当成伤寒来处理;也许会被汤盆误导,想不到青帮规矩这一个途径;也许把注意力都放在刘福彪身上,让那个大厨在外头逍遥。任何一个点出错,都可能导致一场大疫暴发。”

    孙希赞许道:“总结得很有水平嘛!英国有句谚语,一盎司的预防大过一磅的治疗。咱们这一次,可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姚英子很不满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你搞清楚,全程都是我俩在充满病原体的地方忙活。你一点忙也没帮上。”

    “哎,一个一个寻人也很麻烦的好吗?”孙希委屈地辩解道,“这样好了,我请你们去荣顺馆吃腌笃鲜。”

    “不要!”姚英子和方三响同时叫起来。他们对这道菜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我看你们哪,是oncebitten,twiceshy。”

    “假洋鬼子,你就不会说一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姚英子没好气地说。

    孙希哈哈大笑起来,把烟蒂弹进苏州河,重新点起一支烟,顺手把火柴盒塞回兜里。此时在他的口袋底部,多了一张薄薄的名片。孙希的指尖在纸片上轻轻刮了一下,确认它还在,才徐徐缩了回去。

    名片素雅,正面衬图是一丛墨竹,挺拔如刀。

    三林大厨,可不是孙希在自治公所的唯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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