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好主意?”曾国藩微笑着看着他。
“大人,卑职察看过了,江泰不是不肯来,他本就咳喘卧病在床,一听说此事更加喘得厉害,一步都走不得,属下实在是无法勉强,只好回来复命。”漕督衙门的中军官连连叩头。他昨日领命而去,半刻未敢停歇,在江家连口水都没喝,星夜回来报信,五百多里的夜路,天刚刚蒙蒙亮就赶到了。
“滚吧,滚吧。”吴棠脸色极为难看,连连挥手,“一个个都是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大人息怒,就江泰这身体,就算硬是‘请’来,万一死在半路上,漕帮更要大乱,我看还是算了吧。”吴师爷赶紧解劝。
吴棠向厅外一指:“江泰不来,法场上的事儿该如何解决?眼下清江浦已经传遍了,这里是水旱码头,要不了几日两江地界便会传得尽人皆知,接下来便要传到直隶京城去,恐怕连朝堂之上都会有人议论此事。万一朝廷降旨让我‘明白回话’,本督该如何回奏?”
这也是实情,吴棠是吴师爷几十年的摇钱树,自然不能看他就这么倒了。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昨天说的那个法子了。白日里细细布置,夜中动手务必不让一个人跑出去。过后挖个大坑先焚后埋,漕帮就算听到消息找来,咱们给他来个财神爷翻脸——不认这笔账。劫法场是大罪,漕帮有过在先,也只能自己把这口气咽了。”
吴棠前思后想,抚了抚脑门,咬着牙刚要说个“好”字。门外忽然来报:“大人,有人在大门外等着拜见。”
“不见!”吴师爷不等东翁开口,先就做主道,“今日除非有人起反作乱,否则什么事都不必来回,什么人都不见。”
这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下人却没有答应,只是为难地抬起头看了吴棠一眼。
“该死,你怎么还不退下?”吴棠愠怒地说。
“大人容禀,此人说他是京城来的。”
“那又怎样?”
“说是西太后派他来的。”
“啊!”吴棠大惊失色,立时站起身,“你听清楚了,真说的是西太后?”
“是啊,小人有几个胆子敢传错这样的话。”
“快,快请进来。”吴棠连声吩咐。西太后是他在朝中的大树,自己能几年之内连越数级当上一品总督,还不都是多亏了西太后的照应。她身边的人可是万万不能得罪,否则有意无意传出自己对西太后不恭的谣言,帘眷一衰,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事儿怎么听着新鲜呢?”吴师爷皱眉道,“若是朝廷派来的人,那就直接说是钦差,让大人开中门放炮迎接。若是宫里的人,宫里可只有太监,本朝家法,太监不许离京哪。”“管他呢,兴许是内务府的,赶紧去布置一番,本督要设宴款待,快去快去。”吴棠指挥着手下人。
不多时,苏紫轩从外走进来,就见他一身细白缎子长衫,外套玄色马褂,头戴一顶银丝亮面的小帽,帽结殷红色的宝石,正面是块四四方方的透水翡翠,左手带着腻如羊脂的玉扳指。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实在不能不让人相信是大有来头。
吴棠也不顾身份,赶紧上前几步相迎。苏紫轩只是略点了点头,派头之大简直无与伦比。她通报了姓名后,便不客气地坐在了上垂首,吴棠打横相陪。
彼此客套了几句,其实都是吴棠在说久仰。苏紫轩听他问道自己在京里哪个衙门供职,笑了笑道:“吴大人,其实我方才开了一个玩笑。我不是从京中来,更不是西太后派我来的。我知你心绪不佳,不如此说便难拜见大人,还望恕罪才是。”
“什么!”吴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气得手都哆嗦了,“你,好大的胆子,敢冒充钦使,真不要脑袋了。”他心想这两天是怎么了,自己贵为总督,居然接二连三碰到这样的事儿,这要不杀人立威,今后如何掌印坐堂。
“来人!”他吼了一声,亲兵立时涌入厅中。
“且慢。”苏紫轩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大人看我可像疯子?”
他衣着华贵,谈吐文雅,哪里像疯子。相比起来,倒是吴棠脸涨得猪肝样,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更像是发了痰症。
“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不疯二不傻,不是为了大人的前程,才不会冒名求见,大人要杀人,也不妨听我把话说完了。”
吴师爷在旁听出蹊跷,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话说?”
“我虽然与西太后并无瓜葛,可是有一个人却与西太后大有关系。这个人离这儿不远,就在那边法场上,姓古,名平原。”
“哈哈。”吴棠一声冷笑,“你说完了?原来你也是来搭救这死囚的,还编这样的弥天大谎,难道真的以为能骗住本督?来人,给我捆了。”
“你太小瞧古平原了,连他过往之事都没弄明白,就急切切地送他上了法场。要知道人头不是韭菜,割了长不出来,等西太后过问此事,向你要人时,我看你怎么回话。”
苏紫轩一席话又快又急,且是理直气壮,吴棠疑惑地看了看他:“西太后身处深宫,别说一个生意人,就是王公大臣等闲也不得见,你的谎话说得太离谱了。”
苏紫轩摇了摇头,脸上是那种不屑分辩的神情:“我说了不算,你派个人去随便打听一下。几年前京里的万茶大会,京商和洞庭商帮分别走了恭亲王和醇郡王的门路,都想争个第一。这两个人都是当今皇叔,可谓是一言九鼎,可是到了最后,谁都没想到,竟然是徽州古平原的兰雪茶夺了‘茶王’的称号。这就让人大惑不解了,于是所有人都在暗中打听,最后得知原来压过恭亲王,盖过醇郡王,亲口封了‘天下第一茶’称号给徽州商人古平原的,居然是当今的圣母皇太后。不仅如此,西太后还御笔亲题了‘天下第一茶’的书轴,下面衿了‘同道堂’的印玺。这枚印与‘御赏’印是先帝赐给两位太后用来颁行圣旨的,除了这一次之外,再也不曾用在其他地方。你说此事的分量有多重呢?”
苏紫轩真是好口才,娓娓道来将吴棠和手下人都听怔住了。吴棠自己就与入宫前的西太后有过奇遇,要不是当年在人情淡薄之时,自己误拜灵堂,给西太后的亡父送了一份极厚的奠仪,又哪来今日这份富贵。苏紫轩把话说得引人遐想,他自己就先想到了当初西太后的父亲叶赫那拉·惠征最后几年便是在安徽为官,古平原又是徽商,又得蒙如此异数恩宠,难不成他也与太后娘家有什么关系?
“宫里的钱叫内帑,户部的银子叫国库,本朝向来不能混为一谈。虽然贵为圣母皇太后,可是花钱的地方多了,月例银子也有限,旁边又有母后皇太后比着,不能随意动用内帑,要是钱财再没个来路,还真不好办。你说呢,吴大人?”苏紫轩含笑看了吴棠一眼。
吴棠打了一个冷颤:“难道这古平原是替太后在做生意?”
“我可没这么说。”苏紫轩自己端茶送客,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走了出去,留下吴棠呆若木鸡地望着她的背影。
“哈哈哈!”听苏紫轩把见到吴棠的经过讲说一遍,古家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郝师爷赞道:“就是这最后一句话最妙,让他去猜,他又不敢去问,也没人可问,想破头也不得解。妙哉妙哉,汉书可以下酒,苏公子这句话更该浮上一大白。”
“此所谓对症下药,同为总督,曾国藩就不见得会买这个面子,可是‘西太后’三个字对吴棠来说,既是玉旨纶音亦是泰山压顶。有了这个护身符,保证吴棠不敢动武使蛮,法场中的那些人性命一时无忧。”苏紫轩点头道。
古平文急切地问:“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请苏公子再出一策,把我大哥救出来才好。”
“可惜此事如今成了僵局。诚如我先前所说,要是我能赶在白依梅插手之前,便向吴棠说了这番话,以他贪权求进之性,真的会把古平原放出来。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合情理,古平原十有八九不是凶手,那再去缉凶便是,犯不着冒着触怒西太后的危险惹这么个人。可是眼下事情已经传开了,王命旗牌也请了,斩标都勾了朱,忽然把人放了,堂堂总督颜面何存,他也真是骑虎难下。换了谁,都不会轻易放人的。”
“苏公子,依你看接下来会怎样呢?”常玉儿问道。
“此刻吴棠必然派出人马去打听我说的事情是否属实,这不必管他,事情是真的,他打听出了结果,只有把我的话信得更实。问题是就算古平原真是西太后的亲信,他毕竟也没有免死金牌,事情到了这一步,要放人,就一定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换句话说,要给吴棠找个台阶下。”
“什么台阶,难道还真能到京里求西太后给道圣旨赦免古大哥?”刘黑塔瓮声瓮气道,“哼,事情明明就是李钦那狼崽子干的,连毒药都一模一样。要不然老子把他抓来换古大哥,反正砍一颗脑袋,砍他的便是。”
苏紫轩眼前一亮:“你这黑大个,看不出说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啊,我说什么了?”刘黑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法场行刑,请王命旗牌斩的是凶手。古平原既然不是凶手,那么咱们把真凶擒获,交给吴棠,此事不就化解了嘛。”
“对呀。”郝师爷一拍巴掌,“先前都想着怎么替古老弟保命,根本没空想抓凶手的事儿。现在事情既然僵在那里,干脆,咱们去把这案子破了。”
“好!”刘黑塔一跃而起向外就走,走到门边慢慢停下脚步,转回头尴尬地问了句,“怎么破?”
古雨婷忍着笑过来把他往回一推:“你呀,就别丢人现眼了。还是听苏公子的吧。”不知不觉间,这群人已然倚苏紫轩为智囊了。
“那艘盐船绝对不是古家的,这一点你们可确定?”苏紫轩问道。
彭掌柜点头道:“留在江宁的费掌柜已经将所有伙计盘查一遍,那日盐船根本就没有到过案发的村庄。”
“那便是说,船和伙计都是冒充的,船可以凿沉,也可以烧毁,伙计可以灭口,也可以远遣,连姓名样貌都不知道,短短时日内要找到这些人难如登天。不过有一个人,我们既知道姓名,也知道长相。”
“谁?”
“李安。他给李万堂下了毒,又抢走了李太太的鉆镯。他是唯一知道毒药来源,又能作证的人。找到了他,就能顺藤摸瓜,找出毒杀二十几口人命的真凶。”
“官府一直在找他,案发第二天就发了带画像的海捕文书,可是至今都没消息。我担心这个人已经跑远了。”常玉儿叹了口气。
“不会。官府区区一百两的赏格虽然没什么用,但是也足够吓住他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他毕竟在大户人家待过几十年,必定知道能买得起那副鉆镯的人,除了京城显贵,就只有江南的富豪人家。京城里面都是熟人,他绝对不敢去,只有在两江暂避一时,等风声过去,贱价卖了那副镯子,再远走高飞。”苏紫轩一番分析入情入理,连深谙刑名的郝师爷也连连点头。“要快点找到他,靠我们几个不行。”
“那靠谁啊?”古雨婷快嘴地问。
苏紫轩微微一笑:“有一样东西一定行!”
从第二日开始,古家从附近市集雇来几个刻工,将官府的海捕文书刻模子翻印,一口气印了万余张,贴遍了两江大大小小的城镇乡村,就见十几个人的小村子,村头村尾都各贴一张。海捕文书见得多了,让人们为之疯狂的是最后的赏格。
纹银十万两!
这么高的赏格,就算活到八十岁的老翁都一辈子没见过,谁找到李安,这笔银子就归谁所有。两江地界全都轰动了,人们放下手头的活计,开始漫山遍野,像过筛子一样搜寻着这个“财神爷”。在人们眼里,李安——已经不是什么毒杀主人的仆役,而变成了可以让人一夕暴富的藏宝。
这真是罕见的全家出动,上至拄拐而行的老人,下到年未总角的孩童,只要是能走路的,便不甘心待在家里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山上、田中、桥下,甚至是芦苇塘里,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就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城里人把一座城搜遍了就来乡下找,乡下人把田地都找遍了就进城搜,还有手脚快的村子抢先把本村的地方都找了没找到,便开始去邻村找,邻村当然不让,从口角到械斗,从抡拳到挥刀,各地的知县、知府光是处理这样的斗殴案子,便忙得四处奔走狼狈不堪。
刘黑塔看着面前三十几个被五花大绑,跪在路上一个劲儿地喊冤枉的“李安”,他晃了晃脑袋,有点发傻。
“大爷,您看看,我们抓的这些人,哪个值十万两银子?”身边一群人在不断鼓噪,把刘黑塔的头吵得直发晕。
“这……”他凝目望去,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听身后苏紫轩走了出来,只扫了一眼,便道:“这些人都不是,都放了吧。”
“都不是啊?!”人群中发出叹息声。
“我说,这样下去能行吗?我听说连城里的捕快都不到衙了,自己领着一帮人去抓李安。”刘黑塔见苏紫轩转身要进客栈,迟迟疑疑地说。
苏紫轩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行,非此不可呢。那个李安我见过几次,从眼神中就能看出,也是个狡猾的人,只有这样才有抓住他的一线机会。”
“大爷……”被抓住的几个人起身过来,苦着脸喊道。
“放了你们怎么不走,难不成是想毛遂自荐。”苏紫轩道。
“大爷别开玩笑了。唉,谁让爹妈给了这么一样脸,不巧却与那凶手长得相似,虽然这次被放了,恐怕走不出镇外二里地,便又被抓了回来,先前一顿棒子已经打了个半死,这次只怕连命都没了。”
苏紫轩饶是冷性子人儿,也被逗得一笑,随即正色道:“看来着实累你们受池鱼之殃了。这样吧,凡是被误捉了的人,都住到本地客栈去,算是古家请的客人,好酒好菜吃着,有伤便请郎中来治伤,一应费用都算在古家头上,直到抓住真凶之日为止。就当是古家给你们赔情,这样如何?”
“你倒真能替人花钱啊。”刘黑塔见那些人喜出望外,嘟囔了一句。
当放掉第十批人,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去住客栈,刘黑塔到底是忍不住了,冲着苏紫轩直嚷嚷:“你到底是来救人的,还是来害人的。这李安没找到,古家的银子也快找不到了。”
苏紫轩把脸一沉:“难道你有什么好主意不成!”说完拂袖而去。刘黑塔气得刚要再喊一句,边上有人拽拽他的袖子,他瞧了一眼,像是个畏畏缩缩的乡下人,没好气道:“去那边住店,都是古家当冤大头,赶紧去吧。”
“大爷,我不是来住店的。我是发现有个人藏在河里,不分昼夜脸上都蒙着块黑布,也看不清相貌。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哪?”
“什么黑布!”刘黑塔不耐烦地刚想把此人赶走,本已进了客栈的苏紫轩却一步退了回来,她双目炯炯,亮得像是看见了猎物的鹰。
“等等,你再说得仔细些。”
“小人家住盱眙,种田为本,偶尔钓两条鱼贴补家用。县外有个河汊子,道路常年泥泞,除了我之外平素没有人去。我也好久没去钓鱼了,前几日去了一次,发现河汊子里停了一艘船,我留心看时,船里只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蒙着黑布。既不像打鱼的,也不像水匪。”
“可有人给他送过什么东西?”苏紫轩问道。
“没有。我盯了他两日,发现他白天黑夜都蒙着脸,也不见与人来往,钓了鱼也不敢生火起灶,就那么生吃几口,喝的也都是河里的生水。”
“还有什么?”常玉儿这时也得到消息出来,紧盯着问了一句。
“嗯……”那人眨了眨眼,“哦,他手上拿着个小小的物件,用布包着,时常用手摩挲,可又不把布解开,我也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你再想想,就算隔着一层布,也能看个大概形状吧。”
“要是让我猜,倒是有些像地主家太太们戴的镯子。”
镯子!常玉儿与苏紫轩迅速对视一眼,刘黑塔陡然张大了嘴,闻讯赶来的古平文惊喜地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
“我去抓这王八蛋回来!”刘黑塔咬牙切齿道。
“等等。”苏紫轩思量着道,“要真是他,倒挺会找地方的。盱眙正好在江宁和清江浦中间,远离漕标兵船和湘军的水师营,他自己又有艘船,万一他驾船跑了,又或者水性好,往水里一跳,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要论水性,谁能比得过我?”刘黑塔这可不是吹,当初去蒙古,要不是他潜在河底架起绳梯,整个驼队都别想过去。
“这样吧。派个人先去暗中看看,若真有可疑,便唤起当地村民,在河面驾船围堵,在岸上十面埋伏,再挑几个善凫水的,随时准备下水抓人。千千万万可别让他跑了。”
“自然是我去!”刘黑塔自告奋勇。
“嫂子,我也去。”古平文也站了出来。
李安将芦苇杆放在挖好的深坑中,上面铺了几条河鱼,随即将苇子点燃,看着火苗“噼噼啪啪”地蹿起来,不待浓烟冒出,便用浮土将坑口盖住。随即提心吊胆地向四周望了一圈,确定四野无人,这才蹲下身吁了口气。
这一个多月,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王天贵答应给的好处遥遥无期,反倒是自己的通缉画像贴得大街小巷无处不在。他暗自庆幸自己弄到了一条颇大的乌篷船,这艘“明瓦篷”足能让人在里面直起腰来,总算能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回想起当初被王天贵一步步逼着走到今天,自己在李家本来已经快要熬出头了,偏偏一时鬼迷心窍,先是当了王天贵的坐探,后又被威逼利诱下毒谋害了几十年的恩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万丈悬崖上一脚踩空,拼命想要拽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深渊滑落。“唉!”他悔不当初地摇摇头,回应他的只有从水面掠过的一只孤雁,将他吓得浑身一颤,等定下神来,想到那张半夜里摸进村子偷食时看到的通缉文书,李安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想不到我最值钱的时候居然是现在,有人肯出十万两来买我这条命,比这鉆镯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他将手伸进怀中,心神大乱时,唯有摸到这价值千金的宝物,他才能寻到些许安慰。
“什么盐场管事我也不要当了。等熬过这阵子,找到王天贵让他出一大笔银子,再把鉆镯卖了,拿这笔钱到西南去买下几百顷地,再开几间大铺子,换个名姓,我转眼间也是李老爷了。”他暗自想着,陷入了虚幻的狂喜中,直到泥土中透出的一股焦香把他从黄粱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扒开浮土将烤鱼拿了出来。
这鱼烤得半生不熟,李安一口咬下却差点连舌头都咬掉,他连日来吃生鱼,实在忍耐不得,忽然想起听人说过行军打仗时,为了避免炊烟暴露位置,可以用这权宜之计来烤食,姑且一试,虽然不尽如人意,也比那生腥的鱼肉好咽了不少。
他将鱼骨头都吮得一干二净,才抛入水中,捧起河水喝了两口,转身进了乌篷船。长日长夜无事可做,靠着微微晃动的船板,睡上一觉便已是难得的消遣。李安一只手摸着那支鉆镯,半闭着眼想着将来奴仆成群、人人逢迎的好日子,不知不觉间有些睡意。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到小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猛然将眼睛睁开,正看见一个黑大个半低着头跨了进来。李安吓得魂都飞了,总算他反应快,向着反方向的出口一步蹿去,可是还没等他来到近前,一个年轻人正堵在那儿,怒目看着他。李安退了一步,冷不丁从腰间拔出一把攮子,便要向古平文扎去。
“去你的吧!”刘黑塔在后面看得清楚,快出一脚狠狠将李安踹躺在船板上。他怀里那支鉆镯掉了出来,滚了几下正来到古平文的脚边。
刘黑塔一脚踩住还要挣扎的李安,将他罩在脸上的黑布扯下。古平文也进了船舱,将鉆镯放在小木桌上,问道:“你是什么人?躲在这种地方。”
他们二人跟着那农夫来到河汊子,伏在芦苇滩中,将李安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光听那农夫说便已觉得可疑,亲眼看着更是认定了此人就是李安。他们稍退开些,古平文打算按照大嫂的吩咐,多找些人设个包围,让李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刘黑塔性子急,反对道:“你看那船,两边各一个出口,等他进去了,那不就是坛里捉王八,一捉一个准嘛,还用费那个劲儿。”
“那叫瓮中捉鳖。”古平文细想了想也对,但他是持重的性子,还是吩咐那农夫回去多找些人来当帮手,自己和刘黑塔在此守着。
眼见李安进了船舱,刘黑塔最不耐烦的就是等,心想就凭这小子,我一只手就把他抓来了,人多口杂,万一脚步声重,提前把他惊到了反倒不妙。想到这儿刘黑塔蹑手蹑脚地靠近船,古平文见他擅自行动,不能阻止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一切顺利,看见李安扎手扎脚动弹不得,古平文松了口气,将方才的话又问一遍。
“我是打鱼的,怎么,这也犯王法?”李安还想蒙混过关。
“这玩意儿也是打鱼人能有的?你该不会说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吧。”古平文指了指那光亮夺目的鉆镯,一句话就让李安哑口无言。
“好个恶奴,居然为了谋夺钱财,连跟了几十年的主子都敢下毒谋害,《大清律》以奴弑主是十恶不赦的剐罪。”古平文示意刘黑塔将他捆上,“再加上那被毒盐所害的几十条人命,够杀你好几回了。”
“我不知道,那一村的人不是我杀的,我早就躲在这儿了。”李安听了立马嚎叫起来。
“恐怕官府不会采信吧。你一个人躲在这儿,谁能证明不是你干的?你杀李太太的时候,可是有好几个人看见你抢了鉆镯后匆忙从鸡鸣寺逃走。毒药就是这一种,寺里下毒用的是它,村子里下毒用的也是它,凶手当然是同一个人!”这些话都是古平原和苏紫轩的分析,古平文记性不差,现学现卖把李安吓得面如土色,体似筛糠。
“……是王天贵指使我杀的李老爷,毒药也是他给我的,这下药的事李钦也知道。后来给盐里下毒必定是为了陷害古东家,与李钦和王天贵脱不了干系,我愿意到官府去作证,只求从轻发落,留我一条命吧。”说到后来,李安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已经喊得声嘶力竭。
李安躲了一个月,整日风声鹤唳,神经已经快绷断了。刘黑塔和古平文的意外出现,以及那凌厉的问话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摧毁了他的意志。
没想到这凶徒会如此轻易地下了软蛋,刘黑塔与古平文对望一眼都是喜不自胜,抓他去见官,立时就可以洗清古平原的罪名。
两个人正在得意,就听“哗啦”、“哗啦”接连几声,像是有人在往船上泼水,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猛然间热浪滔天,火光四起,整条船一瞬间淹没在火海中。事发仓促,谁都没有想到好端端停着的一条船会忽然着了火。刘黑塔刹那间还以为是李安事先布下的脱身之计,怒吼一声将他拉了起来,却见他吓得面无人色。古平文也吓坏了,船舱里浓烟滚滚,他捂着口鼻冲着刘黑塔喊道:“快带他出去,迟了就没命了。”说罢向另一侧出口赶去,虽然那里也是熊熊大火,但他知道只要能几步冲过去,跳到水里就没事儿了。
刘黑塔也不傻,拽上李安就要走。谁知李安拼命挣扎,一使劲儿竟然把还未捆紧的绳子挣开,随即双手张开扑向放着鉆镯的那张桌子。刘黑塔虽然胆子大力气大,可是第一次陷身火海,冷不防李安像发了疯一样,他也是手忙脚乱,赶紧再去抓他,两人倒在船舱中,打翻了桌子,那鉆镯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李安就像失心疯一般,手抓脚蹬,一心要找到鉆镯。刘黑塔虽然力大无穷,可是遇上个疯子,又是在火场之中,瞬间两个人的身上都起了火。
古平文已经来到舱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刘黑塔正和李安扭打在一起,成了两个火人,他大惊失色,咬了咬牙赶回来,一把拉住刘黑塔往外便推:“刘大哥,快走,快走!”
刘黑塔忍着剧痛:“一起走!”
“不行!”古平文回头看看,李安就像没发觉身上着火一样,还在浓烟中寻着那能让他发财的宝贝。自己的大哥还在法场上,李安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可就冤沉海底了。
想到这儿,他疾走两步来到李安身前,别看他文弱,此时却用尽浑身力气抱住李安的腰,生生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向刘黑塔那边狠狠一推:“快带他出去!”
借着这一推之力,刘黑塔拉住李安跃出舱口,眼前的船板已经成了火海,没有落脚的地方,刘黑塔只觉得火焰顺着腿脚而上,咬得他剧痛难忍,他把李安往河里一推,自己还想回去救古平文,却见整个船篷轰然烧落,一股难以抵挡的热浪把他整个人掀落水中。
与此同时,岸上有人正在低声禀告:“东家,逃出来两个人,怎么办?”
说话的是盐场的阎把头,他自从跟了李钦,吃香喝辣玩女人都有人付钱,李钦要他做事,当然没有半个不字。就像这一次,自从古家出了十万两的悬红,李钦就命阎把头和他的手下人十二个时辰不停地盯住古家,刘黑塔与古平文一动,李钦便带着人紧跟在后面。
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连苏紫轩都没想到,李钦会利用古家来找到李安。他来时就已经想好了杀人灭口顺便为母亲报仇,可是与李安一起在船中的那个毕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与自己又素无仇怨,他再狠心,一时也难以下定决心。
直到听见李安在船中声嘶力竭地喊出“愿意到官府作证”,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挥了挥手,阎把头把准备好的一袋袋煤油泼到船上,李钦转过头去,听着船在火焰中燃烧,船里的人呼喊逃命,他有一刻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却终于还是没有抬手。
阎把头报说有人逃了出来,李钦这才回头下令,虽然水火无情,可是他并不想留下后患。怎奈这时远处已经传来有人高呼“救火”的喊叫,是那农夫带着一帮人赶了回来。李钦看了看依旧烈焰冲天的船和周遭并无异样的水面,阎把头生怕李钦要他带人留下对付村民,赶紧跟了一句:“那两人浑身是火,掉到水里也活不成了,只怕是沉了底儿。要是被人看见咱们在这儿,又是一桩麻烦事。”
李钦略一思索点点头,阎把头松一口气,赶紧带人拥着李钦离开了此地。
刘黑塔做了一个噩梦,梦中犹如地狱,处处都是烟灰火焰,地上都是烧红的炭,要一刻不停地奔跑才能不被烫到,他跑得实在没了力气,向后仰倒,瞬间就被地上的炭火包围。
“啊!”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不疼痛,好似被剥皮抽筋淋了沸水一样,他向周围看看,又瞧瞧自己,全身包着白布,略动一动便是一阵剧痛。
屋外的古雨婷闻声走了进来,看见刘黑塔醒了,却也没有喜色,只是点点头:“刘大哥,你不要动,你现在浑身都涂满了獾子油,治你的烧伤。你可是渴了吗,郎中说,烧伤的人醒来最是口渴,但是不能多饮,我去倒一小杯茶给你喝。”
刘黑塔望着她,回忆起自己受伤时的情形,忽然问道:“这是哪儿?我怎么到了这里?”
“是盱眙的农夫救了你,连夜送回了清江浦。亏得你好水性,拽着李安都没有沉下去。要不然……”
“李安,他人呢?”
“大嫂把他藏起来了,防着有人再杀人灭口。”
“那、你二哥呢?”
问到这一句,古雨婷痛苦地一闭眼,慢慢转过身,屋中寂静得怕人,刘黑塔能听见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良久她才低低地说了一句:“二哥他、去照顾娘了。”
刘黑塔身子一震,脸上的肌肉快速地抽动了几下,猛然间爆发出一声大吼,像受伤的野兽,伤痛中夹杂着愤怒。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将整个客栈的人都引了来。人人都红着眼圈,让刘黑塔没想到的是,古平原竟也在这儿。人群中只有他没有流泪,可是看着他的脸色,就仿佛能看见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他的心里,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即便是将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化作泪水流出来,也无法倾诉心中的哀痛。
他走近刘黑塔,默默坐在床边,刘黑塔抓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砰砰地捶着自己的头,痛哭道:“古大哥,你打我吧,你打死我算了,让我给你弟弟偿命!是我不好,不该不听妹子的话,一定要进去抓李安,不然古平文不会死的。”
古平原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缓缓地摇着头:“你也受了重伤,还说这些做什么。不要这样,先把伤养好了。平文他、太可惜了,他才二十出头,还没来得及娶亲生子,做一番事业呢。不过害死他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个放火要杀人灭口的人。”
“是谁!老子宰了他。”刘黑塔咬牙切齿道。
古平原没有答话,他将目光投向窗外,良久才低声道:“作孽的,自然有恶报,天若不报,人也不会答应,等着瞧好了。”
说完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屋外。
苏紫轩站在不远处,看着屋中这些哀伤哭泣的人,特别是古平原。她从在山西初见时就注视着这个人,他的不屈、他的倔强、他的越挫越勇,甚至还有他的善良与志向,都吸引着苏紫轩的目光。她就像为了一个获取力量而走入黑暗的人,虽然宁愿闭上双眼享受复仇带来的快意,但却还是时不时地望向那曾经身处的光明,那里还留着记忆中阳光下的暖意。
看着古平原微微发颤的背影,她做了一个决定。在古平原的房门外,苏紫轩听见屋中有人在诵经:“我从昔来,瞻视顶礼,无量菩萨摩诃萨。皆是大不可思议神通智慧,广度众生。……是地藏菩萨,教化六道一切众生,所发誓愿劫数,如千百亿恒河沙。”
苏紫轩一听便知,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古平原正在为亡弟超度。她心中暗叹一声,轻轻推门进去,果见古平原站在窗前,面向西方,正在诚心诵咏。苏紫轩没有打扰,反倒也低眉敛目地双掌合十,站在古平原身后一并默念经文。古平原念了三遍本愿经,转过身看见苏紫轩,很是意外。
不仅是现在,知道苏紫轩为了救自己出了大力,也让他很是吃惊。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就在前天,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军,古平原看见苏紫轩走向监斩台上的吴棠,只说了几句话,吴棠便传下号令,令三军撤开包围,并说“案情存疑,暂且释放人犯,交与地保看管,需随传随到”。后面半句只是场面话,谁都知道,请出王命旗牌都杀不了人,绝不会以相同的罪名再上法场。
苏紫轩这件事办得确实干净利落,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告诉吴棠,持同一毒药毒杀京城李家李太太的犯人已经人赃并获,只不过此人被火烧伤仍在昏迷,但是这个人牵扯到的第一桩案子是犯在江宁,理应由两江总督曾国藩审理此案。
吴棠已经接到消息,徽商为了古平原蒙冤待斩已经在胡老太爷的主持下集体罢市,而盐城和南通两地的百姓,为了感念古平原修筑海塘的大恩大德,推选了当地士绅耆老,来清江浦叩阍喊冤。江西等地的百姓,听说古家盐铺的东家被抓了,也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打抱不平。一时间两江三省的百姓竟然为了古平原全都纷纷有所动作。
单是“西太后”三个字,就已经让吴棠寝食难安,如今又是民意汹汹,他好像拿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正在左右为难之时,苏紫轩及时送来了一把梯子,着实令他松了口气。混迹官场的要诀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推”与“拖”,按照苏紫轩的说法,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就可以顺水推舟让给曾国藩,他爱怎么审就怎么审,爱怎么判就怎么判,吴棠乐得不管。
下了放人的命令后,苏紫轩便要施礼离开。吴棠开口把她叫住了。
“看得出,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本督还有一件麻烦事,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吴棠竟是折节下问的语气。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案子颇大,又有劫法场的情形,最后本该问斩的犯人却被放了。公事上面虽然交代得过去,可是百姓都在议论纷纷,这口碑如铁,不知该如何平息呢?”
苏紫轩一听就知道,吴棠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前程,她不经意道:“这有何难?”
“不难?”吴师爷想了几日都没个好主意,听苏紫轩大言不惭,气道,“那你说说有什么法子。”
苏紫轩瞧了他一眼,却道:“我在城西酒铺看好了一坛老酒,却没顾得上去买。你要是亲自跑一趟,在一刻钟之内给我买回来,那我就帮吴大人出这个主意。”
“买酒?”吴师爷虽然脑筋也很快,遇到苏紫轩就半点不灵了,吴棠急得连连催促:“快,骑我的马去。”
吴师爷也不敢耽搁,赶紧撅着屁股上了马,一路飞尘向城西奔去。
苏紫轩这才一笑:“大人莫急也莫慌,百姓闲来无事喜爱传言,越是新奇重大的事儿,传得越广。眼下这劫法场的事儿传开了并不要紧,只需再出一件大事盖过它,那便一天乌云散尽。”
“大事……”吴棠喃喃着,“这一时半会儿何来大事儿?”
“怎么没有?东捻赖文光和西捻张宗禹已经合兵一处,打算要么越过黄河天堑,直逼京师,要么渡过长江,夺回天京。上次是僧王爷挡住了林凤翔和李开芳的合兵,这一次却不知还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拯万民于倒悬。”
苏紫轩说的何止是大事,简直是石破天惊,吴棠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这、这本督天天接朝中邸报,并无半点消息,你又是从何得知此事?”
苏紫轩看他瞠目结舌的样子,不禁又是一笑:“这不就是大人要的大事儿吗?消息一出,别说劫法场,就是烧了紫禁城也没人理会了。”
吴棠转转眼珠,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假的?”
“官造谣言,传得才最真。当官的日日都说谎话,这是拿手好戏,如何把这消息不露痕迹地散布出去,就不用我再教大人了吧。”
吴棠听她满口讽刺,却又是自己问人家的,不好发作只得干笑两声,扯开话题道:“那吴师爷去买的酒又有何用?”
“谁让他无礼,不过是罚他抱个酒坛子骑快马罢了。”苏紫轩扬长而去,留下哭笑不得的吴棠。
眼前的刀枪林立忽然散去,漕帮中人几乎都同时透了一口大气,他们知道,在数千官兵的包围下,要是吴棠一声令下,自己这几十个人连块整肉都剩不下来。
古平原看着白依梅,这几日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但眼神却很少离开彼此,反倒都为了能在这奇特的环境下共处一地而感慨万分。
古平原还没来得及说话,白依梅忽然向正打算离开的吴棠走去。
“吴大人,留步。”白依梅丝毫没看抽刀拦住去路的士兵。
“你这女人把事情都做绝了,还有什么话说?江泰真好本事啊,收了这么个干闺女,竟是专与漕督衙门作对来了,本督算是领教了。”吴棠口气阴森,眯着眼睛看向白依梅,脸色煞是怕人。
“吴大人,你放心好了,我会给漕帮一个交待,漕帮也会给你一个交待,一定让你面子上过得去。”白依梅拱了拱手,随即走了回来。“依梅,你要如何向漕帮交待?”古平原知道,漕帮一向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况且运送漕粮既是漕帮的职责,也是他们维持帮众的财源,如今把漕运总督得罪到了死地,只怕要受极重的帮规惩处。
“你是个空子,家门里的事不方便和你说。”白依梅嫣然一笑,看来倒是毫不在意,她走近古平原,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你从前说的话,我也说一遍给你听。我也希望你没离开过古家村,我嫁入古家相夫教子,与你夫唱妇随,过平平常常的日子。只可惜世上的事情都是反的,你越是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在惩罚人的贪心吧。”
古平原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世上的路有千万条,走错了任意一条,再想回去便是千难万难,何况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物是人非哪堪回首。
“我走了,你——别忘了我。”白依梅留下这句话,便在帮众簇拥下策马远飏了。
此后古平原回到客栈,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听到了弟弟的死讯,也得知刘黑塔受了重伤,但李安伤得更重,而且他不识水性,还溺了水。常玉儿将他藏在一处铁匠铺,雇了郎中日夜不离地救治。
“人死不能复生,仇恨就像一根刺,只有复仇才是解决悲伤的办法,不然这根刺就会在你心里腐烂,伤口越来越大,直到把你整个人吞噬下去。”二人对视良久,苏紫轩徐徐开口道。
“古家之前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古平原凝视着她,半晌才道。
“因为李家。”苏紫轩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又死了一个人。”
“还是因为李家。”
古平原的目光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苏紫轩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你不也是这么怀疑的吗?要不是杀人灭口,何必出这样决绝的手段。既然已经坐实了下毒的是李钦和王天贵,那么灭口的一定也是他们。”
古平原默然不语。苏紫轩拿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杀父弑母,先是陷害后又纵火烧死自己的哥哥。李钦,哼,本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如此毒辣,我还真小看了他。”
“这样的人居然没有遭天谴,可见老天不长眼。我可助你一臂之力,除了他。”苏紫轩用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那本册子。
古平原随手翻开看了两页,脸色一变,仔细读过十几页后,他合上书册,抬头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李家向肃顺行贿的证据?”
“肃顺是我阿玛。”苏紫轩只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古平原霎时全都明白了,为什么她锲而不舍地与朝廷作对,为什么她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去行刺慈禧太后,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两个字。
“复仇!”苏紫轩点头道,“所以我知道,这件事有多么重要,才把这本册子交给你。你将它呈给刑部大理寺,慈禧最恨的就是我阿玛,凡是与他有关的官员这些年或黜或杀,对一个生意人更是不会有丝毫留情。你大可以借刀杀人,将李家连根拔起。”
古平原心知她说的半点不假,想到这女子不声不响,偌大的李家竟然始终被她捏在掌心,随时可以毁去,古平原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本册子,你真的给了我?”
“那当然,我既然已经说了,此刻它便已是你的了。”
“好!”古平原再次看了那本册子一眼,随即把它送到油灯边,火舌一舔,册子随即燃了起来。苏紫轩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惊道:“你、你疯了不成!”作势便要抢回。古平原早就提防到了,将书册高高一举,提醒道:“你说了,这是我的东西,我要烧便烧,你已管不得了。”
苏紫轩把脚一跺:“谁知道你竟是个疯子!”她见那本册子此时已经被火烧了半边,就是抢回也已无用,忽然又冷静下来。
“做事情总该有个缘由吧。我把能杀死李家的利刃递到你手上,你却将它折断,到底为了什么?”
古平原眼看着那本册子烧成灰烬,这才转头回答道:“方才你没把话听完。我说古家死了一个人,接着又死了一个人。便是因为前面的这个人,使得我不能为后面这个人报仇。”
“好深的机锋,恕我听不懂。”苏紫轩冷笑道。
“我娘临终前只对我提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去伤害李万堂和他的儿子。她老人家临终时把所有事都放下了,想安安心心地去极乐净土。我答应了她,她才含笑离去。”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没出世的孙子都是死在李家手里,还会这么说吗?”苏紫轩反诘道。
“李家与我的恩怨还不止这些,我当初被陷害流放出关亦是拜李家所赐,救我一命的恩人也死在他们雇来的凶手手上。”还有妻子所承受的侮辱,古平原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苏紫轩不能理解地摇了摇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古平原:“既然是这样的仇恨,你为什么还要放过李家?要是换成我,李家父子早死了十次八次了。”
“这本册子往官府一交,李家家产必定籍没充公,那父子二人也会以肃党的名义被砍了脑袋,李家经营数百年,便在我手上被一举毁去,这个仇报得真是痛快。”
“那是自然。”
“不,我不能违背母命,而且……”古平原注目苏紫轩,缓缓道,“我也不能为了复仇,变成像李钦那样的冷血无情。”
苏紫轩心头一震,她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道理,一时寻不出话来反驳古平原,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金山寺外刚刚下过一场薄雪,草叶上还带着些霜。山路人烟稀少,一阵北风吹过,灰的、红的、黄的叶片从树上掉落,打着旋儿被抛进清冽的江水中。一江烟水载愁波,昏黄西下的斜阳余晖洒落下来,照在江面上依旧是金光万道,只是衬着此情此景,带给人的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
李万堂穿着一身灰布棉袍,举目向半山腰的黄墙黑瓦看去,耳畔中传来僧人击磬诵经的声音。他虽然不能亲见,却知道殿堂内设的瑜伽坛,已经在座主的带领下唱起《杨枝净水赞》,接下去便是亡者家属随僧人诵《心经》、《往生咒》,再去观音大士像前上香,诵九九八十一遍《大悲咒》,为亡灵超度。
他目光定定地望着金山寺内袅袅升起的焰口烟,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听见有人低低唤了一声:“李老爷。”
“哦,是你啊。”李万堂回过神,才发觉常玉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前。
常玉儿蹲身福了一福:“我家相公说,李老爷要是想进寺,送平文最后一程,就请进来无妨。”
一句话说得李万堂眼圈登时红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闭上眼摇了摇头:“算了,也不知他愿不愿我去送他,我自己也觉得没有脸面去看这个儿子。”
常玉儿惊讶地抬眼,这才仔细看了李万堂一眼,就见他短短月余竟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双眼无神,辫上杂发灰白,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躬着,说话时的语气哪里还有半点当初的霸气。“这都是报应。天理循环,真是报应不爽。”他忽然有些失常地喃喃道,“我当初就是在这金山寺,放置父亲骨灰灵坛时暗暗发誓,只要能出人头地,得雪奇耻大辱,情愿付出一切。敢情菩萨是听到了,可笑我还以为抛妻弃子就是付出一切,想不到这代价竟是到了今日才明白。我若不要这份富贵,就不会有李钦这个儿子,又怎么会让我亲眼看到他们兄弟相残,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万堂丝丝散乱的灰白头发在晚霞下颤抖着,声音虽然细微,但凄楚惨淡直入人心,仿佛是从地府传来的哀鸣。常玉儿惊得倒退了半步,以她的身份真是无法置一词,只能默默看着他。
“你回去跟古平原说,我造的孽,我自己亲手了断。”
李万堂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向山下走去,依稀还能听见他口中念着:“好狠的天,为什么不报在我身上……”
常玉儿想起自己还没出世就夭折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老人如今却噬脐莫及,悔不当初。原本她也恨极了李家,此时却心中一软,觉得这冷酷的命运无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太过残忍。
古家在金山寺办了七天七夜的法事,将古平文的灵柩暂且寄骨寺中,一群人无精打采回到江宁。郝师爷在城门口与古家告辞先回了衙门,不料没过一个时辰便又登门。
“老弟,我已经辞了盐运使衙门的差使。”郝师爷进门第一句话便冲口而出。
“为什么?”古平原一皱眉,紧接着便已恍然,“他真的没有递上那份条陈?”
“哼!”郝师爷气得须发皆张,“亏得你在山西和徽州那般帮他,乔鹤年这个人竟是恩将仇报,不但把你那份条陈扣下,而且还劝我不要与你走得太近,说什么以前是朋友,现在是该管的生意人,不要让外人说闲话,免得妨了官声。我问他谁是外人,他支支吾吾,最后到底说,在古家和李家中一碗水要端平,既不让东风压倒西风,也不让西风压倒东风。我一听这个话,立时便把师爷这差事辞了,我跟他说得明白,不念交情不要朋友的人,官做得再大我也不敢跟着。”
“郝大哥,喝碗茶平平气再说。”古平原劝道,他思索着道,“如此倒是解了我心中的一个谜团。”
“怎么呢?”
“毒盐的事儿现在已可肯定是李钦的陷害。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当时他应该是以为断了我家盐铺的进货,就可以将我慢慢耗死,赢,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以他的性格,本应该等着瞧我走投无路,再上门羞辱一番。如果他要使出下毒陷害的手段,那就根本不必断我的盐路。我还因此怀疑过真凶是否另有其人,现在看来乔鹤年不仅没有递出那份条陈,而且还把消息告诉了李钦。李钦知道我使出这记撒手锏,他怕我坏了两淮盐场这个聚宝盆,又没有其他方法阻止,这才动了杀机。”
“在理在理。”郝师爷也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哎,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儿,方才我就大骂那姓乔的一番再走也不迟。”
“他既然这么做,往日情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骂他一顿又有何用。”
正说着,古家重金请来的大夫从内堂走了出来,古平原赶紧站起身迎过去。
“老先生,病人的情况如何?”
“这烧伤不比刀枪所伤,极是难治。好在及时用獾子油给他涂抹伤处,没有坏疽,这性命定是无忧了。不过……”那老大夫皱着眉,“他的左足伤得最重,脚筋受损,只怕是要跛了。”
一句话把人们都说傻了,常玉儿捂着嘴,泪水慢慢流了出来,古雨婷也呆呆地望着大夫。谁也无法想象那个龙精虎猛的汉子再也无法健步如飞,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那还不如杀了刘黑塔来得痛快。
“先生,您再想想办法,用什么药都行,只要能保住他的脚。”常玉儿恳求道。
“实在抱歉得很,老夫的本事也就只限于此了。”
大夫走后,一屋人僵坐良久,古雨婷忽然起身走到大哥面前。
“我要嫁给他。”
古平原一愕,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妹,再看看其他人,也都是面露讶色地瞧着古雨婷。
古雨婷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加上一句:“别说他跛了一只脚,就算是不能走路了,我扶着他、背着他,大不了和他一起摔在地上。”
“小妹,你不要冲动,这事儿还要从长计议。”常玉儿最知道这里面的事儿,但是刘黑塔毕竟残废了,她担心古雨婷只是一时心生怜悯,过后若是后悔,只怕对彼此的伤害更大。
“我没冲动。嫂子,你是知道的,我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刘大哥。从今往后,他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更亲的人,那就是我。在这个时候,他应该知道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守在他身边。”说完,古雨婷转身向内堂走去,来到二门边上,她放慢脚步,没回头说了一句,“打今儿起,照顾他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
这一夜,夫妻俩几乎都没合眼,各自想着心事。要说古雨婷嫁给刘黑塔,别说常玉儿,就是古平原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刘黑塔的人品那是没的挑,人虽然糙了点,可是心地善良,为人勤快,两家又是这样的关系,两好合一好岂不皆大欢喜。偏偏赶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古平原担心的是妹妹心善,刘黑塔是为了抓李安而落了残疾,古雨婷可别只是为了还这个情就把自己给嫁了出去,这样的夫妻只怕有始无终。
常玉儿想得更远,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这个大哥,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是个对朋友掏心窝子的性情中人。如果古雨婷心志不坚,今后只要有一丝悔意被刘黑塔看出来,他绝不会误了人家女孩子的终身,可是他自己的心恐怕就要裂成两半,对他的伤害只怕比跛脚还要厉害。
就这样直到鸡鸣日出,夫妻同时起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古平原去东跨院见刘黑塔,常玉儿去上房找古雨婷。常玉儿扑了个空,听伺候的丫鬟说,古雨婷方才起身之后便出去了。常玉儿挂心大哥,又担心古平原能否把话说得明白,便也来到东跨院。
她远远就见丈夫站在院门口,向里看着,她走到丈夫身边,将视线也投到院子里。
就见偌大的院子中只有两个人,还没痊愈的刘黑塔咬牙皱眉依靠一条腿撑着,试探地迈着步子,边上古雨婷轻轻扶着他,脸上都是关切的神色。
刘黑塔走了没几步,一个趔趄半跪在地上,古雨婷哪里扶得住他,反被带着也险些摔倒。
“古姑娘,我自己来便是,你不必扶了。”刘黑塔歉然道。
古雨婷白了他一眼:“不是让你叫我的名字吗?从今天开始,我说的话,你句句都要听,不许打折扣,听到没有?”
“哎。”刘黑塔有些发怔,一抬头看见古大哥和自己的妹子正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赶紧往边上挪了一步,却疼得龇牙咧嘴。
古雨婷也看见了,却反倒上前再次扶住刘黑塔,满脸都是倔强的神情。
古平原迈步走进来,用责备的语气说:“雨婷,你这不是胡闹吗?刘兄弟的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地走路?”
古雨婷立时辩解道:“是大夫说的,他说越早活动,将来就越有可能恢复如初。”
“哪个大夫?”
“就是在藩司衙门附近瞧病的那个西洋大夫,我昨晚去他那儿问过。”古平原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小妹,那个大夫是美国人,找他看病的都是些教民,想不到古雨婷竟能鼓起勇气去找这个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问诊。
“真的能恢复吗?”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刘黑塔的伤腿。
刘黑塔瓮声瓮气地说:“古大哥、妹子,你们都甭为我担心了,大丈夫死且不怕,何况断手断脚,再说这脚不还连着嘛,凭什么就不能走路了?我听雨婷的,每日走上一万步,就当从娃娃那时重新来过,再学走路便是。”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我每天陪你走上一万步,迟早有一天你又能跑能跳了。”古雨婷面露喜色。
古平原听得眼眶发潮,刚想说什么,就觉得妻子轻轻拽了自己的衣袖,他赶紧识趣地退了出来,这才发现常玉儿在悄悄拭泪。
“玉儿……”
“没什么,我是感激雨婷,多亏了她,我大哥真是好福气。”
“嗯,反正雨婷还要守孝,他们的婚事暂且不必提。三年之后若是你情我愿,咱们好好操办一场,我要风风光光地把妹妹嫁给刘兄弟。”古平原已经做了决定。
“东家,您快到前院吧,总督衙门派人来了。”彭掌柜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面来。
“哪个总督?”夫妻俩同时一惊,还以为吴棠又出了什么花样。
“曾大人派了人来,说是要请你去衙门一叙。”
“哦?”古平原不敢怠慢,赶紧换了一套宝蓝缎子夹袍,套上锈色宁绸琵琶襟的马甲,匆匆赶到了总督衙门。
衙门外等了一大群候见的官儿,一溜儿轿子排出足有二十多丈。古平原一到,带着他来的旗牌官立马让门上引进,古平原这才知道,曾国藩竟是专门在等着自己。
“古东家,不必多礼请坐吧。”一见面,古平原叩头见礼,曾国藩却很是随和,“听说府上不幸,接连出了丧事,古东家可要节哀顺变,不要急坏了身子。”
“是,草民微末门庭,实在有劳大人关心。”古平原知道这不是曾国藩要说的话,他统领两江三省,治下之民何止千万,不会为了一个商人家里有人故去,便特意把他找来慰问。既然将自己找来,又抛下那么多求见的官儿不理,肯定是有极重要的事儿要谈。
“前几日你遭的那场官司,抓到的重要人证已经被臬司衙门看管起来了,本督已经命他们严加看守,以防再有人杀人灭口。”
这件官司其实也不值得曾国藩专程动问,交给臬司办理便是,古平原心里正在琢磨,曾国藩忽然开门见山地说:“古东家,依你看这指使歹人戮害平民的凶手究竟是谁呢?”
“古某自己亦是嫌疑之一,实在不敢妄自揣测。”
“你既然不好说,那本督就替你说了吧。本督早在道光年间便做过刑部侍郎,阅过整整三年的案卷,全国各地的案子都曾经详加推察。这案子如犀燃烛照,真凶昭然若揭,便是那个李家的新任东家李钦,本督说得可对?”
古平原一阵沉默后,缓缓道:“只要李安录了口供,真凶是谁一问便知。”“只可惜他如今生死未卜,万一真的开不了口,你打算怎么办?”
“大人,请恕古某有难言之隐,不能妄加揣测。不过我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况朝廷法度森严,谁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总归是难逃国法。”
“你与李家的关系本督听人说过,着实难为你了。”曾国藩点头叹道,他将一本书册放在桌上,“这是昨日李万堂前来请见,留下的一件东西,本督还未想好如何处置。你不妨看一看。”
前有苏紫轩,古平原理所当然地便想到,莫非又是那本李家贿赂肃顺的证据,但他仔细一看,立时发现不对。这个本子纸色发黄,书线亦是如此,而且起了毛,打眼一看像是百年以上的旧书。
拿到手上一翻,果然一股霉味冲鼻而来,那纸都有些发脆了,古平原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只看了两页目光便被彻底吸引住了,他忘了曾国藩就在眼前,浑然忘我地读下去,一句一行将这本近百页的册子读完。古平原将身子向后微微一靠,目光依旧盯着那本书册的封皮,像是里面藏了张天师的法咒,打开念念就能召出天兵神将。
“看完了?”曾国藩日理万机,却从头到尾没有催促古平原,任他将书册细细看完。
“回大人的话,看完了。”古平原的声音如同一把攻城槌,迟缓却有力。
“那你不妨说说,这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本督看你到底看懂了没有。”
“这是两淮盐场的陈年旧档,当然,只是其中的一本,专门记述的是‘两淮盐引案’。”
乾隆三十三年,新任两淮盐运使尤拔世忽然向皇帝递了一封密折,里面说他接手盐政以来,细细盘查历年账目,发现前三任两淮盐运使都与盐商私下勾结,收取巨额贿赂,采取瞒报盐引的方法,偷漏了大量的盐税。
乾隆闻报大怒,立刻命令军机大臣傅恒亲自查办此案,民间戏称“国舅审国舅”,只因傅恒乃皇后之弟,而三任盐运使中的高恒则是贵妃之弟。此案审到最后,查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两淮盐政衙门上下串联,营私舞弊,一共帮助扬州盐商欺瞒应缴纳盐税款项共计一千零十四万一千七百六十两,足足抵得上一个国库了。而三任盐运使收贿也达到了上百万两。
乾隆一怒之下连连批红,将前后三任盐运使高恒、普福、卢见曾秋后处斩,又严令追缴扬州盐商历年偷漏的盐税,并将他们行贿之银作为罚银,要求一并缴纳。
纵然是富甲天下的八大盐商,一下子要赔出这么多银子,也是吃不消的。经过苦苦哀求,并且走了朝中重臣的门路,终于换得暂缓赔偿的许可。后来乾隆下江南,盐商中的总商江春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为了讨得皇帝欢心,一夜之间建起扬州白塔,此外还出以种种豪奢的手段,终“以布衣交天子”。既然皇帝不催不问,底下官员拿了钱财,当然也就不为己甚,这笔账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拖了下去。
历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再加上陶澍改革盐制,将两淮盐场的档案一封就是二十几年,能知天宝遗事的人早已经寻不出一个了。别说旁人,就是古平原曾经留心过盐场的经营,也看过几本史志,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两淮盐引案。
“一千多万两银子,到如今刚好是欠了九十七年,就算按照钱庄放款里薄得不能再薄的三厘利来算,那又该是多少?”曾国藩慢条斯理地问道。
古平原心算极快,但他也只是估了一个大概的数目:“至少也有四千万两银子。”这个数目说出口,古平原也是吃惊不小。
“是啊,八大盐商都已风流云散,不过这笔银子是两淮盐场欠下的,换句话说,谁来经营就要由谁来赔累,本督猜想当初李万堂翻阅盐场档案,看到这本册子时一定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吧。”
李万堂老谋深算,他知道这本册子虽然是极其危险,但如果不被人发现,而只是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就成了一个绝佳的武器。异日如果遇到强大的对手,只需将盐场让给他,再引发这根火线,就足以将对方炸得粉身碎骨。
只是他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他将这药捻子交给官府的时候,两淮盐场的主人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李万堂的心情想必你也能猜得到,养出这样的儿子与圈狼饲虎何异,他是灰心到了极点,宁肯由自己将李家毁去。”四千万两银子,将李家与王天贵的全部身家加起来也赔不起,连带四大恒都要彻底破产歇业。
“古东家,你是生意人,又与此事牵涉极深,本督今日找你来,就是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看看此事如何做法。”这件事闹出来,动静实在太大,曾国藩也不能没有顾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没什么说的。”没了李家的万贯家资,就等于拔去了李钦的毒牙,对此古平原并不反对,至于王天贵更是不值得他有任何的犹豫。“但是大人万万不可马上揭发此事,更不能将盐场三大股东的家产一起抄没。”
“哦,古东家有什么想法不妨明说。”
“大人可还记得,古某曾经说过,长毛作乱十三省,闹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论其乱起的根源,既不在兵,也不在税,而是祸起十三行。是因为自从与英国签了五口通商的条约之后,广州十三行码头风光不再,生意锐减。百万穷人失了衣食来源,只能回到广西大山中挨饿受苦。所以洪秀全与冯云山这些叛逆头子才能趁机在那里传教惑众,诱人造反。”
“本督记得。”曾国藩之所以赏识古平原,就是因为这个生意人眼中看到的不单单是生意,还有生意带来的一切后果。
“那便是了。区区一个十三行,不过是广东偏狭之地,就能引发如此严重的祸乱。京商身处首善之区,在天下根本之地经营生意,而四大恒则是维持京商生意的活水,几乎与所有的京商都有银钱上的存贷往来,与其他各省的商帮也有颇多交易。山西的三大票号、杭州胡家的阜康钱庄、京城的四大恒,都是大清的钱脉。试问天下做生意的人,哪个身上没有几张四大恒开出来的票子,那是响当当的凭票即兑的硬货色。”古平原一口气说到这儿,看到曾国藩的嘴已经不知不觉抿了起来,脸色也是越发凝重。他接着道,“四大恒要是倒了牌子,发出的银票不能兑换真金白银,那后果比十三行垮了还要严重十倍、百倍。恕古某大胆,到时候大清国东西南北四面起火,大人的湘军可还能扑得灭?”
“你说得好。”曾国藩点了点头,“本督姑且一猜,当初李万堂将四大恒拉进盐场股东之列,未必是存着有福同享之心,只怕是想等到有难时,拿他们做个挡箭牌,却想不到是为李钦挡掉了一场大祸。看来他这本册子是无用了。”
“不。”古平原摇了摇头,“投鼠忌器,将‘器’挪走不就行了,只是须防着惊了老鼠便是。”
“你有什么好主意?”曾国藩微笑着看着他。
四大恒的掌柜那日在同庆楼上,亲眼目睹了李家巨变。李万堂虽然败了,可是他当初说的那些话,却颇得四位掌柜心许。况且就算李万堂不说,他们几次来到江南,也都亲眼目睹了上海通商之后,轮船舟楫往来穿梭的热闹景象。钱庄就是靠着别人家的生意来生财,哪儿的生意兴隆,哪儿的钱庄就兴旺。四位掌柜这才明白为什么杭州的胡雪岩开了阜康钱庄,短短几年间便有凌驾于四大恒之上的模样。
生意讲究的是变通,变则活,不变则死,几位掌柜彼此一商量,索性暂且留在江南,亲手打理那些新开的钱庄买卖,要为四大恒的江南分号奠下一个好局。
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忽然不约而同地接到了两江总督曾国藩的片子,传他们到总督衙门回话。四个人进衙门的时候疑神疑鬼,出来的时候却是汗透重衫,胆战心惊地互相看了一眼,几乎像是在森罗殿里走了一遭,又被阎王放了回来。
年纪最大的张掌柜张了几次口,这才道:“几位,算我倚老卖老,有句话一定要说。”
一向大嗓门的焦掌柜声音也低了八度:“您说,我们听着。”
“此事万万要保密,只要泄露一点风声,咱们可就都完了,四大恒连一片瓦砾都剩不下。”
面前的三位掌柜同时点点头,脸上都满是戒惧之色。
转过天来,四位掌柜收拾心神,备了一份厚礼,一起去拜李钦,连王天贵也一并请到李府。他们进去足有两个多时辰,这才辞出。
几个人也不坐轿,安步当车走过一条街,左顾右盼地寻着什么。
“四位掌柜,给您道喜了。”忽有一人越过街来,拱手一揖。
“哟,古东家,使不得、使不得。”张掌柜赶紧还礼,随后四人冲着古平原一揖到地。“要不是古东家在曾大人面前全力斡旋,四大恒已然一败涂地。您与京商之间的恩怨纠葛,咱们心里都有数,真是难得如此深明大义,以德报怨,帮咱们保住了这块金字招牌,四大恒感激不尽。”
“几位太客气了,我也是生意人,与诸位乃是同行,伸一援手理所应当。只是这次四大恒也有赔累。”
焦掌柜摆摆手:“与昨日在总督衙门听到的那个数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罢了。”
“这么说,事情都办好了?”
“你放心,按照昨日的计议已全都办妥了。”张掌柜说,“为了不让这两人起疑心,我们磨了两个时辰的嘴皮子。可笑他们按手押的时候还像捡到了什么便宜宝贝。”说完,几个掌柜都笑了。
古平原却没有笑,他回头向着街边茶店里正在饮茶的薛师爷点了点头。薛师爷放下茶杯,稳稳站起身来,随之整个茶店里的茶客也都起身走出列队。
焦掌柜一噤,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咽了口唾沫,这才看出,面前是一整队手扶腰刀的士兵,个个杀气腾腾,眼睛都望着不远处的李府。
“想不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没有将古平原力斩刀下,却吓住了四大恒的掌柜。所以说人心要狠,越是狠,别人越是怕你,不仅不敢来占你的便宜,而且还会主动示弱。此所谓‘知其雄,守其雌’。”在李府书房里,王天贵看着刚刚签下的这份契约,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也难怪他如此高兴,一大早喜鹊叫个不停,竟是财神爷主动上门。四大恒的掌柜情愿退出股份,而且只以八折收回股银。李钦当然没有这么多的现银,王天贵趁机提出与李家对分这些股份,而且不给现银,只是拿物产抵价。
“做钱庄的一向精明,怎么会情愿吃这个亏呢?”李钦反复看那张契约,却寻不出半点毛病。
“不必想了。就像我说的,李东家手腕犀利,他们知道在盐场占了股份也讨不到什么便宜,还要时时防着你对付他们,两淮盐场远离京城,他们鞭长莫及,无法掌控,主动退出也在情理之中。”王天贵阴阴一笑,忽道,“眼下咱们的股可是对半了。这盐场你一半我一半,似乎再由李家全权经营不太合适吧。”
李钦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就听门外一阵喧哗嘈杂,他皱皱眉头走出来,只见家人都呆若木鸡地立在当场,院子里站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全副武装的官兵。
“你们是谁的兵?居然敢闯李府,可知这是京城李家,就连红顶大员进门也要先通禀一声。”李钦勃然大怒。
薛师爷越众而出,笑吟吟地说了声:“李东家,方才我听你与王大掌柜正在谈论如何去分盐场,今日我奉总督大人之令而来,恰好可以帮二位免了这个麻烦。”说罢,他将手一挥,几队士兵沿着东角门和西角门开了进去,内宅里顿时传出丫鬟仆人的惊呼声。
“薛师爷,你这是何意?”李钦气急败坏地说。
“奉命查抄封存你的家产,以补偿朝廷的损失。”薛师爷不紧不慢道,一眼看见王天贵从屋中走出沿着墙角向外走去,他也不阻拦,扬声道,“王大掌柜,何必急着回家,那边动手得更早,此刻只怕是已经封门了,你回去也进不了门,不妨就先坐坐,曾大人让我将抄家的缘由仔细讲给你们听,免得你们不服,再去找这位王公、那个大臣来说情,白耽误工夫。”
王天贵早已停住脚步,怔怔地听完薛师爷一番话,已是面无人色。
到了傍晚时分,乱了一天的李府渐渐静了下来,看门的下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任由一个人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满地的碎瓷乱瓦、凌乱的书册画卷,还有下人顺手牵羊拿走的各色物件,被官兵搜检时又忙不迭地抛落于地,这里的下人本就是李家从江宁雇来或从扬州苏州买来的,主人家被抄了,眼看大祸临头,谁肯陪着倒霉,大难临头各自飞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唯有院落一角躲着条哈巴狗,吓得瑟瑟发抖地蹲在那儿,搞不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古平原打从心底叹息一声,李家败了,并不是败在自己手上,而是李万堂亲手毁了它,自己本应称心快意才是,然而眼看一个百年经营的商业望族,官府一声令下就可令其破家毁业,古平原的心中反倒是起了一丝悲凉。“你!”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李钦丧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一见古平原顿时睁大了眼睛,双手抖着像是随时要扑上来。
“哈哈哈!”李钦忽然大笑起来,指着他道,“这下子你称心如意了,李家被抄了家,所有银子都抵了债,李家彻底完了。两淮盐场、两淮盐场啊!什么聚宝盆,什么摇钱树,分明就是一个吃人的陷阱,吮血的骗局,爹呀,你精明一世,怎么就上了这个当!”
他像是在喃喃惨笑,又像是在埋怨李万堂,更像是在怒视古平原。
“你说错了,毁了李家的既不是两淮盐场,也不是李万堂,更加不会是我。李家数代经营,树大根深,若不是从根上腐坏,哪里有人能推得倒它?!”古平原静静地看着李钦,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弟弟”,二人虽是一父所生,但彼此间的仇恨却比任何人都要深。他今天的这番话,不是给李钦讲道理,而是要告诉他,应该恨的人究竟是谁,一旦李钦明白了,他的余生就会陷入自怨自艾的悔恨中,时时如毒蛇噬心,永难自拔,这才是古平原的复仇。
“你想想看,在山西、在京城、在徽州,你错过多少次机会,你以为自己是李家大少爷,瞧不起任何人,其实有多少次你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挽回一次大错,就能让李家的生意反败为胜,可是你不屑一顾,以为李家家大业大,只有人求你,没有你求人。”
李钦面容扭曲,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着古平原,听着他将一根根细针刺入自己的心脏。
“你的路当然会越走越窄,最后就连自己的爹爹都狠得下心赶走,你要独霸李家,独霸京商的买卖,甚至独霸天下的生意。自古独夫即民贼,你一心想着赚钱,却不管那钱上是不是沾着血,这样的生意谁敢和你做下去。我们徽商有句名言‘有来有往才有生意’,可如今已经没人敢和你来往了,即便是没有两淮盐引案,你李家的生意也做到头了。”
“还记得被你害死的张大叔吧。”李钦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恨我,可我也恨你。你凭什么一次又一次不把我放在眼里?你杀了张大叔,我当然要报仇。他生前告诉过我一句话‘既然我要赚的银子是凉的,那我的心就不能是热的’。”
古平原凝视着这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弟弟,他忽然想到,如果把自己和他换个位置,是我打小就生活在奉行冷血行商的李家,那我会不会就是李钦呢?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很是疲惫,转过身说了最后一句话:“生意要赚的不是银子,而是人心。只有将人心焐热了,钱财才能滚滚而来,可要是周围的人都凉了心,你连一分银子也甭想赚到。”
李钦看着古平原走出大门,他很想用尽全身力气去大喊一声,反驳他的“不经之谈”,可是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发出一声,他看着墙角的那条哈巴狗,忽然觉得曾经人人争相捧着的李家大少爷,今后也许连一条狗都不如。
“嘿,万事到头都是梦。”深夜中,王天贵惨笑一声,向着对面的李钦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沮然道,“李万堂啊李万堂,你做得太绝了。这可是李家啊,几百年的生意,一辈子的心血,你就这么把它毁了,真有你的,我是彻彻底底地服了。”
李钦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看着面前的酒杯发怔。
“你爹就算再伤心难过,也不该跟银子过不去,更不该拿两淮盐场来开玩笑,如今白白便宜了官府。有句老话叫‘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这次你我两家被罚没的家当足够朝廷打个大大的饱嗝了。来,李东家,我敬你一杯。你此番比我还要惨,家当都投到了两淮盐场,结果被官府抄了个干干净净。我呢,好歹懂点狡兔三窟的道理,在山西还藏了十几万两银子,回去做个富家翁,安度晚年便是了。你小小年纪,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得了。”王天贵斜睨着李钦,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李钦心里明白,这头老狐狸到了这个时候还想套出李家有没有隐匿的财产,想伺机咬上一口,弥补弥补自己的损失。他心里冷笑一声,却没接这个话,更没有接王天贵的敬酒。
他确实心疼得如同滴血,但却不是单单为了盐场,而是他心中一直在暗自盘算的那笔“生意”,一笔能让李家将大清朝的所有财富攫在手中的大生意。只要再给自己三年,不,哪怕是两年时间,“李钦”这个名字就会被世人高高仰望,就算是皇帝的宝座也比不上李家主人的位子。然而,命运与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切都在还未起步时戛然而止,那镶金缀玉的美梦转眼成空。
“王大掌柜,你我身上还有官司未了,你就想回山西,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李钦目光阴沉地睨了他一眼。
“怕什么,今儿下午阎把头已经来报了信儿,李安伤重死在了臬司狱中,他一死,所有案子都掐断了线,成了无头案,再没有任何麻烦了。不然,我哪有心思与你饮这入愁肠的酒。”王天贵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李钦沉吟着,忽然道:“你是说,你指使李安给我爹娘下毒的案子成了无头案?”
王天贵心里一惊,笑容立时有些发苦,勉强笑道:“李东家,这玩笑开得未免过了。”
“哼,这事儿我还得感谢古家,要不是他们派人去抓李安,我又怎能在外面得知真相,又怎么能给我娘报仇呢。”王天贵身上一激灵,眯起眼看着李钦:“李东家,我劝你少安毋躁,你我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坏了我,也甭想好了你。”
“你这话从前对,如今却不一定了。”李钦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就是你的‘绝笔’供述,承认了自己是下毒谋害李家夫妇和二十几口村民的真凶,如今天良发现,饮鸩自尽。”
“饮鸩?”王天贵一呆,看了看手中的杯子,手一松,杯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时一人推门而入,带进来的风将桌上的红烛吹得时暗时亮:“给王大掌柜道喜了,今儿是你下地府的好日子。”
王天贵急转过身,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的同时,也感到肚腹中传来的阵阵剧痛。“你、你……”他指着那人,双目几乎绽裂了眼眶。
“你辱我嫂子,害得我哥哥一家家破人亡,这个仇我没忘过。”一身便装的乔鹤年看着王天贵那张近在咫尺,因惊怖而变形的脸,微微一笑,“只不过当时你是盐场三大股东之一,对我有用处我才说既往不咎。眼下你什么都不是了,我自然要报仇的。方才你说李安死了,其实是假的,是我让阎把头这样说的,好诱你上钩。别瞪眼,你无财无势了,他当然要再找个靠山。”
王天贵这时才明白,这全是圈套,让自己以为李安死了,还以为可以放心了,却不料就在自己放松的时候,一把刀已经无声无息地捅了过来。
“乌头加上三分断肠草,这是你的配方,倒是说说看,滋味如何?”乔鹤年笑眯眯地说。
李钦也走了过来,看着王天贵胀大了舌头,咿咿呀呀地语不成声,他扬了扬手上的纸:“方才你说错了一件事,一无所有的人是你,而我至少还能在乔大人的庇护下留住一条命。一张你的亲笔供状,加上两淮盐运使的亲见作证,这是铁打的证据,古平原也奈何不了我了。”
王天贵彻底懂了,自己一辈子打雁,最后终于是被雁啄了眼。他倒在地上,手伸向半空,不甘心地屈抓了几下,空洞无神的眼睛终于再也不动了。
“乔大人,你让我做的事儿,我已经做到了。接下来就请大人将这份绝笔信带到臬司衙门。”事先说好了,李钦负责下毒,让乔鹤年亲眼看着王天贵毙命,其后乔鹤年会到臬司那里,以人证的身份证实这份大包大揽的供状确实是王天贵临死前良心发现写下的。
乔鹤年和颜悦色地接过那张信纸,略一过目便将纸放在烛火上,一页纸而已,还没等李钦反应过来,已经烧成了灰。
“你……”李钦觉得自己的肚子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胃肠都抽搐起来,口中又苦又涩,这并非中了毒,而是眼前这个人比乌头加断肠草还要毒。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说给你听。”乔鹤年的声音中不带丝毫的情感,就像是考了一辈子的童生在背诵四书五经。“你留下来,始终是祸患。如果除掉你,又没了凶手,难免有人生疑,我不想冒这个险。所以我放你走。”他拿出两个银锞,加起来也有五十两重。
“这算是我送李东家的盘缠,足够你走到很远的地方。连同王天贵的死,所有的一切罪名最后都会落在你身上,你要是聪明,就再也不要回来。杀父弑母是逆伦重罪。一旦被官府抓住,恐怕不是杀头就能了事的。”
“先借刀杀了仇人,然后又让唯一的见证消失得无影无踪,报了仇又对自己的前程没有丝毫妨碍。大人真好手腕,李某佩服!”李钦紧紧咬着牙,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人。
“我要是你就快些走,李安已经在臬司衙门写供状了,少顷缉骑四出,你便无路可逃了。”
李钦对这番好意报以讥笑地点了点头:“都说无商不奸,今日我才知道,商人算什么,哪比得上官儿呢。”他再次看了乔鹤年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样子永远印在脑子里,随即抓起那两锭银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更深露寒,千万可别凉到了。我瞧着你的心思很重,像是在想很多事情。”常玉儿半夜一悸而醒,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她一直走到茶庄的大门口,才发现古平原站在门檐下,正出神地看着茶庄外面的街道。常玉儿走上前,将一件大氅为丈夫披在肩上。
“你说得没错,我心绪很乱,一直静不下来,也睡不着,索性出来走走。”古平原心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昨日得知,李万堂在金山寺受了比丘戒,已经正式剃度出家。他在落发之前,托寺里上香的江宁居士给古平原带了一首偈子:“欲是心中火,必焚功德林,廿年求大富,见尔自知贫。”明明白白地告诉古平原,父子不同路,如今他知道自己走错了,但很欣慰古平原走了一条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