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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 第五部 突围 第七章 不能让洋商占大清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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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古平原套了大车,自己亲自跨辕,带着老母和弟弟妹妹返回徽州。

    一路上古雨婷兴奋地叽叽喳喳,古母看着三个孩子都在身边,满脸慈爱地笑着。等快到潜口镇时,古平原趁着歇马把二弟古平文叫到一旁,悄悄吩咐了几句,就见古平文瞪大了眼睛,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兴奋,还夹着几分欣喜。

    “平文呢?”再上路时古平文不见踪影,古母心头纳闷。

    “我让他先回潜口镇料理一下货铺的生意,这几个月下来都撂得荒废了。”

    “那也不急于一时,咱们家好不容易脱难,无论如何也要进了家门吃一顿团圆饭哪。”古母对大儿子的安排稍有些不满。

    “是。”古平原赔笑着,“母亲放心,晚饭前二弟必然就回来了。”

    马车一进了古家村,村民们立时都知道了,家家户户都出门来看望,古母的人缘本来就好,再加上去年古家村受了兵灾,古平原捐出一大笔钱来修缮民宅,更是在古家一族中博了人望。

    “我就说吧,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家从来没做过败德丧良心的事儿,老天爷一定保佑好人,再不会有错的。”老族长捻髯笑道。

    “哎呀,平原她娘,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最热心的就是家住村口的古二婶子,别人慢慢散去,只有她帮着拿着行李包裹,一路来到古家。

    一进门古母就是一怔,就见家中庭院整洁,窗明几净,哪里像几个月没有住人的地方。

    “平原,这是你打扫的?”

    古平原也是一愣,自己才从关外回来,这也是刚一脚踏进家门。

    几个人还在疑惑,古二婶子风风火火拎着两个包裹进来,正听见古母问话,笑道:“嗐,别问了,是我帮着打扫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他婶子,哪能这么麻烦你。”

    古二婶子红了红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也不是白做。哎呀,平原他娘,我可真是羡慕你,儿子这么有出息,娶个媳妇也是爽利人儿。她在镇上照顾你家的生意,请我就近帮着打扫宅院,非要按日子给我吊钱。乡里乡亲的,我哪好意思收,可她硬塞给我,我也没办法不是……”

    古二婶子还要絮絮叨叨往下说,她后面说的什么古母都没听见去,听见“娶个媳妇”这句话,立时转头惊疑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心道一声糟,想不到这二婶子嘴这么快,自己本来想安顿好了再说此事,没想到被她给来了个大掀盖。

    古平原赶紧劝走二婶子。古雨婷先问开了:“大哥,你给我娶嫂子了?”

    古平原哪顾得上理她,先看母亲的脸色。古母没进屋,就坐在院中的那把老藤椅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看样子是在等古平原自己说。

    “去给娘泡杯热茶。”古平原想支走小妹。

    古雨婷可不上当:“不,我要听!”

    “快去!”古平原拿出大哥的做派,断喝了一声。

    古雨婷皱了皱鼻子,一脸不情愿地进了后屋。

    “娘!孩儿不孝。”古平原扑通一声跪下,爬了几步来到母亲膝前。

    “起来吧,谁让你跪了。天儿凉了,小心落下病根。”古母着急地说,“你真的娶亲了?”

    “也算娶了,也算没娶。”古平原也解释不清如今与常玉儿到底算不算夫妻。

    “这叫什么话,男婚女嫁岂是儿戏,你这些年在外也是身不由己,真要是娶了亲,为娘不怪你擅作主张,可是娶没娶总得有句准话。”古母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该不是依梅这孩子吧?”她怕白依梅一头嫁给长毛王爷,一头又与大儿子订了婚姻之约,那可是丢不起的家丑。

    “娘,您想哪儿去了,要是白依梅,那二婶子还能不说嘛。”

    古母一想是这个理儿,这才把心放回肚中,却又疑惑地问道:“那到底是哪家姑娘?”

    “娘,你还记得雨婷给我洗衣,从中发现的那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吗?”

    “记得啊。”古母一转念,“难道是那家姓常的女儿?他父亲救过你。”

    提起常四老爹,古平原脸色一黯:“娘……”

    “原来是这样。”古母听完古平原一番讲述,早已是热泪盈眶,“这是活命之恩哪,人家三番两次救咱们,把命都搭进去了。平原哪,做人要讲良心,你可得一心一意对这姑娘,不然我第一个就不饶你。”

    “是。”古平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低垂着头答应一声。

    “这么说,前些天在茶园帮忙的那个黑大个就是你这媳妇儿的哥哥。”古母喃喃自语。

    古平原点了点头,就听身后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回过头看,却原来是古雨婷把一杯热茶失手打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小妹,你怎么了?”见古雨婷忽然面色苍白,古平原连忙问道。

    “没、没什么。”古雨婷霎时有些魂不守舍,匆匆扫干净碎瓷片,“我再去沏一杯茶来。”话虽如此,古雨婷进了后屋就再没出来。

    这边古母和古平原都没注意她,一心还放在常玉儿身上。

    “好歹也是定了亲,而且婚事都办了,只不过半路出了岔子。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应该带来让我看看。”古母有些埋怨大儿子。

    “我已经让二弟去镇上接她了,只怕就快到了。”

    “哦。”古母这才明白古平文去干吗了。

    “那,快准备准备。我得换一身衣服。”面对这个还没见过面的大儿媳,古母忽然有些手脚慌乱起来。

    “娘……”古平原笑着看了她一眼。

    等到了申时日落,古母已经做了一桌好菜,又请来了闵老子,一家人坐等古平文和常玉儿。

    古平原听见有马蹄声在门外止住,几步走到门口,却只见古平文一人进来。

    “她呢?”古平原轻声问。

    “大嫂在外面。”古平文笑容满面,“大哥你去接她吧,我看嫂子是有些不好意思进来呢。”

    古平原点点头走出来,就见常玉儿倚在马车的车厢旁,低垂粉颈,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活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玉儿。”古平原轻轻拉住她的手,“到家了,随我进来吧。”

    “等、等一下。”常玉儿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慌得厉害,也挪不动步。”

    古平原觉出常玉儿手心冰凉,他用双手将常玉儿的柔荑合在掌中温暖着,安慰着:“放心吧,家里不会有人欺负你的,娘做了一桌好菜就等着你呢。”

    “嗯。”常玉儿鼓了鼓勇气,终于向前踏了一步。

    古平原领着她走到院中堂前:“娘,这就是玉儿。”

    “玉儿,这是我娘。”说到这儿,古平原临时也犯了难,这该怎么叫呢?

    幸好古母没有想太多,她一想到常家人为了古平原,连常四老爹一条命都搭进去了,再看看常玉儿孤苦伶仃、含羞带怯的模样,眼泪早就夺眶而出,离了座几步来到面前,一把搂过常玉儿:“孩儿,你可受委屈了。放心,这就到家了,再没人敢欺负你。”

    常玉儿打小没娘,此刻被古母搂在怀里,一股老妇人的慈祥气息让她油然而生亲切感,眼圈一红也落下泪来。

    众人正在解劝,忽然外面一阵马嘶,有人随即重重地踏着步子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还高声喊着:“妹夫,妹夫,我从信阳回来了。咦、咦!”

    这人一脚踏进院子,看见院中情形,立时瞪大了眼睛。

    闵老子拊掌大笑道:“好,这下才是一家团聚。”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黑塔。

    “你们坐下,我有两句话要说。”吃过晚饭,古母将两个人叫到自己的卧房。

    “你们的亲事,平原都仔仔细细向我讲了。虽说没有三媒六聘,可是事急从权,亲家翁故去之前,能因此了了一桩心事,含笑而逝,这是你们的孝道,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其余的事情尽可不理。”古母慈爱地看了一眼常玉儿,“我呢,对玉儿更是满意得不得了,难得知书达理的一个可人儿愿意嫁到我们古家。你们是长子长媳,只盼你们今后琴瑟和谐,相敬如宾,那就是我古家之福。”

    常玉儿眼里噙了泪花,她原本还担心古母不认自己这个私自娶回来的儿媳,想不到一切都是过虑,她感激地望着古母。

    “可是你们的婚事我还有话要说。”古母缓缓道,“倘若是婚事在北京已经成礼,那就不必说了。可是我问过平原,当天新娘子并没在场,更别提拜过天地,行过合卺之礼,这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北京那一场婚事不能作数,我的意思你们还要在古家村成婚。”

    古平原和常玉儿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一切都听娘的。”

    “好,至于日子嘛,”古母显得有些为难,顿了顿才道,“便是后天如何?”

    “后天?”后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古平原和常玉儿都不知道。

    “后天是你父亲离家整整二十年的日子。唉!”古母重重叹了口气,“他这一走,从没有过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我知道他必定是不在人世了,不然不能连封书信都没有。平原啊,你父亲不容易,他当年也是个读书人,一心考取功名。可是你祖父经营破产,他为了担起家业不得不弃儒从贾,一肚子的苦水,我都知道。当年一起读书的人,不如他的都考上了举人进士,说起来一个个都是老爷,你父亲见了人家要磕头。他咽不下这口气,不然也不至于抛下我们娘四个去千里行商,只可惜命运不济,这把骨头如今不知在哪处荒郊野岭风吹雨淋,受外乡野鬼欺侮。”古母说着,眼中滴下两行泪。

    古平原听着当然心酸,想起自己从小没有父亲,饱受顽童欺凌,还要护着弟弟妹妹的那段日子,也是黯然神伤。

    “我心里一直存个万一的希望,所以一直没给你父亲立神主牌位,让他享不到香火血祀,说起来也是对不起他。可是有一桩,这整整二十年,我苦守寒窑,拉扯古家三个孩子长大,如今他的大儿子又娶了亲,这一点上我对得起你父亲,也对得起你古家。”

    “娘……”古平原不安地叫了一声。

    “后天,我打算在全村人面前把你父亲的神主牌位立了,等你们成亲之后就移到古家祠堂里。拜天地的时候,‘二拜高堂’时我也可以与你父亲一同受礼,他在天有灵,看着你娶了亲,当能含笑九泉。”古母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她看了一眼常玉儿,“只是如此一来委屈了你……”

    “您老人家方才也说了,‘百善孝为先’,我既然嫁进古家,成为长媳,侍奉公婆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常玉儿恭顺地说。

    “真是个懂事儿的好孩子。”古母含泪点了点头,“你二人成婚后,古家再次兴旺就有盼头了。”

    “咱们这个大嫂,可真不一般。”古平文在下厨兴致勃勃地对古雨婷讲着,“你猜怎么着,我一进了店铺,嗬,店里进了不少紧俏的南北货,伙计们那个卖力就别提了。大嫂临走时给伙计们交代生意,讲的是头头是道,把我都听呆了。”古平文啧啧连声,脸上不胜钦服。

    “见风就是雨。”古雨婷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哥夺了‘茶王’都不见你这么兴奋。”

    “你是没看见,我可亲耳听伙计们说了,”古平文见她不服气,马上急着道,“大嫂从苏州的孙春阳进了蜡烛,却只让卖了三天,就把货色存起来,再来买的人都说卖光了,让他们去别家买。可是到了歇铺之后又让伙计把蜡烛送到买主儿家里去,说是存货不多,照顾老主顾。孙春阳的蜡烛岂是别家可比,这么两相比较,一来二去,附近都知道咱家的铺子里蜡烛好,如今镇上的蜡烛生意被咱家占了十之八九。”

    “她一个女人家这么会做生意?”古雨婷还真有点不太相信。

    “听说常家在山西就是做生意的,家传呗,不信你送饭时去问问她大哥。”

    “知道了!”古雨婷忽然一阵烦,抛下手中的活计就走,“我去茶园看看。”

    刘黑塔是个闲不住的人,别看风尘仆仆远道而归,吃了一顿饱饭之后就找活儿来干,他见自己几日不在,茶园拾掇得没有从前好,把几个雇来的茶农好一顿骂,然后自己挽了挽袖子挑水浇地。

    “刘大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哟,是你啊。”刘黑塔看见古雨婷,停下了手。

    “如今彼此结成至亲,我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他摸了摸脑袋。

    古雨婷最烦听的就是这句话,冷了脸不言语,只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子。

    “这天眼瞅就黑了,你跑到茶园来干吗?”

    古雨婷咬着下唇,一会儿看看刘黑塔,一会儿看看远处亮起灯火的古家村,却始终沉默不语。

    “敢情你是叫我来猜闷儿,这我最不在行,有什么话你就痛痛快快说呗。”刘黑塔是直肠子,最见不得就是吞吞吐吐。

    古雨婷好容易下了决心,张口连珠炮似的问道:“我大嫂既然是你妹妹,那你为什么我大哥又叫你‘黑塔兄弟’?你是老常家的儿子,可为什么又姓刘?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兄妹?”这几个问题古雨婷要是得不到答案,今晚是甭想睡着了,她急切地望着刘黑塔。

    “你这是说绕口令哪?”刘黑塔听得一乐。

    “什么绕口令,我认真问你,你认真答我就是了。”古雨婷嗔道。

    “这事儿啊,你大哥心里最清楚,你去问他嘛。”

    “不,我就要问你。”

    “问我?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刘黑塔看看西斜的日头已经一半被山掩了,为难地说。

    “天晚了,有你送我下山还怕什么。你看……”古雨婷狡黠地转转眼珠,把手上一直拿着的一包东西打开。

    “酱骨头,咸青豆,槽子糕。”刘黑塔这个大胃汉刚才在席上碍着古母在桌,没敢放开肚子吃,此刻干了一会儿活儿,有些饿劲儿上来了,看见这些好吃食眼前顿时一亮,咽了口唾沫,“要是再有二两小酒,那就……”

    古雨婷把另一只手一伸,一个小酒瓶正挂在手上。

    “嘿,这、这……”刘黑塔高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你简直比我妹子待我还好,要不然明天我认你当干妹子,咱们亲上加亲好了。”

    这一句话可说坏了,古雨婷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白了他一眼,见他还傻呵呵地不明白,把那堆吃食恨恨地往他怀里一抛:“慢着点吃,当心噎死你!”

    刘黑塔也不在乎她说什么,伸手就想拿一块香喷喷的骨头来啃,古雨婷拦住他:“你先把话说明白再吃也不迟。”

    美味在前,刘黑塔抛开“说来话长”,直接长话短说:“我是常四老爹从洪水里救出来的,所以和我妹子不是一个姓。”

    “我还当常家把你过继给了别人,原来你才是常家的义子。”古雨婷又惊又喜。“这么说常玉儿不是你亲妹妹?”

    “是啊,谁说不是。”刘黑塔瞪了瞪眼睛,“比亲妹子还亲,谁敢动他一手指头,我饶不了他!”

    古雨婷不等他说完,脸上早已是愁云尽去,笑靥如花,也不再说什么一甩辫子往山下村子便走。

    “巴巴地到跑山上来就为问这个?”刘黑塔搔搔头,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闵老先生,刘黑塔这一趟真是没白跑。”众人都散去睡了,古平原还在灯下与闵老子细谈。

    刘黑塔快马加鞭到了信阳,信阳周围茶山无数,他随便找了一家歇脚,没几天又在附近一家大户茶农家里打了短工,他力气大又不挑工钱,主人家喜爱愿意留他,便无话不说起来,结果准备好的兰雪茶一杯没泡,信阳毛尖的秘密就被刘黑塔打听了出来。

    据茶农说,信阳原有三十家大茶商,与李家签了契约,将当年产的茶叶全数卖给李万堂,由京商包销。不过这茶价却打了一个七成的折扣,因为契约里附了一条:在万茶大会上,京商必须保证让信阳毛尖拿到天下第一茶。

    “否则李万堂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契约作废,倒赔给三十家大茶商一笔巨款,要么将当初约定好的价格翻倍,来收购全部的信阳毛尖。”这两条,无论哪一条,京商都要受重大损失。

    “明摆着选的是前一条。”闵老子道,“李家手上无茶才会到徽州收茶,不然他要烦心的就不是买进徽州茶,而是如何把高价收进的毛尖卖出去。”

    古平原点点头:“刘黑塔还听来一句很要紧的话。”

    据茶农说,京商曾经透出过这么句话,说是把信阳毛尖交给京商来卖,不出一年,英国的女王也能喝到这茶。

    “听这个意思,李万堂是勾搭上了洋人,打算把这茶卖到外国去。”古平原沉吟道,“只是不知道,洋人给他的是个什么价儿?”

    “绝不会高,可能是个咱们意想不到的低价,不然他不会把徽州茶的价压到这么低。”

    “怎么能打听出来呢?”古平原皱着眉头苦思。

    “哎呀,你现在想这个做什么。”闵老子一拍大腿,“三天后你就成婚了,悠悠大事,唯此为大!甭管什么事儿,你这新郎官也得等三天之后再去办。”

    “您不知道啊。我这一次回徽州,有几件事情答应了别人,是非做不可。胡老太爷那边如此信重我,我非得把徽州茶卖出个好价来,不然没法报答人家的恩惠。财神胡雪岩,虽说他给的那条洋枪路子我没用上,可是这笔人情欠下了,答应他不能让陈玉成回援天京,我也要说到做到。还有,我老师临终时,我答应了他老人家好好照顾白依梅,更是不能说了不算,说什么也要保全她。”

    古平原满腹放不开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他说的这些事,随便哪一桩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只不过他性子刚毅,这才硬扛了下来,换了旁人那还了得,只怕要愁出病来。

    “唉,真难为你了。”闵老子叹息一声,“只怕你还少说了一桩。”

    “哦?”古平原怔了一下。

    “我人老可是眼睛不花,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那常姑娘为什么不愿意住到白依梅之前的院屋去?你啊,不辜负白依梅,只怕就要辜负常家姑娘了。”

    古平原听得呆住了,联想起自己每次说到回徽州,常玉儿眼中那抹不自胜的恐惧,他此时才若明若暗地猜到了原因。再抬头看去,隔着院落,常玉儿的卧房中,那抹烛光还未熄灭,不停晃动着仿佛难以安稳的心事。

    三日之后的大婚,是古家多年来的大喜事。古平原急公好义,深得人心,古氏一族人人都来帮他家的忙,把个古家村弄得是热闹喧嚣,喜气洋洋。街道上小孩四处跑着放爆竹,撒了一地的红纸,各家各户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要看看这个新娘子,也都穿着新衣登门,把古家本来就不大的宅院挤得水泄不通。

    接亲迎亲的仪式一定要有,可是常玉儿的家在山西。这也好办,二婶子把自己的房子暂时借出来,门上贴了块“晋中风气”的红帖,就成了常玉儿的“娘家”。古平原却暂时不能做新郎官,今天不仅是婚姻大事,而且还是给他父亲古皖章立牌位的日子,他是长子,穿得一身素净,点神主时一笔落下,古母放声大哭,就像是要把这几十年受的委屈苦累全都哭诉出来,村中妇人在古二婶子的招呼下,不住声地劝说,总算是让古母收了泪。

    “各位乡亲父老,你们都是见证,咱们家自打孩儿爸一去不回,不管过得多苦多难,从来没使过一分脏钱,没做过一件愧对古家列祖列宗的事儿。”古母双目通红,声音哽咽,古家三兄妹齐刷刷跪在她面前,听着母亲哭诉,也都是双泪交流,情难自抑。

    “今天我把古家的三个孩子拉扯长大,大儿古平原娶妻立业,我终于可以说一声,对得起古家,对得起我丈夫,对得起我自己的心。”古母捧起神主牌位,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

    “娘!”兄妹三人哪里还忍得住,抱住母亲的腿个个痛哭流涕。

    “好了,好了。过了今天,古家否极泰来,总算是熬出头了,用不了多久,平原膝下添丁,你们家又兴旺起来了。他父亲、他祖父在天有灵,也必然欣慰。”古家老族长亲自来劝。

    “今天是平原成亲的好日子,都不要哭了,误了吉时可不是当耍的。”

    一句话让众人忙拭去泪水,古平原赶紧换上喜服,骑着从镇上马行赁来的一匹雪白高头大马,胸前一朵大红绒球,去二婶子家接新娘。

    古家这边来的贺客也不少,胡老太爷派了侯二爷来,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贺礼,在宾客中算是头一份重礼。乔鹤年与郝师爷一道而来,分别也有几百两银子的致贺。让古平原没想到的是那个“扮猪吃老虎”的陈永清也来了,如今他在巡抚衙门里谋了个差使,袁甲三念及古平原办洋枪有功,派他送了四样贺礼,礼物不重可是面子难得,乡亲们无不啧啧称羡。

    等到古平原将常玉儿迎回家中,堂屋中的香案上早已经准备齐备。香烟缭绕、红烛高烧,亲朋好友、职司人员各就各位。

    古母坐在香案一头,另一头则摆着古平原亡父的牌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司礼高声宣号,院子里围得人山人海,除了古家族长和侯二爷之外,就是乔鹤年、郝师爷、陈永清等有官位在身的人坐在两旁,其余人都是站着踮着脚看热闹。刘黑塔怕挤着自己妹子,大张着双臂,像母鸡护雏一样站在常玉儿身侧挡着人群。

    “夫妻……”司礼这一声刚喊到一半,就听院外头响起如山崩雷鸣一样的鞭炮声,这鞭炮足有十万挂,响得震耳欲聋,听得人心胆俱裂,就像要把古家村炸了一样。

    “这、这是谁啊?”刘黑塔登时脸上变色。鞭炮是新娘落轿时放,入洞房也不过就是放一挂小鞭,岂有在拜堂成亲时放鞭的道理,何况还一放这么多挂,这是存心来捣乱。

    古平原也侧头看去,满院子的烟呛得人大声咳嗽,好一会儿烟才稍稍散了,就见从院门外影影绰绰走进来一个人,越走越近古平原认了出来。

    “是你!”

    “没错!”李钦咧嘴一笑,“古平原,今儿你大喜,我给你送贺礼来了。”

    “哪个要你这王八蛋好心!”刘黑塔见他敢搅妹妹的婚事,牛眼一瞪就要冲下去。

    还没等他下去,院子中古雨婷先忍不住了,她离着最近,抢先开口道:“道贺有道贺的规矩,你这人好不讲道理,赶着这当口来了,又放炮又闯席,算是贺客还是搅场?真当咱们古家村没人了吗?”

    一句话出口,古家村人还有个不同仇敌忾的?都七嘴八舌骂了起来,刘黑塔瞧得直愣神:“妹夫,你这妹妹比玉儿可厉害,将来可不许欺负我妹子。”

    古平原早就站起身来:“李钦,你在这儿撒野,恐怕是找错地方了吧。慢说这院子里的人都姓古,就是徽州府的知府老爷也在一旁坐着。”

    “人多岂能争过银子多。”李钦满不在乎地一乐,又看了看乔鹤年,“知府老爷?嘿嘿。”他一脸的不屑一顾。

    “你到底想干吗?”古平原沉下脸问。

    “方才不是说了嘛,送礼啊。”李钦慢悠悠地走到一旁的条桌旁,伸手翻弄着一件件的贺礼,在胡老太爷的那一份红帖前站住脚。

    “一千两银子。亏胡家还是徽州大户呢,出手就一千两啊。”李钦讥讽地看了看侯二爷。

    “来啊,把我的贺礼送上来。”

    李钦一声唤,仆人端上来雕着和合二仙的桃木条盘,上面蒙着绿布。连乔鹤年在内众人都有些紧张,谁知李钦轻轻一揭,露出一对白玉瓶。

    “白玉无瑕,瓶安美满。古平原,我这对儿礼送的还可以吧。”

    古平原在山西当铺做过朝奉,眼里也是有水的,稍一过目就吃了一惊。这份礼何止是可以,这是最上品的羊脂白玉,整块挖出来的籽料,温润细白,连头发丝那么细的绺裂都不见,连灰尘大小的杂色都没有。这对玉瓶,虽然不是天下仅见,可是就算皇宫内院,也不见得能寻出更好的,若说论价,没三四万两银子绝下不来。

    在场不懂行的也能看出这份礼物贵重,非比寻常,一时全场安静,鸦雀无声。侯二爷本来以为自家的礼重,可是让李钦比得灰头土脸,京商的这份财力登时把他震住了。他望望玉瓶儿,又看看李钦,眼里满是又恨又羡的神色。

    李钦出手如此阔绰,大出古平原的意外。李家确实财力雄厚,可没有抬手就送这么一份大礼的道理。哪怕是通家之好,结义之情,送到这份礼也可算是至矣尽矣,何况古平原与李家特别是李钦是解不开的冤家对头,这里面指不定有什么蹊跷。

    古平原拱了拱手:“李少东,这份礼太重了,不管是李老爷送的还是你送的,都请带回去,古某不敢领受。”

    “你不收?”李钦像是早有准备,面上一片安然,“可是李家从没有送出去又收回来的礼物。礼,我是送到了,出了这个门口你是愿意砸还是愿意卖,我都不管。卖了银子,就当是给嫂夫人的添妆钱。”

    “李家少爷。”常玉儿也站起身,眼前这人在山西曾经想杀自己,谋害不成反而送了张广发一条命,丈夫不肯要他的礼是正理儿,既然提到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我相公说得没错,李家的钱我们古家无福消受,这礼请拿回去。”

    “呵呵。”李钦盯了常玉儿一眼,像是能透过红布盖头看到她的脸,“新娘子天香国色,再大的礼也受得起。我不打扰了,告辞了!”说着转身走到门外,喝令仆人驾车离去。

    好好一场婚宴,被李钦这一搅,人人心里都像憋了个疙瘩,弄不清他的来意如何。但眼前大事是婚宴,李钦这份礼摆在桌上尽管刺目,却也无暇细究。

    拜过天地,几个女眷将常玉儿送到洞房,刘黑塔这才插空过来,瓮声瓮气道:“李家这小子过来做什么,我瞧他那一脸坏笑,就是不怀好意。”

    古平原心想,得亏没把山西的事儿告诉刘黑塔,不然今天就要血溅婚堂。

    “妹夫,我把那对瓶儿送还给他。”

    古平原摇摇手:“先放着吧。就算是为了在我的婚事上当众炫富,扫扫我的兴头,也不至于送这么重的礼。何况李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少爷了,这其中必有深意。不弄明白,单把瓶子送回去有什么用。”

    他也没工夫细想李钦此举用意,就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二重院的洞房中。本来古家这套宅院有三进院子,古母为了贴补家用,卖了两进,在古家村兵灾时,前面这卖出的两进院子都被火焚烧,古平原干脆拿出银子又重新买了回来,如今修缮整齐,恰好充做婚房。

    “玉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古平原用金秤杆挑开红盖头,他与常玉儿不是素未谋面的夫妻,彼此不乏话说,过了半个多时辰,听着前院人群渐渐散去,村中打起了初更。古平原拉起常玉儿的手出了自家的耳门。

    常玉儿心中很是奇怪,从没听说洞房花烛夜,新婚夫妻还要出门,但是她一向听从古平原的话,更别说如今自己已是他的妻子,所以一言不发,只是跟着古平原穿过街巷,走了一刻钟,便来到村口一处小院落的门口,依稀能听到一条小溪绕过院后。

    古平原将手放在院门上,稍微停顿了一下,将院门缓缓推开:“玉儿,这就是我老师从前的家,我打小就在这儿念私塾。”他回头看着常玉儿。

    常玉儿的脸色有些苍白,长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你先进来。”古平原拉了拉常玉儿的手,就觉着她的掌心霎时冰凉一片。

    古平原却不管这些,只顾拉着常玉儿来到院中,一一指给她看。

    “这是书房,我和几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就在这里读了十年书,上京赶考的那天,也是在书房中辞了老师。”

    “这里是饭堂,白老师怕我们中午放学回家散了心,宁可贴补些饭食银子,也要我们在他家里吃午饭。”

    “这是老师的卧房,他老人家以身垂范,手不释卷,批注笔记,不到三更从不熄灯就寝。”

    说到最后,还有西边最后一间屋子,古平原深深看了常玉儿一眼:“这是白依梅的闺房。”

    古平原面对着常玉儿:“玉儿,看着我。”常玉儿一直在回避着丈夫的目光,这时才稍稍抬眼,与古平原对视着。

    “我和白依梅,以前确实约定过,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古平原看着常玉儿眼中的恐惧越来越甚,身子也在微微发着抖,心中也是疼惜,却决心要把这件事快刀斩乱麻在今晚就解决。

    “可是天意不许,人力难回。以前我还不甘心,但是如今已经不做它想了。我答应过白老师,要好好照顾他的女儿,但也仅此而已了,将来她能保一生平安,也算我对得起老师的栽培之恩。”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欺人,也不欺天,就在这里立誓。从今往后,我古平原与白依梅之间绝无半点男女私情,如违此誓,甘愿万刃穿心……”

    “不要……”常玉儿急得去捂古平原的嘴,古平原把她的手放下来,到底是说完了后面的话。

    “……永坠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说完,他一拉常玉儿的手,快步走出小院,回身锁上了院门,将那把钥匙掂了掂,扬手一抛,就听远处水声,钥匙落入小溪之中,溅起片片水花。

    古平原真挚地看着常玉儿,常玉儿眼中隐有泪光,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古平原没有听清。

    “我说,就算你将来真的违了誓言,我也不担心。你下地狱,我就跟着你,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常玉儿眼中的恐惧消散得无影无踪,用亮如明月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丈夫。

    古平原展颜一笑,竟伸手将常玉儿抱了起来,大步往家中走去。

    身后巷子里,古母正遥遥地望着,她不放心这两人,便一直跟了过来,看见这般情景,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又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

    第二天一大早,古家就有客来拜,古平原出来一看,却意想不到是陈永清。

    “新郎官,道乏道乏。今儿本来不应该这么早到访,可是有件事儿实在着急。”陈永清促狭地冲古平原挤挤眼。

    古平原被他两句话说得哭笑不得,拱手肃座。

    “陈大人,清晨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什么大人不大人,我一个穷官儿而已,古老弟不要调侃。”陈永清笑了笑,忽然问道,“昨天来的那个李钦,看样子和老弟有点心结?”

    古平原不知他问这话何意,只是略点了点头。

    “那陈七台呢?”

    古平原一愣:“你是说洞庭商帮的陈七台?他和我谈不上有交情,其实也算是对头,他前两日还搅了我一笔买卖。”

    “那这事儿其实也就不急了。”陈永清向后一靠,意态悠闲地说。

    古平原被他撩拨起了好奇心,不得已追问道:“陈大人,敢问到底什么事?话可不好说半截留半截。”

    “李钦正在算计陈七台,搞不好要出人命。”陈永清一语道来,古平原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古平原从俄罗斯国买来洋枪洋炮,让李钦大感意外,他本以为给古平原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没想到却被古平原顺水推舟得到了巡抚的赏识。李家这一次在徽州收茶,一定要得到官府的支持才能成功,所以李钦不敢掉以轻心,李家虽然送给了袁甲三一大笔银子,可是古平原却帮袁甲三坐稳了巡抚之位,相比起来功劳更大,李钦决心扳回一城,就把算盘打到了陈七台手中的这批洋枪上。

    这批洋枪要从省城办起运的运路凭照,军火是朝廷严管的货物,陈七台上下打点,却还没办下来这张单子。按照李钦的算盘,自己居间介绍,让陈七台把这批枪也卖给安徽的清军,如此一来至少能与古平原打个平手。

    谁知道陈七台却不买账,他的算盘也很精,如今这批货是奇货可居,安徽军需有限,而且刚进了一批洋枪,卖不上什么好价钱,如果运到江浙甚至洋场上,利润必定惊人。

    李钦劝了几次,见毫无用处,干脆把心一横使了个绝户计,打算要让陈七台连人带枪都陷在安徽。他一面劝陈七台干脆用贩私的办法,不办路凭运照,一路行贿把洋枪运到洞庭君山。另一面又跑到巡抚衙门密告袁甲三,说是有一批洋枪要从安徽运往长毛老巢天京,如能截下则安徽战力几可比美曾氏弟兄和李鸿章的湘军淮勇。

    李钦巧舌如簧,陈七台和袁甲三都被他说动了心。李钦又假装好人,帮着陈七台从中谋划,制定了运枪的路线,转回头就告诉了袁甲三,就等着洋枪一起运,便在山路上派兵拦截,陈七台不反抗还好,或抗或逃,便正好趁机一窝端,杀人报功了事。

    “这个京商的李东家小小年纪,心思忒狠毒。我在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领了一份差事,佐理文牍,这份调兵的文书就是经我手发出去的。”陈永清慢条斯理道,“本来我还想,你们都是商人,或者其中有人与你古老弟有交情,我来报个信,也好早自为计,如今看来两个都与你不睦,那坐山观虎斗好了。”

    “不行!”古平原早听得眉毛拧成一股绳,站起身急速地走了两步。他心里明镜似地,自己心血熬干就是为了让安徽清军与陈玉成的长毛弄成个僵持不下的局面,说白了是以拖待变,可是袁甲三要是拿到了陈七台手上的这批洋枪,局势便大为不同,只怕会大举进攻三河镇,到时候白依梅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这两人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你着什么急?”陈永清奇怪地瞧了他两眼。

    古平原肚子的如意算盘不能说,却还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陈大人,你也看出来李钦此人阴狠毒辣,那陈七台虽然不是我的朋友,可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大商人,我不能眼瞅着他毁在李钦这等小人手里。”

    “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说你要通知陈七台?”

    “他不会信我。再说洋枪总还是在安徽,只要袁巡抚起了这心思,要弄走这批枪易如反掌,如今他要等着起运,无非是要给陈七台安个‘私运洋枪’‘资助长毛’的罪名,要知道这‘私运’比起‘私藏’来罪名可大得多。”古平原在厅中边踱着步,边缓缓说道。

    “呵呵,你老弟果然心思灵动,袁巡抚的用意瞒不了你。既然都知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打算给这批洋枪找个买主。”古平原沉思良久,已然有了主意,“要压孙猴子,就得去搬如来佛。袁巡抚倒是一省之内唯我独尊,可是放眼望去,比他狠的人也不难找。”

    “这话透着玄,老弟,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也让我听听。”

    古平原一笑:“陈大人,这事儿还真非得你帮个忙不可。”

    等到古平原把主意一说出来,陈永清也笑了:“这是老弟在帮我,这等借花献佛的好事儿谁不愿意去做。”

    “你可想好了。做了这件事,就得罪了袁巡抚,远的不说,你巡抚衙门里的差事就保不住。”

    “良禽择木而栖。”陈永清只回了这么一句话。古平原深知此人面上含糊心底瓷实,跟着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陈大人请到我书房来,咱们好好议议。”

    天色阴沉得吓人,傍晚上路的车队夜行晓宿,捡着僻静的道路赶行,走了整整两天,天色还是不放晴,明明是十五,月亮却被遮在重重乌云之后,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为了掩饰踪迹,车队每隔三辆车才点一支火把,这夜幕把光亮吞噬殆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大哥,要不就地打个尖,歇上半个时辰吧,这么黑的天,走的又是山道,万一翻了车可不是玩儿的。”在前面开路的洞庭商帮副总执事高奎催马赶到后面,对压阵的陈七台道。

    陈七台仰脸想了一下:“好,就歇一会儿,之后每辆车前点支火把,可得再加快点赶路,明天天亮前一定要赶到广德县。到了那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怕?”高奎看了陈七台一眼,黑灯瞎火看不清颜色,可他自打跟着这位总执事,顺风旗扯了几十年,还没听过陈七台怕过谁。

    陈七台下了马,与高奎一道儿招呼伙计们歇脚,等走到车队最后面时,他忽然道:“这几日,你有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没有啊,这路走得挺顺的,就是天太黑了,不过对咱们也有好处,不怕被官兵发现。”

    “太顺了。”陈七台摇了摇头,“我身上带了一万两的散碎银票,到现在一张还没给出去。”

    “大哥,您怎么了,这省下银子还不好?”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该花的银子不能省,不然早晚有事。”陈七台虽然表面上豪气干云,像个江湖汉子,可是带着一个商帮做生意,粗豪只是表象,内里也是心思机巧,善于用心之人。

    “既然要走私,那最重要的就是一条路。这条路我反复打听了,咱们刚走过来的那段山路上就有收厘金的哨卡,连带队长官的名姓我都打听着了,就等着到时候往上递银子。可是你发现没有,哨卡撤掉了,可地上的草灰还是热的。这群兵卒就算是寻个地方吃酒,可这是收钱的关卡,不会不留人看守。”

    高奎被陈七台一番话说得心里直发毛,左右看了看黑黢黢的山林。

    “不行。”陈七台心里一直悬着,总觉得要出事儿,“你去发令,不能等半个时辰了,让伙计们方便一下,啃点干粮就上路。”

    “好嘞。”高奎转身刚要走,忽然就听林子里夜枭嘶声长号,无数光点瞬间亮起。

    “山魈!”陈七台身边有个伙计惊怖大叫。

    车队霎时就乱了,陈七台起初也惊得汗毛一竖,但他毕竟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旋即冷静下来,先是扬手狠狠给了那伙计一记耳光,接着大喊一声:“都不要动,看好自己的货物。高奎,带人护着车队!”

    洞庭商帮平日里养着一个镖局,有大宗的贵重货物起运,都由这个镖局承运,高奎其实也兼着总镖头一职,一身武艺不弱,难得的是打洋枪的准头也好。

    他听陈七台召唤,带着镖局众人,从侧翼护住车队,手里抄着一杆火铳,瞄着林子里。

    然而等看清楚了,高奎不由得就放下了手,从林子一队队开出来的都是清兵,人数足有三五百,个个手持兵刃,一伙子手端洋枪的亲兵拥簇着一个五品守备走了出来。

    陈七台心里登时就是一翻个,知道大变在即,他也是跑老了江湖的,要是等官话说出来,那就不好转圜了,于是抢先走上前去,面上带笑一躬身:“总爷,怎么这么辛苦,三更半夜到山上设卡。”

    “还不是怕有人趁着月黑风高走私嘛。”那守备的脸比夜色还要阴沉,一望可知极难说话,“运的什么?”

    陈七台知道必定要查验,与其说假话被验出来,不如直来直去。

    “禀总爷,是洋枪。”

    “洋枪?”守备前后望了望,“车里都是洋枪,那不怕有几千支了?买来做什么,造反吗?”

    出口语气不善,陈七台的心越发往下沉:“我们是在浙江洞庭山做买卖的正经生意人,这洋枪也是向上海洋场上的洋商买来的,手续齐备,买卖契约都在这儿,请总爷过目。”

    说着一使眼色,高奎赶忙将与洋商签订的契约递了上去。

    “唔。”早有兵卒打起灯笼照过来,守备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冷笑一声,“一个是江浙的商人,一个是上海的洋人,却在安徽交卸货物,真是奇谈。”说着把手一伸,“我只认衙门发的路凭运照,拿来验一验。”

    陈七台与高奎对望一眼,都没吱声。

    “没有?那不就是走私吗?运的还是洋枪,难不成是给洪秀全送去。”

    “总爷,这话可不能乱说!”高奎抗声道。

    “住口!”陈七台在火光照耀下,见那守备眼露凶光,登时警觉万分。趋前两步拱手一揖,“总爷,我这手下人不识尊卑好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往心上去。借您两步,我有下情禀报。”

    “这还像句人话。”守备哼了一声,随着陈七台走到一边。

    “大人,多的话也不说了,这批洋枪确实是走私,这荒郊野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高高手放我的车队过去,将来陈某还有补报。”说着把一万两银票全都拿出来,向守备手上一塞。

    一个守备手下几百兵,喝兵血吃空饷,一两年也不见得能捞上一万两银子。守备也没想到陈七台出手这么大方,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何况送的是一万两银子,他咳了两声,悄悄将银票拢在袖中,放缓了语气道:“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交个实底。这差事是巡抚衙门交代下来的,你们把洋枪留下,人我可以不为难,否则军令说得明白,以‘私运枪械资助长毛’论处,可以就地……”他说着将手在身前虚劈了一下。

    “一个都不放过!”

    这森森的语气激得陈七台打了个冷战,知道事情糟了。没想到是袁甲三亲自下令,这么说这群人不是缉私,而是在此设伏,目的就是这批洋枪。

    这是以官为匪,捏着自己走私的短儿,打算黑了这批枪,再来个杀人灭口。陈七台立时就把事情想明白了。可是接下来怎么做,难不成真就放下车队里的货,双手空空回洞庭,陈七台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没干过这血本无归的事儿,传扬出去,这个面儿栽得太大,今后那还有脸面出去见人。再说这批洋枪是为了惩治古平原,加价从理查德手中收来的,本钱就在七十万以上,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说什么也不能甘心。

    他这么沉思不语,守备当时就撂下脸,喝道:“我可没工夫陪你站到天亮,说个章程吧,是留下车队呢,还是连人带货都留下。”

    事情间不容发到了推车撞壁的关头,陈七台心里一股火撞上来,恨不得和这群官军拼了,要是三五十人的清军,陈七台真能做得出来,杀了后往林子一埋,神不知鬼不觉。可眼前是几百人的队伍,陈七台不用想也知道打不过人家,白白连累弟兄们送了性命。

    “总爷,万事好商量,我留下一半货,成吗?山不转水转,洞庭商帮在江浙不是没名没姓的角色,将来指不定能帮上您什么忙,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陈七台这话软中带硬,守备愣了一下,狞笑一声:“大概你还想说多个冤家多堵墙。你想错了,今天这事儿没商量!来人!”

    守备一声呼喝,陈七台知道他要动手了,后退两步,也扬声大叫:“高奎,抄家伙!”他准备破釜沉舟了,就算是死也得拉两个垫背的。

    “谁说没商量啊!”就在一触即发之际,就听不远处有人高声回了一句。

    “谁!”守备吃了一惊。

    答话这人不慌不忙走进圈内,灯笼火把一照,比谁都吃惊的人是陈七台。

    “古平原,怎么是你?”

    “陈总执事,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托我到浙江巡抚衙门,帮着办一张起运洋枪的运照,怎么忘了?”说着古平原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递给陈七台。

    其实这笔买卖是陈永清接的头,他有官职在身,请见浙江巡抚更加方便,李鸿章一听他能弄到三千支洋枪,立时发下运照,答应派兵护送。古平原本还担心陈永清会因此开罪袁甲三,可是陈永清的算盘打得更精,袁甲三和李鸿章相比,自然后者是可以倚重的靠山,如今种下这重善因,将来就算袁甲三怪罪,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还愁在浙江得不到善果?

    陈七台像做梦一样,迟疑地接过公文纸看了看,胡桃大小的八行笺,浙江巡抚李鸿章的大印明晃晃钤在上面,上面写得清楚,指名道姓让洞庭商帮从安徽起运三千支洋枪到浙江杭州。

    他看看大印,又看看古平原,一时弄不清该怎么办。

    “总执事,这位总爷既然要验运照,您该请他看一看的。”古平原含笑提醒。

    “哦哦。”陈七台有些神情恍惚,吸了一口气将运照递了过去。

    守备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真的弄来一张浙江巡抚衙门发下的运照,可是他也奉了军令,今天这事儿不讲王法,拿了三千支洋枪回去复命就是功劳,否则也要吃军法的。想到这儿他扬了扬手上的这张纸:“运照向来是起运之地的衙门发放,从安徽运到浙江,岂有浙江衙门发运照的道理,这是伪造的,你是什么人,胆敢伪造公文和巡抚大印,这是要掉脑袋的!”他大声咆哮着,话中杀意毕露,连陈七台都不禁心里一紧。

    “这公文不假,确是浙江巡抚衙门发的。”古平原就像在茶馆里与人闲话一样,不惊不惧不紧不慢。

    “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管守备如何怒喝,古平原语气始终淡淡的,居然好似抬杠一般。这时候洞庭商帮的这些人都在看着,只觉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难不成这个人真的不怕死。

    守备气得脖子都发红,刚要下令格杀,古平原忽然一笑:“总爷,既然您说是假的,我不妨给您找个证人,看看这运照究竟是真是假。”

    说着古平原回身,冲着灯火外黑沉沉的路上喊了一句。

    “叶将军,有劳您给说句话,不然这位总爷不信。”

    守备听了身上一颤,再抬眼一望吓得心胆俱裂,敢情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包围了商帮车队的人马反而被别人的一支队伍给包围住了。这支军队也是清兵服色,所不同的是个个手持洋枪,精神抖擞显得训练有素。

    守备手下人马全神贯注听着古平原与长官争辩,灯笼都往人堆里照,外面反倒是漆黑一片,就这么一不留神被人包围了,这时一阵大乱。

    “都别慌,大家都归朝廷管,都把枪端稳了,别走了火儿伤了自己人。”从人群外走进一员将军,看看那守备,“我是浙江参将叶志超,你是哪路营下?”

    叶志超可非无名之辈,是李鸿章手下的大将,这守备也听过他的名字,立时行军礼参拜:“卑职驻安徽绿营守备孙大用见过将军。”

    别看守备五品,参将三品,像是隔着不远,可是从四品游击以下都是“弁”,说白了只是军官,三品参将往上的则是将军,身份大不相同。

    “这批洋枪已经卖给了浙江驻军,只等货到成交。怎么?你连李大人的东西都敢抢?”叶志超也不让守备起身,威严地问。

    “小人不敢,这是……”守备把话咽了,他不敢把事情往袁甲三头上推。

    好在叶志超也不追究:“我谅你们也不敢以卵击石,李大人怕这批洋枪路上出事儿,特派我带兵前来押运。”

    陈七台听到这儿,一口气松下来,这才发觉前心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高奎在万茶大会就见过古平原,万料不到是他及时出现给自家解了围,陈七台更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批洋枪本来就是自己抢了人家古平原的,而且事后听说,古平原要买这批洋枪是为了救家里人的命。这本来是解不开的仇怨,想不到古平原会这么做,这该怎么处?

    陈七台还在发怔,古平原已经走了过来,拱手一揖到地:“陈总执事,我先告个擅专之罪,没和您商量,就代洞庭商帮把这批洋枪卖给了李巡抚。不过巡抚衙门给的价儿不低,我算了算,按您从理查德手里买下的价儿至少能赚十万两银子。”

    陈七台脸色涨得通红,他这辈子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可是这时候嘴唇抖了半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古平原通达人情,不愿意让人家尴尬,笑了笑转身要走,忽又回头说了句:“总执事,我送您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帮官兵分明是设伏等候,看起来早有准备啊。”

    古平原说完便走,高奎实在过意不去,就这么让人家走了可不成话,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哑着嗓子喊了句:“古老板!”

    古平原回身看着,高奎也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拱手一揖,算是道谢,古平原回礼别过,独自一人上马离去。

    自打古平原走了,陈七台便默不作声地站在路旁,望着远处徽州的方向。高奎要与官军打交道,改路线算补给,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都弄完了,正要招呼伙计起程,一眼看见陈七台还在路旁站着。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唉!”陈七台难得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老了。那个古平原临走时说的话听起来隐晦,其实再明白不过了。我这趟来徽州,还以为是快意恩仇,没想到遇上两个毛头小子,一个把我当枪使,又差点让我掉到陷阱里,另一个……”陈七台摇摇头,表情苦涩,像是含了一勺苦药难以下咽。

    高奎也早就想明白了:“他奶奶的,京商真是不地道,这笔账非和李家算清楚不可。”

    “高奎啊。”陈七台攒着眉,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做生意几十年,深知仇好了,恩难报,无端端欠了人家这么一大笔人情,这才是栽了个大跟头呢。”

    “不是我埋怨你,京商和洞庭商帮的争斗,你搅到里面做什么?本来巡抚很是赏识你,这一次可把袁巡抚得罪苦了。”乔鹤年站在巡抚衙门外面,不以为然地看着古平原。

    “我也这么想。就算你要帮洞庭商帮的忙,自己可以不出面,如今露了脸,事情可就难办了。”郝师爷也在一旁帮腔。

    “乔大人,郝大哥,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不过我见了袁巡抚自有话说。”古平原本来没打算出面,但后来一想,自己和陈七台结了冤家,正好趁此机会和解,才亲自出马。他也知道本省巡抚不能开罪太甚,故此编了一套说辞,只说这批洋枪真的早已被浙江那边定下,谅袁甲三也不会去和李鸿章对质。

    怎奈他虽然算盘打得好,等进了巡抚衙门二堂,却一眼看见李钦正坐在侧坐与袁甲三对谈。

    “坏了,只怕迟来一步,李钦已经恶人先告状。”古平原看见了李钦,李钦也看见了他,冲着古平原莫测高深地一笑。

    袁甲三见乔鹤年进来,身后又站着古平原,面色登时不豫,命人给乔鹤年看座,并不理睬古平原。

    他不提洋枪的事儿,却先向乔鹤年道:“乔知府,等下你去签押房领一张布告,连夜找人誊写,贴到徽州各乡各县。”

    “是。”乔鹤年起身领命,“敢问大人,布告上说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军捐。如今安徽战事吃紧,徽商们的军捐已经拖了一季,难道还要拖上半年不成。无论如何月底之前要挨家挨户把军捐催上来,不捐者,以房屋地契或是生意店铺抵扣。你如今兼着藩台衙门的办饷差使,又是徽州知府,这事儿归你正管,倘若到期催收不上,误了军情,本抚唯你是问。”

    古平原听了大吃一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道:“抚台大人,如今徽商们确有下情,茶叶卖不出去,生计已然困难,哪里还有钱缴纳什么军捐。”

    袁甲三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古平原!你一介平民怎敢在本抚与官员议事时擅自插言,念你上次买枪,我且不怪罪你。你说茶叶卖不出去,眼前这位京商李东家,就是来徽州收茶,人家说了,有多少收多少,可是你们不卖,如今怎么还说卖不出去?”

    “京商给的茶价,连往年的三成都不到,徽商岂能就卖。望大人明鉴!”

    “哼,你们这群商人哪,一心逐利,赚多少都嫌少。如今兵荒马乱,还总想着太平年月的茶价,真是人心不足。”袁甲三一脸厌恶,“总之,此事涉及军饷,绝非儿戏。到期不捐,我就封了徽商的店铺茶园,统统交予官卖。”

    “大人放心,京商必当竭力报效,届时如需买下这些产业,我李家责无旁贷。”

    “听见了吧,京城李家这才叫深明大义。你们本乡本土,名字叫个‘徽’商,怎么就不知道为朝廷分忧!”袁甲三看着古平原就想起那三千支得而复失的洋枪,一肚子的气,也不容他解释,站起身径直进了后堂。一名师爷等了老半天,见状也跟了进去,大概是追上去说了两句话,就听远处袁甲三气恼地吼道:“如今这些事儿也找到我头上,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

    李钦静静地看着古平原,这时才起身,慢慢走到古平原身前,揶揄地一笑。

    “我这次得好好谢谢你。”

    “谢我?”古平原猜不透这个大少爷心中在想什么。

    “你大概以为,我会因为那些洋枪的事儿大发脾气,那你就想错了。我要是帮巡抚弄到那批洋枪,其实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就像老话说的,‘年三十逮只兔子—缺了它就不过年了?’倒是你去帮洞庭商帮,真是让我意想不到。我和袁巡抚说,表面是你古平原,其实背后是徽商故意和他为难,为的是在李鸿章李巡抚面前卖好,打开目前滞销的茶叶路子。”

    “换成你是袁巡抚,听说本省的商人去帮外省的巡抚,能不生气?我趁机给他出了个主意,放在以前,他瞧在徽商的这个‘徽’字上,也许不会做得这么绝。可是如今袁巡抚可没这份好心。”李钦笑着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我本来以为要办到这一步,至少还要两个月的水磨工夫,谁知道你帮李鸿章买枪,却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如今徽商纳捐是死,不纳捐也是死,你回去帮我劝劝那姓胡的老头子,干脆就把茶叶卖给我,好歹也能留口活气不是。”

    李钦大笑着走出门口,留下古平原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二人的话,乔鹤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心中一叹,知道徽商的难题缠亘不去,终于遇上了绕不过去的坎儿了。他转头看见方才进去的那个师爷一脸愁容站在后堂门口,踱过去问道:“钟师爷,什么事儿弄得巡抚大发雷霆。”

    钟师爷也认得乔鹤年,正好诉诉苦:“袁巡抚的侄子得了一子,想请他给起个名字,这不也是沾点贵气嘛。怎料袁大人心情不好,一口回绝,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去和人家说了。”

    乔鹤年想了想,笑了:“钟师爷,你这聪明人怎么也办老实事儿。既然是小事儿,也就不用麻烦巡抚大人,随便起个名字交回去,难道你还怕过后问起,袁巡抚不认账?”

    “哦。”钟师爷也哑然失笑,“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乔大人给起吧。”

    乔鹤年问明白袁家自袁甲三之后是“保世克家、企文绍武”的排名,这孩子是世字辈,沉吟道:“如今与长毛交战,就讨个吉祥,起‘凯’字如何?”

    “袁世凯……”钟师爷念叨两遍,满意地笑了,“好名字,我可以交差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乔大人,你别以为袁巡抚是借题发挥,如今这‘军饷’二字是他心头大患,他信重那个刚投过来的程学启,把洋枪洋炮都分发给了他的部下,惹得绿营和旗营不满,整天堵着军需处大骂讨饷,真要是再拖下去,搞不好有哗变的事儿,那就不只是安徽一省糜烂。坏了大局,朝廷岂能放过袁巡抚,到时候摘顶子都是小事儿。眼下布赫藩台袖手旁观,就是等着看好戏呢。所以,袁巡抚交代的事儿您可别轻忽大意,犯不上这当口惹不痛快。”

    “我知道了,多谢老兄指点。”乔鹤年抱拳道谢,回头一扯古平原,“事不宜迟,赶紧回徽州商量吧。”

    “我胡家倒是无所谓,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颗钉,军捐的几万两银子拿得出,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商茶农,多则万八千、少则也要一千两,他们确实拿不出来。若说这几千家的银子都由我胡家来拿,就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拿不出来。”胡老太爷皱着眉慨然叹道。

    花厅里的暖炉旁围坐着几个人,也都是他这副拧眉蹙思的神色。古平原和乔鹤年尽快赶到休宁天寿园,把事情一说,事涉全体徽商,胡老太爷也做不了主,又请来了徽商会馆里的几个主事,再加上祁门的汪存义和六安的宁老板,连同侯二爷在内一同前来议事。

    “乔大人,事到如今只有求求您了。您是经办的官员,能不能为我们在巡抚面前说几句好话,宽限着些日子?”宁老板喝了一口酽茶,和乔鹤年打着商量。

    “各位老板,我乔某人不是不讲道理,何况我为一方父母官,这边坐着的古老弟又是我的知交,能想的办法我与他都想到了。这事儿连着巡抚大人的前程,我去求可以,但是一定没有用,军捐这笔银子一日不入藩库,袁巡抚一日睡不得安稳觉,在座各位也是一日别想高枕无忧。”乔鹤年脸上神情恳切,徐徐道来如对亲故,“是疖子总要出头。如今徽商的情形我也知道,与各省的商人较着劲儿,等于是坐吃山空没有进项,既然这样,我就算求来了宽限日子又有什么用。到了那时候,只怕徽商的家底还不如现在,莫不如趁着手头还有能用的银子,咬咬牙捐了这笔钱,至于维持生意和生计的钱再想办法,自己的事儿怎么都好说,可要硬是扛着不捐,惹得袁巡抚翻了脸,到时候只怕难以收场。”

    乔鹤年这话说得很透彻了,古平原却颇为不服。

    “乔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当面请教。我们大清自打圣祖康熙爷开始就是‘永不加赋’的,赋税银子嘛,官府有权动用鱼鳞册强征,可是说到‘捐’,岂有强人所难的道理。袁巡抚如此强势逼人,难道就不怕御史知道了参他一本?”

    古平原觉得自己问的有理,满心以为面前这些徽商大佬们会同声应和,谁想却是一片沉默。

    静了许久,坐在上首次座的汪存义才道:“这事儿也难怪你不知道。那还是在前任巡抚江忠源江大人任上,安徽当时有七成土地落入长毛之手,茶叶采收几乎废止,可是朝廷的赋税不能停,江大人真是好官儿,主动来和徽商商量,说是愿意出奏朝廷,暂免徽商三年赋税,可是等到安徽太平了,茶园可以如常经营,要以军捐的形式把这笔赋税分年加成缴纳。”

    胡老太爷插口道:“遇到这么好的官儿,咱们还有什么话说。当时也是我为首,带着二十家徽商与江巡抚签了契约,此事在官府留得有档,朝廷也知道,所以袁巡抚做得并不错,他也不怕言官参劾。”说着胡老天爷叹了口气,“那年安庆失守,江大人以身殉国,把命丢在了安徽。唯其如此,这笔账咱们徽商更不能赖,这账上有忠臣的血啊。”

    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欠下的一笔旧账,如今军饷吃紧,袁甲三作为继任巡抚要讨回这笔银子,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舅舅。”侯二爷试探地说了一句,“依我看,如今强梁硬顶不是办法,光棍不吃眼前亏,要不然……”他窥了一眼胡老太爷的脸色,“咱们就把茶卖给京商,虽然价钱低些,总比放在库里发霉变陈的好。”

    胡老太爷死盯了侯二一眼,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你方才说的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舅舅!我是想着……”侯二爷刚要辩解,胡老太爷已然暴怒,举起大烟袋锅劈头盖脸打下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在这天寿园与众位徽商对天盟誓,绝不与京商做这笔买卖,你耳朵聋了么,居然敢劝我背誓,我、我……”胡老太爷气得须发皆张,眼睛直直地瞪着,对着会馆的几位主事喊道,“来,我们一同到会馆去召集大家开香堂,把这不信不义的东西撵出徽商。”

    “舅舅,我错了,我不敢了。”侯二爷真吓坏了,他的身家都依靠徽商这块招牌,一旦被胡家撵出去,被徽商除名,别的不说,胡家的家业必定没有他的份儿,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人和他做生意。

    “老太爷,您看我的面上饶了侯世兄。他也没真和京商做生意,不过出出主意罢了,言者无罪,言者无罪。”古平原赶紧过来解劝,一边冲着侯二爷使了个眼色。侯二爷见是古平原给他解围,胡老太爷对他竟比自己这个亲外甥还要信重,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暗暗一咬牙,返身出了大门口。

    “唉!”胡老太爷坐在椅上喘息良久,“我这个外甥不成器,可是有一句话真被他说对了。眼下内外交困,再一味强梁硬挺真的难以为继,与其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再来向人家递降表,不如趁现在去和他们讲讲斤头。”

    “您说的他们是……”汪存义迟疑地问。

    “我得到的消息是,眼下各路茶商都齐聚杭州,他们不是不买茶,而是在等徽商服软,好把价钱压到最低。其实他们也心急,各地茶客喝不到新茶,他们每天不知要少赚多少银子。单凭这一点,咱们就有资格讲讲价,何况……”胡老太爷指了指自己的面上,“我胡泰来不止有把老骨头,还有张老脸,这次拼了脸面不要,我亲自出马去求求各家茶商,实在不行给他们行个大礼,他们瞧着我这把年纪,能让一分是一分,好歹高高手,让徽商过了这一关。”

    这话说得人人听了心中一酸,“胡泰来”这三个字在大清商界那是块响当当的招牌,一辈子没服过软,想不到如今为了徽商一脉要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心里难过。

    宁老板阴着脸,一口口往下咽着酽茶,那嘴抿成了一条线。汪存义就觉得心口发闷,伸手去抄茶杯,一低头两滴眼泪落在地上。在场众人就没一个眼圈不发红的。

    古平原怔了半晌,跺跺脚快步走出花厅,来到后院池畔,仰面望天,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我听闵老先生说,你这一次回徽州,有几件事缠在心头。”乔鹤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站在古平原身后道。

    古平原一声苦笑:“第一件事就让我办砸了,我答应胡老太爷要把徽茶卖个好价钱,可是事到如今,竟要老爷子亲自去求人,我真是没脸见他老人家。”

    “你静静心听我说。”乔鹤年在他身后踱着步慢慢道,“你要帮徽商把茶卖个好价钱,这半点都没错,因为只有卖出了徽茶,得了军捐银子,安徽的清军才能安心作战,牵制住陈玉成的长毛军队,这一来你对胡雪岩的承诺也兑现了。而陈玉成不能回援天京,在安徽就成了不战不和的局面,洪秀全少了这股强援,以曾国藩的统御,曾国荃的勇猛,左宗棠的谋略和李鸿章的智计,南京光复指日可待。到了那时陈玉成失去效忠的对象,必然会投降朝廷,则白依梅不仅可保性命,而且富贵可期。”

    “说来说去,这一连串事情都拴在一样上,那就是卖茶!”

    乔鹤年一番分析鞭辟入里,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古平原就觉如烈日饮冰,顿时耳清目明,“你说得对,这次回到徽州,做起事情来百般束手束脚,其实也都是为了徽茶难卖的缘故。”古平原在池畔来回走了两趟,毅然道,“胡老太爷已是颐养天年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老人家出面,徽商还不至于连个办事儿的人都寻不出来。这一趟准定我去,不过能不能办成此事,我心里也没底,能不能请乔大人与我一道去趟杭州,你是四品道员,我想那帮茶商无论如何也会给个面子。”

    “筹饷是我该办的差事,这事儿如今也和徽商卖茶连到了一块儿,我责无旁贷。”乔鹤年一口答应。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古平原却有些意外,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乔大人,我说了你可别见怪。”

    乔鹤年微笑地看着他点点头。

    “我二次从关外回来,发现你好像变了许多。”古平原深有感慨地道,“当初在蒙古,你手不释卷,为人孤高,不知怎的,现在想来我却觉得那时候的你更容易打交道些。”

    “我知道。”乔鹤年的声音有些发闷,“也许这就是官场中人的面目吧,有时候越近越看不清,甚至照照镜子,自己也不认得自己。”

    “这话听着倒有些禅味。”古平原见自己一句话引得他如此感慨,便开了句玩笑。

    “哈,你我一在官场,一在生意场,所谓利欲熏心,指的可不就是我们两个,还谈什么参禅,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乔鹤年目中波光一闪,随即也放松下来开起了玩笑。

    古平原极尽口舌,搬出当初胡老太爷那句“古家茶园如今与胡家是联号生意,休戚与共,如同一家”,胡老太爷想想,自己既然说了让古平原代表胡家联络徽商,这话不能不认,没奈何只得答应下来,由他和乔鹤年代表胡家和徽商去与杭州的各路商家谈判。

    他二人连夜动身,经新安江支流转到运河,此时浙江各地大部分都已被李鸿章率部收复,水路更是太平无事,不过三天,船已然到了杭州拱宸桥,眼看前面就是城门,古平原忽然让船家停靠岸旁。

    “船为何停了下来?”乔鹤年从后舱走过来问道,眼看天色已晚,虽然可以拿名刺叩关,但要颇费一番周折,不如趁着水关开放之际进城为好。

    “我一路上都在想刘黑塔从信阳打听回来的消息。”古平原靠着船舷,望向天边刚刚升起的弯月,“京商的口气大得很,说是不出一年,就能让英国的皇上也喝上他们贩运去的茶。这说明他们要买卖的物量一定不少,何况如此有把握,想必已经找好了买主。”

    “所以他急着来徽州收茶嘛,图的就是一笔厚利。”

    古平原微微摇头:“我总觉得不止如此。李钦的背后是李万堂,那个人的谋略阴鹜,在京城时我是领教了,此人眼高于顶,做的都是真正的大生意。若是只为了赚上一笔茶钱,他不会派自己的儿子花费如此工夫。”

    “胡老太爷不是说这茶和京商无关,只管寻别家去卖嘛。既如此,我们理这么多做什么,进杭州城将茶卖出去便是了,管他京商还是李家,多想无益。”

    古平原始终放不下这段心事:“不成,我得去一趟上海。”

    语出惊人,乔鹤年吃了一惊:“时间如此之紧,不到杭州卖茶,跑去上海做什么?”

    “我不知道。”古平原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弄清楚京商到底想做什么,就算把徽茶都卖出去了,也不得心安。何况那个李钦要在背后搞鬼,咱们就算谈成的交易,或许也会前功尽弃。你别忘了,当初我那三千支洋枪是怎么得而复失的。”

    这么一说,乔鹤年也没了主意,蹙眉想了一会儿,道:“去上海就能弄清京商的企图?”

    “京商要做这么大的生意,不能不与十里洋场打交道。”

    可是事情并不像古平原说的那么简单,他与乔鹤年都是初到上海,别看乔鹤年的官衔与总领上海事务的上海道吴旭同级同品,可是上海这地方是洋人的地盘,大清的官衔在这里抖不起威风。

    “两位老爷,您看见没?”雇来的马车夫赶车经过黄浦江边的一处二层小楼,放慢脚步,向楼上指了指,“给二位爷说一西洋景儿。您猜这儿是什么地方?”

    古平原仔仔细细打量了两眼,就见这楼外表看并不出奇,是洋楼构造,门前紧贴着马路,墙砖上刻着穿长袍的洋人雕像,二楼有阳台,嵌的都是玻璃窗,却是门窗紧闭,用厚实的暗红窗帘挡了个严严实实。

    古平原正在端详,就见一楼的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冲出两个洋人小孩儿,一路嬉笑打闹,后面有个腰身粗得似水桶的女人,就站在门前,嘴里叽里咕噜地大声喝骂着什么。

    “看样子像是洋人的住家。”古平原道,乔鹤年在旁也点了点头。

    “您可错了,二位爷坐稳了,我说了你们可别吓一跳。”

    “你弄这玄虚做什么,要说就快点说,左右一栋洋房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古平原故意这么一激,那车夫果然耐不住性子,张口道:“嘿,洋房?那是两江总督的行辕。”

    还着别说,古、乔二人乍听之下真吓了一跳,随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都说洋人狡猾如油,你大概是与他们打交道多了,打量我们是乡下土佬?居然撒这弥天大谎。两江总督曾国藩此刻正在南京城外督战,再说就算是他来到上海,自然住官家驿站,岂有与洋人杂居的道理?”

    “我就知道你们不信。这里面住的不是曾大人,而是何大人。”车夫不慌不忙地道。

    “何大人?”乔鹤年一转念想了起来,“你莫非是说前任两江总督何桂清。”

    “对喽。”车夫点点头,“看这位爷身着官服,大概不会不知道何大人如今的处境吧。”

    “他丢了省城,逃跑途中又命亲兵执火器击杀十余名百姓,只因这些百姓求他留下来主持大局。故此朝廷严旨捉拿他。”这种官场上津津乐道的谈资,乔鹤年自然知道。

    “所以他跑到这儿和洋人住在一起,他租了二楼,从不出来,只花钱请仆人买菜煮饭。朝廷的兵日夜守在外面,可就是进不去,因为这一楼是洋人的地盘啊。擅闯洋人居所,闹出事情来,就算是皇上和太后只怕也要头疼。”

    古平原与乔鹤年听了,对望一眼,暗自咋舌。一是感叹洋人势大,随便一户平民就可以庇护朝廷钦犯,而官府居然就真的无可奈何,二来这上海受洋场风气侵染,连贩夫走卒都不把皇上和太后放在眼里,这在外省真是难以想象。

    二人俱是初涉洋场,有些规矩还要向这车夫请教,据此人说,洋人其实也没有什么规矩,若是不惹他,倒也颇讲道理,倘若惹了他,那就不得了,管你是官是民,交到洋巡捕那里,必定要挨一顿鞭子。前些日子有个候补道,瞧着洋人的花园好看,穿着官靴进去踩,遭了洋人管家呵斥还不服气,念叨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结果被人当场按翻在地打得屁股开花,官威扫地不说,被送到道台衙门,吴旭嫌他多事招灾,原本快要派下来的一个差事也打了水漂。

    “所以二位爷不要乱闯,要打听什么事,最好是备了全帖去请教,至于洋人老爷见不见,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明明是大清的土地,却要受洋人气的气,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船坚炮利,炮舰就停在黄浦江上,那真是说一不二。古平原只得忍气吞声,与乔鹤年二人到洋人的商馆里去拜会。

    古平原原也想到和洋人打交道没那么容易,可是却不料难办到如此程度。原来上海开埠以来,当地人对这些洋商先是畏惧,后来发现他们做生意其实倒是更重一个“诚”字,于是各种棍骗手段纷至沓来,最大一桩案子,有人结伙行骗,冒充皇庭内务府的采办,打着重修圆明园的旗号,从洋商那里赊来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木材,沿运河北上,打算到北京销赃,结果在天津卫被人揭发。自此之后,洋商对大清的官民都有所防备,轻易不与陌生的客商打交道。至于乔鹤年,更是被人拒之门外,说是素无往来,无法招待。

    乔、古二人转了整整三天还是一无所获,就连古平原都气馁了,打算放弃这个想法,再赴杭州。就在他到客栈柜台结算店钱时,冷不防边上过来一人,兜头一揖:“这不是徽州的古老板嘛,好久不见了。”

    古平原瞧了瞧,只觉得面熟,却一时想不起。

    “您贵人多忘事,我那时是理查德先生的通事。”那人含笑道。

    “哦。”古平原想起来了,当时没有通报姓名,却不知如何称呼。

    “鄙姓许,是商馆里的通事。”

    “许通事,理查德先生也在这儿?”

    “呵呵。”许通事笑了笑,“古老板想必还不知道我们通事办事的规矩,商馆里的通事并不是固定为哪位洋商做事,而是临时雇佣。当时理查德先生要往徽州去,我呢,恰好老家就是徽州,正好回去办点事,于是就揽了这桩活。”

    “原来是徽州老乡。”古平原也笑了,“既然这样,我可就不说客套话了,许通事,能不能请你带我见见这位洋商理查德,我想向他打听些事情。”

    “没问题。上次的事儿,古老板没有当场让他难堪,理查德先生其实是很感激的,我回去转述了你的那句‘买卖不成仁义在’,他更是赞不绝口,我想他会愿意见你的。”

    果然如许通事所说,理查德很爽快地答应在外滩一家吃罗宋大菜的馆子与古平原见面。进洋馆子,这在古平原而言又是头一次的新鲜事,还好有许通事在旁指点,不至于出丑,只是刀叉实在用不惯,索性放箸不食,拿出全部精力与理查德打交道。

    许通事要帮古平原的忙,事前就大肆渲染过,说乔鹤年是与管着上海的最大的官儿同一品级,而古平原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理查德倒也不敢怠慢。听了古平原的来意之后,端着一杯白兰地,停杯不语,看得出是在认真思量。

    “古老板,你要打听的事儿,我现在就知道。只不过事涉我们英国的另一位商人,换句话说事涉商业机密,英女王早就下过命令,不许海外商人彼此拆台,所以很遗憾,我虽然能帮上这个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失望而去。”

    古平原听他开口便是大喜,但越听越不对路,这不分明是碰了个钉子吗?

    乔鹤年咳嗽一声道:“理查德先生,我们这一次来是为了筹集军饷,你们既然与朝廷通商,又向北京派了使节,那么自然应该帮着朝廷匡扶大乱才是。”

    “不、不、不。”理查德连连摇头,“说起来那位洪秀全先生也是拜上帝的,他的心与我们连得更近。大英领事告诫过英国商人,不得偏帮大清国或者太平天国,这是中国人的内斗,我们两不相帮。”

    乔鹤年一哂:“这话可奇了,你分明刚卖给大清三千支洋枪,这么还说两不相帮呢。”

    “这是两回事儿。我把洋枪卖给中国的商人,至于你们卖到什么地方与我无关。”理查德耸了耸肩膀。

    古平原见他一再推脱,心里当然着急,还没打好主意,便见到许通事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一只手在身侧先是摇了摇,然后做了一个铜钱的手势。

    古平原恍然大悟,端起面前这杯白兰地,向理查德举杯致意。

    “理查德先生,我虽然没有到过你们的国家,不过有个道理从古至今颠扑不破,想必中外皆同,那就是商人都盼着天下太平,这样才有生意做。如今长毛作乱,以至于民不聊生,您与其坐山观虎斗,不如帮朝廷一把。中国有句成语叫‘患难之交’,这个时候的交情比什么都珍贵,将来朝廷戡平大乱,凡是帮过忙的人自然都有回报。”

    许通事把古平原的话翻译了,理查德连连点头,显得极为心许,只是面上还带着几分迟疑的神色。

    古平原又道:“至于您说大英国的女王不许本国商人相互拆台,那更好办了。打我这儿说,只要您帮这个忙,从今往后,每个茶季我可以供应您上好的徽茶五千斤,价格都好商量。”

    理查德听了脸上顿时又惊又喜,他是英国的退伍军人,仗着有条军火路子,到东方来做生意。眼下英国对中国实行军火禁运,他的生意做不下去,又舍不得离开这个遍地黄金的国家,便想改做别的生意。可是丝绸、茶叶、瓷器和香料这四大最赚钱的贸易品,早已被东印度公司垄断,他正在找门路,古平原就送上门来了。

    “只要您点点头,我们今后可以做联号的生意,既然是自己人的生意,那么您维护徽商的利益就是维护自家的利益,就算有人告发您,也绝不至有碍的。”

    理查德深深吸了口气,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古平原:“你说的很好,用你们的话说‘算盘打得很精’。不过我要先签合约,才能把内里的事儿告诉你们。”

    这好办,上海有几家徽商开的大店铺,古平原拿着胡老太爷的信,很容易就找到了铺保,在中人的见证下与理查德签了一份每年两季,一季五千斤茶叶的契约。

    理查德这时候精神大振,高兴得合不拢嘴,主动做东,又换了一家番菜馆,这次上的菜却比前一次好了许多。古平原与乔鹤年相视一笑,都觉得其实洋人也不太难打交道,只是个图利而已,更加讲求实际。

    还是方才那四个人,酒过三巡,开始谈正题。理查德坦承,他此前因为军火禁运,便想改做茶叶生意,所以派人打听了东印度公司与中国商人的许多交易内幕,其中不少是买通商馆的仆从得来,就连合同都有抄本。

    “这一次东印度公司与京商接洽的人叫汤姆逊,是派到大清来的协办,一向专做茶叶贸易。听说他是到北京与一个姓李的商人谈的合同。本来我有一份抄本,可是担心被人发现之后告到领事那里,所以阅后即焚。”

    “里面写的内容还记得吗?”古平原略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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