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淫为首!”
落语如雷。随着这一声喝,漆黑的天上一道厉闪,几个胆子小的客人立时捂住了耳朵。
一过了秋分,京城里的蝈蝈还被午后艳阳晒得叫个不停,山海关外不到掌灯时分却已经刮起了朔风,凉风打着一股股的旋儿,每每到了傍晚便会阴云密布,不多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这时分,街上行人必定稀少,有家的回去蹲热炕头,那些出门在外的客旅行商、贩夫走卒便都聚在客栈的大厅堂里扯闲篇儿捱辰光。
这帮南来北往的过客围着三五张桌子,一壶烫好的老酒,一盘炒豆芽外加一碟炸得酥香的花生米,就够他们扯上一个晚上的闲白。要是再有个健谈的,说起一两件亲身经历的奇闻逸事,立时就能把整个场面烘得热闹无比。
走江湖跑买卖的人本就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吹上几句,两杯老酒落肚,带着满面红光更是巴不得能在众人面前博个满堂彩。可有一样,要是当众讲出来的事儿不带劲儿,没什么听头,周围这帮人也不会给丝毫面子,虽不至于嘘声四起,可各说各的,把个大活人晾在中间,那也够一瞧的了。
眼下在凌海镇上的郭家老店,离柜台不远处,一个稳坐在桌边的玄衣汉子正在侃侃而谈。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偶有窃窃私语的,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倒不是因为玄衣汉子讲的事情有多么吸引人,他才刚开口而已,但那身衣服已经足够慑住众人。
滚红边的一身黑,袖口绣着虎豹纹,足蹬皂靴,一双手骨骼粗大,身边斜放着一根封标短棍。不必老江湖,只要在道上走过几次的就都能认得出来,此人是个衙役。衙役不是官儿,但官儿不常见,衙役却满街都是,老百姓对衙役的忌惮还在官儿之上,特别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连地保、铺保都弄不到,真要是惹毛了官差,一句“抓了来问问”,丢到牢里十天半个月,等放了出来,半条命也没了。
谁也不愿找这个麻烦,故此对眼前这名衙役都敬畏三分,更不会在他开口时胡乱插嘴。
此人用眼光扫过整个大厅,见众人都停杯不饮搁箸不语,把眼光投向自己,便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又接着向东南角落看去。那里一张方桌,本来可以坐四个人,如今却只坐了个腆胸凸肚的黑面胖子,满座之中也只有他没把正在说话的衙役放在眼里,自顾自正在那里吃着猪头肉喝着小米烧,嘴角还噙了一丝冷笑。
“顾头儿,您宽饮一杯,慢慢说。”郭家老店三代单传的掌柜郭老头端着一杯烫好的水酒,来到衙役桌前,笑容满面递了过去。大家这才知道此人姓顾,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郭掌柜原来和他相熟。
“生受你了。”顾头儿面无表情。郭掌柜把酒盅放在桌上,退开了几步。开店的人都怕事,也最是敏感,他总觉得今晚上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儿,只望能平平安安“送佛出门”就是万幸。见他退到一旁,有熟客就轻声问了一句,“郭掌柜,这个‘顾头儿’什么来头?”
郭掌柜没敢说话,只悄悄摆了摆手。
“万恶淫为首!”顾头儿这次是冲着那黑胖子的方向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那黑胖子也不甘示弱,“啪”一下把筷子放下,酒也不喝了,眼神直愣愣地立起来,恶狠狠地瞪了顾捕头一眼。
郭老头心里登时一翻个,别人兴许不认得,他可知道底细。说话的这位“顾头儿”是顺天府宛平县的三班捕头,年轻时在关内外这条道上常来常往,是郭家老店的常客,近些年当了捕头,远路押解的活儿都派给手底下人,这条路上已是一晃儿好几年没见他的身影了。
宛平县密迩京师,京里大衙门多,俗话说“京官大三级”,随便一个挑门帘子的杂佐官,放出去就可能是七品县令、五品知府。京官儿不拘大小,都经得多见得广,说话做事自然没把外乡人放在眼里,也就难怪这顾捕头一脸的倨傲,他也确实有傲的本钱,若是认起真应起景来,保不齐连一、二品的大员都有要请托他的事情。
至于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黑胖子,郭老头更是打死也不敢得罪。凌海镇在山海关外,论衙属归奉天府管辖,可是要论这片儿官面上谁的势力大,那还得说是奉天大营的盛京将军。这黑胖子就是盛京将军麾下的一名姓许的营官,隶属奉天尚阳堡。他每年来此接运军马,行事骄横霸道,手下一群虎狼兵,从来无人敢招惹。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许营官孤身一人到了凌海镇上。
衙门口的捕头要是和军营里的军官在自己店里打起来,别说百年老店,就是千年老招幌儿也非拆个精光不可。郭老头心里暗暗叫苦,他本来不想多言语,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打个圆场再说:“顾头儿,您说‘万恶淫为首’,这话我可听过。听说这犯人下狱,就数采花贼让人瞧不起,晚上睡觉离尿壶最近的地方都留给采花大盗,这事是真的假的?”
“那是不假。”顾捕头淡淡一笑,“采花贼到了狱里,要先挨一顿‘开门炮’,不打断几根肋骨不算完。”
“这么惨?”
“谁让他被人瞧不起呢,坐牢的也有英雄好汉,当然不会轻饶了这等无耻之徒。不过这还不算最惨的,咱们当捕快的都知道,最惨的是天报。”
捕快都有一肚子的奇闻秘辛,顾捕头这么一说,在场的人无不竖起耳朵来听,大厅里更是鸦雀无声。
顾捕头不紧不慢道:“这事儿我也是听同行说的,说是天津卫有个姓卢的富户,家中有个独子,打小就骄纵得无法无天……”
这卢少爷仗着家里有几个造孽钱,结交了一帮恶少,平素欺压乡里倒还罢了,他们还专拣人烟稀少的道路埋伏起来,等那落了单的大姑娘小媳妇路过,一拥而上劫持而去,等到把人放了,自然清白已失。这些女人不是为了名节把苦水咽到肚子里不敢说予人知,就是干脆一条绳子上了吊。偶有告到官府的,荒郊野岭哪来的人证,再加上这卢家有钱,一手请来讼师打官司,另一手用白花花的银子上下打点,弄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老百姓简直恨透了,背地里给卢少爷起了外号叫“卢狗子”,说他是一条发了情的疯狗。
“啊,是那开油坊的老卢家……”一说“卢狗子”这外号,便有人低低出声,一张嘴是天津口音,本乡本土,自然早有耳闻。
“对,他们家是开油坊的。”顾捕快接着往下说,“去年夏末,也是像这样的傍晚时分,这群恶少正在镇口的土地庙闲得发慌,忽然雷声隆隆,一大片黑云把天遮住,急风暴雨突如其来,白昼霎时变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恶少们在土地庙里躲雨,卢狗子在庙门口望闲,一道闪电划过,隐隐约约看见庙前面不远处有个以手遮头的年轻女子,正急急忙忙往镇子里跑。
卢狗子喜出望外,叫几个同伙冲出去,把那女人拖回来,不由分说便轮番把她糟蹋了。然后他们一哄而散,把这女人丢在庙里,反正天色漆黑,雷声阵阵,看不清也听不清,这女人的哑巴亏是吃定了。
卢狗子和几个人去喝酒,到了晚上吃得醉醺醺回了家,此时风也停了,雨也住了,他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得阵阵哭声。等他问明白怎么回事儿,当场酒也醒了,人也瘫了。
讲到这儿,顾捕头停住话语,冲着方才说话的那津门商人扬了扬下巴:“你既听过卢狗子之名,想必是知道这档子事儿,给大家伙讲讲?”
那客商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戒惧之色:“唉,说来真是报应。你们猜卢狗子和同伙在土地庙糟蹋的那女人是谁?嘿,那是他亲媳妇!”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都觉得身上汗毛直竖,目瞪口呆地望着顾捕头。
“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顾捕头一仰脖把郭掌柜端上来的酒一饮而尽。
原来卢狗子的媳妇去邻村的市集上逛,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大雨,急匆匆经过土地庙,却被那群恶少劫到庙里给轮暴了。
他媳妇衣衫不整,最后央求两个过路的农夫借来衣物,这才哭哭啼啼回了家。一路上早被人看见了,以卢狗子的人缘,百姓们自然不肯帮他瞒着,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天十里八村都传遍了……
郭老头也听得张大了嘴,忍不住问:“那后来又怎样了?”
“后来,他媳妇怀了身孕,也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谁造的孽,她整日被人指指点点,实在羞臊难当,干脆也学人吊死了,嘿,一尸两命。他老子为这事气死了,卢狗子也自觉没脸见人,整日躲在烟馆里狂抽大烟,不过一年工夫,家产败了十之八九,人也瘦成了一把骨头,眼见离无常鬼勾魂也不远了。”
“所以我说‘万恶淫为首’,老天爷最看不得坏人名节之事,一还一报,早晚的事儿,何苦来哉。”顾捕头说到这儿,一番话才算结煞,眼角余光又有意无意瞟了角落一眼,却发现那许营官已经不见踪影,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说这番话,用意其实只有一个:半吓半劝,希望那许营官不要打常玉儿的主意。
晋商“泰裕丰”票号的前掌柜王天贵在京城瞧着古平原人前显圣,鳌里夺尊,一举压过各路茶商,夺了“天下第一茶”的冠冕,他为人最是睚眦必报,心中勾起旧恨,于是派人密告奉天大营,说流犯古平原潜逃关内,如今在京城现了踪迹。古平原当初是在许营官手下逃了出去,流犯逃亡,负责看守的营官要承担罪责,这倒还是小事,许营官本想将自己从京商手中接收军马的一笔烂账统统推到古平原头上,所以一路上都让他来做账,古平原这一逃,许营官虽然也勉强推说他是畏罪潜逃,怎奈古平原心细如发,当初在这笔账目中就留下不少漏洞马脚,营里的笔帖式复核之时,一一拿来追问,许营官瞠目结舌不知所以。盛京将军大怒,责打军棍不说,还把许营官连降两级让他去守马场。
许营官赔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容易使了大笔的银子官复原职,眼看当初同品阶的营官个个升迁,自己却转了一圈原地没动,银子倒赔了一大笔,每次想到古平原,都恨不得把他抓来剥皮萱草。
王天贵还担心奉天大营不当回事,特意拿出五百两银子送给许营官作为报酬。又能报仇又有银子,许营官立时动身赶往京城,特意挑在古平原成婚的那一天,让他喜事变凶事,当场捉拿下狱。
依着许营官,在京城大狱里就要古平原好看,怎奈郝师爷早防着他了,把银子拿出来上下打点,从大狱的牢头狱卒到顺天府、宛平县的刑房书办、三班衙役,人人有一份银子拿。许营官虽然凶悍,可到了京城毕竟不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直到押解那一天,他连古平原的面儿都没见上,气得火冒三丈,待在客栈里把顺天府上下骂了个遍。
郝师爷知道古平原这一路押解,只怕是林冲进了野猪林,要想平平安安到关外,解差官那里一定要打点好。他也知道有的捕快心黑,花了钱也不见得能办成事,特意托人打听明白,顾捕头为人还算正直,最起码拿了人家的钱,肯替别人消灾,所以备下重礼,登门请托。
顾捕头也是看在银子份儿上,勉强答应出关走一趟。事先说得明白,只管把古平原送到奉天大营,一旦人犯交接,那就是大营里营官的事儿了,人家顾捕头管不到也管不了。
就这样,顾捕头带着古平原上路东行,常玉儿一路跟着,算是犯人家属陪同出关,官府并不负责她的行住。常玉儿聪明伶俐,不但不要顾捕头照顾,反倒是事事想在前面。原本押解流放犯,解差和犯人每天的花费是有定数的,常玉儿只管花钱结账,请顾捕头住客栈素洁上房,每顿吃的至少三荤两素外加陈酿烧酒,这还不算,特意雇了一个脚夫帮着担行李,要不是顾捕头怕引起物议纠劾,常玉儿就要给他雇一顶小轿抬着出关了。吃得好住得好,行路也轻松,顾捕头只觉得这一次押解犯人,竟然是生平最乐的一趟。
古平原也知道,许营官杀己之心不死,如今跟着自己一路随行必定有所图谋,要想保得路上平安,还要靠顾捕头大力庇护,所以对他也是有意结纳。古平原对待人情世故比常玉儿又高出一大截,他不像一般犯人张口闭口“冤枉”二字,只管拿顾捕头当个寻常的贴心朋友,闲时谈谈官商轶事、风土人情,就是从不提到自己的案由。后来反倒是顾捕头对他倾心结交,主动问起,古平原这才把自己当初赴京赶考被人陷害流放,又听说安徽陷入战乱,一念思亲这才铤而走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又是孝子又有冤情,顾捕头听后嗟叹不已。但他身为捕头,职责在肩,再怎么同情古平原,也不能说就这么把他放了,唯有尽心按照当初与郝师爷的约定,能让古平原顺利到了奉天大营,就算良心上过得去,至于以后的事情就看古平原自己的造化了。
如今他挑这么个场合讲了一件听来的案子,是因为临近山海关前后的这几天,许营官眼看古平原要落在自己手里了,不由得得意忘形,看常玉儿的眼神也带了几分色迷迷。顾捕头办过多少案子,一看便知许营官对常玉儿起了歹心,他也知道,一旦到了大营,古平原夫妇便任由许营官摆布了,到时候只怕常玉儿真是难保清白。顾捕头自知凭自己的力量保不住古平原,唯有讲一讲老天有眼,因果报应,或许能吓住许营官,如今看来只怕是白费心机。
他招手唤过郭掌柜:“方才坐在东南角桌上那人去哪儿了?”
郭老头一咧嘴,心想怕什么来什么,他也不敢不回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见那位爷往您住的西跨院走了。”
顾捕头不言语起身,大踏步来到西跨院门口,刚要迈步进去,就听里面有人说话,细一听可不就是许营官那粗哑嗓子。
“我说姓常的丫头,你可听明白了,如今已经到了关外,是我许某人的地盘了,那姓顾的不过是六扇门的一条狗,他护不住你们。你不是心疼你丈夫吗?好办哪,只要听我的,顺着我来,我就饶你丈夫一条命。”
他等了半晌,没听到回话,冷笑了一声:“大概你还想着拿银子开路,到了大营里替你丈夫免了那一百杀威棒是不是?告诉你,别做梦了!大营里是我的天下,姓古的惹到了我,甭管拿出多少银子都没用,我亲自下手行刑!鸭蛋粗的铜头枣木棍,你见过没有?三棍腿折,十棍送命,后面那九十棍子是在鞭尸,到头来能还你一坛子肉酱就不错了。”
顾捕头不用看就知道,常玉儿此刻必定是脸色煞白,又过了一阵儿才听她开口道:“你说听你的,顺着你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好意思啊。”许营官原本恶狠狠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淫邪,“你以为我要让你吃苦受罪?我才舍不得呢,我要让你享福。你住到我家来,给我当小老婆,我不仅供你吃穿,而且还饶了古平原,让他也到我家来做工,晚上给咱俩端水洗脚,看着我跟你在床上乐,你说怎么样……嘿嘿!”许营官说到得意之处,自己先乐了。
顾捕头在外面听到此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踏前一步,刚想进去,后面忽然有人一扽他的衣角。顾捕头是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人,只因听得入神,不留神身后来了人,一惊回头。
“你……”
身后那人穿着一袭天青色布袍,样子虽然沉静,却绷紧了脸,可不正是此番被押解出关的流犯古平原嘛。顾捕头知道古平原并非什么江洋大盗,若是逃跑,自己要抓他那是不费吹灰之力,加之又拿了他大笔的银子好处,故此一出了京城,就把他身上的刑具都解了下来。
“顾头儿,不妨听他把话说完。”古平原脸色铁青,声音里却不见怒意,只是沉静如水。
人家丈夫在此都不拦着,自己又何必多事,顾捕头于是继续站在门外倾听里面说话。
常玉儿却再无声音,不知何故许营官忽然发怒了,大声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到了关外,你就算落在我手里了,大营里都是我的手下,我要把你弄上手,你怎么逃也逃不掉!到时候我让人按着你,就当着古平原的面做,做过了再杀他,让他死了也戴一顶王八帽子,永远闭不上眼!”
这太狠毒了,顾捕头一辈子当差,什么奸恶之徒没有见过,但也少见许营官这样凶残暴戾之人,听得暗暗心惊。他抬眼再向古平原看去,古平原的脸上抽动了两下,很快恢复平静。
顾捕头压低声音道:“奉天大营里你有没有相熟之人,能庇护一时?”
古平原摇了摇头:“即便相熟,谁会为个流犯得罪营官。”
“这……”顾捕头也为了难。
古平原再没多说什么。顾捕头怕许营官凶性发作,对常玉儿不利,便抬脚进了院,许营官见他来了,知道这个官差拿了古家的银子,并不买自己的账,未免没趣也一甩袖子走了。
顾捕头知道古平原夫妇必有一番话说,便也托词离开。古平原脚步沉重地来到常玉儿面前,刚要开口,常玉儿忽然掩面而泣。
“玉儿……”
常玉儿猛然扑到古平原怀中,虽非放声大哭,却哭得身子抽搐,难以自抑。
这两个人虽然对外已是夫妇相称,可是还没拜过天地入过洞房,虽说常玉儿曾经用自己的身子做药引子救过古平原,可那时古平原浑浑噩噩,并无知觉。二人像如今这样紧紧相拥,在古平原而言还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开始身子一僵,慢慢感觉到常玉儿的体温,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动,也伸出手来轻轻环抱着自己的妻子。
“是不是吓坏了?”古平原轻声问常玉儿。
常玉儿羞得不敢抬头看他,古平原却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怀中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自己,我是觉得你这一入大营,真的好危险,那个许营官绝不会放过你,我能看得出来,他绝对不会放过你!”常玉儿的声音中带着绝望。
“也许吧。但无论如何,玉儿,你都不能答应他的条件。”古平原微微退了半步,扳住常玉儿的柔肩,望着她的眼睛。
“古大哥,你放心好了。”常玉儿对古平原的称呼始终没变,她仿佛早就做了决断,“我不会让你受那样的屈辱活着,那样活着还不如我们俩一起死。”这一次她丝毫没有回避古平原的目光。
古平原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雷声不知道何时住了,前院的喧嚣吵闹透过夜幕依稀可闻,古平原把目光投向外面漆黑的夜中,久久没有说话,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常玉儿没打扰他,只是就这样依偎着古平原,不知为什么,只要在古平原身边,她的心就能很快静下来,像是有个什么万人敌的靠山一样。
过了不知多久,常玉儿听到古平原长长吁了口气:“玉儿,你身上还有多少银票。”
“三百多两。”
“都给我。”古平原的声音坚决。
“好。”常玉儿返身入房,从行李中将银票取出递到古平原手上。
古平原却没有即时接过,反倒是深深注目着常玉儿。
“古大哥,你、你看我做什么?”虽然是自己的丈夫,常玉儿依然觉得很是忸怩。
“一路上花销不少,到奉天大营还要七八天时间,你也不问问我把这些银子都拿走所为何事?”
“我不问。”常玉儿摇摇头。
“为什么不问呢?”
“因为……”常玉儿一时也被问住了,她只觉得听了古平原那坚定的声音很是欢喜,就仿佛又回到黑水沼畔,那时候没别的想头儿,只是觉得跟着这个男人走,尽管看不到路的尽头,可是一定能走出去。如今也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古平原无论要做什么,她都不会问,反正自己一定会跟他走在一起就是了。
“玉儿、玉儿……”古平原听了眼角不自觉地有些潮湿,他再一次轻轻搂住自己的妻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无论如何,我绝不辜负你。”
常玉儿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将古平原抱得更紧了。
俗话说“里七外八”,以山海关为界,到奉天八百里,到京城七百里,从凌海镇出发,要是快着些走,大概七八天就能到为康熙祭祖御辇铺设的永安石桥,那就离奉天大营不远了。许营官骑着一匹马,得意扬扬地跟在古平原一行人身后,口中不断催促,恨不得立时就到大营从顾捕头手中接收人犯。
顾捕头一开始还当没听见,后来见许营官实在太过嚣张,自己与他又不是隶属,这呵斥的口气实在受不得,干脆与他作起对来。不是说天气不好要歇脚,就是说道路难行要绕远,一天的路程生生拖成两天。
古平原更是不愿早到大营,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路上只要是见了茶棚饭铺,他非请顾捕头进去歇脚喝茶不可,本来就走得慢,再这么一折腾,到了第七天头上,才不过到了锦州府东北的盘山驿,把许营官气得眼珠子凸出多高。
他干生气却没辙儿,从国家法度上说,古平原如今不归许营官管辖,而还是顺天府的犯人。只要不逃,许营官就只能看着顾捕头和古平原吃吃喝喝,一路悠闲。
“吃,多吃点,等到了大营里,老子让你吃马粪喝马尿!”许营官能做的,不过是在古平原请客吃饭之时,高声喝骂让他听见,“过了盘山驿就是一条官道通到奉天,我看你们还怎么磨蹭!”
盘山驿是到奉天之前最后一个大市镇,它离着十口通商的牛庄码头不远,英国人不久前又在牛庄开了领事馆,各地水路而来的土洋货物,从牛庄运到盘山驿,要在这里按照路途远近分车起旱,所以街市上人来人往,热闹无比。许营官骂了一会儿,眼睛就被大街上走过的穿着花布衣裳的漂亮小媳妇勾住了,他看了不多时,再把眼睛移回来,却吃了一惊,“噌”的一声把腰刀拽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顾捕头的桌旁。
“姓古的呢?你把他放跑了不成!”
顾捕头身边空空如也,方才还在座的古平原此时已经无影无踪。
“他娘的,你小子不想活了吧,敢收受贿赂,私自放跑重犯,信不信我砍了你!”说着,许营官作势就要下劈。
茶馆里人不少,他这一闹不要紧,几桌客人惊呼而起,纷纷躲避,茶店掌柜赶紧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顾捕头冲掌柜摆摆手,又看着许营官,厌恶地说:“你往街对面看看。”
许营官转头一看,从挂幌儿“田庄生药铺”里走出来的可不正是古平原和常玉儿嘛。
“他一个读书人出身,带着个雌儿,又在关外举目无亲,就是放他走,他能逃到哪儿去。”顾捕头讥讽道,“‘草木皆兵’大概说的就是阁下吧,你就是这么带兵的?”
周围人指指点点,许营官脸上有点挂不住,把刀还了鞘,见古平原手中捧着一包药走过来,恶声恶气道:“什么药能治骨断筋折、七窍流血、气绝身亡?有这种好药给我也来两包。”
古平原笑了笑,并未反唇相讥,倒是像唠家常一样回了句:“不过是寻常治风寒的药罢了。眼看就到了冬天,大营里寒风刺骨,这种药还是备一些的好。”
“哈哈哈……”许营官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捧腹狂笑,半晌凑近了古平原,扬起脖子像看傻子一样瞧了他一会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以为你能活到冬天?”
官道虽然平坦,古平原却出了盘山驿不远就平地崴了脚,一瘸一拐走得缓慢无比,常玉儿扶掖着他,艰难地往前挪着步,两个时辰下来才走了不到十里路,把许营官看得眼里冒火。
“顾捕头,这犯人分明是畏惧刑罚,在故意拖延时间。你身为捕快班头,就这样被他玩弄不成!”
顾捕头懒得理他,索性就在路边歇脚,等古平原走得远了再赶上去。许营官干脆跳下马,用马鞭一指:“姓古的,你来骑这匹马。”
“这不妥吧。”顾捕头这才慢悠悠开了口,“要是犯人上马飞驰而去,这玩忽职守、擅纵人犯的罪名,是你担还是我担?”
“这……”许营官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道,“把他捆在马上。”
“不行,虐待人犯是有违律令的,我身为捕头,不能知法犯法。”
“姓顾的,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许营官眉毛一拧,瞪着顾捕头。
顾捕头久在天子脚下,大官见得多了,一个关外驻防的营官哪在他眼里,立时顶了回去:“许营官,这一路来我都没有问过,今儿可不得不问上一句了。你整天跟着我们,又指手画脚算是什么意思!是刑部派你来押解吗?是兵部派你来护送吗?还是军机衙门派下来的差事?”他冲着许营官把手一伸,“公文呢?勘合呢?谕令呢?”
许营官充其量算是个人证,其实并无权力指挥顾捕头,这么针尖对麦芒一较真,闹了个脸红脖子粗。他是个兵痞子,登时发了狠劲儿,看看四野无人,手上暗暗扶了扶刀把,便动了杀机,但又转念一想,杀了顾捕头倒不难,但那样就得立时杀了古平原和常玉儿灭口,他一是不愿意让古平原这么轻易就死,二来还惦记着要了常玉儿的身子,咬了咬后槽牙,强自忍下这口气。
“要不然返回盘山驿,请个大夫给你瞧瞧,跌打伤,抹上药油保不齐一宿就好。”顾捕头那边对古平原说道。
“放屁!”许营官听说还要走回头路,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方才顾捕头没发觉在鬼门关边走了一遭,古平原可眼尖,他与许营官相处了几年,已是极为熟识他的为人,方才见许营官手握刀把,心里便是一惊,这时见他二人又要起争执,连连摇手:“这条官道我也走过多次了。虽说是为皇家祭祖设的跸道,路旁三里之内不许有村庄居民,可是路边的岔路口个个都通往不远处的村庄。”他用手指了指高粱地里的路,“让我内人去买药好了。”
“说什么!让这个小娘们去买药?”许营官用马鞭子一指常玉儿,“一来一回要等多久,老子可没这个耐性!”
“那你说怎么办?”顾捕头不耐烦地反诘一句。
许营官烦躁地转了两圈,冲着古平原点点头:“好,我就伺候伺候你这龟孙子,等到了大营咱们再慢慢算账。”说罢,他翻身上马,一催马进了高粱地。
“咱们走咱们的,他的马快,一会儿就能撵上来。”顾捕头冲着高粱地狠狠吐了口唾沫。
果然,走了不远,许营官赶上来,把一包草药掷在地上。
“外敷内服都是它!”
这草药也不知见不见效,反正古平原用了药,一会儿说脚疼好些,一会儿又说不见好,前前后后三天工夫,许营官和常玉儿没留意,顾捕头办老了案的,心里一盘算,又拿起地图来看了看,不由得就生了疑惑。
“每天不多不少正好二十里,这么走确实太慢。打明儿起到附近村庄雇辆车。”这晚还是没能赶到前面的驿站歇息,顾捕头语气虽缓,却是不由分说。
“早该如此!”许营官冷哼一声。
“也好。”古平原淡淡回道,眼睛只看着远山处一抹夕阳,神情并无变化。
“莫非是我多心了?”顾捕头心里一愣。
“顾头儿,您的水,里面加了槐花蜜的。”常玉儿一路上给顾捕头端茶倒水,就像个邻家妹子在照顾自己的大哥,时间长了,顾捕头对这姑娘极有好感,不然也不会在郭家老店里大费周章讲因果报应来回护她,此时见她一手端着水碗,另一手拎着装槐蜜的牛皮袋,颇有点不胜其重,连忙伸手接了过来。
“不敢当,多谢常姑娘。”
常玉儿浅浅一笑:“倒是我们要谢谢顾头儿一路上照顾。”
“哪来那么多废话,给老子也尝尝。”许营官在一旁劈手夺过牛皮袋。
这槐花蜜是常玉儿从京城出发时特意买的上好京槐蜜,为的是给古平原补身子,自己也舍不得吃,见许营官打开袋口就要往嘴里倒,常玉儿这些时日所受的屈辱忽然发作出来,竟然像不要命一样扑了上去,抓住牛皮袋的一端便要扯。
“玉儿!”古平原连忙翻身而起,却已经迟了,许营官这样凶悍彪勇的军官哪里把常玉儿这样的女流之辈放在眼里,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往怀里一带,将常玉儿整个人搂在怀里。
常玉儿挣脱不开失声惊呼,古平原目眦欲裂,抄过顾捕头的封标短棍就要和许营官拼命,许营官怀里搂着常玉儿,另一只手却丢了牛皮袋,向下按住了腰刀,一双眼死死盯着古平原。
顾捕头瞧出不妙,这许营官分明是想激怒古平原,然后借机报复,也许是杀了古平原,但更可能是砍他的手脚,让他变成残废。
顾捕头一横身拦住古平原,对着许营官道:“营官大人,这里还是不是大清的王土?”
“嗯!”许营官冷不防被这一问,“你说什么?”
“我是三班捕头,你在我眼前先是强抢他人财物,后又调戏良家妇女,还把不把国法放在眼里?难道说奉天大营的官兵就可以不尊国法,莫非反了不成!”
“哼!吓唬人可也看看地方,这是关外,没你顺天府撒野的地儿。”话是这样说,许营官还是放开了常玉儿。顾捕头料得不差,他确实是想在古平原忍无可忍扑上来的那一刻,用刀挑了他的手筋脚筋,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这对夫妻痛苦悲伤的样子。眼下顾捕头硬是拦住了古平原,许营官知道时机已失,捡起地上的牛皮袋,“这也算他娘的财物?搁在大营里,请老子吃老子也不吃。”说完仰头便要往嘴里倒。
常玉儿被他推坐在路边,抬起眼望着许营官,眼神里都是不甘的怨怒。
一袋槐花蜜实在不值当什么,顾捕头也不愿为此再惹许营官,他刚想好言安慰古平原夫妇,眼光扫过心里忽然“咯噔”一动。
常玉儿的眼神!
顾捕头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捕快,看人的神情举止就像锥子一样透,他一眼望到常玉儿就发觉这女子虽然面上气愤难当的样子,目光中却又流露出一股异样的兴奋。
就像……就像马上就要下手杀人的凶犯!
“慢着!”顾捕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怪叫了一声,连许营官都被吓了一哆嗦。
“你他娘的鬼叫什么……”许营官话说了半截,就见顾捕头转身拿起自己那一碗蜂蜜水,嗅了一嗅,又伸出两根手指蘸了蘸水,放在舌尖轻轻一舔,随即吐了口唾沫,面向常玉儿道:“常姑娘,你在水里下了迷药?”
一语既出,几个人都惊住了,许营官的手僵在半空,顾捕头迅速地看了一眼古平原,立时便从那讶异的神情中明白他事先并不知情,看来下药的事儿是常玉儿一个人的主意。
“药是哪儿来的?哦,对了,你在盘山驿去过一家药铺,想必是在那儿买的。”顾捕头踱了几步,仿佛是在当场断案,一句紧似一句,“常姑娘,你好重的心机,也实实演了一场好戏,要不是最后你一时失态过于紧张,此刻只怕你已经带着古平原逃了。”
“啪”的一声,许营官把牛皮袋摔在地上,“他娘的,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差点被你算计了。敢给老子下药,你不想活了!”说着一手把刀拔了出来。
“且慢!”古平原大声说话了,“下药的人是我,我内人并不知情,不然她岂会去夺许营官的牛皮袋!”
常玉儿夺牛皮袋是在演戏,故意激怒许营官好让他多喝些花蜜,然而古平原把话反过来说,用意是在保护常玉儿,反正自己已是戴罪之身,多加一条罪名也不打紧,就像许营官说的,十棍就打死了,再多加几百棍也没什么区别。
顾捕头意会到此,也不说破,只看向许营官,看他如何反应?
许营官却出人意料地把刀还了鞘,冲着古平原冷冷一笑:“古平原,你想快点死,可没那么便宜。”他又用手指了指常玉儿,“你老婆,我要定了!”
“要想我不追究此事,今晚连夜赶路!”许营官撂下一句话,骑上马踢踢踏踏向前而去。
“光棍不吃眼前亏,就听他的吧。”顾捕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来到坐在地上的常玉儿身边,一伸手。
“药呢?”
常玉儿犹豫了一下,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到顾捕头的手里。
顾捕头接过去,却又伸出一只手:“下在牛皮袋槐蜜里的药呢?”
闻听此言,常玉儿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她抬眼看了看顾捕头,嗫嚅了一下,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古平原惊讶地看看常玉儿,又望望顾捕头。
顾捕头摇摇头:“不错,你在我的水里只下了用槐花蜜掩去味道的迷药,可你在许营官要喝的蜂蜜里下了毒药。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那是要杀人的眼神。我没有当场揭穿你,不然姓许的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他缓了口气又说道:“常姑娘,我帮你们,你可不能害我。你倒是想想看,我一个押解犯人的捕头,被犯人逃了不说,身边还死了一个军官,这官司到哪里能打得清!你这是要害我家破人亡哪!”
“玉儿!”古平原听到这儿走到常玉儿身边,也把手一伸,“给我。”
这次常玉儿没有犹豫,又拿出一个棉纸包着的小包,递给了古平原。
古平原当着顾捕头的面,将纸包拆开抖散:“顾头儿,对不住。”
“算了,这也是情有可原,我当了这些年捕头有什么不明白的,要不是姓许的逼得你们走投无路,常姑娘又怎么会……唉!”顾捕头重重叹了口气,抬步往前走去。
“玉儿,你真的要杀他?”古平原望着常玉儿的眼睛,此时此刻他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对,谁让他要杀你。”常玉儿坦然迎上古平原的眼光,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一个女人家,为了我,不惜杀人吗?”
“谁要杀我的丈夫,我就杀谁!”
“玉儿……”自出事以来,古平原面色一直淡淡的,仿佛等来了一个早就料到的结局。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激动起来,眼睛一红,泪水随之而下。
“古大哥,你别哭,你、你怎么了?”常玉儿惶急地看着古平原。
“老爹将你托付给我,我却让你受了这么多的罪,还要你为我去杀人,我真的、我真的……”古平原满脸痛苦,几近语不成声。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古大哥,你别这样,千万别这么说。”常玉儿也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古平原,“大不了就是一起死,我不怕的。”
过了一会儿,古平原长出一口气,捧起常玉儿的面颊,久久地望着她,忽地展颜一笑:“先别把事情想这么坏。也许、也许我们夫妻还有点后福,将来在大营边上搭个小房子,我去打猎挖参,你来织布做饭。我逮几只狍子,围个木栅栏养起来。你听过狍子吗?”
常玉儿摇了摇头。
“都说傻狍子、傻狍子,那东西可真傻,你敲敲空的树干,它就跑过来,要是用布蒙住它的眼睛,它就乖乖跟你走。”
“真的?”常玉儿听得微笑起来。
“真的,关外的林子里还有不少好玩的呢。”
“那你讲给我听。”
“慢慢讲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古平原微笑着说。
“以后……”常玉儿喃喃地说,她不自觉地望向东边,眼神里又流露出一丝恐惧。那是奉天大营的方向,她不是怕死,只是舍不得古平原口中的“以后”。
许营官骑在马上不断催促,古平原等人不得不连夜赶路,整整一宿没有睡觉,等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顾捕头实在忍不住了。
“这样急着赶路,万一累病了,行程反倒耽搁了。”他半是商量半是威胁。
许营官骑了一夜的马此时也觉疲惫,这条官道他常走,知道不远处是一片河滩地,有个鱼市,边上有间茶棚可供歇息。
这时正是晌午歇工,打鱼割苇的渔夫和鱼贩子们都聚在茶棚里,他们喝不起好茶,茶棚主人日常备的不过就是粗叶大碗茶和俗称“土面”的茶叶末而已。
“喝完茶就走,听到没有!”许营官连马都不下,直接要了一大碗茶,咕嘟嘟灌下肚。
原本不过是解渴歇乏,古平原却端起茶碗便是一皱眉。
“这样的茶也能喝吗?”说罢他“哗”一声把茶水泼在地上。
这样子盛气凌人,自然惹人看不惯,便有人怪声怪气地道:“哟,想不到这茶棚里还坐了个财主,那照你说,什么好茶才能喝?”
“好茶?”古平原立时看向那人,眼神中充满了挑衅与轻蔑,“上好的祁红你喝过吗?极品的毛峰你尝过吗?一年只出四五两,除了皇宫内院别处再也难寻的大红袍,还有海外台湾岛的冻顶乌龙,哼!你这泥腿子,这辈子喝过茶吗,这东西……”古平原指了指地下的茶水,“只比牛溲马尿强些罢了,也就是你们这群穷光蛋才喝得如此津津有味。”
一句话惹了众怒,在场的渔夫个个横眉立目,拍着桌子喝骂,要不是看与古平原同行的有官府的人,早就一拥而上围了过来。
常玉儿吃惊地看着古平原,他一向不是如此尖刻的人,难不成是昨晚的事情受了太大的打击,竟一下愤世嫉俗起来。
“古平原,你别惹事,喝了茶赶紧走。”顾捕头低声喝道。
“客官,客官。”茶棚主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吓得手脚发颤,忙不迭地冲了一碗茶端过来,“小店没有好茶,实在是怠慢了。这是口外茉莉熏的花茶,最香不过,送您尝尝。”
“是吗?”古平原看都没看周围那群人,不紧不慢地把粗瓷盖碗在手上转了转,“本来这茶是有点香味,可惜你这碗不好。”
“啊……”茶店主人没明白。
“被这群泥腿子用过的碗,臭气早把香味盖了,再好的茶也泡不出茶香。”还没等顾捕头反应过来,古平原一扬手,一碗茶水全都泼在面前众人的身上。
这下子可真捅了马蜂窝了,茶棚里的人气得眼睛都红了,个个高声叫骂着,推开桌子冲着古平原就扑过来。
许营官见势不妙,催马进了茶棚,仗着人高马大,将那帮人挡在后面,顾捕头拿着短棍,拨打着众人投过来的木凳石块,气急败坏地道:“古平原你发了失心疯吗?没事儿惹这帮粗人做什么?”
常玉儿一开始吃惊非小,后来却慢慢镇静下来,望着站在前面举着包裹护住自己的古平原,眼里半是好奇半是期待。
顾捕头经多见广,知道天下最好惹的莫过于穷人,可是最难惹的也是这帮人,真要是把他们惹急了眼,他们无产无业,杀了人大不了远走高飞。如今古平原把眼前这二三十人都气疯了,这怎么脱身?
许营官倒是并不在乎古平原等人的死活,他只是要把这流犯带回大营,当着一干同僚的面亲手杀了,把当年丢的面儿找回来,不然他早把古平原丢出去任人处置了。
这群渔夫虽然个个有膀子力气,无奈手里没有称手的家伙,忌惮许营官和顾捕头的刀棍,大声吆喝着却难以向前。仗着茶棚里地方狭小,古平原等人居然和他们周旋了小半个时辰,其间几次有人要放火,都被茶店女主人哭嚎着给拦了回去。
“用渔网,网住这帮龟孙子,沉到河里去。”有人忽然叫了一声。顾捕头心知麻烦大了。渔网要是撒过来,这茶棚里避无可避,非束手就擒不可。
奇怪的是,这一嗓子喊出去,外面再无动静。许营官心中奇怪,探头往外一望,顿时大吃一惊。
就见茶棚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一队马队,马上人个个黑巾遮面,手里各执刀枪,其中两个人手中还有短铳。渔夫们在外面,先发现了这伙子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下来。
“先报个字号吧,大爷是辽中沙驼岭的绺子,人送外号‘混山龙’,下山做买卖路过这儿。你们抢什么金银财宝,既然被大爷我撞见了,那是一定要分上一份的。”为首的胡子头骑一匹黑头马,个子不高却极是敦实,拿着短铳的就有他一个。
一听是土匪胡子,谁不害怕?老百姓当时腿都吓得直哆嗦。许营官这时也打怵了,土匪和官军势不两立,官军逮住了土匪要剥皮,土匪抓到了官军就活埋,这要是让这帮胡子发现茶棚里有个落了单的军官,非把自己点了天灯不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许营官保命要紧,也顾不得古平原了,趁着胡子还没瞧到自己,冷不丁翻身上马,下了死力一挥马鞭,那匹马嘶叫一声从茶棚中冲出来,奔着来时的官道就跑,他害怕后面的土匪放铳,把身子低低伏下,看都没敢往后看一眼。
他这一跑,茶棚里顿时连个遮挡都没有,为首的胡子头喝住要去追赶的手下,一指茶棚里面的常玉儿:“我说今儿有鱼捞吧,嘿,这丫头比青麻坎的压寨夫人还俊上三分,来!给我带回山上去。”
几个手下如狼似虎往上一扑,从古平原身后拽出常玉儿,古平原抄起一条木凳要拼命,哪里是人家对手。他死拽着一个土匪被拖到外面,胡子头拿着短铳对着他的脑袋就要放枪,临了却改了主意,用枪把狠狠敲昏了古平原,喝令手下把他也绑到马上。
“看上去细皮嫩肉,不像是个土里刨食的。这票儿咱绺子拿了,有认识他的回去告诉一声,一百两银子到山上换人,十日为期,过了到山下领尸首!”
等土匪走了,百姓们早一哄而散,只留下顾捕头木立当场,也不知是该回京城报凶讯,还是找当地官府拿贼。
“快点解开,你们这群天杀的,下这么重的手!”古平原迷迷糊糊就听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嚷,他睁了睁眼睛,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这才发现身上的绳子被解开,自己半躺半坐在一块空场上,边上常玉儿正在边上扶着他。
他晃了晃头,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就见一个扎着大长辫子,辫梢系根红绳的利落女子,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方才那声埋怨正是她发出来的。
“田四姑娘,好久不见了。”古平原站起身,咧嘴冲她笑了笑。
那女子盯着古平原看了有一会儿,忽然拿出一张银票,气呼呼地甩给他。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了,怎么还没见面就要打我的脸?”
“四姑娘,你这是哪儿的话。”古平原把银票捡起来,常玉儿眼尖,早看出那是自己在凌海镇交给古平原的三百两银票。
“那就是不认我们田庄人是朋友了?不然,为什么让人带这张银票来羞辱我!”田四姑娘越说越气,眼里忽然蕴了泪水。
古平原怕她当场哭出来,连连摆手:“不是这一说,不是这一说,四姑娘,我求你的这件事委实太大,这是用来雇人雇马……”
“呸,难道我田庄还少了这点银子。”田四姑娘悻悻道,说着语气忽然一变,“古恩公,要不是你,我田家人如今只怕是没一个在世上了,你还替我报了杀父杀姐的大仇。救你,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别说使银子,就是豁出命去我也不在乎。”说着说着,她忽然向下一跪。
“四姑娘……”
“古恩公,这个头早几年我就应该在父亲灵前磕给你,如今也不迟。”说着田四姑娘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玉儿。”古平原连忙叫了一声。男女授受不亲,他受了田四姑娘一个头却不能去扶,幸好还有妻子在一旁。
常玉儿多机灵,不待田四姑娘第二个头磕下去,便也跪在地上将她扶住,说什么也不让再磕,最后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古平原这才舒了口气,放眼向周围看去,围着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脸上都是感激不尽的神色。他此时也认了出来,自己正站在田庄的村口。
“古恩公,这是我嫂子吧?真是好人才。”田四姑娘破涕为笑,拉着常玉儿不肯放手,亲热极了,“古大嫂,你叫我田四妹好了,我和这村子的人都与古恩公是旧识。”
“是,我们刚成婚不久,难为她千里迢迢来陪我走这断头路。”
“看你,又说这些。”常玉儿嗔怪地说。
“你们这才是患难夫妻呢。”田四姑娘说着,往村子里一指,“古恩公,请吧,就在我们家大院里,酒席早就备好了,既是压惊也是洗尘,连带着我们也补喝你们的喜酒,让我田庄也沾沾喜气。”
“我得罪远戍,哪来什么喜。还有,四姑娘,方才我就听着别扭,这恩公二字别再挂在嘴上了,你真当我是朋友,叫声大哥足矣。”
“那好,古大哥,你请。”
这一顿饭从天刚擦黑吃到月上中梢,田庄人个个要来给古平原敬酒,古平原酒量并不好,倒是田四姑娘量大,主动帮着挡酒,一个人竟然喝了大半坛的关东烧锅,看得常玉儿咋舌不已。
“古大嫂,让你看笑话了,我一个乡下野丫头,打小就偷我爹酒喝,别的没学会,论酒量十里八村的男人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我不是笑你,而是想起我大哥,他也是喝酒如喝水。”
“真的?什么时候我和他喝上一场,比个高下。”田四妹是关外儿女,白山黑水间没有江南那么多的礼数,那一股豪爽劲儿,让常玉儿也心折不已。
“古大哥,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不是我不留你,田庄毕竟离着官道太近,万一你在大营里的仇家知道了,那就……”田四妹快人快语。
古平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想去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避上几年,比方说兴安岭的鄂伦春人与官府素无往来,也不受地方管辖。我到那儿去搭个小房子,与鄂伦春猎人一起打猎,抓几头狍子来养。”说着他含笑看了看常玉儿,常玉儿报以喜悦的目光,“又或者运气好,也能在大山里挖到老参,到时候你这田庄生药铺的女掌柜,可要给我个好价钱。”
“啊!”常玉儿失声而呼,看着田四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我们在盘山驿去的田庄生药铺是四姑娘的铺子?”
“其实应该是我爹的,他不在了,也可以说是我的。”田四妹的神色显得有些寂寥,“古大哥,你还记得吗,在盘山驿开一间全省最大的生药铺是我爹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牛庄开了洋码头,盘山驿成了香饽饽,这生药铺的生意比我爹当初预想的还要大。”
“我当然记得,田老爷当初没少跟我提起,他还一心想着等我刑期满了,就聘我做生药铺的掌柜。”古平原回首往事,也是不胜唏嘘。“我知道你能干,一定能让你爹的心愿成真。所以……”
“所以你人还没到盘山驿,就知道那里一定会有一家田庄生药铺。”田四妹脸上现出感动的神色。
古平原慢慢点了点头。
“古大哥,这我可要说你了,像大嫂这么娇滴滴的人儿,你也舍得让她到兴安岭那样的冰天雪地里去受苦?”田四妹又饮尽一杯酒,冲着古平原道。
“那你说怎么办?我是想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古平原摊了摊手。
“回家啊!”
“回家?”
“对啊,你家不是徽州吗?真要躲起来,躲到哪儿还不一样。先回去再说,本乡本土有什么事情不好办?再说,咱们的戏做得十足,那许营官事后一问,必定以为你们两口子被土匪抓上了山,哪里会想到你们却跑回徽州去了。”
“你说得容易。”古平原一拉裤脚,露出脚踝上的大疤,那儿原本是一个用烙铁烙上去的流犯印记,“这还能不惹人疑心?我又没长翅膀,这山海关如何过得去。上次我逃出去是侥幸,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命,这次带着内人,说什么也过不去这一关。”
“过什么山海关哪。”田四妹把眼一瞪,“你要是信我的,五天之后就让你到徽州。”
古平原以为田四妹喝醉了,看着她笑而不语。
“真的!这牛庄不是开了洋码头吗,英国佬又在营口建了领事馆,他们与南边常有来往,不是运人运货,就是有信件往来,那小火轮三天一班,先到烟台,后到镇江,你从镇江上岸,不几天工夫就能到家。”
古平原不由怔住,想了想问道:“难道英国人的小火轮可以随便搭客?”
“当然不行,那群鬼佬一向不载咱们大清朝的人。”
“那不得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洋鬼子也一样的。”说着,田四妹从桌子底下拿起一个小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匣子,她笑嘻嘻地掀开匣盖,里面一张银票和一支身长腰鼓的满须人参。古平原眼光毒,一眼就看清是张一千两的龙头大票,至于人参少说七八两,价值还在那张银票之上。
“我就不信,这两样东西还买不来两张船票,除非英国佬是不认识钱的傻子。”田四妹笑着说。
“四姑娘!”古平原感动得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笑点了点头。朋友相交到了这份儿,我知道你会为我这样做,你也知道我会为你这样做,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
“古大哥,原来你在关外认识这么多好朋友。”常玉儿知道,假扮土匪劫走犯人是重罪,几千两更是重金,田四妹肯这么做,足见与古平原的交情之厚。
“咦,古大嫂,方才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也跟我一样,叫起‘古大哥’来了。”田四妹好奇地问。
“这……”常玉儿本来不想说,经不住田四妹有了些酒意,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没奈何附耳与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田四妹听得睁大了眼睛:“原来你和古大哥还没入洞房啊!”
常玉儿差点晕过去,这田四妹真是大胆,这话岂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何况她还是个大姑娘家。
没想到更厉害的还在后面—“不要紧,不要紧,我就为没能喝上古大哥的喜酒遗憾,今晚可好了,你们就在我家入洞房,住上三天再走,就当是我田庄给你们夫妻贺喜。”
常玉儿脸红到脖子上,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古平原也被田四妹接二连三一席话说得张口结舌,还来不及做什么表示,田四妹行动如风,已经指挥着人腾了一间最大的卧房,铺上全套崭新的红面被褥,桌上点起大红烛,门口还挂了两盏鸳鸯戏水的红灯笼。
“这就算齐了,古大哥、古大嫂,你们请入洞房啊。”也不知田四妹是真醉还是借酒盖脸,左手拉着古平原,右手扯着常玉儿,硬是把他俩推到屋里,反手关上了房门。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田四妹在院子里驱赶着来看热闹的村民。常玉儿只慌得手脚都没处放,坐下来发觉是坐在床上,又急忙站起,走了几步来到窗边,手捻衣角不言声。
古平原也觉尴尬。两人成为夫妇,不过是在常四老爹临死前的一句话而已。别说常玉儿没上花轿,就是天地都没拜过,这就要入洞房?虽说事急从权,可这事儿没那么急呀。“都怪田四妹那急性子。”古平原心中埋怨一句,清了清嗓子说道,“玉儿,我们明儿一大早就走。”
既然开了口,那难言的沉默便被打破了。常玉儿拿过铜签子拨亮灯花,好让自己手上有点事儿做,低低道:“田四姑娘不是要留我们多住几日?”
“这里离官道委实太近了,知道我的事儿的人又太多,难保不泄露到官府去,早一天离开便早一日安全。”
“嗯。”常玉儿似乎对这件事并不上心,她问道,“古大哥,这么说来,你在盘山驿便与田庄的人联系上了?”
古平原笑笑:“是,此事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我怕你担心,就没敢说。”顿了顿又道,“顾捕头说得对,那姓许的实在心肠歹毒,他要对付我也就算了,我不能忍的是他对你图谋不轨,这样一来,就非拼个鱼死网破了。”
“可是玉儿,我看你倒并不害怕。‘土匪’抓你的时候,你也没惊慌失措,难道说你早就看出来了他们是假扮的?”古平原也不免好奇。
常玉儿摇头道:“我又没见过土匪,怎么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是我知道古大哥你不是那种为了一碗茶就与人起争执的人,你激怒了整个茶棚里的人,必有所谋,所以我倒是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只要是古大哥你事先安排好的,我又何必害怕呢。”
古平原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常玉儿。真是让他刮目相看。当初在太谷县初识时,常玉儿纯粹是一副小儿女态,后来闯蒙古、斗山西、再到京城,这女孩子屡经变故,竟历练得如此深沉机变,这份胆识与眼光就是寻常男子也不多见。
“怎么了?”常玉儿见丈夫注目自己,不大好意思地微微低下头。
“哦,没什么。”古平原回过神,轻出一口气,“我是想起了自己,当初赴京赶考时纯粹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十年不到的工夫,当囚犯、服苦役、做生意,照照镜子,哪里还有当初那个只会读八股文章的举人样子。”他带了点苦笑,“世事难测,谁知道今后还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呢?”
“等着我们!”常玉儿站在古平原身前,望着他说。
古平原一怔,随即笑了:“对,我们。”他拉起玉儿的手,柔荑在握,他心中一动,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那张红绫绿绸的婚床,他刚要抱起妻子,常玉儿忽然说了句,“古大哥,我们能不能不回徽州?”
这话说得很急,显见得是冲口而出,古平原骤闻之下怔了一怔,重复道:“不回徽州?”
常玉儿脱口说了这一句,像是有些后悔,又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试探着看向古平原,见他一脸的迷惑,便讷讷地说:“我、我是瞎说的,当然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玉儿,你不想回徽州,是不是因为咱们成婚的事没告诉我娘,担心她……”
“不,我不是想这个。婆婆肯定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嫁给了你,回去侍奉婆婆,照顾弟妹是我应尽的孝道本分,何况我打小没娘,巴不得早一天见到她老人家,承欢膝下才好。”
“那为什么说不想回徽州呢?”
常玉儿咬了咬下唇,眼睛左右转动,半晌才说:“我只是太喜欢古大哥你说的在兴安岭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你和我,一间小屋。我这一路上都在想那样的情形,忽然说要回徽州,心里就像踩了个空一样。”
古平原看人一向很准,然而从常玉儿的神态语气上,却难以分辨出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何况从玉儿的眼中他还看到了一份藏得很深的忧惧。
古平原刚想再问个清楚,忽然就听一声巨响在外面响起,“咣”的一声如雷大作,房子都震得颤了三颤,梁上的灰扑扑直落,连摆在桌上的一对花瓶都被震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深夜里传来这么一声实在是太惊人了,不过弹指间,村子里就乱开了,就听外面的街上一片慌张喊叫之声。
古平原吃了一惊,常玉儿更是吓得一哆嗦,只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好容易缓过神来,见丈夫脸色大变,张口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怎么比雷声还大?”
“是炮……”古平原失神地自语着,忽然一转身冲了出去,临到门口他急停回身,冲着常玉儿一摆手,“玉儿,你就待在屋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到了村口。
村口已经聚了一大群人,田庄的老老少少几乎都集中在村前的那一片空场。古平原隔着人群望去,田四妹披着件紫色大氅,与几位村中耆老立在人群前头。再往前看可不得了,就见前面十丈开外,有一大群人马,手中各擎火把,地上插着亮子油松,明晃晃将村口的一片土地照成白昼。
领头的是个身穿军服的绿营军官,这个人今天古平原还见过他,可不正是许营官!
自从田四妹的父亲也就是田庄的老族长死了之后,田四妹继承了家业,她为人泼辣敢言,做事果决明快,田庄的老少也都服气让她来做主。她虽然没见过许营官,但是心思灵敏,见这群官兵半夜把田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心里立时就想到了古平原,不由得暗暗叫苦。
硬着头皮也要上前说话,而且还不能服软,田四妹踏前两步问道:“请问哪一位是带兵的将官?我们这儿是老百姓住的良善之地,从不曾少租抗捐,也没有聚众谋反,为什么半夜围了我们的村子?”
“哼哼!良善之地?不见得吧。”许营官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一催马上前两步,把马鞭子一挥,大声道,“识相的快把古平原交出来,不然的话……”他向后挥了挥手,就听车轮声响,从人马的后面推出来几门大炮,黑黢黢的炮口直对着村口的百姓,大伙儿立马就是一阵骚动。
“这位军爷,我们犯了什么罪,你要用大炮对付我们,难道我们是土匪吗?”田四妹可急了。
“你们就是土匪!”许营官恶狠狠地说,“我这几年在马场可没白待,马蹄印往哪儿走还看得出来。古平原!”他忽然扬声大叫,声音在寂夜里传出好远,“你不出来也行,可你也躲不了,我从大营驻防地调了两棚兵,五门炮,把这儿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蚂蚁也跑不出去。要是等我把你搜出来,这个村子就是通匪,个个都要蹲监坐狱!”
人群一片沉默,老百姓都吓傻了,谁也没想到闭门家中坐,祸事从天降。这官军打上门来,一个不留神只怕田庄就灰飞烟灭了。
“来,先可着外沿的房子炸,我就不信炸不出古平原来!”许营官发了狠,手高高扬起就待下令开炮。
“慢!我在这儿。”话音一落,古平原分开众人走了出来。
“你!”田四妹急得直跺脚,古平原豁然地笑了笑,径直走向许营官。
他方才一听,就知道是炮响,而且响声如此之大,不是土炮,而是清军大营里配置的开花炮。他在大营里为了替营官们当替考枪手,读过不少兵法,对大营里的兵械火器也不陌生。他知道大炮这种东西搬运不便,一旦放响,那就说明对方已经把自己包围了,正所谓“围而歼之,乃用夷炮”。
所以不等许营官说话,古平原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跑不了了,就算能跑,难道说就放着田庄这些人不管了吗?
“古平原,你白忙活一场啊。”许营官见他出来了,得意地一笑,“你以为找人假扮胡子,自己绑了自己的票,就能太平无事了?胡子用布遮面,这我还是头回见到,再说了,那姓常的小骚蹄子性子那么烈,宁可自尽也不会让胡子给抓走,我回去抓了几个渔夫问过了,她不喊不叫,就这么乖乖被掳走了,这里面还不是有诈?想骗我哪有那么容易!”
想不到百密一疏,常玉儿的胆识竟也成了被许营官瞧破计谋的漏洞,这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古平原心中暗叹一声:“时也运也命也,看来我逃不脱死在关外的命,那就认了吧,不要连累这一干好朋友。”
想到这儿他面色一沉,高声道:“许营官,有件事你说错了,我不认识什么胡子,我是半路逃出来躲在这庄稼院的,此事与这些人无干,你不要乱攀扯,我跟你回大营便是。”
许营官知道古平原是故意开脱这些人,他鼻子哼了一声:“你那婆娘呢,也得一道回去。”
古平原刚要说话,身后忽然有人喊道:“好,我也一起去。”
说话的正是常玉儿,她面色惨白,步子却走得又稳又快,向着古平原走了过来。
“站住!”古平原冷不防厉声一喝,常玉儿不自主地停了脚步,呆呆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四姑娘,你拽住她,别让她过来。”古平原的声音斩钉截铁。
“玉儿,你要是还当我是你丈夫,你要是不想让我死不瞑目,你就不要跟着我,将来、将来给我收尸你也不要来。”古平原平常说话很少发急,如今却是声色俱厉,他又看向田四妹,“四姑娘,玉儿能到了这儿,我就放心了。至于我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田四妹眉毛都快拧成一股绳了,她反复估量着形势,最终却也只能绝望地闭了闭眼。这情形想把古平原救出来比登天还难,不要说田庄的老百姓不会打仗,就算是两军对垒,一方被另一方包围了,身边还布着好几门大炮,那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你放心吧。”田四妹干干脆脆一句话,古平原欣慰地点了点头。
“不!”常玉儿挣扎着向前,却被田四妹牢牢拽住。
许营官见状怒声咆哮道:“她也必须跟着一块走,不然老子可下令开炮了。”
“你不敢!”古平原也豁出去了,冲着许营官喊道,“你来抓我是事出有因,抓她算是什么名堂?她一介女流,手无寸铁,是流犯吗?是土匪吗?”古平原踏前一大步,当着面前的这些营兵大声道,“如今我已经自投罗网,你手下的兵卒也听到看到了。你要是再敢下令屠村,那你就得把如今在场的人都杀了,否则只要有一个兵说出去,又或者哪个村民逃出半条命去,你就等着朝廷杀你全家吧!”
古平原还真说对了,别说师出无名擅自屠村,就连调动这两棚兵和五门大炮,许营官也是找了个相识的同袍,软硬兼施方才如意。他手上没有盛京将军的调兵符,这么做其实已经犯了军法,再听古平原这么一说,更加担心有人会走漏风声。
他虽然凶蛮,却并非没有心计,心里一盘算就知道硬要带走常玉儿只怕会激出大乱子,自己在大营里对头不少,万一借机大做文章,在盛京将军那儿告一状,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玉儿,你一定要听话,千万不要到大营来。”古平原被带走之前,反复叮咛着。常玉儿哪曾想才不过一天的工夫,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自己的丈夫到头来还是保不住一条命,只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嘶哑,要不是田四妹紧紧扶着她,早已经瘫在地上了。
三日之后,在尚阳堡南城门外,长长一堵土墙边上,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流犯被聚集在一起。与奉天大营里那些有一定行动自由,能为军营办差的流犯不同,尚阳堡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大狱,关在里面的这些人都是身犯重刑,有的是江洋大盗,有的是入室惯偷,最不济也是欺行霸市的地痞头子,手头都有一两条人命,眼里都带着暴戾之气。
天上落着蒙蒙细雨,秋风裹着雨丝,寒意逼人,搁在以往,这些人早就开口骂开了,但是今天他们不敢,眼前这一幕把他们彻底震住了。
“啊!”一声惨嘶从前面不远处传来,声嘶力竭就像在地狱油锅中挣扎的厉鬼,饶是胆大包天的犯人听了也不免心头一震。
“王老六犯了什么事,要上藤棍刑?”窃窃私语的人生怕一不留神被发觉,到时候挨棍子的就是自己了。这用桐油浸过的藤棍韧性十足,一棍下去能肿起两指来厚,想一想就是不寒而栗。
“还不是前几日嘴馋偷吃了一块馍。”
“不是罚了他清挖臭沟吗?”
“谁说不是哪,可昨日许营官回来,硬是又把王老六抓起来,非要用刑,他一个营官发话,哪个敢拦着?”
“这天嫐的!又发了什么疯,简直是条疯狗!”说话的人偷偷往地下唾了一口。偷一块馍就要挨藤棍,而且还是受完了罚之后,这让流犯们心中人人自危。
“那小子又是干吗的,怎么看着面熟?”有人发现就在王老六身前不远,一个人被双臂紧缚,押着跪在地上。
古平原人虽然跪着,可是心里明镜似的,许营官这是为了要折磨自己,先让人挨上一顿好打,好让自己看了吓破胆。
眼前景象也确实让人心悸,许营官坐在一把熊皮椅上,眼睛瞪得溜圆,吩咐一声“打十棍!”执刑的士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膀大腰圆,心狠手辣,抡起藤棍抽下来,棍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随之而来的便是王老六喊破了喉咙的惨呼。
“营官大人,十棍已经打完。”不一会儿士兵来缴令。
“哼!”许营官冷笑一声,扬了扬下巴,“王老六,归队吧。”
“谢大人。”王老六刚要站起来,就觉得受刑之处像被烙铁烤过一样,实在站不起来,只好趴在地上,用胳膊往前挪着。
许营官把眼一瞪:“王老六,你装什么死狗,给老子站起来,走回去!不然我再打你十棍。”
“是。”王老六哪敢违命,就是腿折了也要撑起来,疼得眼冒金星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几欲昏去,强忍着往前小步走,只盼离这个煞星远点儿。
“等等。”许营官阴阳怪气地又说话了,王老六心里就是一哆嗦。
“营官大人,您……”
“喔,原来你还能走啊。来啊,再打十棍!”
人群一阵躁动,这也太霸道残苛了,简直是拿人耍着玩。几百人眼睁睁看着王老六鬼哭狼嚎地被拖回去再次受刑,眼里直冒火,却是敢怒不敢言。
又十棍打完,王老六早就疼昏过去了,再看他腿上背上鼓起一道道红辣辣的可怕肿痕,就像数十条蛇在肌肤中乱钻一样。许营官得意扬扬地看了古平原一眼。
到了这一步,一股血气顶着,古平原早把一条命豁出去了,不怕死是不怕死,临死前受活罪却最难熬,他倒希望此刻在刑场上痛痛快快吃一刀了。
可是许营官岂能让他称心如意,他让人把王老六丢下去,又把古平原拽过来,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宣布道:“打九十棍!”
这一下全场耸动。“九十棍?”流犯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知道没听错后,心头一股寒气如同腊月天的北风,心尖直打战。
许营官凑近了古平原,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保证这九十棍之后你还活着,然后换那条棍子再打十棍!”说着他向旁看了一眼,一条铜头铁箍泛着暗红的枣木棍就戳在那儿,“最后一棍我亲自来打。”他咬着牙,一把薅住古平原的辫子向后用力一扯,蒲扇大的手捏住古平原的后脑勺。
“第一百棍,我打烂你的脑袋,让亲娘都认不出你是谁!”
说着许营官向前一掼,把古平原重重摔在地上,断喝道:“行刑!”
左右兵卒如狼似虎,手握藤棍呼呼生风,古平原挨了第一棍,就觉得后背像被刀劈开了一般,五脏六腑都被打得如撕裂般疼,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你不是要我哭喊求饶吗?我偏不让你如愿,宁可把牙咬碎了也不出一声。
打到第十几棍时,古平原只觉那棍子像是抽在脑仁上一样,眼珠子都要裂了开来,实在挺不住了,他一张口从地上咬了一块石头,牙间嘎嘎作响硬是一声不出。
周围的流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开始还寂静无声,后来见这个人模样虽然像个读书人,却是一身的钢骨,硬受了这许多的藤棍居然连声都不吭,人群中忽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喝彩。
“好样的,是条硬汉子!”
“真他娘的带种儿!”
“这人是谁?了不起!”
这群流犯个个刁蛮,人人凶悍,一向不服人,能博得他们齐声喝彩,那真是尚阳堡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事情。
许营官气得鼻子冒烟,腾地一下站起来,推开执刑的士卒,自己抄起棍子来,举得朝天高,“呀”一声大喝,猛地打下来。古平原就觉得身子仿佛雷殛,又像是被人用烧红的刀生生切开,眼前一片血色模糊,一颗心突突突像是要跳出来,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许营官下一棍又到了,古平原眼前一黑,终于扛不住这极度的痛楚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