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忙于秋茶的采收,有一阵子没来铺子里了,见货品分类摆放整齐,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满意地点点头。
“大哥。”古平文从后面迎出来,自从当了掌柜的,历练了半年有余,他现在也显得干练了很多,脸上早已不是当初见生人说话就脸红的样子。
兄弟两个到铺子后面的房中坐定,聊了聊铺子的生意,古平原告诉弟弟,最近家中茶园里出了一件怪事。
事情发生在十天前,古平原正在与茶工一道采收茶叶,抬眼看见小妹古雨婷走了来,她每天这时候都来给大哥和茶工送饭,稀奇的是今天手里不知拖着什么东西,显得十分沉重,边走边招呼自己。
“大哥,你快来看看!”
古平原赶过去看时,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妹妹真是胆大包天,手里拖着的居然是一条死狼,看这狼灰毛铁背,獠牙外露,个头着实不小。
“这、这是怎么回事?”古平原怕那狼没死透,赶紧让妹妹松手走到一边。
方才古雨婷上山,刚刚走过山脚,就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从草丛中蹿出来,回头一看是一只大狼正凶狠地望着她,嘴角流着涎,看样子就要扑上来。
古平原明知没事可是一阵后怕,急急问,“后来呢?”
“我本打算把饭菜喂给它,吃饱了不就不咬我了嘛。”古雨婷的样子很是认真。
哪有这个道理,古平原哑然失笑,“难道你的饭菜里有毒,把它毒死了?”
“大哥你别冤枉我,给你做的饭菜怎么可能有毒!”古雨婷叫起来,“我才刚动了这个念头,这狼忽然就倒在了地上,不吭声不吭气,不一会儿蹬蹬腿就死了。我想狼皮剥下来冬天可以给娘做个褥子,于是就把它拖过来了。”古雨婷一点不见害怕。
“你胆子可真不小。”古平原蹲下身细看,又好气又好笑,指着狼头道:“你看看,这里好大一处伤,像是用石头砸的。”他又摸了摸,“头骨都砸碎了。我在关外听猎人说,狼这东西‘铜头铁尾豆腐腰’,头最硬不过,能一块石头把狼打死,这人好大的手劲。”
古雨婷懵懂中问道:“大哥,你是说有人救了我?”
“这还用问?”
“那是谁救了小妹呢?”古平文听着,也是颇为好奇。
“不知道。可是茶园里最近总丢东西,值夜的茶工连铺盖都丢了。后山上还时常有烟,等我赶过去时,火已灭了,像是有人在举炊。我走山路的时候也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我。”
“会不会是侯二爷派人搞鬼,自从上次收茶不成,他就恨上了大哥,总在茶商中说,早晚要报一箭之仇。”
“什么仇不仇的,谁跟钱都没仇。”“说曹操,曹操到”,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正是侯二爷。
古平原定的店规是“笑脸迎客”,甭管是谁,进店是客,他见了侯二爷虽然心里腻味,但是依旧笑着拱拱手:“侯二爷,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莫非是府上短了什么东西,又何劳亲自光顾,派人来知会一声,我们自然送到府上。”
“哪阵风?是你古家茶园的香风啊。古老板,听茶工说,你家茶园里种出了一味好茶呀,怎么样,不请我品一品吗?”
“哪有这种事,侯二爷只怕是误听人言了吧。”古平原不想和他打交道,今年的秋茶也不打算卖给他。
侯二爷见古平原想都不想便是推脱,脸色稍微一沉,却又露齿一笑。
“古老板,之前我们可能有点误会,不过生意上的事不能闹意气。只要你家的茶真正好,我今年一定给个好价钱,你看怎么样?”
“茶好坏且不论,古某经营茶园并非是为了务农,今后我古家的茶自产自销,不劳侯二爷费心了。若是茶叶卖得好,或许也能跟侯二爷攀个同行,到会馆里一同坐坐。”
“你要当茶商?”侯二爷狐疑地问。
古平原脸上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
“哼,只怕你还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吧。贩茶第一要紧的是茶引,第二则是茶路,第三才是茶叶本身,这前两样你有吗?以为凭借一块破茶田就能当茶商,若真如此,全徽州岂不多出来几百几千个茶商了。”侯二爷一脸的鄙夷。
“事情总是从无到有,做了才知道有没有,若不去做那便永远没有。你说的茶引和茶路,眼下我确实双手空空,不过自会想办法,不劳侯二爷费心。”
侯二爷还没听完就气得一甩袖子出了门。古平文既担心又佩服地看着大哥:“这人是咱们徽州茶商里的一霸,既然盯上了咱家的茶田,可不会善罢甘休啊。”
“不用害怕。”古平原看着侯二爷的背影,不屑地一笑。
“大哥,咱家的茶园真的种出好茶了?”
问到这个,古平原也不免有一丝兴奋,他把随身带来的小包一解,拿出一包用桑皮纸裹好的茶叶,小心地打开来,接着煮水冲茶,待茶叶在杯中舒展开,他将杯子往古平文面前一推。
“二弟,这是咱们家刚刚采收制好的秋茶,你来品一品。”
古平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可不像大哥,从小就跟着白老师学了一手品茶的绝技,我其实不懂茶……”
古平原打断他:“种茶人家,即使不懂品鉴,至少也能尝出茶的好坏,你倒是尝尝看。”
古平文依言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呷了呷,又舔起一片茶叶在口中嚼嚼,末了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把茶杯放下。
“怎么样?”古平原问道。
古平文的脸色犹疑不定:“我记得大哥移来的茶树是松萝,这茶叶虽香,但却……我说不清,但这和松萝山上所产的松萝不一样,这却是肯定的,难道大哥在制茶时用了别的办法?”
古平原摇摇头:“我就是想种松萝茶。你知道我们徽州产的茶,目前要属毛峰和松萝好卖,所以我花大钱请了制松萝茶的师傅,这茶树是松萝,制法也是松萝,不知为何制出来味道却不对。”
古平文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品着滋味道:“可是大哥这茶却别有幽香,我倒是觉得这香气与松萝各有千秋。”
古平原苦笑道:“那有什么用,人家茶商要买的是松萝茶,我们拿出来的茶没有松萝的味道,人家自然不认,除非你能说出一番道理,或者自创个牌子,奈何这其中的道理我却不知。”
古平文低头想了想,忽然喜道:“有了,大哥你何不去找闵老子问问。”
“闵老子,那是何人?”
“我在镇上开店半年,从来买杂货的街坊口中也知道了不少附近的事。这闵老子是徽州第一制茶师傅,原名闵汶水,一辈子茶不离手,说起茶叶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所以大家给他起了绰号叫‘闵老子’。”
古平文接着说道:“论起品茶制茶,这位老人家可是一流好手,听说他住在松萝山的桃花渡,大哥若能找他问问,或可解开疑惑。”
侯二爷回到铺子里,伙计们见他面色不善,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朱志硬着头皮站在一旁。侯二爷用指节敲着花梨桌面,眼珠不停转着,忽然招了招手,朱志赶忙凑过来。
“那个古平原敬酒不吃,看样子非灌他一杯罚酒不可了。”
“东家,人家现在有县太爷撑腰,可是今非昔比了。”
“县太爷?”侯二爷脾气上来了,“我舅舅可是在巡抚面前都说得上话,会怕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朱志不敢言语了,又听侯二爷道:“去,把你大伯再叫过来。”
“他、他病了……”
“死了吗?”
“……”
“我问他死了吗?”侯二爷眼里的凶光让朱志低下头去。
“没有。”
“没死就要来,有他的好处。若是不来,给长毛通风报讯抓曾大人的弟弟,这个罪名……”
“东家!”朱志吓得往地上一跪,“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他来见您。”
松萝山离着徽州最北面的休宁县城不远,松萝茶便是因此山得名,山上的“让福寺”有“倾千年缸水,种宝树松萝”的传说,而桃花渡就在让福寺的山脚下。
古平原独自一人来到桃花渡,经人打听,顺着渡口旁的一条小路走了一个时辰,便来到一处山坳。
“真是神仙居所。”古平原一见此处,便暗赞一声。山坳里种着几亩茶田,茶田中开了一条小道,尽头盖着青瓦白墙的一处小居,墙外层层翠竹,屋后一泓清泉。只是在茶田里还有一眼井,不知有泉水还要这井何用?
再走近些,古平原更是惊奇,眼前这片茶田虽然不大,却错落有致地种着十数种茶叶,古平原能认出的有“老竹”、“猴魁”、“毛峰”、“松萝”、“瓜片”等,可是认不出的还有好几种,尤其是一株茶树,他很疑此就是传说中的“涌溪火青”,但这种茶不能移栽,一移便死,几百年来只有十几株活在云雾萦绕的黄田,所产茶叶都是进贡之物,寻常人别说尝尝,看一眼都办不到。
古平原听老师说过这种茶树,但没见过,正在疑惑不解,就听那处小居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见了古平原不由得一怔,古平原赶忙走前几步,一拱手。
“请问这里是闵老先生的居所吗?”
少年慌忙还礼:“正是,请问您是……”
“哦,我叫古平原,是歙县古家村人氏,知道闵老先生的大名,特意带了种好茶来请他老人家品鉴。”
少年听了道:“这可不巧,我伯父去山上的让福寺了,那里的主持请他去品茶论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我去山上找他。”
少年忙摆手:“不成。不成,我伯父怪脾气,最恨人家在他品茶的时候打扰,你要是去了,非被赶出来不可。”
“那好,我在这里等。”
少年又打量了古平原几眼,叹口气道:“那好吧,不过我可没有吃的给你。”
古平原笑一笑:“不要紧,我带了干粮。”
一等就等到天黑,闵老子这才回来,细一看是个略有些驼背的老头子,走路蹒跚,论起样子来实在是貌不惊人。
“这是谁啊?”闵老子一见家中有生人,皱起眉头问道。
古平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少年抢着说:“大伯,他说是喜欢喝茶的,带了好茶叶来让您品一品。”
“呵呵,你有什么好茶叶是我没喝过的?”闵老子一脸瞧不起的样子。
古平原刚要开口,闵老子忽然一拍脑门:“坏了,我的拄杖忘在寺里了,得去取来,可别让那帮和尚当劈柴棍给烧了。”
说着竟自顾自地起身,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
古平原看看那少年,少年瞥了他一眼:“你也走吧,等我伯父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呢。”
古平原性子坚忍,越是不如意越能坦然自处,心道,好个闵老子竟然如此慢客,不过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我既是来求人,多等上一时半刻也无妨。
想着他便又坐下,那少年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随你,不过我可要睡了。”
这一等时间更久,直到定更,闵老子方才慢悠悠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看见古平原还在,斜着眼问道:“你还在这儿,想干什么啊?”
古平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揖:“久闻‘闵老子’的大名,今日不喝上几杯老先生亲手冲泡的好茶,晚辈绝不离开!”
闵老子听了这话,脸上方才放缓和了些,也不答话,走到窗边案几旁,白炭煮水,又拿过一套成化窑的茶具,都是比平常所用小上一号,但精致无比。
就见闵老子动作如风,转瞬间沏好了茶,自饮一杯,另一杯不用说是给古平原的。
古平原不敢怠慢,知道闵老子这一下已带出了考问的意思。无非是,要我品你带来的好茶?先喝我一杯茶,说得出茶的好处,便是同道中人,否则你便请回吧。
他接杯在手,先观茶色,续而细品,一口茶在舌尖转来转去,良久方道:“好茶,不知是何处所产?”
闵老子矜持地笑笑:“这是川茶,阆苑茶嘛,很普通的。”
古平原听了大笑道:“闵老子在骗人了,这是阆苑茶的制法,但品其味,绝不是川中所出。”
闵老子这才认真看了看古平原:“你知道是哪儿产的吗?”
古平原再品一口,极有把握地说:“这是将阆苑茶树不远千里移种到湖州府长兴县罗岕村而种出的新茶。”
闵老子动容道:“品得好!品得准!你再说说这水。”
古平原将茶水含在口中细品,皱眉道:“此水清冽无比,必是天下名泉。”他猛一抬头:“莫非是惠泉?”
闵老子不置可否:“惠泉?惠泉到此地怕不有几百里,水劳而神逝,其质难存,你品错啦!”
古平原细思之下,怎么品怎么觉得这是惠泉水,然则闵老子所说的道理也驳不倒,他苦苦思索,突然想起门外看似无用的那口井,灵机一闪,复又大笑道:“闵老子又诈我,这分明是惠泉!”
“那你说说看,为何惠泉跑千里却依旧清冽?”闵老子嘴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古平原胸有成竹道:“门前有一眼井,既然屋后有泉,就不该打井。晚辈大胆一猜,前辈必是深夜淘井,用屋后清泉洗刷,然后静待惠泉新水至,垒石滤之,所得之水比寻常惠泉水还要清冽宜人。”
他一边说,闵老子一边在点头,等他说完,闵老子已然大笑道:“老夫今年整70,所见过的精于品茶的后生中,你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不敢当,晚辈的老师精于品茶,常说‘茶是水中君子,酒是水中小人。’要晚辈记得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
闵老子频频点头:“饮茶而明事理,可谓是得了茶中三味。”
他把话题一转:“你今天来找老夫,不是有什么好茶要让我品一品吗?”
“是。”古平原借用闵家的茶具冲泡好了自家的茶叶,恭敬地端给闵老子。
闵老子打眼一瞧便笑了:“这是松萝,外面就种着半亩……嗯?”他方说着却敛了笑,轻轻一皱眉。
古平原知道他已闻出香气有异,不动声色只看着。
闵老子端茶在手,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杯中舒展的茶叶,闭上眼闻着杯中散发出的茶香,接着将杯中茶倾入口中,品了又品,这才睁眼道:“奇,奇呀!是松萝的茶种,也是松萝的制法,但却不是松萝。”
古平原站起身,兜头一揖:“前辈必然知道此茶的奥妙,还望不吝赐教。”
闵老子点点头,举杯在手:“松萝已是茶中上品,你这茶却比松萝更加韵味深长,细品之下有幽兰之香,茶汤比松萝更加翠绿明亮,再观茶叶,旗枪并举,白毫披身,胜过日铸雪芽。”
古平原想不到自家所产的茶竟有如此妙处,忍不住喜动颜色。
忽听闵老子问自己:“这茶你是怎么种出来的?”
古平原对此也是莫名其妙,便将当初放火烧山,移种松萝之事源源本本说出。他说到烧山,闵老子就是眉毛一动,后又细问了古家村的地势,这才点头叹息道:“这是天降福茶啊,你心好,所以有此善报。”
“前辈此言何意?”古平原不解。
“你可知道,被烧过的茶园三年之内不能种茶。而且这三年里,每隔十天便要用纯净的井水来洗地。这是因为茶这东西最是喜湿恶燥,地里要是有火气,休想种出好茶来。”
“晚辈也略懂其中之道,所以当初移种只是冒险一试,心里并无把握。”
“按理说这火烧地是种不出茶来的,别说产茶,移种的茶树也都应该枯死。可是你这古家村地势绝佳,按你所说,山后就是新安江,村前还有一条支流,这等于是被两条水龙夹着。水气雾气日夜不断,再加上今年的雨水特别大,就抵消了地里的火气。不仅如此,那一点点残余的燥热之气,反倒将茶叶自身蕴含的凛冽之气勾了出来,就如同药引子将药性全部引发出来一样,形成了一股世上所无的绝妙茶香,”
闵老子评茶头头是道,古平原越听越觉得精到,真是心悦诚服之极。
闵老子接着道:“天雨、地河、人火,天地人三者合一方能出此奇葩,这真是难得的造化。只可惜你这茶制的不得法。用制松萝的办法来制此茶,并不能显出它的好处。我在古籍善本中见过一种古茶,按当时茶人的品鉴,与此茶味道相似,若是用的那种古茶的制法,嘿,那才妙呢。”
古平原大喜,脱口道:“我正愁不能打开生意的局面,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得了这么一味好茶。就请前辈帮我制茶,我必当重金酬谢。”
闵老子倒是一怔,问道:“你是生意人?”
“是。”
“哦。”闵老子淡淡道,“天色已晚,你先请回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说着起身,竟是送客之意。
古平原糊里糊涂地被“请”了出来,第二日再去,闵老子已是闭门不纳,第三日、第四日,接连3天,古平原天天前往拜访闵老子,却都吃了闭门羹。
古平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宾主相谈甚欢,却为何突兀之间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投宿在休宁县城里的一家客栈,心里苦恼,便到县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大街上去逛。休宁是出了名的出当铺朝奉的地方,县城里更是一家接着一家的典当铺子,古平原逛着逛着,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一家典当。
“这不是称闵老子为大伯的那个少年吗?他到当铺来做什么?”古平原跟着走了进去,也不出声在一旁悄悄观看。
其实是不消问的,进当铺自然是当东西,少年当的是一套茶具,按当铺的规矩,喊了个“缺边少沿”,一套乾隆朝传下来的茶具只当了15两银子。
等那少年出了当铺,古平原转了过来,开口问道:“请问,方才那当茶具的少年常来么?”
朝奉连头都没抬:“常来,有时候是他伯父来。”
想不到闵老子的日子过得如此清苦,既然如此为何又不肯接受自己的邀聘。
古平原百思不解,出了当铺还在低头琢磨,不留神撞到一人身上,连忙出言赔不是。
“不成,你把我撞伤了,赔一百两!”那人不受道歉,口气倒是横得很。
古平原以为碰上了讹人的,一惊抬头,不由得好气又好笑:“老风流?怎么是你啊。”
他撞上的正是郝师爷,有一桩歙县的案子,涉及到休宁的一个人证,本应提堂,可是此人瘸了双腿,于是郝师爷到休宁县来索供,不巧就看见古平原低头在走,有心跟他开个玩笑。
“古老弟,你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是谁欠了你的钱不还?”
待听到古平原说明经过,郝师爷一拍巴掌:“这事儿问我啊,我全知道。”
见古平原将信将疑,郝师爷索性和盘托出:“这闵老子一年前和茶商打过场官司,打输了,自家的一爿茶店赔了出去,这才一气之下迁居到桃花渡。所以你说自己是茶商,他当然气不打一处来了。”
“他为何要和茶商打官司?”
“上了人家的当呗。”
原来闵老子当初受茶商所雇,要研制一种新茶,将普通的“屯溪绿”带上松萝的香气,茶是制成了,可那茶商不认账,非说茶叶的香气不够,不仅不给报酬,还要按合约上的规定要闵老子包赔损失。
“既然闵老子制成了茶,那官府怎么会判闵老子输呢?”古平原不解道。
郝师爷苦笑:“这种事,各执一词,只好找评判。本地公认的几个品茶高手都收了侯二爷的红包,而且他的舅舅是茶商中有名的前辈,他打着这块招牌,那还有公道可言吗?结果闵老子一文钱没拿到不说,辛苦了一辈子赚的一家茶店,原本打算给独生女儿做陪嫁,结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听说他女儿因为嫁妆菲薄,嫁过去之后受了公婆不少的气呢。”
“难怪闵老子不愿意和茶商打交道,一想到女儿在夫家受气,就够老人家窝火的了。”古平原全明白了,想了想又问:“说来说去,那缺了大德的茶商是谁?”
“这人你认识啊,‘油二爷‘嘛。”
“侯二?又是他!”古平原眼里迸出一丝火花。
古平原本打算想个法子帮闵老子出口气,但是回到徽州之后,马上就是中秋节,事情只得先放下。这是6年来古家第一次大团聚,一大盘切好的西瓜,再加上古母巧手制成的各样点心,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开心不已。
“二哥也真是的,过节嘛,早点收了铺子,大家都在等他从镇上带回来的月饼,他自己倒是不知道着急。”古雨婷看看天色,埋怨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文是个慢性子。”古母笑着说了一句。
谈谈说说,眼见日影已然落山,虽还没有黑透,但古母见小儿子还不见踪影,心中也不由得着急起来,不时抬头向家门口看去。古平原想想,站起身:“小妹先陪着娘吃西瓜,我到村口去望望。”
他信步走出家门,见家家户户都是一派喜庆气氛,古家村本就殷实,一场大火并未伤了元气,缓了半年之后,几乎每一户的房子都翻盖了起来,与半年前的破落景象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缓步走过村中祠堂前的空地,心里不由得一痛,当初老师就是在这里被砍伤倒地,白依梅也就是为了救父亲,才被乱兵劫走,至今生死不知。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忽听前方有熟悉的马蹄声,知道是二弟回来了,稳稳神迎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回来的却不是二弟古平文,而是镇上杂货店里的伙计骑着那匹枣红马飞驰而来,远远看见古平原,下了马直奔他而来。
古平原一见他满面惶急,心里就是一惊,情知出了大事,果然那伙计一张口便道:“东家,不好了,掌柜的脑袋保不住了!”
古平原只觉得头“嗡”地一响,一颗心几乎没从腔子里蹦出来,就算是当初走黑水沼,他也没觉得有如此心慌过。
但古平原毕竟屡经大变,虽然惊慌,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怕有村人听到后跑去家中报信,母亲可是经受不住这般打击,于是先将那伙计拉到僻静之处,然后才开口询问究竟。
来的这个伙计,是当初古平原亲自挑的“一个机灵、一个勤快”中的那个勤快伙计,奈何应了“勤能补拙”的“拙”字,心拙口更拙,又加上着急,嘴里结结巴巴,一番话说了小半刻钟才算说完。
等到古平原听明白了,人立时傻在当场,心道弟弟这条命只怕真是保不住了。
原来古平文在镇上做杂货买卖,开始是依着大哥的指派,不图赚钱,只求稳扎稳打,后来生意越做越顺手,古平文胆子也就慢慢大了,心思也灵活起来,因为这水道上的生意都是古平原出的主意,古平文就开始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做笔大生意,也让家人,尤其是一向瞧不起自己的妹妹能够刮目相看。
说来也巧,他想做一笔漂亮生意,就有这样的生意上门。有一个时常从他这里上货的挑担货郎告诉他,庐州府三河镇上太平天国的军队里,有人出5两银子一条买辫子,要的是油光水滑,又粗又长戴在脑袋上能蒙人的真辫子。
古平文心下一核计,在乡下收妇女绞下来的头发,再编成辫子只要50个铜钱不到,一倒手就能卖5两银子,是100多倍的利,什么生意也不如这个赚钱哪。于是连夜派伙计到各乡各村收头发,回来之后请人赶工编制,不消几日便凑齐了100条大辫子,他要来个意外之喜,因此也不与大哥商量,便带着另一个办事机灵的伙计急匆匆地赶往三河镇。
“大爷。”那伙计带着哭音道:“原说到那儿就有人收货,银货两清3天就能回来,可掌柜的一去就没了消息,这都整整5天了。我听从三河镇那边来的人说,长毛抓了个卖辫子的商人,要砍脑袋示众,那可不就是掌柜的嘛,所以我不敢再瞒了,这才急着来找您。”
古平原恨不得打他一巴掌,怒道:“5天不见人影你才来找我,你还不如等上5年。”
伙计畏手畏脚,小声道:“是掌柜的不让我说的。”
“唉……”古平原长叹一声,知道二弟平文是想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怪不得伙计。
他心里暗自埋怨弟弟,100倍的利?而且花费的本钱又少,有这样好的生意谁会往别人嘴里送?这笔生意从一开始路数就不对,古平文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呢,脑子一热就去做生意,赔了银子是小事,真要是把命搭进去,可真是太不值了。
想到这儿,他问那伙计:“介绍这笔买卖的货郎,现在人在何处?”
“他原说陪着掌柜的去三河镇,后来又说身子不好走不了,掌柜的心急就自己去了。”伙计说着说着,欲言又止。
古平原看出来了,脸一沉,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
伙计吓了一跳:“东家,我前儿个晚上打街里过,影影绰绰地看见好像是这个货郎从侯二爷家出来,手里还拎着个包裹,看样子挺沉,许是银子?”他犹犹豫豫地说。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古平原已是心下雪亮,不用问,这是侯二爷下的套,冲的就是古家,买卖兴许是真的,但这是一招借刀杀人的连环计,毒辣无比!
长毛都把辫子割了,买辫子的长毛不用问都是准备开小差的逃兵,所以到太平军的地盘卖辫子是犯了大忌,如果古平文到了三河做这笔买卖被长毛发现,那是必死无疑。
万一古平文撞大运没被长毛发觉就做成了这笔买卖,然后带着银子回来,那就更糟了。侯二就会向官府告发,古家与长毛叛军做生意,与叛逆无异,到头来也要落得个杀头抄家的罪名。
“不,他不会向官府告发,那样对他没什么好处。一定是据此要挟,这样我古家的茶田就姓了侯了,这就是他打的如意算盘。”
一念及此,古平原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知道一个不留神,自家已经站到了万丈悬崖的边上,只要有人从后面轻轻一推,就要立时摔个粉身碎骨。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地瞧了瞧身后,仿佛那个要推他的人就站在不远处。
他本想派伙计去家里递个谎话,又担心这伙计笨嘴笨舌编不圆,干脆自己回了趟家,就说镇上有一笔大生意,二弟急着找自己去商量,连过节也顾不上了。至于古母高兴不高兴,古平原此时也真是顾不上了。
出了家门,他与伙计共乘一骑,过了镇上把伙计放下,再把店里几百两银子全都取出来带在身上,古平原孤身一人打马如飞直奔三河镇而去,他也只能是死马权当活马医了,但能有一分的希望,他也要把弟弟救出来。
枣红马撒开四蹄,第二日中午古平原就已经来到了三河镇的土城城门之外。这个小镇本来算不上出名,此时却是长毛与清军对垒的前线,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自从一年前率大军击垮湘军刘和的团勇占领了三河镇,就一直屯重兵在此。北拒庐州袁甲三的队伍,东面只待英王李秀成从杭州打过来,便要兵合一处,攻打江南大营,为天京的洪天王解围。
陈玉成在当下的长毛军中是出了名的能打仗,30不到就已经封王,全凭军功而来。安徽巡抚袁甲三自知打不过这个被蔑称为“四眼狗”的伪英王,干脆也就不打,只管屯兵庐州,反正封疆大吏守土有责说的只是省城而已,只要不丢了庐州,什么江南大营、江北大营,与他干系都不大。
陈玉成要保存实力解天京之围,对庐州也没有觊觎之心。这恰恰就应了老百姓所说的“两好合一好”,别看两边的军队加起来超过了20万,旌旗一展遮天蔽日,整日骂阵声、讨敌声,喊的是震耳欲聋,彼此却连一支箭都没放过。
时间长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就都懈了,老百姓一开始扶老携幼逃离家园,后来看看无事,又都三三两两回来了,还因为大批的军队驻扎,什么采办军需的、饮酒作乐的、赌博耍钱的、甚至逛窑子找婊子的,做什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买卖反倒是比军兴之前更加地红火。
古平原几个月来一心扑在茶园上,对于此地的形势不甚了解,只知道清军与长毛在此对峙,原想着是片血腥战场,下马一看竟是片花花世界,一时间竟瞧住了。
“哎,老客,借个道嘞!”直到身后有人轻轻拨了他一下,古平原这才回过神,知道自己牵着马拦了后面的道,歉意地笑笑,将马拉开,向旁避了避。
后面过来的是一整队的盐车,每辆盐车上都插着面白色的三角小旗,正中一个红点,看上去分外醒目。三河镇上本有一条杭航河道,直通杭州,是大运河的一条支流,闹长毛之后,这条河道被长毛占了一段,清军也占了一段,水路一直不通。古平原眼见盐车都是从镇外码头上停靠的船只上搬运下来,猜到只有扬州盐帮才有这样的神通能走通这条水道。
盐车队伍来到城门前,领头的一个壮年汉子冲着长毛小头目一拱手:“军爷,请了。”
那小头目上下打量了盐车几眼,仰起脖子拿腔拿调道:“哪儿来的啊?”
壮汉坦然答道:“军爷,我们是扬州盐帮的船队,是来给镇上的盐店运盐的。”
“好吧,验过车交了税就快点进去吧。”小头目吩咐道。
壮汉一怔,争辩道:“军爷,这盐税方才在码头上已经交过了,这有缴税的凭证。”说着递过去一张纸条。
小头目看都不看,一挥手:“我知道,可那是码头收的,这儿是城门,要交城门税。”
码头离城门还不到100步,就要多交一倍的税钱,天底下也没有这种规矩。分明是欺负人。扬州盐帮是有名的富帮,大概这小头目是听说过,所以打算在这队盐车上诈几个钱花花。
壮汉气急了眼,刚要说话,已有同伴拉住了他。盐帮走南闯北,受官府勒索已是家常便饭,讲斤头的事情专门有人负责,不大工夫讲好了价钱,小头目一手拿钱,另一只手挥了挥,连验都没验,直接把盐车队伍放了过去。
这般明目张胆地勒索商人,古平原心中不忿,但是知道不能惹事,跟着盐车队走到了镇子里面,立住脚站在街边,心下一片茫然,不知从何处着手寻找弟弟。
街边有一处饭馆。三河镇靠近巢湖,巴掌大的巨蚌、儿臂长的草鱼、各类湖鲜是应有尽有,至于煎炒烹炸的各式菜样则更加的出奇,全是事先做好摆在店口,客人进店伸手一指,回锅热过片刻不到便端上桌。
古平原是个事事肯用心的人,虽然忧心忡忡,但也有所感悟,认为饭馆将做好的菜摆出来,色香味俱全,比起挂幌子吆喝菜名更能吸引食客,是个值得记取的好办法。
他奔波了一晚上,水米还没打牙,此刻也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寻思着进了饭馆,一面吃喝,一面向跑堂的打听点消息。
他挑了临街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两个小炒。跑堂的十分巴结,送上一小壶酒,说是本店新酿的果子酒请客官尝尝鲜。
古平原自知一夜未睡精神不济,不敢沾酒。问那跑堂的伙计,太平军抓来的俘虏都关在什么地方?跑堂的也是瞠目不知以对,想了半晌才道:“大概是在他们的军营里吧。”
古平原听了哭笑不得,这答了等于没答,俗话说“人过一万,无边无沿”,现在有10万之众驻扎在镇上,那军营的规模可想而知,这要如何去找?
想不出头绪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匆匆扒了个七分饱,出了店,牵上马,沿着街往北走。三河镇上有条“一人巷”,奇窄无比,不容二人错肩,却是通往镇中心的一条近路。古平原经人指点,走了这条窄巷,刚从巷口穿出来走到一条大道上,就听不远处鸣锣开道。
“肃静……回避……”几面大锣“咣咣”响着,前面的导子上写“英王府”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后面是一辆8人抬的大轿子,走得不快不慢,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面前。
古平原眼睛一亮,来的莫非是英王陈玉成,他几乎是立时就动了当街叩阍的念头,想要不顾一切拦轿喊冤。
但古平原不是毛头小子,做事情总以稳重为先,因此先就向一旁的老者打听:“老人家,请问前面这顶轿子里坐的可是英王陈玉成?”
“嗯,不是,不是。”老者摆摆手,“英王陛下巡城我也见过几次,从来都是骑马,从没坐过轿子啊。”
“那……这打着‘英王府’的牌子,会是谁呢?”古平原不解地问道。
“这老朽可就不知了。”
他不知有人知,旁边一个市侩模样的中年人,就是俗称的“无不知”,什么事儿都愿意显摆自己多知多懂,接口道:“这你都不知道?那轿子里是英王新娶的王妃,也姓陈。”
“对!”在他旁边也有一个知道的人,低声道:“听说这陈王妃美貌无比,我听那些从天京过来的老长毛说,就连太平天国出了名的美人洪宣娇,还有天王府里的女官陆鸾凤都被她比下去了!”
“啧,啧。”一干围听的人欣羡的自然是陈玉成的艳福,古平原却大失所望,来人对他而言并无用处,只待轿子过去他还要向前赶路。
没想到的是,就在轿子经过身旁时,地面不平,前面的轿夫腿一软险些摔倒,轿子一歪,里面的人伸手一扶,将轿窗的纱帘扯起一半。古平原正好注目轿子,视线一落在轿中人的脸上,便是大吃一惊,脱口叫道:“依梅?”
他这一声喊得可不小,至少小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周遭的人顿时一片嘈杂,轿夫、护轿的长毛兵也都俱是一愣。
轿子里的人当然也听到了这一声,抬眼一瞧,顿时呆了。这轿中的‘陈王妃’正是被乱兵掠走,失踪半年多的白依梅。她与古平原虽是五六年没见,然而分别的时候都已是成人,加之互有情意,相貌深印心中,此时乍见彼此一望就都认了出来。
两个人对望着这么一发呆,街上的百姓可就纷纷聚了过来。伴在轿旁的几个下人中,有个仆妇比较聪明,看出王妃是遇到了熟人,可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媳妇也不能当街与男子攀谈,更何况是王妃了,这要是当街相认,传了出去岂不是笑话,英王怪罪下来,跟着的下人也都有不是。
于是这仆妇急走两步,在轿窗前与王妃低语两句,随即放下纱帘,高声道:“起轿,回府!”
轿夫听了依言而行,古平原一急想要追上去,仆妇来到他身边,用低低的声音道:“这位少爷怎么称呼?”
“我姓……”古平原突然想到方才听人说,这王妃姓“陈”,虽不知白依梅为何要撒谎,但自己冒冒失失地这一答,也许就要给她带来麻烦,因而沉吟不语。
仆妇见状也不再问,只道:“王妃请您到府中叙话,请随我来。”说着前头带路。
古平原跟着她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宅院的角门,这便是“英王府”了。真正的英王府在天京,这里不过是陈玉成指挥军务的暂住之所,宅院不大,前后不过三进,但防着清兵派刺客,关防却极是森严,只是有那仆妇领着却无碍,从角门而入,穿过一个小花厅,来到后堂的偏屋。
屋内只有个侍候的丫鬟,给古平原奉上一杯香茶,便掩上门不言声退了出去。古平原只得按捺下焦躁的心来静等,不多时门枢一动,一人走了进来。
古平原抬头一看,来人正是白依梅,就见她穿着一件金丝银线、圆领宽袖的凤袍,头戴珠钗,身佩美玉,面上虽带泪痕,却难掩俏丽的容颜。
两人这一见面,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要问的事情也太多了,反而都有不知从何谈起的感觉。
过了半晌,古平原才开口道:“你、还好吗?”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问,白依梅也过了许久才垂下眼帘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好,也许不好,但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答了这一句,她也跟着问道:“我爹爹他、他……”
古平原知道她是怕听到噩耗,事情不敢全都吐露,只拣着好的答道:“不要紧,老师的刀伤已然无妨,我是在兵乱后不久便回到了村中,为老师延医治病,总算是保住了老人家的一条命。”
白依梅眼圈一红,珠泪盈盈而下,对古平原下拜道:“多谢你了,我此生恐怕已难在爹爹面前尽孝,只求你为我照顾爹爹。”
古平原也不能伸手去扶,只得闪身避开,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也不明白,相隔不远,你为何不回家中看看?”
他情急责备,白依梅却颇有不知如何回答之苦,想了想婉转道:“我被乱兵劫走,纵然无事,难道能再回村中吗?”
古平原心中如电光石火地一闪,“名节”二字在心头划过,登时明白了白依梅的苦处。她说的没错,即使她没被兵匪所污,村中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一旦回去,便成了人人背后所指的失贞女子,今后别说嫁人过日子,就是出门打个水,也要趁天黑才行。退一步说,就算白依梅不怕旁人议论,也要顾及老父一生的清白声誉,所以她宁肯不回乡,宁肯让人以为她死在乱军中,至少能保全家里的名声。
但问题是白依梅到底遭遇了什么?到底有没有被人玷污?又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陈玉成的王妃?这些事古平原都想知道,却都问不出口。
白依梅见他如同骨鲠在喉,知道他想问什么,幽幽地叹了口气:“我那日为了救爹爹,为苗沛霖的兵劫了去,他们败走后,把我带到一处山野中,想要……”
古平原听得心中一痛,打断她:“你不必说。”
白依梅摇摇头:“不,别人且不论,至少我想让你知道我的遭遇。他们没有得逞,是王爷带着军队经过,正好把我救了。当时他急着带队伍撤离,也不能分出人手送我回家,我便跟着他到了三河镇。后来我想一想,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便在这儿住了下来,好在王爷一向都很照顾我。我栖身太平军中,若是被官府知道了会祸及爹爹,甚至连累到你们家,所以就报了假名。”
古平原恍然大悟,喃喃道:“陈物必古、古物必陈……我明白了。”
白依梅站的时间长了,一双莲足有些弱不着力,在圆凳上坐下,语气带着些伤感,却又努力使声音平静:“过了几个月,王爷派人来向我提亲。我想,我要么是死,不死就要找个人托付终身。他救过我,没让我被那群歹人侮辱,而且始终待我以礼,我嫁给他,也算是报了他的恩情。”
古平原默默地听着,心里如同几把刀同时在戳,他知道白依梅心头之痛也许比他更深。这真是天意弄人,倘若古平原早回十几日,两人的结局便不会如此。
“我也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你是被官府放了吗?”白依梅关切地问。
古平原在此自然无需隐瞒什么,当下源源本本把自己这一年多的经历说了,只听得白依梅脸色煞白,半晌才开口道:“你真是拣了条命回来的,既然是逃人身份,那么今后一切可要当心。”
古平原见她此时此刻对自己依旧如此关心,一时心神激荡,趋前一步握住白依梅的柔荑,冲口而出:“我带你走,我们两家搬到别处去,搬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就什么也不必怕了。”
白依梅万没料到他会如此,一怔之后连忙把手挣出,背转身子。
古平原急了,从怀中拿出那根白玉簪子,将手平平摊开,激动地说:“这枚簪子。我在关外生了重病,大夫说要用人参,可我一个流犯哪里来的钱,朋友要我把簪子当了,我死都不肯,后来人家告诉我,说是想趁我昏迷时偷偷当了簪子换药,可是我的手攥得紧紧的,谁都掰不开,要拿那枚簪子,除非掰断了我的手指。”
“为了这簪子,我曾经差点被人打死,也没把它弄丢了,我不止一次想过,就算我真的死在关外,能带着你的信物入棺材,也没什么遗憾了。”古平原说着,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求求你别说了。”白依梅的身子颤抖着,她要用最大的忍耐才能让自己别转过身扑到古平原的怀里,“你别忘了,我已经嫁人了,更何况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真的不能!”
是不能,而非不想!古平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心中真正要说的话,痛心之下,倒退两步,将那枚玉簪放在桌上,双手支着桌子颓然不语。
“依梅,我可以进来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白依梅一惊,看着古平原询问的眼神,轻声道:“是王爷。”
陈玉成!古平原早就听过这个人的大名,太平军中的第一勇将,无论旗营还是绿营,见了英王陈玉成的旗号都是望风而逃。
白依梅一时不知所措,古平原略一思索,上前打开了房门,他不卑不亢地站着,望着面前的这个人。
门口站着一个英气勃发的将军,个头不高但是劲气内敛,双目如虎,两眼下各有一块伤疤,这便是清军蔑称“四眼狗”的来历。
白依梅见丈夫和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就这么面对着面,彼此的目光谁也不让谁,真怕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真要是动了手,古平原自然不是陈玉成的对手,“若是王爷杀了他,那今天也就是我的死期。”白依梅暗暗打定了主意。
“这儿是本王的王府,你敢挡在门前不让本王进去?”陈玉成冷冷道。
“她是我要娶的女人,你敢拦着不让她走?”古平原针锋相对并不示弱。
“他没拦过我,我说过了,是我自己不能再回去!”白依梅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再次涔涔落下,有辛酸、有委屈,更有一种恨不得把满天神佛都一把揪过来问个清楚明白的郁怒。
“你听到了,即便是成亲那一夜,本王也依旧问过她,是她说要永远留在王府里做我的妻子。难道你以为我陈玉成是个趁人之危的人,哼!”说到这儿,陈玉成的声音里才带了一丝怒气。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惟其如此心里才像刀割一样疼,方才的气势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手紧紧握住门框,眼神不再与陈玉成相对。
“事情我都知道了。”古平原虽然顺利进了王府,但是早有人去报给陈玉成,说王妃私下见了一个男人。陈玉成与白依梅相识半年,虽然不见她说起,但隐约感到她有惦念的人,而且预感到就是今天这个男人。陈玉成遇事从不回避,也不耐烦儿女情长,当下就赶过来要把事情干干脆脆地了结。
“我也想知道当日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若不是真心话,现在便随他去吧,我绝不阻拦。”陈玉成看向白依梅,语气和缓下来。
古平原也看向白依梅,从那殷切的眼神便可以看得出他心里盼着那一声:“我随你去。”
然而他到底是失望了,白依梅迟怔了片刻,闭上眼决绝地摇着头。
“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怎可以说这样的话。”
古平原在心里叫着:“那么当初的海誓山盟呢,如今就真的可以一笔抹去?”
但是他终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白依梅,看着她眼中那一抹锥心刺骨的痛楚,他感到自己与白依梅之间的那根线已经断了,这种感觉化作绝望就像关外的北风一样将寒意带入他的心里。
陈玉成自然也看得出他与她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却毫不在意地豪爽一笑,对着白依梅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那么这位古朋友远来是客,是依梅的客人,也就是我王府的座上贵宾,我还要去料理军务,就请依梅来招呼你吧。”说完冲着古平原点点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出现了一阵难言的沉默,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望着。过了好一会儿,白依梅紧紧咬着下唇,深深叹了口气:“他信任我,我更不能对不起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呢,这般造化弄人。你回村子后,千万别告诉爹爹我的事,他老人家一辈子忠君爱国,若是知道我嫁了叛逆,只怕要活活气死。”
这一点古平原也想到了,微微点点头。
“对了。”白依梅道,“你好端端跑到三河镇上做什么?莫非是打听到了我的消息特意来此?”
一句话提醒了古平原,他心中暗骂自己糊涂:“并非如此,我是误打误撞遇到了你。这一次来三河镇,的确是有急事,我弟弟被太平军抓了,只怕要砍头!”
“啊!”白依梅听了也是吃惊非小,待到古平原将详细情形一说,不由得秀眉紧锁。
她想了好一会儿,仿佛是打定了主意,先是对着门外吩咐道:“翠儿,去看看把守王府的卒长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丫鬟答应一声去了,白依梅这才说:“平文的事情我一定要管,但不知他现在情形如何,这样吧,你先到后门去等,若是事情顺利,我再请你进来。”
古平原听了点点头,两人恋恋不舍地对望一眼,依旧是那个仆妇引着他出了西角门,来到转角处,叮嘱道:“这位少爷,您不要随意走动,若是有消息,王妃定会派我来找您。”
这一等,时间可不短。从正晌午时等起,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申时末,眼看太阳快落山了,还没有消息。
古平原性子已经是年轻人中沉稳一路的了,可也等得焦急万分,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转圈。正没奈何处,忽听有人喊了一句:“大哥!”
古平原一抬头,心中大喜,就见弟弟和那个伙计正冲着自己走来。
“大哥。”走到近前,古平文又叫一声,古平原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吧,可受了伤?”
“没有,没有。”古平文鼻子一酸,哭了出来,“我、我……”
“回去再说吧。”古平原知道弟弟心里难过,原本想好好说他一顿,此时却又不忍了。
“幸好遇上了依梅姐,不然……”
“咳咳……你拿上银子去雇辆马车,不然没有脚力,你们两个怎么回去?”古平原立刻岔开话,借故叫那伙计去办事,等他走远了这才皱着眉道:“平文,不是我说你,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做事情不懂得三思而行,卖辫子的事情就算了,白依梅的事情难道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吗?”
古平文被大哥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本来还哭着,这下子连眼泪都不敢落了。
“要是我猜得不错,是她以王妃之尊,私自放了你们吧?”
“是,那伙计没见到依梅姐,她只请我一个人进了内堂,说了会儿话,就让人把我们从角门放出来了。”
古平原摇摇头:“不行,她担的干系太大了,我进去再找她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大哥,你进不去王府了。依梅姐说了,她不再见你,只要我们快走。其余的事情她能解决。她还说王爷断不至于为了个商人会为难她。对了,这是依梅姐要我交给你的东西。”说着古平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香囊。
古平原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正是方才自己遗落在王府的玉簪。
这玉簪是当初他赴省城乡试时为白依梅买的,也是他省吃俭用为心上人买过的最贵重的礼物。他还清楚地记得白依梅接过簪子时,脸上又惊又喜复又娇羞无限的神情,就是那一天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中进士点翰林,风风光光地回乡来迎娶她。
然而,这一切都已如镜花水月不可得,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王府一道高墙,将二人隔在两个世界,秋水伊人,今生能否再见一面都是未知。
古平原手捧着簪子,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拳头越握越紧,忽然听古平文一声惊呼,古平原惊醒过来,这才发觉玉簪竟然被自己一掰两断,尖利的碴口刺伤手掌,鲜血一滴滴流在地上。
“大哥!”古平文见状惊道。
“她还有什么话没有?”古平原闭着眼,强忍着心中的痛苦问道。
“依梅姐要我对你说,世上的好女子多的是,请你忘了她,这玉簪将来送给你的新婚妻子,就算是她给新人的贺礼。”
古平原木然地点点头,见远处那伙计已经雇好了马车在等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带上古平文离开了三河镇。
一路上,古平原一直都没有说话,古平文也不敢开口,三人只是闷头赶路。回到潜口镇,为防侯二爷再使坏,古平原让两个伙计将店里的排板上了,暂时关店。他与弟弟二人则要回古家村一趟,当初情急之下撒的谎实在不高明,只怕古母担心,二人都是孝子,所以一安排好店里的事情就急匆匆往古家村赶。
只剩兄弟二人,古平原便有话要说了,此刻他已将心情平伏下来,考虑了一会儿,说:“无论如何,今后不要再和长毛做生意。”
古平文红着脸低头答应。古平原看看他,放缓了语气:“二弟,只怕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长毛是叛逆乱党不假,但如果势大,我们私下里与他们做些生意倒是不妨,一则赚钱,二则放些交情在里面,万一将来长毛占了徽州,我们也能提早趟条路子。”
古平文没想到大哥如此说,一愕道:“那大哥又为何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长毛做生意?”
“因为长毛快完了。”古平原很肯定地说,“我原本就听说洪秀全在天京几年都不上朝,平日都在后宫淫乐,而且大肆封王,一个太平天国,刚建了十年,连半壁江山都算不上,就有几百个王爷在作威作福。又搞什么男营女营,当官的几十个老婆,寻常夫妇私自见一面就要砍头,搞得天怒人怨。这一次到了三河镇,发觉他们的士兵也已经腐朽了,敲诈勒索、饮酒作乐,这些都是亡国之象。你再看看清军那边,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都是不世出的人才,锻炼湘勇、淮勇,早晚要打垮长毛。”
古平文怔怔地在一旁听着,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古平原接着说道:“我们经商做生意,银货一进一出固然重要,但还要看清楚什么人能打交道,什么人不能打交道。比如长毛,就快要完了,你却偏偏和他们做生意,等将来官军搜出长毛的账册,按图索骥找上门来,那场祸事就不得了。”
古平文这才茅塞顿开,佩服地说:“大哥,你真是了不起,镇上的买卖家都是有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谁会想到看今后的事情呢。”
“能看过去的商人,只能亦步亦趋地随着别人做生意。看清了眼前大势的商人,就能顺水推舟掌握自己的生意。若是能先人一步,看明白将来的局势,那么便可以做真正的大生意了。”
“那大哥你呢?”古平文来了兴致,笑问道。
古平原却没笑,低声道:“平文,你知道吗,真正的大生意有时候甚至可以左右一国的兴衰,如果我有机会做这样的大生意,那就好了。”说着他回过头,明知看不到却还是向着三河镇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这句话古平文却听不懂,刚想问,忽听前面有人在喊:“大哥!二哥!”
二人都是一愣,这才发觉原来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古家村的村口。
叫他们的正是小妹古雨婷,看样子她在村口等了有一阵子了,脸上的神情急切无比,话却说得飞快:“你们去哪儿了,急死我了,托人去镇上找,你们也不在,急得我没办法,只好一趟趟地跑到村口望。”
古平原连马都顾不得下,急急打断小妹的话,问道:“怎么了?”
“还用问,出大事了!”
古平原身子一震,小妹不待他追问已经接着道:“你前脚刚走,老师身子就不好,郎中已经来了好几趟了,说是只怕不中用了。”
古雨婷话音一落,就见大哥抬手就是一鞭,催着枣红马冲进了村子。
“青瓦白底马头墙”的徽州村落里都是又窄又长的石板路,骑马缓缓而行倒是不妨,像古平原这般纵马狂奔,只怕自村子建成以来还没有过,就见村中行人纷纷惊慌失措地躲避着,一时间大人叫孩子哭,倒像是村里来了抢匪一样。
古平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耳朵里只响着妹妹那句“只怕不中用了”,心里急得一刻刻的,来到家门口,一甩缰绳翻身下马,迈过门槛时忘了抬腿,一跟头摔在地上,只觉腿上的旧伤钻心般疼,却也顾不上,爬起来几步就冲到老师住的堂屋外。
郎中恰好从屋里一掀门帘走出来,看见古平原浑身尘土急惶惶地跑了进来,忙对他摆了摆手,古平原会意,近前低声问道:“请问,我老师的病……”
“唉!”郎中叹口气,“他已是油尽灯枯,要不是你一向用大补之药为他调养,只怕也保不到今日。”
古平原心往下沉,怔怔地望着郎中不言声。郎中又道:“病人看起来身子挺好,神智也恢复了许多,但只怕是回光返照,要我说,预备后事吧,问问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其余的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屋内干净整洁,药香扑鼻,也难为古平原这半年来悉心照料,白老师人虽痴痴,生活起居却是一如往日,半点罪都没遭。古平原悄悄来到老师床前,望着瘦骨嶙峋的老人,眼眶立时一湿。他见老师缓缓张开双目,忙转身拭泪,强作笑颜道:“老师,我回来了。今日看起来身子好多了。”
“是吗。”白老师微微一笑,“你不用哄我,我心里明白着呢,我是不中用了。”
“老师……”
白老师摆摆手:“唉,我这么大岁数了,生死早不放在心上,可惜啊,我最好的学生回来了,我的女儿却丢了。”他一闭目,两滴眼泪从眼角滚落。
古平原一路回来就在想这件事,话是早已编好的,立时道:“老师,大喜事,依梅已经找到了!”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但愿这件喜事能让老师的病有些转机。
“找到了?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啊。”白老师显见得是不信。
“依梅刚出村口不远就被官军救了,只是忙着剿匪,来不及送她回来,就把她一起带着。您在休宁不是有一户亲戚嘛。”
“对,是我的老妹妹住在那儿。”
“那就是了,官军一口气追到休宁县,依梅见离姑母不远,就投了过去,这兵凶战危的,人家也不敢送她回来,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好在彼此至亲无碍,这不,我刚去了一趟休宁,见了依梅,等过几日地方上太平了就把她接回来。”
这一番谎话其实有不少漏洞,但白老师神明已衰,再加上乍闻喜讯心神一乱,半点也没听出其中的毛病,倒是喜得不能自抑,不住地望天祷告:“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
古平原心中难过,口上还要说道:“老师您放心吧,依梅她一切都好。”
“放心、放心。”白老师老泪纵横,“平原啊,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吧。我怕是看不到你和依梅成亲了,你去把她接回来,我要亲口对她说,将她许配给你,这样我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古平原听了这话,心里又苦又涩,像是生咽了一只黄连。可是不敢被老师看出来,连声答应着出了屋。
“大哥,这可怎么办呢?”古平文在窗外全都听见了。
“唉!”古平原虽然多谋善断,奈何此刻心乱如麻,也是没了主意。
古平原一时一刻也忘不了白依梅,他自流放以来,原本是已对白依梅不做婚姻之想了,只盼着她嫁个好人家也就是了。但这一次见了面,不仅担心她跟着陈玉成将来会有祸事,而且那一份早已封存的情意不知不觉中竟如春潮涌动般难以遏抑,整日里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白依梅的倩影。
入夜后,古平原在房中静对孤灯,面前的桌上放着那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他呆呆地看着,脑海里又浮现出白依梅的身影,两人相隔不远,却是相思难相见,古平原只觉得这份痛苦比起远戍关外做苦役还要难熬。
就在此时,身后的房门一响,风吹灯晃,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古平原回过头,见是自己的母亲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古母一眼就看见那簪子,叹了口气坐下来。古平原给母亲倒了杯水,自己也坐下。
古母半天没开口,开口时声音低沉:“依梅的事情,你弟弟都告诉我了,这孩子真是命苦,5岁上死了娘,现在爹又眼看不中用了,自己还流落到叛逆军中,这遭的是哪门子的罪啊。”
“都怪老天爷不开眼。”古平原跟着说了一句。
“胡说。”古母呵斥道,“老天爷也胡乱说得?看不打嘴。”
古平原知道母亲信佛,一向对毁僧谤道的言语不满,便不再说。
古母接着道:“他们都以为你只是忧心老师的病,我却早就看出来了,你还在想着依梅对吗?”
古平原垂头不语。
“听我说,你和她就是俗话说的有缘无分,现在她已经嫁了人,你再怎么想都没有用。要说我也心疼这孩子,一直把她当女儿看,可是弄成现在这样子,谁都没法子啊。”
古平原不知怎么犟劲上来了,抗声说了句:“可我已答应老师……”
“不要说了!”古母生气道,“恩师病重,那是你安慰老人家的权宜之计,莫非能当真?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那长毛王爷把依梅休回来了,你还要娶她不成!”
“怎么不行?”
古母气得一拍桌子:“当然不行!你是长兄,是这家的顶梁柱,岂可娶再醮之妇!族里的人会怎么议论你,议论你的弟弟妹妹,难道说你连家门的脸面都不要了吗!再说,她嫁给了长毛,就是附逆,你若娶了她,会给我古家一门带来多大的祸患,你想过没有?”
“我……”古平原一时语塞。
古母摇了摇头,叹口气放缓语气道:“其实这些都谈不上,依梅也不可能回来,所以你想了也是白想,白白伤了身子。”
古平原心乱如麻,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古母想了想,手一伸将一个荷包拿了出来,从里面取出一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
“前几日玉婷给你洗衣,在口袋里发现了这个,便拿来给我看。这是女人家的物件,你从哪里得来的?”
发现这扳指后,古母一直没言声。她原本怕大儿子在外面惹上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后来白依梅的事情一出,她又担心儿子忘不了依梅,倒不如把这扳指的事情弄弄清楚,如果真是好姻缘倒不妨结下,以免古平原因为相思一时冲动闯出什么祸事来。
古平原自然不知道母亲的心事,乍一见常玉儿的翡翠扳指,他一愣。脑海里浮现出常玉儿的笑容,慢慢又与白依梅的倩影重合在一起,直至一片模糊。
“这……这……”古平原一向口齿不差,难得有张口结舌的时候。
古母见他为难,倒也心里不忍,这个家从几乎破家到日子重又红火,都是大儿子的功劳。他日夜操劳,古母都看在眼里,也真是心疼,不愿给他心里添乱,但是娶长房媳妇是家中的大事,甚至一个家族的兴旺与此都有极大的关系,古母不能不狠下心。
见母亲不肯放过,古平原只得把常玉儿的事儿简短截说讲述了一遍。他可不敢说自己私逃入关,只得说是在被赦回家的路上大病一场,幸亏被常四老爹救了,才有了此后的种种遭遇。
“哎呀。”古母听后心里又惊又喜,“这个姓常的女孩子性子良善,而且带着一股儿刚劲,既贤且能,要是能娶进门可真不错,必是个又孝顺又能持家的儿媳妇。”
这样想着,她把翡翠扳指放在古平原面前,顺手拿走了白玉簪,不等古平原说话,她已站起身,走到门边,回头不容反驳地说了句:“总之,你想与依梅重续前缘,我是绝不同意,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宁可收她作干女儿。”
留下这句话,古母回了房,古平原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三斧头劈的是心神大乱,几乎整夜没睡。
“你……”白依梅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古平原,见他一脸疲惫,不明白为何短短三日竟去而复返。
古平原面带戚色,声音喑哑,“老师……快不行了。”
“啊,什么!”白依梅心头一颤,“你上次不是还说……”
“我那时是骗你的,怕你担心而已。你再不回去,怕见不上老师最后一面了。”古平原说着伸手要去拉白依梅。
白依梅忽然警觉地退后一步:“你是不是想骗我跟你回去?”
古平原一愕,随即负气道:“你不相信我?我不会用老师的性命来骗你,那岂不成了畜生!”他点点头,“好,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古平原若说的是假话,让我乱箭穿心……”
“别……”白依梅情急中上前捂住古平原的嘴,古平原心情激荡不已,顺势把她拥在怀里,白依梅挣了几下,怎奈古平原的双臂牢牢地搂定了她,滴滴泪水落在她的额头发际。白依梅心头一酸,便不再动,任古平原抱着自己。
“我回家去,不能不先和王爷说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白依梅轻轻挣开古平原的怀抱。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房中静静的,屋外的华庭也是静静的,原本应该在此的丫鬟和仆妇此时踪影皆无。房中的曜石圆桌上放着一张素笺,笺上粗疏却又不拘一格的字迹正是陈玉成所留。
“既然未忘,何必强留,心若不在,人何必在。珍重!”
白依梅持笺木然立了许久,手一松,那笺悠悠飘落于地。
白依梅不会骑马,为了尽快赶回古家村,只得与古平原共乘一匹枣红马,守城的长毛士兵见“陈王妃”与一个陌生男子骑在一匹马上出城,吃惊之下噤得连问都没敢问一声。
古平原一手执缰,另一只手轻轻环在白依梅的腰间,两人几乎是身贴着身,彼此之间几无间隙。一开始没有人言语,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好久以后,白依梅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本来打算等你一辈子的,一辈子不嫁人,就在古家村等你,可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再也回不去……”
“我知道,我懂,我都懂……”
“将来我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不能再对不起他。”白依梅虽然语气平缓,却像是在发着誓。
古平原什么都没说,他仿佛听见自己在心底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环在白依梅腰间的那只胳膊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白依梅的忽然出现带给古家的既有惊喜又有担忧,白家父女劫后重逢伤心落泪,古家人都陪着掉眼泪,古平文、古雨婷都只是高兴依梅姐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古母脸上却深有忧色。
“有没有人看见她进村?”古母问古平原。
“我特意挑的时辰,进村时已经定更了,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那就好,这几日你们出门都要小心在意,谁也不许把依梅这孩子回来的消息走漏出去。”古母吩咐着。
“为什么呀?”古雨婷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想不懂这好事为何要瞒着村里人。
古母把脸一沉,“别问了,照做就是。”
“还有。”她看了一眼大儿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些日子就让依梅住到我屋里吧。”
“我还想和依梅姐一起睡呢。”又是口快的古雨婷。
“住嘴!”古母发火了,她既害怕“陈王妃”的事儿被官府知道,同时也担心儿子古平原与白依梅之间旧情复燃。
古平原知道母亲的用意,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女儿的回来仿佛是福星高照,意外地冲走了白老师身上的灾星,本来已是回光返照的人,身子骨竟是一天好似一天。到了第5天头上,居然能自己坐起来喝上一碗红枣小米粥,把古平原和白依梅高兴得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吃罢早饭,白老师让女儿把古平原和他的母亲都请到屋中,卯足了精神有一番话要说。
“古大嫂,你我两家相识已然有十多年了。令郎古平原是我的得意高足,可以说我把一辈子的本事都交给了这个门生,我虽然没有儿子,可是有这么一个徒弟能传我的衣钵,实在是死而无憾。”
一句话说得屋中的几个人眼圈都红了。
“爹,您身子正好着呢,别说不吉利的话。”白依梅劝道。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天好日子。”白老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前些日子我以为自己不行了,便把依梅托付给平原,蒙他不弃,愿意和我白家结这门亲。可那毕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如今我身子好点了,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想问问古大嫂的意思,愿不愿意我这个女儿给你做儿媳妇?”
屋里三个人听完这句话立时都傻了眼。这可怎么回答!说同意,难不成真的办亲事,古母是一百二十个不能答应。说不同意,理由呢?古母是看着白依梅长大的,两个人好得像亲母女一样,凭什么不愿意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说真话?把实情一说,白老师就能当场气死,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啊。
只短短一会儿的凝滞无言,就让白老师看出气氛不对,他疑惑地望望古平原,又看看古母,“难道说古大嫂不愿意……”
“不,老师,我愿意,我娘也愿意。”古平原忽然不顾一切地开口说道。
“平原!”古母厉声制止着。
白依梅在一旁脸涨得通红,悄悄扯了扯白老师的袖子,低声说,“爹,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这、这……”白老师看出事情不对,一急之下大咳起来,古平原和白依梅赶紧过去,一边一个帮他捶背抹胸,彼此间眼神一对,都是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忽然就听院门被人大力一脚“咣”地踹开,好像有一伙儿人闯了进来。
几个人闻声都是一愣,古平原和母亲赶紧出屋,一看就是大吃一惊。
就见七八个捕快腰里挎着刀,横眉立目地站在院中,手里各拿铁锁链。
“谁是古平原?”
古平原心里一沉,莫非抓自己的人从山西撵到了安徽,可是自己在山西除了对常家人之外,跟谁都没说过老家的住处,难道说常家人又出事儿了?
事到临头,怕也无用。他走前一步拱了拱手:“在下就是古平原,敢问几位衙差大哥,找我什么事?”
“嘿嘿。”捕快头冷笑一声,不由分说“哗啦”抖开铁链把古平原套上,然后才说:“不止是你,还有个叫白依梅的在什么地方?”
白依梅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知道此去绝无善果,一横心走到屋中央,对着床上的爹爹跪下,重重磕下3个头,额头已是红肿一片。
“依梅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到底怎么了!”突遇大变,白老师急得心里像火烧一样,张皇地看着女儿。
白依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起身含泪望了一眼病骨支离的老父亲,黯然走出了屋,站在房檐下对着那帮差役道:“我是白依梅。”
“不是!”古平原大声叫了起来,“她不是白依梅,白依梅不在这儿!”原来这帮差役是来抓“陈王妃”,古平原心里一阵惊恐,白依梅被朝廷抓到那必定是有死无生。
“你说不是,那找个人来认认就知道了。”捕快头向院外喊了一声,“侯二爷,劳烦您给指认一下。”
古平原瞪大了眼,看着侯二爷一步三摇从外面走进来,他先得意地看了看被铁链锁着的古平原,然后抬眼只看了一眼白依梅便对捕快头道:“就是这淫贱材儿没错!”
“姓侯的!”古平原狂吼一声。
“姓古的,你不是不服气吗?告诉你,我早派人盯着你家呢,你往三河镇跑了几次我都知道。你不是不给我茶叶吗?没关系啊,等你古家的茶田因为逆产之罪被发派官卖时,我干脆连田一起买下来,岂不是更好。哈哈哈……”侯二爷看着古平原眼里的怒火,得意大笑起来。
“原来你就是‘陈王妃’,果然是个美人儿,难怪陈玉成这个大长毛会娶了你。哼,一个是发匪匪首的家眷,一个窝藏匪首家眷,全都押走!”随着捕快头一声令下,差人把白依梅也用绳子绑上,将两个人推搡着带了出去。古母惊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自己的儿子才刚回来半年就又被官府抓走了,而且这一次的罪名比上次还重。她撵了两步,还没出院门,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便人事不知了。
此时正是上田干活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往田里走,古平原与白依梅这一被带出来,顿时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人们纷纷从东西南北聚拢过来,当然谁也不敢阻差办案,但都是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白依梅怎么失踪半年忽然回到了村里,又为什么与古平原一道被抓了起来。
等到了村口,围观的人更多了,很多人从茶田赶回来看,古雨婷也闻讯从茶田跑了回来,一见大哥和白依梅被抓,吓得魂都飞了,扑过来哭着问:“大哥,这怎么回事儿啊,为什么抓你?”
“快找人去镇上把二弟叫回来,把娘和老师照顾好要紧。”古平原此刻能想到的就是这件事了。
忽听村口通往潜口镇的路上,一阵鸣锣开道,一辆蓝呢轿子被两个轿夫飞快地抬了来,后面还跟着一架驮轿。
古平原眼尖,一眼看出驮轿上的人是郝师爷,那么前面这顶轿子里就是乔鹤年了。果然乔鹤年穿着六品官服下了轿,看见古平原被绑,脸色便是一沉,拿出官威问为首的捕快头:“你们是哪儿的差人,怎么到县上拿人却不先知会一声本官,岂不是太没规矩了?”
“回县大老爷,我们是省里臬司衙门的,臬台大人临来时吩咐,这个女人是重犯,一定要直奔古家村,先把人抓到再说,故此没有到县上禀告,请大老爷恕罪。”
乔鹤年听他把掌管一省刑名的臬台大人拿来当挡箭牌,顿时就是一怔。这是侯二爷的计,他知道乔鹤年与古平原之间有交情,所以直接把此事告到了臬台衙门,然后带着人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扑古家村,等到乔鹤年得知风声赶了来,人已经被抓,又是这个罪名,再想回护便难了。
“莫非还要星夜上省?”
“那倒不是,我们来得匆忙,囚车木笼都没带,还要麻烦县里给准备。”
“这都好说。”乔鹤年嘴里应承着,回头看了看郝师爷,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善策为古平原开脱。
“先到县衙再说吧。”郝师爷凑前悄声说道。
也只好如此了,一行人刚要动身,就听从村口一处土坡上传来一声凄厉老迈的声音。
“等一等!”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是个白发苍苍却一身儒雅的老者拄着一根藤杖,站在村口那棵古松前。
“县大老爷,各位差官,老朽有一句话,要当众讲清楚!”白老师拼着全身的力气在喊着,风过喉头欲待要咳,却用藤杖死死抵住心口,憋得满脸通红强自忍耐了下来。
“爹!”
“老师!”
白依梅和古平原同时喊出声。
“私通长毛的人是我!窝藏长毛家眷的人也是我,是我强逼着女儿嫁给了长毛,这不关他们的事,都是我一个人的罪!”白老师一字一顿,毫不迟疑地说。
古平原听得心都碎了,没人比他更了解老师了,一辈子忠君爱国,最后却要自认“私通逆匪”的罪名,还要当众承认把女儿嫁给了长毛匪首,放在平时,老师宁可受凌迟也不会败坏自己一生的名声。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捕快头办的案子多了,可也没想到有人敢把这样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一时倒愣住了。
“都听好了,我再说一遍,这些都是我老头子的罪,与他人无关。”白老师咬着牙说完,把藤杖一甩,瞪着眼睛冲着那棵瘿瘤遍体的大松树猛跑几步,一头撞了上去,就听“咚”一声,树上的松针纷纷落下,白老师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爹!”
“老师!”
“白老师!”
白依梅和古平原悲戚哀痛的喊叫声同时响起。古平原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挣开身边的捕快,踉踉跄跄往老师身边跑去。
村民一向敬重白老师为人正直,热心乡里,更有不少人都听过白老师讲学,算起来也是半个弟子,见他冷不防撞树自绝,村民人人落泪,纷纷围拢了过来。
“老师,老师!”古平原双臂背绑,跪在地上,不住地喊着,过了一会儿白老师慢慢睁开眼,眼睛看向古平原,语气微弱地说,“平原啊,你别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总哭鼻子就没了刚劲儿,就办不成大事了。”
这是古平原年幼入私塾,有一次被同窗嘲笑是个没爹的孩子,他和人家打架,又被扯坏了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心中一时气苦,不由得哭了出来,当时白老师问了经过,便是用这句话来安慰他。此时又说起,古平原真是心如油烹一般的难过,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死了,只要能就救回老师一条命就好。
“我做过县丞,略知刑名,有人出来顶罪,官府就不会难为你们。”白老师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我的心血都在你身上,只要你别忘了我教你的那些道理,老师舍了这条命换得你一条命,便是一万个值得。”
古平原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连连点着头。
白老师已见涣散的眼神从人缝中望出去,看到了不远处跪在地上哭得已经岔了声的白依梅,缓缓闭上眼流出两滴浑浊的泪水,“唉,我可怜的女儿啊,这世道,这世道……”声音渐渐不可闻。
“老师!”古平原一声痛叫,扑在老师身上放声大哭。边上的村民也都抹着眼泪呜呜地哭着,哭声骤然加大了一倍。
乔鹤年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幕惨剧,与捕快头商量着,“既然是有人出来当众认罪,这两个犯人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不必即行收押。”
“县大老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臬台大人让我们来抓人,谁敢双手空空回去,难道不怕吃官法?”捕快头有些不高兴地说。
“请问差官大哥,这臬台大人下的令是怎么说的?”边上的郝师爷问道。
“有人到衙门出首,说是古家村有人窝藏伪英酋的王妃,大人让我们弟兄把这个陈王妃连同窝藏的人一起抓回省城。”
“明白了。”郝师爷熟悉刑名,最会抠这些字眼文章,“王妃就是王妃,那没什么可说的,但是这窝藏逆属的人却不是这个古平原,而是方才撞树而死的那个老头子,这他方才当众都认了,有这么多人证在,岂能再冤枉好人。”
“这……”捕快头也怔住了,觉得郝师爷说得有道理,可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郝师爷不等他想明白,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已经悄悄递了上去,“你我都是衙门中人,‘衙门里面好修行’,救生不救死嘛。这样,让我们县大老爷具个结,这姓古的随传随到如何?”
话说到这份儿上,捕快头不能不买账了,省城里的差人下到各县办案,也要全靠知县配合才行,如今卖个交情,今后必有回报,更何况眼前就有一笔银子好拿。
“行,既然县大老爷肯替人具结,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抓这一个吧。”捕快头指了指已然哭昏在地的白依梅。
“到底走哪条路?”
“我不能告诉你!”
两个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歙县县衙的后堂嗡嗡直响。
“古老弟,你不要火气这么大。”郝师爷在旁紧着劝说,“乔大人为了你这案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一个县令给罪犯作保,这是听都没听过的事儿,大人也做了,你还要怎样?”
“我要他把衙差押送白依梅上省的路线告诉我。”古平原脸红脖子粗,他心里清楚乔鹤年这次够交情了,眼下过分的是自己,可是他更清楚,白依梅一旦被押送到省里大狱,受活罪不说,最后免不了一刀之苦。
“岂有此理!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帮你做杀官劫囚的事儿。平原,我劝你也不要再管了,这个女人救不得!”乔鹤年一脸的不悦。
“救不得也要救!你不是没看见,我老师为了救我都做了什么。”古平原像头被激怒的猛虎,几乎是对乔鹤年嘶吼着,“难道要我看着他的女儿就这么上法场。”
屋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沉默了,白老师为了自己学生所做的事情,任何人看了都不会无动于衷。乔鹤年与古平原相交有年,更是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你不肯说。好,既然如此,你我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古平原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乔鹤年一言不发看着他,直到他走到门旁了,这才忽然对着郝师爷道:“郝夫子,昨日我与你论诗,你说前几日去山中访友,得了一首诗,我想了一夜,方才也和了一首,你且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