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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长久 正文 第27章 再一次的家宴

所属书籍: 但愿人长久

    过完清明节,距老大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

    家里也一个多月没再聚了。

    孩子们呢,该去外地上大学的上大学,该念中学的念中学。那仨最小的,也都被各自接回了各自家,放学安排晚托的晚托,家里请保姆的请保姆。

    头七过去,孙佑平就开了诊所照常接诊。开门的第一天就热热闹闹,也不是来看病的,都是些街里街坊过来坐坐,这个送点亲手做的这个,那个送点亲手蒸的那个,也都不出声安慰,问候几句日常就回了。

    有个街坊同他站街边儿,聊发芽的法桐聊半天。说法桐没梧桐好,梧桐笔直笔直的,不仅开出的一串串紫色花好看,且叶子也够大,夏天能遮好大一片荫。

    孙佑平背着手仰头看法桐,沉默半晌附和,“梧桐好。梧桐的树干够直,伐了还能卖钱。”

    大伯也每天来坐坐,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话,大部分时候或喝会茶或打个盹儿,然后骑着自行车就回了。用他老人家的话,人退休了,就剩在家等阎王请了。也是他老人家的话,说有些孩子在世界上活着,但在父母心里已经死了。他大儿子年轻时叛逆离家,一二十年音讯全无。

    孙母彻底清闲下来了,每天只煮他们老两口的三顿饭,有人喊,就去搓会儿麻将,没人喊,就坐沙发上看电视剧,时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太阳从她身上照一天过去了,照一天过去了。

    孙竟飞早就搬去了新房,那儿离柯宇学校近。柯宇之前是住宿,搬过去后就走读。孙竟飞一面照顾他起居,一面同柯勇拉扯离婚的事儿,那边态度很强硬,坚决要柯宇的抚养权。孙竟飞就没功夫搭理,因为大哥的事家里都没缓过来,不想再节外生枝。

    老二是忙,这两年餐饮没从前好做,不是请网红打卡,就是想着法上什么推荐或点评榜,总之都要用各种炒作来提高名气。规规矩矩实打实地买卖已经不流行了。

    孙竟成则来过几回诊所,但也只是在门口站会儿,碰见大伯聊几句,然后就回了,从不上楼。

    姐妹仨异常默契,谁也没在群里提出过回诊所聚一聚。换句话说,大哥离开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停留在诊所楼上。没人有勇气上去。

    直到那一天,老二开车经过诊所,看见孙佑平站在门口舒展四肢,孙母拿了扫把扫门前的路,他久久地坐在车里,随后在姐妹群里发微信,约晚上出来吃饭。

    孙竟成收到微信时松了口气,二哥不约,他也打算约。总不能把父母扔在那儿不管,他们各自逃回各自的家庭?

    晚上姐妹仨找了处无人的地,沉沉默默、断断续续地聊了三四个钟,随后相互紧紧拥抱,各自回家。

    孙竟成到新区时都凌晨了,周渔早睡了。他隐隐有些兴奋,也不脱衣洗澡,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絮絮叨叨,说周六就回诊所聚餐。

    “好啊。”周渔应声。她觉得早该回去聚了。但因大家状态都不好,回去了也是相互添堵,所以一直没说什么,给他们时间自己想通。

    “喝酒了?”周渔问他。

    “喝了一杯。”

    “去洗吧,明天还得上班呢。”周渔摸摸他脸。

    孙竟成半边脸在她手心蹭蹭,去了卫生间洗漱。

    洗完回来睡不着,他往常极少喝酒,一喝就兴奋。但今晚情况特殊,不喝点酒有些话说不出口。好像年龄越大越矫情,有些话年轻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如今说不出口了。他们姐妹间聊了很多,话题一直围绕着老大,围绕着年迈的父母。他们以为姐妹四个会打打闹闹到长命百岁,不想大哥会在四十四岁的这一年,以这么戏剧性地方式永久告别。

    周渔被他翻来覆去声扰得睡不着,说他,“再翻你就另盖一床被子。”

    “行行行。”孙竟成开灯又拿了一床被子。

    周渔被灯光刺得难受,要他去偏卧睡。

    孙竟成不去,裹得严严实实躺好。周渔懒得理他,裹好继续酝酿睡意。半天孙竟成轻轻翻过身,轻拍着她背,“下回回来太晚我就睡偏卧。”

    周渔有睡眠障碍,稍微一点动静就睡不着。新婚时俩人就半分房状态,一个礼拜里,总要有两三天各睡各的。

    周渔朝他怀里贴了贴,孙竟成掀开被子搂住她,安心地说:“睡吧。”

    “睡不着。”周渔寻着他嘴巴,直奔主题地吻住。

    孙竟成回吻她,反身压住她,从抽屉里摸出套,全情投入地做。

    俩人在半个月前身体就越轨了。那是一个周末,他们去爬山,要怪就怪那天的落日太美,他们情不自禁地就亲吻了,随后孙竟成抱她回了帐篷。

    事后俩人达成默契,心照不宣地没再提离婚的事儿。也没敞开心扉地聊,都这把年纪了,也逐渐活透彻了,有些事不会再像少男少女那样讨个说法或问个明白。

    生活之庞大复杂,之道不清说不明,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吵就是吵,好就是好,没那么多为什么,也不需要解释为什么。倘若事事都要寻个因由,那人与人之间就太累了。

    人最高级和值得推崇的灵性大概就是感受力。它拉近了人与人,国与国,阶级与阶级间最纯粹的情感。我们看见因战乱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的儿童,第一反应是不问缘由地感到难过,没有人会冷静地先去了解战争原因后,而骂这些孩子一句:活该!

    人都是莫名其妙地被出生,莫名其妙地长大,莫名其妙地恋爱,莫名其妙地死去。没有道理可言。

    人上年纪后的最大好处——就是话少,不再追根究底地问那么多问什么。被迫着学会接受,接受生活中的不可抗力,接受生命里的无常。

    俩人酣畅淋漓地做完后,孙竟成喘息着压在她身上不起,周渔安抚性地拍拍他背,什么也没说。他这一个多月有多痛苦,她一清二楚。

    孙竟成猫似的舔舐她脖子,说是咸的。舔着舔着四肢缠绕她,紧抱她,做一些性意识明显的动作攻击她。周渔亲吻他,安抚他,等他情绪缓下来,轻声说:“我明白,我都明白。”

    孙竟成趴在她身上歇了会,随后去洗澡,回来俩人聊着就睡了。睡前孙竟成老惦记着什么事儿,直到浑浑入梦,他才想到要安慰周渔,她父亲离开时她一定很痛苦,哪怕早为时晚矣,他还是想要安慰她。

    想着就入了梦,他看到了那个永远都站在母亲身后的少女,高高的,白白的,落落大方的。只是眉目不清。他早已记不得她少女时的样子,甚至说,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看过。

    隔天周渔被闹钟吵醒,先是在床上舒展四肢,然后慢慢起身床沿静坐十秒,随后去卫生间慌张洗漱。而那个号称风雨无阻都会晨跑的人,则蒙着被子,直抱怨她的闹钟太吵。

    周渔不搭理他,早先还信誓旦旦,说早上送她去学校。

    送个屁!

    她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一个月前提了辆新能源,非常小巧,小到无论多小的车位她都能游刃有余地停进去。重点便宜,才几万块钱。

    孙竟成看不上,说她那是屎壳郎壳。嘴上这么说,可一到他车限号,他都很香地坐进去,恬不知耻地要她送自己去公司。

    等孙竟成再次醒来,床沿静坐了两分钟,然后换衣服晨跑。跑回来拎了兜早餐,吃早餐的空,找到家庭群里,@孙母,说周六回去吃饭,顺便报了他爱吃的菜。

    孙母那边秒回,一个OK的手势。她不太会拼音,经常一个OK就表示收到了。

    因为孙母的秒回,让孙竟成负疚到无以复加。周渔昨晚说得对,他们姐妹都太残忍了,残忍地将父母留在原地,他们却纷纷落荒而逃。

    接着群里孙竟飞报菜、老二报菜、二嫂报菜、周渔也报菜。大哥头像再也没回:“局里忙,你们先吃。”大嫂也再没回:“我随意。下午过去帮忙。”

    大群里回完,他们在姐妹群私聊,孙竟飞@老二,问他跟二嫂商量的怎么样了?昨晚孙竟飞提议让嘉兴和嘉睿继续给妈照顾,毕竟这对妈算个差事儿。因为除了照顾孙子,她闲下来也不知道该干嘛。

    人不知道该干嘛时的状态最耗人。会胡思乱想,会没着没落儿。

    老二只回复:“晚上见面说。”

    孙竟飞性急,问他:“是不是二嫂不情愿?”

    大哥当时的情形孩子们都在场,除了孙毓言和孙嘉睿不太理解死亡的意义,十三岁的孙嘉兴大概都懂了。那晚恰好柯宇回了他爷爷家,不然她会考虑带他去做心理疏导。如果说二嫂不同意,她完全能理解。

    二哥还是那句话,晚上见面说。

    晚上除了孙嘉睿过来,没别的孩子来。孙父孙母也没问,倒是二嫂解释,说嘉兴不小了,为了培养他的独立性,前几天给他办理了住校。

    孙母忙随了句,“孩子大了,住校也不操心。”

    “妈,要不再劳烦您几年帮忙带带嘉睿?我们两口下班晚,家里阿姨也没您带得好。”二哥说着看向孙嘉睿,“嘉睿,你愿意来奶奶这儿吗?”

    “愿意!奶奶煮饭好吃!”孙嘉睿在家闹很久了,嚷着要来奶奶这儿。说要找弟弟玩儿,要找哥哥玩儿。

    孙母忙应下,说带孩子一点不累。

    二嫂斜了眼自作主张的老二,又看看多了层白发的孙母,也没吭声。

    孙嘉睿吃着吃着没了胃口,忘记了爸妈的嘱咐,说想毓言和嘉兴了,也想柯宇哥了。孙竟飞说:“我明天就让柯宇哥去找你玩,今晚他同学约他出去了。”

    餐桌上草草聊了几句,饭后周渔和孙竟飞收拾碗筷洗刷。二嫂拿了抹布擦餐桌。孙母从冰箱拿出几兜吃的让她们各自带回去,都是孩子爱吃的。又拿了两兜装好,让孙竟成姐弟给大嫂送去。顺便看看毓言怎么样了。

    孙嘉睿则因为太无聊,独自下楼趴在诊所的长椅上玩儿,玩半天问孙佑平,“爷爷,死是不是就是没有了,再也看不见了?”

    孙佑平一怔,点头,“是,就是再也看不见了。”

    孙嘉睿好奇,“那大伯看不见以后去哪了?”

    “去……去天上了吧。”

    孙嘉睿不懂,但他知道去天上绝不是好事儿,不然大人们就不会伤心,他忙追问:“那爸爸妈妈会死吗?嘉兴和毓言会死吗?你和奶奶都会死吗?”

    “都会的。”孙佑平缓缓地说:“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多久以后?”

    “大概……等我们老透了,等你长大结婚以后吧。”

    “那我不长大结婚你们是不是就不会死?”孙嘉睿反问。

    “应该吧。”

    孙嘉睿想了想,又问:“那爷爷,等我成为大人,你们是不是老到像喜羊羊里面的村长,有白胡子白眉毛……拿着拐杖的时候也不会死?”

    “应该不会吧。”孙佑平很耐心地说。

    孙嘉睿放了心,他可以继续长大了,他最向往的事情就是成为大人。而这也是他认为最遥远的事情。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很大很厉害的成语——地久天长。老师说是永永远远的意思。

    他好像明白他们不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等他成为大人,等爸爸和爷爷老到成为村长的时候,他们大概才会死吧?想到这儿他慢慢安了心,长大、老去、死——这些都是离他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说实话,大伯的死他不是很伤心,因为他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小叔小姑、嘉兴毓言柯宇……很多很多陪着他的人。但这话他不能说,因为感觉说了会挨打。来之前妈妈就再三叮嘱他,不可以提大伯和毓言。

    突然间他又很迷惑,感觉爷爷在骗他。比如爷爷说人老了才会死,可大伯没老啊?大伯明明比爷爷还年轻呢?他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不能问,因为爷爷此刻的表情让他很难过。他好像明白这是会让大人难过的话,绝不能问。

    成为大人……成为大人……那是不是要经常地伤心和难过?他苦恼地思考着。

    这时门外有小伙伴喊他玩儿,他扎了翅膀似的疯跑出去,苦恼瞬间全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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