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竟成先去了大伯那儿,一直快到中午才回公司。
大伯则在他离开后潦草地吃了饭,骑着自行车来了诊所。他同孙佑平聊了半晌,孙佑平才理明原委,登时脸上有点挂不住,没再吭声。
孙母听了半天上楼,朝着正帮柯宇打包书的孙竟飞撇嘴,“明明你爸比你大伯在民间更有威望,医术更高,他找你大伯问中医传承的事!你说他气人不气人!”
“大伯在医院的人脉更广,也更有权威。”孙竟飞不当回事儿,“你自己也说了,爸只是在民间有威望而已。说难听了,就是个老中医……”
“那是你爸比你大伯更有仁心!”孙母嫌她说话难听,“现在医院看个病又排队又挂号多难啊?再加上些关系户插号……你爸开诊所是为了那些去不起医院,或小病小痛犯不着去大医院的人。”
「您可真会美化。」”孙竟飞服了。
孙母懒得理她,骂他们俩姐弟是一对外撇骨。接着就把洗衣机里的仨书包晾出来,马上要开学了,家里该清静了。忙了会还是心里堵,说她,“不管怎么说,他孙竟成就是不该越过你爸去找你大伯!他啥意思?嫌你爸没人脉没能力帮他?”
“那你打电话骂他。”孙竟飞忙着装书。
“我才不打,我又说不过你们,不讨那没趣儿!”随后越想越心酸,坐在餐椅上难受。
“这点小事犯得着么?”孙竟飞安慰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就跟我大伯有话聊……”
孙母直捣她脑门,压着声说:“这话可别让你爸听见。”
“你爸听见该多伤心啊……你们这些孩子……伤父母心都不知道怎么伤的。”孙母微哽咽。
孙竟飞没再吭声。
“刚你大伯以为你爸知情,上来就说正事儿。你爸听了半天才明白……你是没看你爸有多尴尬……”
“行了行了。”孙竟飞安抚她,“晚会我就说他。”
孙母忙摇手,“随他便吧。不是我小看他……就他那个浪荡劲儿,要跟师学个三五年才能考证,一个星期里头要跟师两三天,哼、看他能坚持几天。”说完就起身收拾厨房。
“妈,你别多想啊。”
说着孩子们一窝蜂回来,打打闹闹地歪在沙发上。孙母看见说他们,才洗的沙发巾,别又弄脏了。等回来厨房继续收拾,抹一把泪,把泡在盆里准备给孙子们炖的骨头捞出来,从冰箱拿出块最好的肉,剁碎,给孙佑平煲爱喝的肉羹汤。
不伺候这帮孙子们!
孙竟飞是一心忙搬家,已经零零碎碎搬了大半。母子俩把两箱书搬后备箱,准备回新房的路上柯宇说要买资料,附近几个书店都没,想去新区看看。
车到新区,停好准备下,孙竟飞一眼就看见柯勇领着那母女俩进了书店。柯宇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被她一把拉住,也就几秒间,心生邪念,她松了手随他下车。
律师曾委婉提议,如果孩子知道真相,对她争取抚养权最有利。天赐良机,她敢笃定,如果柯宇看见他们一家三口的画面,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
她魔怔了似的,朝书店去……可步步如刀尖。
柯宇喊她。
她摸摸脸,发现全是泪。
柯宇问她怎么了?
她听不清,只能慌张擦泪。
柯宇还要问什么,被她猛然间抱住,她望着出来书店的一家三口,说:“妈妈想抱抱你。”
柯宇身体有点僵硬,半天才缓缓抬手也回抱她。一直等车彻底消失,孙竟飞才劫后余生般的松了手,望着他说:“你真瘦。”
“我才不瘦呢。”柯宇有点不自在。自从懂事起,这是第一回同母亲正式拥抱。
孙竟飞要揉他头,被他躲开,“我都长大了。”
孙竟飞一怔,笑道:“比我都高一个头了。”说话间觉得浑身乏力,慢慢地原地蹲下。
柯宇紧张地问:“妈你怎么了?”
“妈妈……”孙竟飞说:“痛经,想喝杯热饮。”
柯宇小跑着去买,孙竟飞静静地蹲在那儿,太魔幻了,她差点就鬼迷心窍。
回去的路上柯宇显话多,说小舅那么聪明,当年肯定上的名校吧?
“他、算不上名校。”孙竟飞打着转向说:“他歪门邪道上最机灵,学习不如你大舅。”
“那我怎么觉得小舅的自信,像是从名校里出来的?”
孙竟飞笑笑,心情放松了不少,“他才艺和交际方面不错,被人捧得呗。”
“哦。我还以为小舅学习最厉害呢。”
“你最喜欢哪个舅舅?”孙竟飞同他闲聊。
“小舅吧,小舅最有意思。”柯宇说:“大舅最厉害,二舅应该最幸福。”
“二舅为什么最幸福?”
“他事业最成功,最有钱。”
“傻小孩。”孙竟飞笑他,“成功是成功,幸福是幸福,不一码事儿。”
“那如果成功不代表幸福,为什么人人都向往清华北大?”
“正是因为把成功和幸福混淆了,所以才「人人向往清华北大」。”孙竟飞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把我给绕晕了。”
“具体我也跟你说不清,以后你就懂了。总之条条大路通罗马。用你大舅的话,人要学会变通,才能东边不亮西边亮。”
“东边不亮西边亮是什么?”
孙竟飞哼唱:“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
“妈,您可真会瞎扯,这是《竹枝词》里的东边日出西边雨。”柯宇无语。
“记岔了。”孙竟飞笑道:“东边不亮西边亮,就是这边这边不成功,那边总会成功……”
母子俩聊着回了诊所,孙竟飞先让他上去,柯宇下车前犹豫着看她,“妈,你不伤心了吧?”
孙竟飞愣住,随后特别窝心地笑笑,“嗯,妈不伤心了。”
等看着他上楼,她独自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所有情绪完全平复了才上去。
经过诊所时她朝孙佑平扬下巴,算是打招呼了。孙佑平就看不惯她这浪荡样儿,如往常般没搭理她。一侧看诊的街坊直羡慕,“你们家这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也一个比一个孝顺。不像我们家那俩,心跑野了,除了逢年过节才回来探亲,往常有个头疼脑热都见不着人……”
楼上孙母在厨房忙,孙竟飞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在厨房忙。她良心发现地系了围裙过去,孙母损她,“哟,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就贫吧。”孙母说:“我就没见过像你们姐弟这么贫的人。”接着又数落孙竟成,依然对中午的事耿耿于怀。
孙母无论数落他们姐弟俩谁,都要稍上另一个。他们姐弟俩也无论谁犯错,总会连累另一个。有时候是指桑骂槐,有时候是别有深意。如此刻——五分钟前还数落孙竟成,五分钟后就夸他最有孝心,夸他给孙佑平买的睡衣结实,夸他买的床品好。总之,所有好赖话到她嘴里,她都能嚼几嚼,翻几翻,最后再给你囫囵个的圆回来。
孙竟飞顺了她意,“您去搓麻将吧,我煮晚饭。”
孙母麻利地解下围裙,回里屋戴上孙竟成两口子买给她的金手镯,心情愉悦地去了牌桌。
孙竟飞觉得好笑,这哪儿是去搓麻将!
孙竟成正在婚房弹钢琴,接到孙竟飞电话,要他别吃太饱,晚上出来蹦迪。他今天特意下班早,就为了来婚房弹会琴。
近两个月公司不顺,年前他就把新区的房子做了抵押贷款,原本只想贷够给职工发工资和年终奖的钱,正好赶上孙竟飞买房,索性贷出来了一大笔,姐弟俩分了分。
他犹豫着这事要不要告诉周渔?
晚上姐弟俩见面,孙竟飞先把大伯来家里的事说了,把孙母埋怨的话也说了,最后俩人做出一致总结:多大点事儿?妈就是爱小题大作!
接着又说了她和柯宇去书店,碰见柯勇的事。她没说那么细,只说差点鬼迷心窍。
孙竟成也不赞成,说大人是大人的事,孩子是孩子的事。
她说打算元宵节后摊牌,给柯勇一套东区的房子和车,让柯宇跟着她过。她有一百种方式让柯勇身败名裂,让他被开除公职。但她思量了又思量,一来怕他开除公职后将来会影响柯宇政审,哪怕影响很微小,她也不愿承担这个风险;二来她嫌丢人,太丢人了,赶紧把事体面地处理了;再来无论怎么说,都抹杀不了他是柯宇的父亲。他要声名狼藉,柯宇脸上也不光彩;另一方面,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她怕最后柯勇什么也没有,混太惨,会让柯宇心疼他,反而适得其反。
她担心的有很多很多,不是说自己痛快地出一口恶气,去他单位闹,把他弄得一无所有才算解气。然后呢?接着呢?所有的后遗症都要自己和儿子承担。
她同孙竟成说了很多很多,说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理想是怎么弄死他怎么才算痛快,现实是打掉牙和血吞。成人的世界,自有成人的残酷和无奈,想要痛快,那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从一开始的愤怒,说到慢慢地心平气和,最后又觉口燥唇干。
从小他们姐弟就亲密无间,像是有一种特殊的心灵感应。有些话同老大老二说,他们俩会安慰她,会想办法替她出气。而孪生弟弟则不同,弟弟能分清她哪些话是需要替她出头,哪些话只是单纯发泄。而他也会适时当一个倾听者,任她说,任她抱怨。
俩人在舞池里蹦了会,蹦得满身汗,拎着酒瓶子出来,坐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孙竟飞说小时候多痛快呀,偷爸的钱,呼朋唤友地玩儿。
“可不,那时候多缺德呀。”孙竟成说。
孙竟飞看见他眼角的皱纹,惊觉小时候已经是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都可以倚老卖老了。
“弟弟,咱俩都要老了。”
“都三十八了。能不老么。”
孙竟飞喝了口酒,交代他,“别跟大哥二哥说。”
“嗯。”
“也别跟你老婆说。”
“我跟你一样多嘴多舌。”孙竟成问她,“妈怎么知道我跟周渔要离婚?”
“妈就是个能人。她在我嘴里套你的事儿,在你嘴里套我的事儿。”孙竟飞撇清。
“我怀疑你就是故意的。”
……
孙竟飞理亏,转话题,“你刚说贷款那事儿,也别告诉周渔。”
“为什么?”
“你们都要离婚了,犯不着。而且我下个月就还你……”
“谁说我们要离婚了?”
“你们又不离了?”孙竟飞看他。
“你就整天盼着我们离婚?”
“好笑,是我让你们过不好的?”
“谁说我们过不好了?”
“又好上了?”
孙竟成没做声。
“好事儿。能过一块更好!”孙竟飞拍他肩,“你们俩就绝配!”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孙竟成顺手给周渔发微信:“也不查岗?”
周渔回:“查什么岗?”
孙竟成问:“这么晚了我没回,你都不问一下?”
周渔回:“你怎么还不回?”
孙竟成回:“晚会回。”
周渔问:“你很闲?”
孙竟成回:“我宵夜想吃酸汤面。”
周渔回:“很累,懒得煮。”
孙竟成回:“好吧。”发完感觉肩头沉,侧脸看,孙竟飞靠着他睡着了。他慢慢背起她,去了停车场。
周渔收到他微信时,正背着他练完羽毛球,回家的路上望见明月,举着手机拍了张顺手发给他。
孙竟成明白孙竟飞是装醉,也明白她道尽了所有,唯一一个没说的,也是最私心和隐秘的,柯勇是她真心实意爱过的,是她义无反顾要嫁的,如今夫妻关系到了这一步,她认了,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