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蕤这几天情绪很低落,非常低落。
和小春去他家里的时候他正抱着枕头在沙发上哼唧,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真丝睡衣,光脚,人缩成一团。
和小春摸摸他额头:“病啦?”
卫蕤一偏头,烦躁地躲开:“别碰我,心里烦。”
“你心烦什么啊,这时候,不该在哪儿快活着。”
快活?你以为卫蕤不想哪?可外头风言风语把卫总监喜欢跳广播体操的事都传遍了,他哪还有脸出去。
人家传,卫总监之所以这么热爱体操,是为了缅怀青春;再传,就变成他学生时期有个深爱的姑娘,没得手,以至成人后专盯着学生妹下手。
那天他去泡吧带在身边的人,就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再往下说,就难听了。
那天他去玩儿,女老板掐腰用小手绢扇风,笑的谄媚:“您看还要不要?”
卫蕤嫌她身上的味儿呛鼻子,厌恶离远了点:“要不要什么?”
“我们这的特殊服务啊,依据不同客户需求定做的工装,新来了一批校服……”
卫蕤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外头传的这都是真的啊!
当晚兴趣全无,卫蕤回家扑通扑通摔枕头,让你毁我清誉!让你坏我名声!打死你,打死你。
从那以后,连着一个星期卫总监都没出过门,活像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姑娘。
和小春见卫蕤不搭理她,自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拿起茶几上卫蕤的苏烟,啪地点燃了,独自吞云吐雾。
“今天三台手术,快累死我了。”
卫蕤有气无力地哼哼:“你说你那些患者,知道你私下里是这个样吗?”
和小春伸脚蹬了他一下:“我告诉你啊,这是两码事,我在医院清醒着呢,医生就不是人了?医生还不能有自己的私生活了?你知道我天天剖肚子,心里压力多大吗。”
“不过你说的也对。”小春儿恶狠狠又吸了一口,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这是最后一回了,以后,再不抽了。”
卫蕤打起精神,迅速坐直了。“要戒?”
和小春漫不经心端详着自己的手:“戒了,本来也没什么瘾,再说将来要是结婚成家,当着男人面嘴里还叼根烟,多不像话啊。”
卫蕤一语道破:“你不如说,你怕胡唯不喜欢你这样。”
小春儿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几缕落在脸侧,明艳又动人。
卫蕤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好言劝她:“春儿,要不……就算了吧,他对你没那意思,何必强求呢。”
“他对你说过?”
“说……倒是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在雁城有人了。”
和小春一把紧张拉住卫蕤:“你知道?你知道多少?是谁?干什么的?在一起多长时间?”
卫蕤呵呵笑:“你当我是私家侦探哪,什么都知道,只是聊天时说过那么一嘴。”
“嗨,这事儿……顺其自然呗。”和小春又重重倚回去,玩着指甲。“她现在又没在雁城,俩人见不着面,还能追来不成。感情这东西,总是要培养的。”
卫蕤玩着电视遥控器,探寻地望着小春儿,像开玩笑。“哎,这么着吧,我牺牲一下自己,去帮你把他搅合散伙了。”
和小春顶精明,满眼嘲笑:“少来,你不是不知道那人是谁吗?面都没见过你就能牺牲自己?无利不起早吧。”
这话说到卫蕤痛处,他跳脚:“和小春多少年前那点破事你记在心里没完了是吧?不就着了场火吗?我欠你的我活该豁出命去救你?你是家里心肝肉,我就不是了?再说了,那时候我冲上楼能干什么啊?我没胡唯胆儿那么大!我没他那么鲁莽!我就是怂了,怕了!这么多年今天你就给我个痛快话,咱俩这疙瘩能不能解开,解开,咱俩一辈子朋友,将来你不愿意将就找不着合适的老死病死我卫蕤给你送终;解不开,你也别跟我在这儿勉强自己,大不了再也别联系。咱俩就当谁也不认识谁。”
一口气撒出来,卫蕤心里这叫个痛快。
他跟小春儿的关系似家人似朋友,两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像从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双胞胎,可,这关系在外界人眼里,总是有点畸形的。
两个未婚男女,天天厮混在一块,手不拉,嘴不亲,说是好朋友天天勾肩搭背,卫蕤一个男人倒是无所谓,这让小春儿的名声多难听。
他这么多年处处照顾她,帮扶她,不就为了赎心中那点愧。
可这愧疚说到底,也不是卫蕤的错。他认下,是情分;不认下,拍拍屁股假装陌路,也是本分。
和小春被骂傻了,卫蕤从来没有愤怒对自己说这么多话的时候。眨眨眼,神经粗的小春姑娘一愣:“你生气啦?”
“别生气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懊恼抓抓头发,“我不是怪你当初没救我,就是句玩笑,要不你说,你一个银行放贷款的,我一个接生婆,咱俩有什么共同语言啊。不就仗着小时候那点情分才——”
“什么事一次两次行,总挂在嘴边开玩笑那就是心里歧视!就是瞧不起人!”
“是是是,你说得对,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卫蕤心惊,抓住和小春的手:“小春儿,春儿,你怎么了?”
和小春茫然看着卫蕤:“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
卫蕤指着她的脸,“那你哭什么?”
小春用胳膊一蹭,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她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嗨,被你吓得呗,长这么大,我爸我妈也没跟我这么说过话。”
她从纸巾盒里拽出一张面巾纸,擦眼泪,瓮声瓮气地:“你不是我总说我为什么总揪着那些事不放吗,你也不理解我为什么对胡唯这么执着是吧,得,今天我就告诉你。”
说着,小春儿站起来,开始一粒一粒解衬衫的纽扣。
“哎哎哎,别别别——”卫蕤扑过来死死按住她的手,慌里慌张。“小春儿,咱俩这么多年都没那事儿,你可千万别一时糊涂想不开,你这衣服一脱,你让我怎么做人啊!天地良心,我对你就跟亲兄弟没两样。”
和小春挣扎,甩开他的手:“你放开,你让我弄完。”
一撕一扯间,小春姑娘真丝的衬衣就软软滑滑的敞开个干净。
卫蕤立刻捂住眼。“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他这一捂眼,好像小春耍流氓似的。
和小春无所谓笑笑,脱了衣服随手扔在沙发上,“你怕什么啊,小时候一起去水库玩,你也没少看我换衣服。”
“小时候正反面都一样,现在能行吗?你什么时候看我冲你脱过裤子啊!”
一声轻笑。
然后小春姑娘背过身去,将头发拢到耳畔,放轻了声音:“卫蕤,你看看我啊。”
半晌,卫蕤手指头露出一道缝,看小春儿背对着自己,才慢慢放下手。
这一放下,卫蕤震惊:“这怎么……”
和小春低头,眼中黯然:“丑吧。”
只见小春背部大片雪白细腻地皮肤,穿着墨绿色的胸衣。细细地带子绷在身上,本该是让人血脉偾张的画面,独让那刺眼伤疤煞了风景。
那伤疤不是细长,是一块一块地蛰伏在小春儿的背上。从颈椎往下,一直到腰线往上,分布着大大小小不同地形状。
最令人难过的,是那些皮肤皱在一起,有常年累积的色素沉淀,像老人衰老地脸颊。
原本是块和氏璧一样的美人背啊……
手指轻轻触碰,卫蕤低声轻喃:“我一直不知道这么严重。”
他知道小春儿因为那次火灾留了疤,却不知道残酷至此。
和小春将头发放回身后,静静地拿起衣服穿上。“我头发长,一直垂到腰,烧着以后光顾着害怕了,在地毯上打滚,那时光顾着小命了,哪敢想自己后背疼不疼,后来我父母回来,忙着处理善后,发现的时候衣服已经跟皮肉粘在一起了。”
“大夫说烧伤感染,我那时又高烧不醒,要不,胡唯被砸伤了头躺在医院里,他们怎么能不去看一看。”
卫蕤颓败坐在地上,“那……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整形?”
小春儿轻车熟路去他家厨房拎出两瓶酒,也挨着卫蕤坐在地上。“去过,断断续续做了两年多,什么激光手术啊,祛疤膏啊,能用的办法我都用了。可这已经是能恢复最好的状态了。”
“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影响,上学那阵假小子似的,可偶尔洗澡照镜子,看了心里也难过。为什么,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啊。室友在寝室换衣服,没遮没拦的,我不行,我从来都不敢把后背对着别人,永远只给她们看前面。我妈就劝我,说你别看那些人,你就看大街上有多少不如你的孩子,缺胳膊断腿的,智力发育不全的,有多少人因为意外还丢了命,你四角齐全,身上那点疤算什么,想开了,也就知足了。”
手指叩开啤酒拉环,小春儿仰头灌了半瓶,舒服地打了个嗝。“你别说,我妈这一劝我,我还真想开了,研究生快毕业那年,谈了个男朋友,人不错,对我也挺好,过了半年多是情人节,我去他家里,澡也洗了衣服也换了,就等着拉灯那一下,你猜怎么着?”小春儿歪着头看卫蕤,卫蕤抗拒地扭过头。“我不猜,你也别往下说!”
小春儿笑着摇摇头,拿卫蕤当成当时的自己:“他手往我背上这么一搂,吓得嗷一声就蹦起来了,拉开灯,我趴在那,他看了我半天,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跑了。”
她说的云淡风轻,可字字都是耻辱!是血泪!
“后来也交过几个男朋友,每次我都主动坦白,先给人看看这些疤,交代了原因还得再问问,你能接受吗?这帮王八蛋嘴上说心疼我不在乎,扭脸就偷着约会别的姑娘,说我真恶心。”
这个世界真正让人无能为力的是,你遭受了一些天灾人祸,变得和别人不一样,大家纷纷对你投来怜悯的目光,可却没几个能真正了解你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些年你又是如何熬过来,嬉皮笑脸面对别人对你缺陷的指指点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能理解,但不接受。
所以小春姑娘这些年单身一人,拒绝恋爱,拒绝婚姻,她只和身边亲近的人玩,因为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才能不带有色眼镜去看人。
所以她才把台上每一个产妇的伤口都缝的漂漂亮亮,她知道这对女人的重要性。
酒到酣处,小春儿搭着卫蕤的脖子,眼神朦朦胧胧:“嗝,我知道顺顺喜欢我,他是真心对我好,掏心掏肺的喜欢我,可是我没脸喜欢顺顺啊……我怕了……我怕我吓着他。”
“那你就不怕吓着胡唯?”
小春姑娘坚定的摇头:“不怕!胡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那样的人,知道我现在这样,只会同情我,不会歧视我,他跟我一起经历过那次灾,他不会嫌弃我。”
谁会舍得嫌弃你啊,小春。
可你也不能一厢情愿,剃头挑子一头热啊!你不能只找身边理解你的人生存啊,你也得闯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人心难测,可这世上,好人还是比坏人多。
要不,该落下病了。
卫蕤被小春姑娘搂着晃啊晃,也不禁有些忧思。他想,他到底是站在胡唯那边劝醒了小春,别这么执拗;还是站在小春这头,跟着她一错就错,促成了两人呢。
那边都不对,那边自己都不是好人。
可想起那天遇上那个土货,叫什么来着?哦,杜豌。
想起她趴在玻璃上咋咋呼呼喊胡唯的样子,那眼里的依赖,卫蕤心里又有点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