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腿能追上四个轮子吗,何况那四个轮子屁股后头还带着T,六缸机械增压,冲劲不知道多足。稍踩油门,黑色车身很快就无声无息淹没在霓虹街道中。
二丫直眉楞眼地跟着跑了两步,车没追上,倒是把号牌背下来了。
那串数字在嘴里默念了两遍,二丫‘呸’地一声!
我记他干嘛呀!
香车美人,香车美人。
和小春那一身黑色紧身的小裙子,胸口开的那样低,刺眼哪!
二丫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一插腰,恹恹回家了。
虬城的风刮在脸上,街景陌生,人也陌生,走着走着,二丫就掉下来两颗金豆豆,她用胳膊在脸上胡乱一抹,心想:我真是一点也不喜欢这里了。
她在虬城的住处,是下了火车临时找的。
拎着箱子直接冲进中介,说,我要找个房子,最好是能马上住的。
和二丫年岁相仿的小伙子一看她这态度,马上把电脑转过来:“没问题啊姐!你看看你要什么样的?想离哪儿近?是商圈,还是学校。”
“最好离航天XX单位近一点,不近交通也要方便。”
“哎呦,离那地方近的还真不太好找,真想住,你得去那边的中介,但是我们这离地铁近,你导两趟线都不用多远,出了小果园那站就是。”
“都什么价?”
“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是自己住啊还是跟人合租,自己住是两居还是一居,对硬件设施要求高不高。”
“我要自己住,不跟人合租,房子多大都行,最好安全。”二丫抱着花,一低头,想起这趟不光只有自己,怀里还有个金贵宝贝。“哦对了,还得是阳面,我要养花。”
中介的小伙子不作声在电脑上找房源,撇着嘴,轻抖着腿。心想这大姐够有意思的,自己都穷的找房子住,还要养花。
找了两套,看了实景照片二丫都不是很满意。
她烦恼抓抓脸:“再贵一点的呢?”
“哎,有了。”小伙子想起前一阵收的房源,调出图片给她看。“满足您一切要求,红星职工厂的老房子,就在红星胡同,正经的四合院,能让您那花儿晒太阳,街坊四邻都是国营厂退休的大爷大娘,都倍儿正义,有厨房还有冲凉间,就是没上下水。”
没上下水,上厕所多不方便。
见二丫犹豫,小伙子回头使了个颜色,于是一帮搞中介的年轻人上来当说客:“这房子挺好,您一个人住,还要挑什么样的啊。”
“对啊,有小院儿,养花花草草也方便,没事搬个椅子往门口一坐,凉快着呢。”
二丫仰头:“都入秋了谁还乘凉,屋里有暖气吗?”
“哎,您这就不懂了,乘凉就是个意思,是说啊,这儿能聊天解闷,暖气……虬城没暖气,冬天要是冷了,能烧炉子,点个炭盆。”
二丫想起远在雁城的,胡唯的那个老房子。
他那天也是这样,在屋里点了个炭盆,背对着自己,为她烤地瓜。
“多少钱?”
“两千五,押一付三,最合适的价格了!”
“两千二。”
“没这个价。”
二丫抱着花盆,叮叮当当的站起来要拎箱子走。
小伙子连忙站起来喊:“行,行!现在看房子,回来签合同。”
带二丫看房子的时候,小院里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树下打牌,看见中介又领着人来了,一个秃瓢大爷脸上贴着纸条,阴阳怪气的:“您又来了?”
“嘿嘿,是,有人想看看房。”
“哎呀……隔三差五就往这领些个不正经的小青年,怎么着,不把我们这地方祸害了,心里不痛快?”
中介小伙子赔笑加鞠躬:“这回是正经人,比您亲孙女看着都正经!”
拿着扑克牌的秃瓢大爷歪着嘴一回头,翻了个白眼。
二丫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很满意,她没住过这样的房子,一时新鲜。站在门口喊:“哎,行!我租了!”
“好嘞好嘞!”一溜烟跑过去,中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早就揣在身上的合同,递过笔。“我这都带来了。”
签了合同交了钱,中介跟小院里的大爷大妈招手,“那个……各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新来的租户,以后就都一块住了,街坊邻居什么的,能帮忙就擡个手的事,那个姐,你叫什么来着?”
“杜豌。”
“哦,对,杜豌。大爷大妈,她叫杜豌啊,雁城过来打工的,小姑娘不容易,您们多帮衬。”
秃瓢大爷打着牌头都没擡:“不容易,我们这帮人容易啊,一个月那点退休金,甜头全让三环那帮拆迁户挣了,你们中介还天天来添堵。”
中介尴尬笑笑,对杜豌打了个招呼,“姐,我走了啊……”
二丫憋着不吭声,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把这小院的情况摸了个差不多。
国营厂老职工,顾名思义,住的都是老同事,老同事嘛,认识多少年了,抱团排外,不喜欢被外人打扰,从他们对中介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这个中介呢,看说话不像本地人,和自己年龄相仿,搞不好也是外地来打工的。虽然靠中介倒卖房子赚钱,但是对同龄人,或者说和自己境遇一样的人,还是有帮扶之心的。
要不,他也没必要和这些爷爷奶奶们赔笑,请他们照顾自己。
同在异乡为异客啊。
二丫轻点头,嗯了一声:“谢谢你了。”
“不客气,回头房子要有什么事你就找我。”
送走中介,二丫在屋里放下花盆,搁好了箱子,走到那些正在打牌的人堆里,就站在那位秃瓢大爷身后。
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这地方,他说了算。
抱肩看了一会,二丫指着他的牌:“你得出这个。”
秃瓢大爷一回头:“丫头,租了房就好好住,回你自己屋拾掇东西去,别捣乱。”
“谁捣乱了,数你脸上贴的条儿多,我好心帮你。”
大爷将信将疑:“出这个?”
“嗯,输了你贴我脸上。”
“行——那就信你一回。”大爷又往上盘了盘腿,丢出两张牌。“走你!”
三个大妈互相看看,“没有,你走吧。”
大爷嘿地一乐,把手里剩下的牌全都顺顺当当地打出去了。
大妈们哎呦一声,纷纷扔了扑克,各自散开要去做饭了,留下秃瓢大爷和二丫一唱一和地。
“孩子,从哪儿来啊?”
“雁城。”
“来找工作?”
“……算是吧。”
“你会干什么啊?念过大学没有?”
“念过,会的可多了,外语还能讲两句。”
“呦,还会说外语呢?那你给我说说——”大爷抽出打扑克垫的报纸,指着一个标题。“啧,就这个,前两天开的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高级别会议怎么说啊?”
考我?年年期末考试第一不是白来的!
二丫坐在小树下,抄着报纸,清清嗓子,学着电视台播音员的样子叽哩哇啦就翻译了一大段。
大爷被唬住了,瞪着眼:“真会呐?”
二丫傲气,“这才哪到哪。”
“不错,冲你刚才支我那两把牌,以后有事儿吱一声,晚上没饭辙了,上大爷家来吃,但是有一点,我小孙子外语作业不会了你可得帮着辅导辅导。”
“没问题!”
“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杜豌,豌字不好记,您叫我二丫也行,我们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二丫好,这名好记。”
拉拢战果颇丰,二丫抄起小板凳回屋收拾行李去了。
从外头吃了饭回来,没见她刚才兴冲冲出去的样子,有点耷头耷脑地。
连跟她打招呼也没精神头了。
“二丫,回来了?”
“嗯……”
踢着院子里的小石头子儿,二丫拨开门帘,愁云惨淡地坐在沙发里。
她还在为刚才撞见胡唯的事情烦恼。
二丫难过的,不是他亲了自己不认账。
毕竟两人也没明确了到底是哪样的关系。
而且他说过,革命生涯常分手。
二丫难过的是,他才走了四五个月,就已经忘了自己,扭脸投入了敌人的阵营。
正哀愁着,姚辉给她来电话,告诉她帮她联系工作的事情有信了。
“那家公司高翻是我朋友的朋友,听说门槛挺高的,答应让你明天面试先去看看,不成,我再给你想别的办法。”
……
这头,胡唯送和小春回家,在她的指挥下将车停在她家门口,和小春解开安全带,还眼中含忧:“你对虬城的路不熟,能找回学校吗?”
胡唯右手搭在方向盘上,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
“再见。”
“再见!”
望着车尾灯一直亮到看不见,和小春才转身用手捂着心脏,嘴里一连串念叨着‘不行了不行了’。
和胡唯这次见面,她很紧张,生怕他觉得自己利用卫蕤找他出来,对她反感。
两人一见面,他也果然皱起眉头:“你不是顺顺的……”
“你听裴顺顺瞎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他女朋友。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和,叫和小春。”
“你好,找我有事吗?”胡唯淡淡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站在茶台边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开始隐隐头疼了。
和小春弄了弄头发,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你先坐。”
以往,和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别人介绍说:这是和小春。
对方都会用她的姓氏开玩笑:呦,和这个姓可少见,别不是和珅的后代。
和小春最讨厌别人用这个开玩笑,谁不知道和珅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为了哄女性开心讲着一些自以为高雅幽默的笑话,殊不知卖弄着肚子里那点八旗的老历史更彰显无知。
“其实说起来,我们见过的,就在雁城。”
“雁城?”
“对,那家叫应园春的饭馆,我挡了你的车。”
这下胡唯彻彻底底想起来了。
难怪自己看见她心里不舒服,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上次在车里也是这样,脑仁疼的厉害。
“我们……以前认识?”
这一问,和小春鼻子一酸,眼里闪泪光。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认识的,那时,你,我,卫蕤,我们仨个整天在一起。”
“你还救过我的命呢,你记得吗?”
救过她的命?这怎么论?
看他目光里的疑惑,和小春黯然:“我们两家住对门,那时我家里着火,是你冲进来把我顺出去的,那年我十二岁。你为了救我,跳窗的时候砸伤了头。”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不过——
“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小时候的事了,都多少年了。”小胡爷洒脱地坐在和小春对面,四两拨千斤道。“在雁城,你也没认出来我不是?”
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摆明了让她别谢,别记,让和小春如何释怀!
她和小春认准的人,什么时候放弃过?
这一路,她坐在他旁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下巴紧绷的线条,扶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样子,换挡时的手,那双纯净认真的眼睛,处处让小春着迷。
胡唯送和小春回家后,在车里给卫蕤打了个电话。
一声慵懒地:“喂?”
没有开场白,也没有互相打招呼的客套。
“他家在哪儿?”
卫蕤从床上微坐直:“谁家?”
一阵沉默,听筒里静的听得见胡唯的呼吸。
卫蕤低笑:“叫声爹就那么难?”
“你就说知不知道。”
“那车你别着急还,岳叔这几天出差,没在家。”
小胡爷打着转向,不动声色:“你是他儿子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是他儿子知道的可还没我清楚呢。”
“……”
卫蕤从床上起来,出去倒了杯水:“你和小春聊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以后你别安排这事儿,见面都不知道说什么。”
“有什么不知道的,当朋友瞎聊呗,小春儿特能侃,也不是让你跟她相亲。”
一声讥笑,你还真当小胡爷傻哪!
说是朋友见面瞎聊,和小春眼里的情可是真真的,她看着自己的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让胡唯如坐针毡!
不可否认的是,和小春是个很有女性魅力的人,她很漂亮,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尤其是她自信地摆弄头发,或眼中不堪哀伤地望着你时。
可,那欣赏仅仅是到达眼里,进不去心里的。
她为你难过,你会感到抱歉,但并不是心疼。
听出胡唯讥讽态度,卫蕤极为敏感地察觉了一件事:“……你在雁城时就有人了?”
卫蕤这么一问,胡唯握着方向盘鬼使神差地又去看后视镜,不知怎么,他总觉得看见了二丫,和小春儿一起出来时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她就那么站在你车后,歪着头插着腰看着你,发现他跟别人在一起,抡圆了胳膊一声吼:好哇!你个叛徒——
摇摇头,胡唯掩饰性地咳嗽一声遮掩笑容。
他妈还真是,那小姑奶奶不在身边竟然还像在眼前似的,都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