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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山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鹊还巣

所属书籍: 小河山

    和小春的眼线被眼泪一冲,在下眼圈的地方泅开一片黑,卫蕤从后备箱拎了两瓶水绕过来递给她,抱肩站在路边笑。

    和小春咕咚咕咚干掉半瓶,还是郁郁寡欢:“他记得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呢?”

    “可能这人一天就能想起那么点事儿,今天想起我,没准睡一觉就能想起你了。”

    和小春没精打采朝卫蕤翻了个白眼,心中意难平。

    最可气的是,他那么茫然地问自己是谁,裴顺顺那个杀千刀的竟然还说,啊,小春儿嘛,我女朋友啊。

    呸!

    和小春提上高跟鞋,烦闷地从卫蕤跑车里钻出来:“算了,记不住就记不住吧,大不了重新认识呗。”

    重新认识也有重新认识的好,全新面貌,全新记忆。

    卫蕤在她身后懒洋洋问:“你哪儿去?我送你回家啊。”

    小春儿姑娘不耐烦地挥挥手,“别管我,心里堵,找个地方再喝点。”

    卫蕤一撇嘴,坐回驾驶座发动汽车。

    这一拧车钥匙,卫蕤顿了下,猛然想到一个细节。

    那年……和小春家里着大火。

    1994年东城区的第六中学,每周四是半天。

    放了学的小春儿回家自己热饭。

    她爸爸妈妈忙,见天没人管她,久而久之,小春儿就养成了极强的动手能力。

    那时,家里没有煤气管道,开火全都用煤气罐,小春姑娘似往常开栓,拧开关,炉灶燃起一圈小火苗。

    她家这炉灶有个毛病,每次开栓点火都只着里面那一小圈,外面那一大圈需要用带了火星的纸条再点一遍。

    十二岁的小春梳着两条辫子,转身去翻过期了的新晚报,然后撕下一条,用引燃了的废报纸去点外面那圈。

    点燃后,小春姑娘架上锅热包子,甩甩报纸,随手扔进洗碗池里,进屋换衣服去了。

    午后一阵夏风吹过,吹进厨房,吹得还没烧干净的报纸余烬乱飞,一小块带着火苗的纸角轻飘飘粘在小春姑娘的辫子上,引发了一场火灾。

    小春姑娘提着裙子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就觉得黑漆漆地厕所有道圣光。

    接着,小春姑娘一声惨叫,哇地一声从马桶上跳起来。

    她拧开冲凉用的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浇着她的头发,浇着她背后的衣裳,火苗被浇灭,小春姑娘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烧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推开厕所的门,又被外面的阵势吓傻了。

    外头,从她辫子上掉下来的火苗引燃了地毯,也是一片火势滔天!

    小春姑娘哭也忘了哭,怕也忘了怕,掉头冲进自己的小房间,想跳窗户。

    卫蕤放学回来,远远地,就见小春骑在窗台上,头发乱七八糟地,哭的快要昏过去。

    卫蕤站在楼下喊:“嘿!小春儿,你干嘛呢!”

    小春姑娘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嚎啕大喊:“卫蕤你救救我啊!我家着火了!”

    “哪儿着了?怎么着的?”

    小春捶胸顿足哪里有时间跟他说这个,口齿囫囵不清:“客厅,客厅……不对,厨房!厨房!”

    “你快点救救我啊!!”

    她那么哀求自己,卫蕤也傻了,慌乱在四周看了一圈,他朝身边的同伴吼:“看什么热闹啊!找人灭火啊!!!”

    一群半大孩子作鸟兽散,开始满院子找人。

    小春儿还是崩溃地哭着,嘴里不停喊着:“卫蕤……卫蕤……”

    那时的卫蕤就已经充分彰显了成人后的特质,冷漠,理智,有逻辑地有些不近人情。

    他这时候救小春儿,能做什么呢,冲上去?

    谁知道她家里烧成什么样,要是火势小,她人在房间里,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要是火势大,自己冲进去,白白搭进一条人命。

    小卫蕤站在楼下,只能尽力安抚着她:“你别怕啊,他们已经叫人去了,马上就来救你!”

    小春姑娘恼火他的无动于衷,她明明和他那么好,好到平常在院子几乎不跟女孩子玩耍,只跟他混。如今自己落难,他怎么能那么淡定!

    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多是放学回来的同龄孩子,卫蕤灵机一动,撸着胳膊让他们去搬操场上的大海绵垫子来。

    厚厚的海绵垫子铺几层,这样小春儿跳下来就不怕了。

    小春姑娘哭的泪眼朦胧,伤心欲绝,正想着自己会不会被这么活活烧死时,住在她家对门的胡唯来了。

    那时有过集体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院子里住着,楼上楼下都是熟人,几乎家家都不锁门。

    胡唯放学回来刚咕咚咕咚干了杯凉水,就觉得对面有怪声。他听了听,觉得好像小春儿在哭。

    接着,楼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吵闹声越来越大,胡唯趴着窗外往楼下看:“卫蕤,你们干嘛呢!”

    卫蕤看见他,又是一阵心急,指着楼上:“小春儿家着火了,你赶紧下来啊!别回头把你家也给烧了!”

    胡唯探出半个身子歪头一看,小春儿可不是正在哭呢。

    他立刻缩回脑袋,没了人影。

    卫蕤在楼下心急地等啊,等胡唯从楼道钻出来,谁知道小胡唯披着一床被水淋的透湿的大棉被,直接冲进了对门和小春的家里!!

    客厅已经浓烟弥漫,烧的劈啪作响。

    初生牛犊不怕虎哇。

    小胡唯先是就近钻进了她家的厨房,关了煤气罐,死死拉上门。然后又冲进小春姑娘的屋里,用身上披着的大棉被把门缝堵死。

    这道披着大花大绿棉被地身影,简直就是小春的救星,以至于她后来很多年做梦,都能梦见这个场景。

    胡唯用床单在她身上打结,手忙脚乱地也不知道系了多少个死扣,边系,边安慰她:“小春儿,别怕。”

    长了胡唯两岁的和小春收了眼泪,嗫嚅着点头:“我不怕,你来了,我就不怕。”

    也奇怪,平常三个人在一起玩,明明和小春比胡唯大,可她要是不顺心了,或在卫蕤那里吃了瘪,总是气鼓鼓地去找胡唯。

    他坐在花坛上看她发脾气,看她气急败坏地骂卫蕤,噘着嘴撒娇。好像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小春儿房间外头的火呼啦啦地烧着,她腰上绑着三条床单,那头,牢牢系在她腰上,这头,死死牵在胡唯手里。

    楼下,乌泱泱赶来一帮看守保障大队仓库的战士,手里拿着水管,消防栓。

    “小春儿,往下跳,卫蕤他们用垫子接着你呢。”

    小春姑娘不是给人拖后腿的性格,没有哭哭啼啼地说什么害怕不敢,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她越拖延,害的人越多。

    她扶着窗口,就回头问了一句话:“那你呢?”

    “我下去你怎么办?”

    “我跟着你。”

    于是和小春没犹豫,眼睛一闭,跳了下去。

    四层楼,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将将悬着一楼阳台的位置,几个大人上前,连撕带扯地把小春姑娘拖下来带走。

    卫蕤火急火燎地追上去:“春儿!没事儿吧?”

    小春姑娘头发烧的长长短短,愤恨瞪着卫蕤。“懦夫——”

    就这一句懦夫,彻彻底底伤了卫蕤地心。

    像句谶语,未来十几年的卫蕤也总是时不时问自己,我是懦夫吗?我不该那样做吗?我没冲上楼去逞匹夫之勇,做错了吗?

    也因为这一句话,卫蕤觉得心里对小春儿有愧,处处让着她。

    消防车呜哇呜哇地从大门口拐进来,大人们朝楼上招呼:“胡唯,快下来,快点!”

    小胡唯扒着窗口,纵身一跃。

    四层楼高的位置。

    那时,院里架了很多电线。

    家家用的电话、电视;为看管库房重要物资的防监听设备,还有备用发电的电机设备。

    那些电线错综复杂地架设在各个地方,各个高度。

    谁也没能想到,胡唯躲过了这场灾,会因为这么根被烧断了的电线给砸了脑袋。

    当时场面已经乱套了,谁也记不清后来怎么了。

    小春爸爸因为这场火灾,受了很严重的处分,小春身上也留了一辈子也弄不掉的疤。

    胡唯妈妈那时已经与他爸爸离婚了,也没道理继续住在他爸爸分的住房里,知道儿子为了救人被砸进了医院,没过多久,就收拾行李带着他搬走了。

    当时,胡唯被砸了之后……

    确确实实躺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听说,他醒过来以后,忘了自己学校在哪,老师是谁,连为什么躺在医院都忘了。

    难怪,他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很陌生,不是时隔多年记不住了的那种陌生,像是从来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

    现在这么一想。

    搞不好因为那次火灾,他把小春儿忘了也说不定。

    烟灰烧的老长,被风一刮,卫蕤呛了口风,咳嗽着回了神。

    卫蕤蹙眉深想,改日,倒要带着他回他以前住过的地方看看,把他这些年的事情打听个清楚。

    当初,怎么就和他妈妈走的那么仓促。

    他在雁城,又过的好不好。

    ……

    八点半,众人归寝,是男学员宿舍楼里最热闹的时候。

    洗脸的洗脸,铺床的铺床,看书的看书。

    因为这个培训班的学员来自不同地方,都忙着串门找熟人。

    营级的找营级,连级的找连级,在走廊遇上,互相敬礼代表部队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唉,你们那的老秦现在还在不在啦?”

    “老秦?早不在啦,改建旅之后,两年前就转业了!”

    “那宋博文呢,宋博文听说过吗?我俩同年兵。”

    “没听说过这人啊。”

    “啧,那可能是也走了……”

    胡唯踏着这一走廊的寒暄声独自回到宿舍,一推门,对床的杜星星好像一直再等他,见他回来,蹭地站起来:“排长。”

    星星是从广州来的,技术兵,上午来报道时两人见过面,因为是士官,见到胡唯总是对他‘排长’‘排长’地叫。

    “赶紧坐下,屋里也没外人,你总这样咱俩往后可没法住了。”胡唯扯了扯衣领,刚要关门,一擡眼,发现自己桌前坐了个人。

    关门的手一僵。

    岳小鹏面容温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边放了杯没喝过的开水。

    胡唯明白过来为什么星星这么拘谨了。

    杜星星憨憨挠头:“首长已经的等你半天了。”

    “我知道你来这上学了,前段时间不是各个医院在进行学术交流吗,之前下去过的这些部队医院借你们这儿的剧场搞汇报总结大会,我就过来看看你。”

    岳小鹏这话不假,今天确确实实下午在这里有一场部队医院的学术汇报讨论成果会,不过散会了,他人没随着大客车走,直接留在了这里。

    正巧这次负责搞信息化培训的主官认识岳小鹏,他以前当过对方的主治大夫,对方一直念着他医术精湛,十分尊重,两人就背手寒暄了几句。

    起初,岳小鹏不知道这人现在在负责这事,在学校院里的人工湖边边散步边聊,岳小鹏出于礼貌,就问了一句。

    “宋参谋长,您现在调到院校来了?”

    “呵呵,没有,前段时间总部去各个军区搞调研,要调整新的训练大纲,其中包括培养新型电子作战人才,抽调选送上来一批人,我现在在负责这事儿。”

    “哦?”

    “怎么?

    “我儿子在这。”

    对方很惊讶:“在这班里?姓什么,叫什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儿子大了,我俩联系也少,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听说,不知道跟您这个是不是一回事,叫胡唯,雁城军区来的。”

    对方立即掏出手机问了一下,联系过后,和岳小鹏握了握手。

    “你看看,也不早跟我说,我知道雁城来的有这么个孩子,不知道是你儿子,你放心,他在这儿错不了,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岳小鹏谦和微笑,“别这么说,他在这里是给您添麻烦了,我也管不了他那么多,如果方便,我倒想去宿舍看看他。”

    “也好长时间没见了。”

    “方便,就在湖后头这栋楼。”

    得了指引,岳小鹏找到胡唯的宿舍,在门口登了记,听他同屋的人说他出去了,就一直坐在这里等。

    看父子俩面对面站着也不讲话,憨厚的杜星星以为是自己在这里不方便,于是挠挠头:“那个……排长,你们聊,我出去打盆水。”

    “不用。”小胡爷单手抄兜,侧身拉开宿舍门。“也不早了,我送您回去,咱俩边走边聊?”

    “那好。”

    岳小鹏和杜星星礼貌的点点头。“孩子,再见。”

    杜星星啪地立正:“首长再见。”

    待父子俩一前一后出了这条走廊,杜星星扒着门框妈诶了好几声。

    没看出来咧,这个雁城来的排长,爸爸还是个大官。

    晚上的校园寂静有序,两人成行,三人成列。

    岳小鹏和胡唯并排走着,朝着学校大门的方向。

    “你……你继父的身体,好些了吗?”

    “正在恢复,已经能走了,只是走的很慢。”

    岳小鹏叹息:“这病不能心急,但总躺着也不行,适当锻炼锻炼还是可以的。我知道你在这,没别的意思,就想过来看看你,怎么说,也算到了虬城,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可以回家里看看。”

    胡唯侧脸在夜色中十分坚毅,沉默听着,没说话。

    “你晚上是跟朋友出去了?”

    “和卫蕤。”

    “哦,你和卫蕤还有联系,那不错,我记得你俩是从两三岁就在一起玩的。你在雁城这些年,他总问我你现在怎么样,好不好。”

    “不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岳小鹏一愣。“……可能是他从哪里听说了你回来。”

    小胡爷不禁垂了垂眼,无限失落。

    行到校园门口,一个出,一个回,父子俩再没有话。

    岳小鹏走了两步,不忘回头嘱咐,说是嘱咐,其实是央求一般。

    “如果你有空,休息了有时间,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

    这一句话,引得小胡爷想起某年春晚红透了大江南北的那首歌《常回家看看》。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找爸爸谈谈。

    呵,多讽刺的歌儿。

    他大步流星往回走,走着走着,从春晚忽地想起了二丫。

    她也是爱看春晚。

    电视一放,盘个腿,抱着一盆草莓,跟着傻笑。

    雁城。

    虬城。

    错综复杂的关系,那么那么多的人。

    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转着,搅的人心烦意乱。

    小胡爷仰着头,忽然想吼两嗓子。

    ……

    远在雁城地二丫,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她盘腿坐在床上,正在和一盆兰花面面相觑。

    下午她去花卉市场想买袋肥料,抱着花挨家挨户地转,转一家,老板看看花,就用异样地眼神打量她。

    二丫搞得奇奇怪怪,终于在一个老板那里知道了原因。

    老板抽着烟,眯眼坐在矮板凳上问:“你这花儿哪来的?”

    二丫也很横:“你管我哪来的,问你有没有它用的肥。”

    “没有,你这花,得去别处找。”

    “哪找?”

    这几天虬城下雨,这花有些耷拉脑袋,二丫心急怕它死了,这才着急出来找肥料想给它松松土。

    “这样吧。”老板叼着烟,也不说去哪里找。“你这花养不好,寄在我这,我给你伺候,或者,你卖给我也行。”

    一听卖,二丫护孩子似的又往怀里搂了搂,一双贼眼滴溜溜地转。“多少钱?”

    老板看她是个不识货地,呵呵笑。“多少钱你说。”

    二丫心想我才不说呢,你不开价,又这样盯紧我这盆宝贝,肯定有猫腻。她想了想,狮子大开口。“我这花是我奶奶传下来的宝贝,我留着不为别的,为了念想,我家里要是知道我把它卖了,肯定打折我的腿,你就说个实在价,合适我就卖。”

    老板见她有出手的心思,一犹豫,重重拍大腿:“得,我是真想收,我给你这个数。”

    他比个二。

    二丫一皱眉:“两千?”

    她这一张嘴,老板才知道她是真不识货,叠声后悔开高了,也没了跟她开玩笑的心思。

    “姑娘,二十万!我是给你二十万!”

    “你这盆是极品莲瓣兰,去年杭州拍卖会这一盆拍出了七位数的高价啊!!”

    二丫嘴巴半张,盯着这盆从胡唯那间老房子里抱出来的花,心里轰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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