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白带着秦云画,伏地,叩首,起身,然后再伏地,叩首,起身,如此循环,整整七回。
默立良久,我问:“叶落谷一役,你带着两千人护沈羽走了,眼下你来了秦庄,沈羽在何处?”
莫白道:“末将与沈三少原本暂歇在西里的一处高地,听闻王上伤重,末将心急如焚,连夜赶回秦庄照顾,临行前曾问过沈三少可愿同行,但沈三少什么也没说,只问了问王上的情形,至今仍留在西里。”
沈羽的态度,我大约能够猜到。乱世战伐,是非对错没有定论。他今虽受于闲止相救,但沈琼的确是被远南逼入绝境而死,沈羽能否释怀归顺远南,不在朝夕之间。
我到底久病未愈,与莫白叙完话,只觉乏得厉害,回屋歇下,竟又睡了一日夜。
隔日醒来,绣姑说于闲止昨夜起过身,可惜我正睡着。
我实在想要见他,心中有些着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必急,反正余生时光我都要陪在他身边,不如趁这几日把病养好。
如此过了几日,当真每每清醒,都彼此错过。没等来于闲止,竟先把二哥等来了。
二哥约莫还在气我那日不管不顾去救于闲止,耽误了自己身子,一进屋,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没死成,你倒是去鬼门关逛了一遭。”
我受他大恩,眼下只有赔笑脸,奉上一盏茶,道:“我听秦云画说,于闲止救回来的时候已在弥留之际,是二哥您去守了一夜,与他说我和阿南的事,他这才缓过来。”
二哥道:“远南从平西撤军了,本王自然给他一个面子。”
又看我一眼,冷哼一声,“再说他若没了,我看你也活不成了。你二人左右活够了,死了不打紧,可怜阿南摊上你们这一对爹娘,临到头了,尽顾着追着彼此去死,谁也没为他想一分。”
我讪讪道:“你不是去淮安了么?阿南呢,怎么没随你一起过来?”
二哥又冷笑:“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再看看于闲止那副样子,两个一只脚刚从阴曹地府里缩回来的药罐子,叫阿南瞧见了,还要累及他一个三岁小儿为他不争气的爹和娘操心。”
我一直好生与他说话,他却连一个好脸都不肯给我。
想到此,我忍不住道:“我听说,远南军在小河洲围杀沈羽时给沈羽放了水,那日我求你带兵去叶落谷救于闲止,你一开始执意不肯,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他放水了?”
二哥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我又道:“其实你也放水了吧?”
二哥脸色一僵。
我续道:“否则二嫂帮你挡下沈羽的一剑后,你应该下死命剿杀他才是,怎么忽然撤军了?”
我问:“你是不是原本就没打算要沈羽的命?为什么?为了二嫂,你想与她和解?”
我又说:“二嫂这回伤得不轻,两年内都不能再上战场,你留在秦庄的一个副将昨日跟我说,二嫂一伤,你便利索地写了一封信回京,让人把你王府里的最好的一处院子捯饬出来。你是不是想重新把二嫂接回王府去住?她竟也肯吗?你怕是还没敢对她开这个口吧。”
二哥一面听我说着,脸色愈来愈难看。
过了会儿,他道:“那院子收拾出来原本是要给阿南住的,眼下我看你是铁了心要带着阿南跟他那个三年都没见着一面的爹走,院子空了,我爱放什么人进去就放什么人进去。”说着,讥诮道,“你还有心思盘算我的事,你道我前几日干什么去了?可长点心吧,大哥眼下已在南行的路上了,你且算算你这几年背着他干了多少荒唐事,你可紧着你这一身皮,等着被他收拾吧。”
我愣了愣,愕然道:“大哥要南行?为何?”
二哥道:“你这话与其拿来问我,不如去问问你那个纵使闭着眼,还能分出心神筹划算计的于——。”
他话未说完,屋门一声轻响,绣姑立在门前喜道:“公主,远南王醒了!”
我一怔,顷刻起身,夺门便往院外而去。
天光淡淡的,日影透着风,于闲止被莫白扶着,立在院内一株老榆下。他伤势未愈,身上还披着遮风的薄氅,面色苍白,眉目深深却如画。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刚要开口,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拽入怀中,环手拥上来。
清冽的,沾染着药味的气息包裹而来,他的语气轻且绵长:“阿碧……”
我“嗯”了一声,应他:“闲止哥哥。”
四周都静下来,风过老榆的沙沙声,温柔得像春蚕夜食。
然而正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揶揄道:“可省省力气吧,仔细再惹了病,又去病榻上躺十天半个月。”
二哥这一肚子气竟还没过去。
我无言,于闲止倒是坦然,松开我,对二哥俯身一揖:“当日在叶落谷,多谢焕王爷带兵相救。”
二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擡手指了指我,意思大约是让我警醒些,转身走了。
于闲止朝我伸出手:“阿碧,随我来。”
我依言随他进屋,擡眼看去,只见他床榻案头竟已堆了几份卷宗,不由道:“你伤势未愈,怎么又看起这个来了?”
他淡淡笑道:“远南那里有些要务,我这几日养好了精神,便把急需处理的处理了。”
言罢,拉我在他身边坐下,擡手斟了一盏清水递给我——他伤得重,这些日子连茶都禁了。
于闲止问:“阿碧,你之后有何打算?”
我眼下一刻都不愿与他分开,自然是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可接过他递来的水,心中却不是滋味。
虽然明白他所谓的要务一定与远南与桓的战事息息相关,半点都耽误不得,却还是怨他不够爱惜自己身子。
想到此,我忍不住道:“我今早已与二哥说好,要随他回京。”
于闲止愣了一下,过了会儿,平静地问:“嗯,何时走?”
我原以为他让我随他进屋,是要与我商量一同回远南的事,谁知他非但没有邀我同去,连我诓他说要回京,他都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我不由气闷,淡淡道:“病一好便走。”又与他商量:“阿南是留在你身边,还是我带走?”
于闲止道:“看你的意思。”
我道:“哦,那还是我带走吧,他毕竟跟你不熟。”
他不温不火地点头:“好,有你照顾他,我也放心。”
我别过脸去看他:“你传位诏书都写好了,这回回远南,你的传人却没跟在你身边,你怎么跟你的臣子宗族交代?”
于闲止也别过脸来:“你还知道我连诏书都写好了?”又道,“你身为随公主,为远南王诞下嗣子不提,当日在叶落谷,还求了你二哥来救我,眼下你大皇兄已在南来的路上,你可想好怎么就你的所作所为,给随君一个交代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半晌,我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大皇兄要来的?”
一时又想起二哥说“于闲止闭着眼还在筹谋”,了悟道:“是你?”
于闲止不疾不徐道:“小河洲一役前,我给你大皇兄写了一封信,把这些年我伐桓的计划,接下来的打算,一字一句据实相告,并恳请他,如若我能在叶落谷活下来,便把大随昌平公主风风光光地嫁与我为妻。你大皇兄大概是等到了叶落谷的消息,知道我信上所言确凿,这才起驾南行的吧。”
言罢,他伸手将我拥入怀中,郑重其事道:“阿碧,不要再离开我,带着阿南随我回远南,待我攻下桓,你便是我的皇后,唯一的妻,今生今世,独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傍晚再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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