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二哥的话听了进去,一连几日都没歇好,一旦入梦,就看见于闲止立在黄沙烈烈的平野上,与我说:“我若负你,必将烈火焚心,兵刀挫骨,所求皆不得,所盼终将失,众叛亲离,一生不得善终。”
时而又看见他提着剑在沙场奋战,不知中了从哪里射来的流矢,浑身浴血地朝我走来,说:“阿碧,是我负了你……”
醒来一片汗涔涔,连带着白日里也恹恹的,绣姑为我闻脉,说我是气虚乏力、盗汗心悸,为我配了几服药,但我吃过也不见好转。
绣姑便说我病在心里。
于闲止已来了淮安,听说为了联兵的事,前几日还与二哥慕央见过一回。
这三年来,若说我不想他那是假的,间或收到他的信,都要一字一句反复看上数遍,回信亦要回两封,一封说阿南的事,写好后藏在匣子里,另一封写给他。
前阵子听说他人已到淮安近郊,日夜都盼着能带上阿南去见他一面,而今听二哥说了那昭永公主的事,连见他的心思都淡了。何况他分明知道我就住在刘寅府上,却没提要来看我,我何必巴巴地凑上去。
这日晨,我刚起身不久,阿南凑来我的床前,说:“娘亲,绣姨说芦花滩头的桃李这几日开得艳,我们去踏青好不好?”
我尚困乏,不大想出门,便道:“你一个男子汉,看什么花?”
阿南偏着头看我:“阿南不想看花,但娘亲近日心情似乎不好,阿南想陪娘亲外出散心。”
这时,房门一动,绣姑提了食盒进来,对我笑道:“公主呆在府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陪阿南出去走走,左右慕将军回来了,淮安近日太平得很,不必担心遇到匪寇,何况还有武卫跟着。”
我看一眼阿南,见他正满眼期待地望着我,便点头道:“好吧。”
阿南欢呼一声,蹬上小杌子要去取他挂在墙上的小木弓:“慕世叔前几日教了阿南布陷阱猎兔子,阿南要去猎兔子!”
芦花滩头在淮安城郊,背依霖山。霖山说是山,实则不高,上山的路既平且缓,一片桃李林一直从山脚的芦苇荡子一直蔓延至山腰,是春来踏青的好去处。
阿南一到芦苇荡子,便兴致勃勃地跟武卫一起捉兔子去了。
我与绣姑在一旁的桃李林里择了一处空地,铺上草席,将带来的点心一一从食盒里取出来,等阿南回来。
正值春深,林子里花枝灼灼,绣姑将布帕在一旁的溪水浸湿,拿回来为我净手,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公主到了淮安后,第一回带阿南出城踏青呢。”
我道:“前几年时局乱,阿南还小,是以不敢带他出城。”
“是。”绣姑道,“阿南长得快,这一年来更是一月一个样子,跟着刘大人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以后,有时候说起话来竟像个小大人似的,不知他到了寻常孩童开蒙的年纪,又会是什么样。”
我听了这话,不由道:“我有个侄子,比阿南大一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听说四书已会读不少了。”
“公主说得这位侄子,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我点了点头:“可惜我离宫那年,他尚在我皇嫂的肚子里,至今都未能与他见上一面,连皇兄为他赐名为珣,也要经皇嫂来信得知。”
绣姑道:“公主不必太过牵挂,左右再过一阵子焕王爷就要带您回京了,到那时,您一定能与家人重聚。”又道,“倒是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已要学着念四书,单是听着就叫人心疼。”
我听绣姑这么说,想起兰嘉这些年总是来信抱怨,说珣儿性情太过沉稳,肖似大哥幼时,她一直盼着他能活泼好动些,可大哥竟还嫌珣儿浮躁。
我起初不解兰嘉与大哥的分歧,而今阿南日渐长大,才慢慢懂得。
可能为人父母便是这样,一面盼着他能一辈子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一面又期待他能早一日扛起肩上的千斤重担。
至正午,武卫领着阿南回来了,阿南将背上的竹笼子卸下,往我跟前一放,里面竟真的有两只个头尚小的兔子。
阿南说:“原本捉了三只兔子,方才我们路过前面那片桃林,有个妇人见了这兔子,想拿玉佩与我换,我见她极是喜欢的样子,便换给她一只。”
又蹲下身,仔细在两只兔子里拣选一阵,拎起一只雪白可人的,仰头问:“娘亲,您也喜欢兔子吗?那阿南也送您一只。”
我正欲从他手里接过兔子,一低眼,目光却落在他腰间新添的玉佩上。
那玉佩成色极好,丝绦上的坠珠竟是连大户人家都用不起的凤凰螺珍珠。
“这枚玉佩便是方才与你换兔子的妇人给你的?”
“是。”阿南应道,又将兔子放下,去解腰间的玉佩,“娘亲喜欢这个?那阿南送给娘亲。”
我问跟在阿南身边的武卫:“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回公主的话,那妇人看起来衣着朴素,所用佩饰却价值不菲,她身旁跟着的婢女气度也不一般,随行几个仆从一举一动举重若轻,都有武艺在身,应该是侍卫。”
淮安不是没有富户,可这里毕竟是驻军之地,五年战乱,大多富户都北上迁往中州一带了,哪怕有留下的,又有几家用得起凤凰螺珍珠?
“公主,有什么不对吗?”绣姑问。
我道:“那个与阿南换兔子的妇人,可能是桓公主。”
昭永公主早追着于闲止来了淮安,眼下春光好,她出来踏青赏春并不稀奇。何况身在乱世,能这样为一只兔子一掷千金的,天底下又有几人?
我问武卫:“那妇人可曾打听你们是哪一户府上的?”
“她没问,但跟在她身边的婢女问了。焕王爷早有交代,若逢人打听小公子,只管说小公子姓刘,是刘大人府上的。”
我点了点头。
武卫又道:“那妇人倒是问了些小公子的琐事,小公子按焕王爷交代的,把自己说大了一岁,父母都是淮安人。那妇人像是很喜欢小公子的样子,问小公子明日能否再来桃林,小公子说,要看家中父兄的意思。”
阿南怯怯地问:“娘亲,阿南是不是做错事了?”
他捏着玉佩,满目内疚:“是不是这玉佩十分珍贵,阿南不该收,不该占人便宜?”
我蹲下身,轻声道:“这玉佩是那妇人自己的玉佩,价值几何她难道不知?可她即便知道,也愿意拿出来与你交换,说明在她心中,一只兔子的分量更重。你不过是遂了她的心意,按照她的意思以物换物,再公平不过,何来占人便宜一说?”
阿南的目光复又亮起:“当真?阿南没有做错?”
“没有。”我道,一顿又说,“但这个妇人……可能与娘亲有些过节,娘亲不愿你收她的东西,你只当是帮娘亲,待会儿过去把玉佩还给她好吗?”
阿南问:“娘亲与她有什么过节?”
我不知当怎么答,总不能说是因为于闲止吧。
阿南偏头看了我一阵,点头道:“娘亲不愿说,那阿南不问了。”又小声道,“那兔子还留给她好吗?已是给出去的东西,阿南不好再要回来。”
我点头道:“好。”又说,“她这等身份,大约也不愿平白受你一个孩童的馈赠,待你将玉佩还给她,她若还想给你旁的什么,你便说你娘亲喜欢这春|色,叫她折一枝最好的桃花送给你。”
说话间,绣姑已取了斗篷为我披上。我跟着阿南与武卫行至一片桃林外,武卫向我揖道:“公主请稍候,末将这便领小公子去归还玉佩。”
隔着重重花枝望去,果见得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席地而坐,怀里卧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她侧身向我,又埋着头,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辨出她的身姿十分窈窕。
倒是一旁为她取水的婢女我认出来了,是从前常跟在于闲止身边的秦云画。
所幸桃林里踏青的游人不少,我站得远,又穿着斗篷,秦云画并没有发现我。
昭永公主见了阿南,像是十分欣喜,将怀里的兔子递给一旁的仆从,随即起身。阿南将镯子递给她,似说了些什么,竟引得她一笑。
正这时,桃林外忽然传来辚辚马车声。
我看了一眼,只见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沿着林间的大道行来,在不远处停下。
我原本没有在意这马车的,待收回目光,却看见昭永公主且惊且喜,一手牵了阿南,一手提了裙,朝那马车奔去。
林间起了风,吹得桃李花叶纷飞乱舞。
马车上走下来一人,一身月白,眉眼如水墨浸染,在这天地间搅荡的春光中,一笔一笔皆成画。
粉白花叶拂了于闲止满身,他看了昭永公主一眼,然后移开眸,朝阿南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