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姑欠身行了个礼:“公主息怒。”折去前宫请于闲止了。
夜风越来越烈,发出低徊之音,将天地万物都裹在一团萧飒中。宫门洞开,宫前却无一人,大概是绣姑走前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看了魏溶月一眼,她或许是听明白了方才绣姑口中的那句“公主”,整个人缩在角落,微微发颤。
我问:“李有洛决定突袭辽东,是哪一日?”
“回公主的话,是六月、六月末。”
“具体哪一日?”
“……六月二十一。”
“确定?”
“奴婢确定,那日大暑,热得不得了,‘王上’让奴婢回临岐,奴婢看烈日炎炎,拖着不想动身,还被‘王上’斥了一顿。”
二哥从裕城撤军,是六月十八,三日时间,八百里加急,刚好足够让二哥撤军的消息传到李有洛耳中。
这下一切都对上了。
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在雁山撞见于闲止是一个巧合,以为燕与辽东已经要对平西开战了,所以我让二哥撤军。
可这世间哪有哪有这么多巧合呢?
到头来,是于闲止将淮王的画作交给沈琼,让他上京退婚;是于闲止,算准了我过雁山的时间,以自己的婚期做掩护,提前入雁山埋伏;是于闲止,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了燕兵,让他们误以为是沈琼授意,伏兵在雁山未想等来的竟是黄雀在后。
于闲止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制造一个事端,一个能将辽东与燕暗中结盟的消息曝露出去的事端。而潜藏在辽东的燕兵,假道济州甘州,来雁山设伏,不正是能令平西生疑吗?
自然只是生疑,尚不足以让平西与辽东、燕厮杀起来。
所以于闲止要的不仅仅是李有洛的疑心,他要李有洛认为燕与辽东很快就要攻打平西,他想让李有洛觉得岌岌可危千钧一发,因此迫于形势先发制人。
他先故意放走卫旻,通过卫旻之口,把辽东与燕的动向再次带给李有洛。
自然单单放走卫旻一个人还不行,卫旻是我二哥的心腹,便是有什么消息,也决计不会向平西透露半个字,所以于闲止应我之请,顺势又放走了六百随兵,毕竟人多口杂,消息散出去就不足为奇了。
于闲止最大的后手是我。
我与两位皇兄自小一起长大兄妹情深,辽东与燕即将联兵攻打平西的消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告诉二哥,他都会三思而行,独独我,他才毫不疑心深信不疑,当即就从裕城撤出了自己的大军。
而正是二哥从裕城撤军的这一举动,坐实了李有洛的疑心,让他觉得平西之危已迫在眉睫,只好先发制人,突袭了辽东驻军。
平西这么一开战,辽东只得应战,而燕碍于与辽东的盟约,也只有转头将矛头对准平西。其实他们三方哪里又是真地想打?辽东为了换回沈羽,刚割舍了十万石军粮四万精兵,正是元气大伤;燕与平西和随僵持了年余,也是力疲。三方厮杀,最终酿成了三败俱伤的结果,于是一直居心叵测步步为营的远南便趁虚而入。
至于李有洛为何知道我在远南军中,而今亦很好解释了。
于闲止为把燕与辽东结盟的消息泄露出去,放走了卫旻与六百随兵。可远南是大随之敌,放走这么多随兵根本不合理,哪怕消息传到了李有洛耳中,他也会疑心这一切会不会是远南设的饵。
所以于闲止做了一件事,把他放走六百随兵的举动变得合理——即在放走随兵前,借由整肃军纪,一意孤行杀了凌|辱阿绸的远南校尉,杀了对我口出恶言的七十余名燕兵与燕统领,然后将我收在了身边。当时远南军中,人人只道是他们的世子大人为一名随人医女失了心,还引来张凉等将军的不满。既已失了心,之后再受这名随人医女的恳请,放走六百随兵便在情理之中了。反正对坐拥千军、睥睨天下的远南世子大人而言,区区六百随兵如蝼蚁,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有洛不是傻子,我与于闲止纠缠多年,婚约几定几废的事,寻常人不知道,但他作为李家王室,必然心知肚明,再一联想到我刚被废了公主身份,卫旻就带着一千随兵过雁山,自然猜到那名能令于闲止斩燕兵、放随兵的随人医女或许不是什么医女,而是大随的昌平公主。
但猜到也仅仅是猜到而已,所以他不敢赌,所以他在长垣坡途遇于闲止截道,陷入苦战,也仅仅派了一名平西小兵来大岚镇谎报军情,想将我诱骗去长垣坡,看看我是否当真在远南军中。
于闲止说得一点没错,他是猜的,他早猜到了李有洛会猜到这些,也算到了李有洛不可能分重兵来大岚镇试探,所以他留下三千远南兵保护我。
可笑长垣坡大捷后,我听说他伤疾复发,右手险些废了,还曾问他拿自己的手去换李有洛的项上人头值不值。
而今看来,他要换的,哪里是李有洛的项上人头,他换来的,是整个平西!
实在是值。
换作我,哪怕仅带着五千兵马去截李有洛,也要这么赌一次,搏一次。
身旁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侧目一看,竟是魏溶月在惶恐地流泪。
我觉得她吵,站起身,推开宫阁的侧门步去回廊。
宫阁建在高处,凭栏望去,满天的云团厚得像随时能倾压下来,夜风呼啸,带着混沌的湿意,大约是雨将至。
遥遥一列火色行来,到得昆玉台前,两行侍卫在门楼列阵,过了会儿,像是有什么人喊了声:“恭迎世子大人。”
我回过身,于闲止已带着一身凛冽的夜风迈入殿门。
他的衣袍上还沾着暮里的云霾与火,眸色沉而深,看了眼屋里跪成一团的魏溶月,淡淡道:“拖出去。”
然后在我面前站定,半晌,笑了一下,温声道,“怎么站在风里?”
我看着他,亦笑了一下:“我是不是耽误你议事了?”
“无妨,都安排好了。”他道。
“什么安排好了?平西七世子李贤的王位继承大典?”我问,又道,“那是该安排好了,原本就是走个过场,不值得废太多功夫。”
于闲止悠悠地看着我,过了会儿,将搭在手肘的御寒斗篷罩在我肩头,轻描淡写地道:“纵是走个过场,一应规矩也要行妥当,平西与远南如今的关系十分微妙,万不能落人口实,受人以柄。”
我低低笑了:“难为世子大人眼中还有‘规矩’两个字,本公主还以为世子大人惯于另辟蹊径,独创乾坤,天大的祸事都能以一己之力摆平,哪会在乎什么规矩。”
于闲止道:“本王眼中自然是有规矩的,譬如你我君臣,昌平公主一传唤本王,本王哪怕手边有要务,仍一刻不停地赶来面见公主殿下了。”
他帮我将斗篷的绳结系好,垂眼看着我,慢条斯理地问:“怎么,昌平公主召见本王,是要兴师问罪吗?”
我道:“世子大人本就是远南的王,而今轻取平西,眨眼间夺下小半壁江山,只怕随时都能封疆称帝,本公主拜服还来不及,怎么敢等闲问您的罪?”
“再者说,世子大人还救过昌平一命不是吗?当日我在雁山遭遇燕兵,若不是世子大人这么巧算准了燕兵行踪与我的行踪,提前派那虞将军暗中埋伏,救我救得及时,只怕我早已落入燕贼之手死不瞑目了。”
于闲止看着我,沉默片刻,说道:“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拿你的行踪诱燕兵入雁山。”
“世子大人利用昌平的事何止这一桩?”我道,“若非你,我现如今还好端端地与皇兄皇嫂住在九干城,等着我的小侄子出生,守着他,照顾他;若非你,我不会在雁山遇到燕兵也不会给二哥写信,更不会着急忙慌地求你放了卫旻。你迫得我相信辽东与燕要攻打平西,迫得我相信不日之后西北之地会成修罗杀场,迫得让二哥从裕城撤军,反引了李有洛去突袭辽东。迫得他们三方厮杀起来,反倒给了你绝佳的时机力斩李有洛引兵入明月关扶李贤来做这个傀儡王!”
于闲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眸色慢慢变深,须臾,他竟笑了。
“没想到本王这局棋尚未收尾,便被昌平公主看破了其中玄妙。”
我道:“都是拜这些年世子大人悉心教导所赐。”
他负手与我并排站在凭栏处,淡淡道:“不错,我是算计了你,但我无意伤害你。”
“世子大人所谓的无意伤害是何意?”我问,“若仅仅是指让虞倾埋伏在雁山随时射杀伤害我的燕兵,让张凉带着三千远南兵留在大岚镇保护我的安危,若仅仅是指我这个人身体发服无损,那么世子大人的无意伤害未免太片面了!”
“你让我信你,让我不可疑你,欺你,瞒你,你扪心自问,你自己又做到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