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了半刻,跟一旁的翠裳婢女道:“过来帮我更衣吧。”
婢女应了声“是”,刚取了我的衣裳,却尴尬地顿在了原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方清远还留在屋内,见我看他,忙迎上前来,问:“公主有何吩咐?”
另一旁的湖裳小丫鬟忍俊不禁,在他面前施了个膝礼,道:“方大夫,公主要更衣了,劳您先去屋外站站。”
方清远一愣,霎时满脸通红,一边往外头退,一边念着:“草民该死。”退到门槛处,竟绊了一下,耳根已红得要滴出血了。
二嫂的屋就在我的隔壁,我推门进去,一个瓷碗正好砸在我的脚下。
二哥背着手,一脸愤愤,在二嫂的床榻前走来走去。
刘寅苦巴巴地望着我,道:“公主您来了。”
我点了下头,捡了个座坐下看戏。
须臾,二哥总算停下来了,吁了口气,抖着手腕指着二嫂,嚷道:“我怎么就小题大做了?这回是你命大,伤得不算重,下回再遇上这样的事,你若伤得重些,等找到碧丫头,你早已跟阎王报道去了!”
二嫂似乎在闭目养神,一脸平静地倚坐着,只动了动嘴皮子:“你咒我。”
二哥一怔,像是要呕出血来:“我咒你?对,我就是在咒你。这么多年我咒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我说,你当初不是跑了吗,不是要去找你的师父吗,你现在又伤又病娇楚可怜,姓沈的怎么连人影都没见啊?”
二嫂搁在床边的手已握紧成拳,青筋暴露,面上仍旧一派风轻云淡。
须臾,她张开眼,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二哥一眼,淡淡地应道:“哦,我去找过了,他没怎么理我,我就不怎么理他了。”
我二哥听了这话,被呛得喘不过气来。
少时,他连提了几口气,气急败坏道:“聂璎,你是存心与我过不去是吧?!”语毕便朝四下望去,像是又在找可砸的瓷碗瓷壶。
刘寅脑门发黑,似要愁闷成疾。
正巧有小丫鬟端着熬好的药推门而入,我接过药碗,递给二哥,道:“二哥,砸这个。”
二哥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手里热气腾腾的药碗,难以置信地道:“碧丫头,你竟要帮着她?你胳膊肘天生朝外长的?”
言讫,他又看了我与二嫂各一眼,气冲冲地夺门而去。
我往二嫂床榻跟前坐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二嫂这才露出满面窘色,嘿然一笑讨好道:“小阿绿,你好些了么?”
我没答她,只问:“你们这是怎么的,比谁说话更戳人心窝子么?”
二嫂为难道:“我本不欲跟他吵,可那日我醒来,不知说起什么,刘大人提了一句师父,我就觉得不对了,后来不知怎地,他就跟我吵起来,我也一时没压住,然后就这样了。”
刘寅在一旁欲哭无泪:“聂将军,老臣若早知道您和焕王爷能吵成这样,您就是一刀砍了老臣,我也再不敢提沈三少三个字啊。”
话音落,二哥又气冲冲地冲了进来,闷声不吭地将方才被他拿走的药碗往二嫂床榻头搁了,坐在桌前,吸吐了几口气,才道:“我、我真是懒得理你!先吃药!”
二嫂擡眼觑了觑我二哥,似乎见他已然服软,默不作声地将药碗端起,一饮而尽。
大约是方清远调理有度,我再养了十余天,已大好了。
近秋的天气,淮安一带已凉了下来,一霎风雨过,天高云阔。
因之前经历了一场地动,二哥决定不再走北道峡口抄捷径,而是命人备了船,走水路回京。
我不是没问过二哥,大哥到底有何要紧事急召我回京,二哥却支吾不答,只说若眼下就告诉我,恐怕会耽误我的病情。
我却觉得他又小题大做了。
大皇兄是个能人,除了后宫之事有些摆不平,天底下还没有能将他难住的。
故此他急召我回去,大约又是静嫔与颜贵人闹起来了罢。
我的病将将好一些的时候,便去看了慕央。他当真是习武的将才,我去瞧他的时候,他已好多了,左腿还上着夹板,一身戎装。
慕央说,他要回东塘给淮王守陵了。淮王无子,故而他每年要为他守一月的陵,一日都不能少。
他走那天,我与刘寅两人去送他。
刘大人本来备了酒,慕央却不让我喝,还嘱我往后也不要饮酒,除非是,成亲那天。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再没有如从前那般,去默数心中遗憾,而是应道:“好,阿碧成亲那日,定与慕将军同饮共醉。”
慕央也说好。
唯刘寅一人在一旁叹了又叹,动容伤怀。
八月初三,舟船在漓水中游的奈何渡扬了帆,我与二哥二嫂回京。
破晓时分,刘寅一人在渡口等我,拜倒在地,道:“那年公主落难,老臣曾上书为公主请命,怎奈臣势单力薄,无力救公主于水火,经年过去,臣一直心有愧疚,实在无颜再面对公主。”
我将他扶起,道:“刘大人,此事并不怪你。当年连我两位皇兄都莫可奈何,大人又能怎么办呢。”
我被幽禁冷宫前,大哥二哥曾跪于蟠龙宝座下为我求情,谁知父皇非但不愿轻惩,还下令谁若胆敢在我幽禁期间探望我,便立即将我与此人处死。
刘寅摇头叹道:“而今公主就要回宫,老臣年迈,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公主一面。有些话,老臣只能趁今日告诉公主。公主听后便忘了吧。”
我点了点头。
刘寅道:“公主您可知,您及笄那年,老臣何以要在焕王爷的成亲礼上,说让公主嫁给慕将军那些胡话?”
“当年将军性情内敛,府内虽有老臣在,却从不开口劳烦老臣什么。唯一一回例外,便是公主及笄那年,将军说,大随的女子及笄后便可定亲成婚,他的爹娘已不在世上,只好托老臣跟皇上提亲,想娶公主为妻。”
“将军自幼孤苦,又承了慕家的礼法,凡事都讲究合乎规矩。那年将军说要娶公主为妻,老臣只当他是发烧说的胡话,后知他是认真的,不觉喜极。将军本性隐忍,循规蹈矩,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大约此生是认定公主了。”
“老臣一时高兴,这才在焕王爷与聂将军的成亲礼上多吃了几杯酒,不慎说出那些大不敬的话。”
“或许这许多年,将军从未跟公主提过什么,但他对公主的心意,却是真真切切的。哪怕后来淮王要将楚二小姐嫁给将军,他对公主,也从未变过。”
“离妃死后,将军为救公主,曾在金銮殿前跪了七天七夜。也是淮王见之不忍,才命人将将军强行带回了淮王府。”
“淮王与将军谈了一夜,隔日将军才默许了他与楚二小姐的亲事。”
“之前公主问老臣,淮王何以将淮安硬塞给将军。其实老臣也不知,不过老臣揣测,淮王曾抚养过将军,与将军感情十分深厚。当年淮王病重,临终将小女与淮安托付给将军,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又如何能够推拖?”
“将军做了淮王的女婿,淮安便成了将军的封地,淮王去世后,太上皇便将‘安国公’的称号授予将军,意欲封将军为王侯,可是将军没有接受。”
“将军与楚二小姐成亲的第二日,便与老臣来了淮安。”
“淮王殁了以后,淮安表面风平浪静,私下已成相争之地。万幸淮王昔日的部下衷心,加之将军治军有道,前后掉了五万将士,才保住淮安没有落入远南王与平西王的手中。”
“将军保住淮安以后,便将淮安还给了朝廷,独自一人返京了。”
“那时老臣不是没劝过将军,京城是非伤心地,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远离庙堂,做一个闲人。可将军听了老臣的话,却一笑置之。”
刘寅说到这里,已是泪眼婆娑:“公主,您可知将军为何执意回京?”
“因为,公主还在京城。”
“其实将军不说,老臣也晓得,那年太上皇虽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探望公主,可禁军巡逻九干城,有一条路可从兰翠宫外经过,一日三回。而将军他,除了每年为淮王守陵的一个月,便是沿着这条路,来来回回地走了三年,无一日间断。”
作者有话要说:
听断弦这个大章节写完了,下次更新是星期天上午11点=v=
爱你们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