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江少侠与苏宫主曾在飞鹰阁有过一场比试。
那是江南暮春,苏简一式“雪窖冰天”,令漫天漫地飘满雪刃。
江展羿纵刀劈下,人与刀光融为一体。
于是那一刻,刀光散层云,仿佛日破云出一般,春晖复燃。
苏简被江展羿的刀芒震开,眼前是熟悉的招式——
刀光如水,水纵山河。
刀浪扩散之处,风雪褪尽,仿佛时间繁华被惊醒,春花开得如死如生。
江展羿的刀锋沾血,如今,鲜血化作血雾,与冥泉水汽一同散尽。
苍茫的,微红的雾气终于褪了。苏简倚着一棵枯树干,一边喘气,一边笑起来:“四年前的比武,到底还是你赢了。”
当年的比武,因江展羿的腿伤不了了之,可是今天,当他挥刀劈下,自己果真是挡不住。
江展羿的唇角动了动,想问苏简怎可妄用暮雪七式。
但当时的情形,倘若苏简不以一招“凝水为刃”将水汽集结在一起,自己又怎能及时将冥泉雾散了?
三人不中冥泉,已是万幸。
“我没有赢。”江展羿看向苏简,认真地道,“倘若你尽全力,我怕是接不住。”
苏简的目光闪过一丝遗憾,他忽而又笑得轻松:“好,那我们都尽全力,日后再比一次。”
只是,这个“日后”真地等得来吗?
唐绯的心中酸楚难当。
苏简的病是她看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苏简的身体状况了。
他入九冥阵前,内息已乱经脉已损,擅用武功已是大忌,遑论暮雪七式?
唐绯往前两步,她伸出手去,努力将声音放平静:“苏简,我帮你看看脉。”
可指尖才碰到他的手腕,却忽然被挡开。
苏简朝林子深处走去,语气稀松平常:“我没事,前面还有一个生死八门,不可掉以轻心。”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之后的八门阵,与五行幻境中应运而生的冥泉雾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
三人一路几乎无言,只为速战速决。
九冥十八关,实际只用闯十七关,因为最后一关没有暗伏,没有杀机。在这里,你会看到萧家族人,将由他们决定,你是否可以真正进入岭南萧家。
可是,当江展羿站在九冥阵尽头,与萧世山以及族人对面而立时,他的心中百味陈杂。
原来萧族的最后一道防线,非是如天罗地网般得陷阱,而是,一片荒芜的墓地。
萧世山背过身,目光里是远处的荒烟蔓草:“我们萧姓族人死后,便会被葬在此处,永生永世守护岭南萧家。”
挨挨挤挤的墓碑,数百条性命,不知这块墓地了埋葬了多少江湖血泪。
江展羿的目光在一块石碑上稍稍停留,心中忽然沉重难当。
“萧长老。”他道,“我既已过了九冥阵,从今往后,你们萧家和我江展羿,再无瓜葛。”语罢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等等——”看他要走,萧世山忽然出声挽留,“少族长的墓,你不……看看么?”
江展羿的背影一滞。
其实萧楚的墓地,他早就看到了,那方石碑与萧柔和苏烟的紧挨在一起。
难怪当年苏简找不到苏蝶衣与苏烟的尸骨,原是被萧族人带回了岭南。
这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萧楚和萧柔生前得不到谅解,化为一抷黄土后,却能得以相守。
或者人不在了,生前的是非对错也无关紧要了,唯有逝者矣,生者才可以安。
江展羿沉默许久,忽然卸下青龙刀,走到萧楚的墓前,磕了三个头。
其实他不是他的儿子,也并不姓萧。
可事到如今,他到底姓江还是姓萧,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初若非萧楚散尽一身内力,将冥泉毒封在了他的左腿,世上如何能有他江展羿这个人?如何能有他所经历的这一生?
看着江展羿跟萧楚磕了三个头,萧世山的目光苍茫一片。
他在心里叹了又叹,转身看向苏简:“苏宫主,你既然过了九冥阵,若要讨债,便冲我一个人来吧。你也看到了,萧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请你……万不要伤害他们。”
可是,自己为何还要讨债呢?苏简想。为了当年枉死的小姨和表妹?还是为自己早夭的女儿?
逝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苏简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苏烟极爱看自己用风华剑。
风华剑气一起,满庭满院都是她的笑声。
“算了。”苏简忽然道。
他绕过萧世山,将自己的风华剑埋在了苏烟的墓前。
就像埋着一个梦,断送一生的憔悴。
苏简的脸色白得吓人,谁都瞧出来了。
他埋好剑,又跪在萧柔的墓前,也想要磕三个头。
可是他刚俯□,胸口忽然一闷,倒在了墓前。
“苏宫主?”看着倒下去的苏简,萧世山怔道。
可苏简还并未昏晕过去,只是跪倒在原地喘着气,像是站不起来。
江展羿将他扶着,唐绯伸手为苏简探了脉,然后她一张脸的血色便褪尽了。
四周是荒芜的风声,冬意萧瑟。一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沉默。
江展羿问:“怎样?”
可唐绯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在自己的行囊中翻翻找找:“没事,我、我备了药材,吃了就会好。”
可江展羿分明看到她埋头的瞬间,一滴眼泪落下来,打在地上。
苏简却笑了:“傻丫头,别找了。”然后他垂下眸子,语气之间不容置疑:“我们回江南。”
“回什么江南!”唐绯忽然抬头大声嚷道,脸上尽是泪痕,“苏简你知不知道,若非你用暮雪七式的时候,硬提了一股内息护住心脉,你方才就已经死了!”
“什么……”江展羿的神情僵住。
唐绯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这股护住心脉的内息,怕也要散了。苏简我们留下来,留在这里,我还可以,我还可以……”
“你还能怎么样呢?”苏简笑问,“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是吗?”
可唐绯没有回答,只是任性地垂着头,姿态仿佛挽留。
“走吧。”江展羿忽然道,他弯腰驮起苏简,然后说,“我背你,回江南。”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苏简在卸下一切负荷后,忽然很想回家的感觉。
才知道哪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才知道,有人等着自己,原来这么好。
萧世山为江展羿指了一条路。
这是一条不用穿过九冥阵,就可以到最近的驿站的路。
这是萧家的秘|径,藏匿多年的秘密。
可时至今日,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岭南萧家呢?
冬日的荒地,萧条得寸草不生。放眼望去,恍如荒漠。
风寒冷得像刀子,一阵阵地刮来。
苏简眯眼看着远天小得只剩一个点的太阳,忽然非常非常想念穆情。然后第一次,他就这么任由自己放肆地想着她。
苏简说:“江展羿,以后我就不回蜀地了。”
“我陪情儿留在江南。”
江展羿没有说话,倒是唐绯接了一句:“嗯,那我和猴子每年都去江南瞧你和情儿妹妹。”
苏简又说:“情儿说她从十岁那年便喜欢我。”他笑了,像是想起最美好的事,“她等了我十年,所以往后我要留在江南陪她。”
唐绯的眼角挂着泪,却努力撑起笑来,“是该好好陪她,情儿妹妹知道你有这个心,一定很高兴。”
苏简“嗯”了一声,忽然却说:“所以你们还是不要来看我了吧。”
他笑道:“我要陪着情儿,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心。”
“你们若是实在想来看我,便在苏州城外给我立一方假墓。墓边栽点梅树,栽点青柳。等到江南逢春时节,便捎上几壶杏花汾,来墓边找我喝酒。”
“苏简。”一直沉默着的江展羿蓦地顿住脚步,“我这一生,有过很多兄弟,很多朋友,可是我只有一个知己。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背上良久没有动静,忽然苏简就笑了一声。
他问:“江展羿,你纵刀斩雪的那一招,可有什么名字?”
江展羿摇了摇头。
苏简说:“我帮你想了一个名字。”
“一刀惊春。”
“这个名字可好?”
“好。”过了很久,江展羿说。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
江展羿这一生,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自己想起江绯就是狐狸仙的时候。
还有一次,便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