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沉雅举步迈入宁安宫中。
他今日一身玄色长袍,眉宇之间,肃杀气毕现,令人不敢接近。
到得正苑,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宇文朔便推开正堂之门,走了出来。
“景轩皇子今日来访,何不差人提早通报一声?宇文也好备宴席款待。”
云沉雅笑了一声:“何须通报?宇文大世子早知我今日会来,不是么?”他四下一扫,又懒懒地说:“这前院之景,萧条无趣。我听闻,宁安宫深处,有一花囿,曲折多回,山重水复。今日既来,便想去瞧瞧。”
言罢,云沉雅不等宇文朔应声,径自绕过他,便往后院走去。
宫中护卫见状,连忙上前,将他拦住。云沉雅一顿,回转身来,望向宇文朔。
“大世子这是何意?”
宇文朔看了眼跟在云沉雅身后的白贵,沉了口气,道:“景轩皇子说的不错,您今日会来,宇文早已料到。只是——”他一顿,随手招来两个宫女,“慕容公主,并非住在正苑,而是在竹林后的偏苑中。”
云沉雅默了半晌,看了宇文朔一眼,跟着两个带路的宫女,往偏苑而去了。
见云尾巴狼离开,宇文朔招来一人,道:“速速去通报慕容公主,就说景轩皇子来了。”
偏苑外,房屋前,一行萧疏冬竹,几枝冷梅芬芳。
薄薄的晴光,透过窗纸,洒在屋内。舒棠听了通报,手足无措地站在屋里头。
她虽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得面对云沉雅。可听说云尾巴狼找来,心里面,依旧忍不住惊慌。
相识多年,她老实,他阴狠。可但凡遇了事,遭了难,他们两个人,总是站在同一边儿。这还是头一回,她与他对上。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舒棠猛地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云沉雅。
玄色袍子,温润眉眼,英挺的气度。
大片晖光从他身后倾泻入户,连带着云沉雅这个人,也仿佛天神临世。
舒棠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云、云官人……”
屋内暗暗的。云沉雅不知何故竟觉恍然,听了这声唤,才回过神来。他默然片刻,上前抓住舒棠的手腕,便将她拖拽着走。
舒棠没有料到,他竟然没向她要半句解释。匆忙之间,她又唤了一声:“云官人……”
云沉雅顿住,须臾,只说了一句:“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四个字,犹如一记惊蛰春雷,轰然在舒棠头上炸响。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舒棠猛地挣开云沉雅,朝后连退数步,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两人此时已到了屋外。
云沉雅回过身,这才将舒棠看清。
她今日穿了一身华服宫装,发髻里,一支金钗是莲花的样式。虽是华贵装扮,可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艳俗。反是清丽妆颜,朱砂如棠花怒放,美得触目惊心。
见了这身装扮,云沉雅先是一怔,再一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棠垂下眸子:“我不跟云官人回去了,我、我答应了宇文大哥,要随他回北地去。”
“哦?”云沉雅笑起来,“你往常,小事大事,都会来找我商量。为何这么一桩天大事,你不问我允否,就擅自做了决定?”
“因为这桩事,云官人你不会答应。”舒棠吞了口唾沫,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下云沉雅,“所以我才偷偷溜出来,找宇文大哥……”
“明知我不会答应,你为何还要这么做?”云沉雅上前一步,眸子里,忽露凌厉之色。“从前,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绝不会拦着。可今日这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言罢,他复有拽着舒棠的手腕,将她往外拖拽。
冬阳无声,园中有风。司空司徒见状,不由上前拦在云沉雅面前,半跪在地,“大皇子三思!”
云沉雅一见司空司徒,却是一笑,他抽出折扇,只手一扬,露出十二根利刃。“你们倒是与我说说,我面壁这几日,你们不呆在云府,反是随小棠来这宁安宫中住着,是什么意思?”
云沉雅松开舒棠,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戏谑道:“难道慕容棠要回北地做公主,你们俩,你想跟着去大瑛之北,做个北地的护卫?”
司空司徒愣住,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舒棠见状,连忙道:“云官人,不关司空大哥和阿雪妹妹的事,是我……是我想回北地,他们宇文大哥为难我,这才来了宁安宫。”
云沉雅冷笑着反问:“你要回北地?这可稀奇了。我来宁安宫之前,先去过棠花巷子,三伯还留在南郡,你却要走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云沉雅一拂袖,冷言道:“小棠,你答我一桩事。”
舒棠骇然看向他,点了点头:“云官人,你、你问……”
云沉雅淡淡一笑:“我给你的聘礼呢?”
舒棠怔住。
云沉雅继续道:“我大瑛朝的玉玺呢?!”
舒棠惊得后退半步,埋下头,吞吐地说:“云官人,对、对不起……我……”
云沉雅再一拂袖,回转过身。目光落在屋檐上,龙翔的图腾。
“呵,以大瑛朝的玉玺,重塑一方北联兵符。以此胁迫宇文朔。这个法子,倒是有人能想得出!”
舒棠猛地抬头:“云官人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云沉雅回过身来,挑起眉头,“我为何不能知道?退了求其次的法子,要让我做出牺牲的法子,我英景轩便是想到,也绝不会这么做!”
是了。这个法子,虽是万全之策,可一旦这么做,便是退而求其次。只要云沉雅一天还是大瑛朝的皇子,甚至大瑛朝的国君,那么舒棠,便一日不可成为他的妻。
舒棠一呆,连忙上前,拽住云沉雅的袖口:“云官人,你别生气……”
“要我不生气?那好,你告诉我,这桩事,这个法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舒棠又怔住。
司空幸见状,忙道:“大公子,这个法子,是我、还有司徒,白老先生一起……”
“是么?那么到了来年,便是你们三个,代表我大瑛朝,与北十二国,签署五十年内不开战的契约?”
“我们——”
“英、景、枫。”云沉雅咬着牙道,“我还没回永京,你便摆我一道。好,真是好得很!”
“云官人……景枫公子,他也是为了云官人好……”
可是此刻,云沉雅素来温和的双眸,已然如一团燃起的烈火。
他回过身,看了一眼舒棠,忽地苦涩一笑,拽住舒棠的手腕,拦腰一揽,纵身跃起,竟使出轻功离了宁安宫。
云府内,荒园里。夕阳西下,霞色遍天。
舒棠都不记得,她跟云官人,到底经历了多少个这样的黄昏。
云沉雅牵着舒棠的手,带她穿过从从花地,凄凄荒树。
舒家小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得快了,便有些磕绊,直到听到他问:“这里哪里不好?”
舒棠的心里蓦地一紧。
云沉雅又回过身,定定地看着舒棠,又问了一遍,“这里哪里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一些不确定。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因你而建,因你而植的。虽不繁丽,也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说你喜欢桃树,喜欢海棠,入秋时,我……”
云沉雅蹲下身,从旁挑起一根枝杈,在地上刨了刨:“我就来这里,自个儿翻了土,将棠树种子,桃树种子,一行行,一排排地种下。”
“是,我从前,戏弄过你,骗过你,怀疑过你。可是,我做这些,并非因为愧疚。是因为……我真的,真的想与你在一起。”
云沉雅说到这里,丢掉手头的枝桠。他仍蹲在地上,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舒棠,问:“你呢?”
“小棠,你呢?”
“你怎么会,答应去做那样一方联兵符,答应和我分开呢?”
舒棠从未见过,云沉雅竟也露出这样无措的神色。聪明如他,也有拿不准一桩事,一个人的时候。
她忽地想起,还是不久前,他将头埋入她的脖间,说,小棠,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想起三年多前,他们一同蹲在屋檐下避雨,他说沄州江南好风光,她说她攒够银子去看他。
舒棠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依偎着他蹲下来。
“云官人,我攒好银子了。”
“你回大瑛朝吧。等过几年,北地的人不管我了,我就上永京城,去瞧瞧你。到那时,你做了皇帝,能出来见我一面就成。”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啊,做梦都想。从我十七岁开始相亲,一直到我二十一岁嫁给你。这么多年来,要说我想跟哪个人厮守。那便只有云官人你一个了。就算以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我也只会想着你,念着你的。”
“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跟你走。总不能、总不能看着你进退两难。云官人你总说,公子无色,要心随意动。可这桩事,哪有那么简单呢?景枫公子做不到,我做不到,云官人你更做不到。虽然你总说要抛开,可是我知道,责任担当,瑛朝江山,对于云官人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倘若、倘若有一天,因为我的缘故,大瑛和北地十二国起了战事,死了很多很多人,云官人你会,内疚一辈子的……我,我不想那样……”
“小棠,我……”
舒棠回过头,看向云沉雅,忽然说了一句当年,他说过的话。
“云官人,倘若有一天,我们还能再相遇,从陌生人开始。从相知,到相识……”
可是她说到这里,却是垂下头,复有添了一段话。“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会很喜欢云官人,成日念着云官人。希望那个时候,我们能在一起,有个大瓦房,生几个儿女,春天栽树,夏天乘凉,秋天酿酒,冬天蒸馒头。安安心心,过一辈子就好。”
云沉雅愣住。半晌,他伸手揽过舒棠,将她拥入怀中。
冬日冷寒,怀里的这个人,始终温暖如春。
“到了那个时候,希望有个女儿,可以像你,老实又单纯。在市井间长大,不为俗事缠身,一世开心,一世无暇。”
再一叹,云沉雅将舒棠的身子往上一提,让她坐于身上,轻声道:“小棠,给我生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