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舒三易来云府说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在民风粗犷的北国,有一个极老实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叫慕容婳。她的一生,开始在十八岁,也结束在十八岁。
天高风闲,舒三易的故事娓娓。
得到尘埃落定,已是万家灯火时分了。
而舒三易却说,他从未曾想到故事有续。
那段在他心头藏了二十年的往事,原来并没有终止。那个自己当做亲生闺女儿养了二十年的丫头,原来真的是自己的血亲。
只不过,世间人,世间事,跌撞起伏,最后多数落得曲终人散。
再过一日,南俊宫中传出圣旨,原六王爷杜凉贬为庶民,即日流放,去临南以西,南荒之地,终生不得返。
杜凉离开这天,将六王府的下人尽数遣散。自个儿去了城郊的十里亭。
十里长亭,只有三人候着,阮凤,杜修,以及多年未见的水瑟。
水瑟怀里抱琴,身旁亦有行囊。见到杜凉,她往前两步,轻声道:“阿瑟随公子一起走。”
杜凉却是愣住,半晌,他不由笑道:“你倒好,二十年来不愿见我一面,如今我落魄至斯,你却又想不开了。”
水瑟道:“阿瑟如今才知,公子执意修复联兵符,确有苦衷。”
杜凉看向阮凤。顿了顿,他轻描淡写地对水瑟道:“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我也近桑榆暮景,何必公子阿瑟,称呼得如此生疏。”
水瑟默了一阵,轻声道:“夫君。”
阮凤心头陈杂,半晌,才拱了拱手:“爹,此去一别,孩儿安顿好京华城中事,便去寻你和娘亲。”
“这却不必。”杜凉负手,看着远处天野莽莽,“你正值年轻,有大好时光。我南俊虽小,但是当今圣上,世子,都是难能可贵的君主。尝言道,盛世而出。你留在京华,辅佐圣上与小世子,日后必能大展宏图。而我纵在天高地远处,得知南俊日后繁华有你一分辛劳,也会甘之如饴,以你为傲。”
风拂树梢,传来冷梅芬芳。
阮凤沉然道:“但是爹和娘亲,均非壮盛之年,而临南以西,蛮荒贫瘠,若无人伺候在你们身旁,我……”
“堂兄放心。”杜修沉吟一阵,说道,“有一信得过之人,愿随叔父一起离开。”
“果真?”
“只是,这人因获罪,日前受了八十大板,不能立刻起行。还望叔父在七十里外的大梧镇稍作停留,等候此人。”
云尾巴狼睡了一顿饱足觉。
大清早,他照例拉着兔子媳妇儿,带着莴笋白菜例行溜达。得到午过,尾巴狼才理了理衣冠,捎上白贵三人,一同往禁宫瑄合城而去。
这年,南俊的气候反常,十月寒冷刺骨,飘了几天小雪粒子,到了十一月,却日日晴好。
尾巴狼喜大晴天。他以为,晴天都是好兆头。
瑄合城,明华殿。宇文朔来早三刻,等在其内。
明华殿仿似大瑛沉箫城的朱雀殿,是皇帝召见重要大臣的地方。云尾巴狼小时候,没少在这样宝相庄严的地方呆过。现如今,他在宫外游历三年,将性子磨得格外**漾,甚不喜这朝堂的严谨气。
宇文朔为人板正,一见云沉雅,便直入主题,将舒棠的身世道来。
其实,舒棠的身份之所以能瞒这么多年,是有因可循的。
昔日,慕容婳与宇文涛大婚以后,因慕容婳身体抱恙,虽有夫妻之名,但并无夫妻之实,后来慕容婳以治病为由,闭关静养了一年。直到一年后,宇文涛才晓得,慕容婳是以闭关作为幌子,随舒三易游历山水去了。
当宇文涛找来南俊,慕容婳却是一人独居。当时她已病入膏肓,药石罔及了。
临终之际,慕容婳并未与宇文涛提及自己有一女儿,唯一的遗愿,便是请他不要怪责舒三易。而后来,因杜凉相助,宇文涛虽试着暗中查访,却也徒劳。
一直到三年前,云沉雅来南俊之国。彼时,南俊三大家族的瓦解,南联兵符的损毁,令舒棠的身世疑团浮出水面。
于是,宇文涛为了将事情查清,飞鸽传书南俊的六王爷杜凉。他以买卖青稞麦为名,又以修复南联兵符为诱饵,迫得杜凉与他合作。
杜凉却不是个吃素的。宇文涛有此意,他便将计就计,决定利用宇文涛之力,修复南地的联兵符。只是这样一来,便需将借用舒棠被公主之血脉,将她推出台面。
日前,水瑟对杜凉此举多有不解。当年慕容婳去世,她的愿望便是希望舒棠能作为一个寻常姑娘,在市井间长大,一辈子平凡。
杜凉此举,表面上看是违背了慕容婳的遗愿。可实际上,他却是在帮舒棠。
舒棠虽是北地公主,但她的父亲,却并非北地皇室中人,而是舒三易。
倘若舒棠带着这个尴尬的身份,落到北地人的手中,那么舒棠舒三易父女,很可能不得善终。
可如果杜凉利用舒棠之血,修复了南联兵符。那便是早北地一步,承认舒棠是北地公主,且将她的血脉,与联兵符相溶。到时候,即便舒棠的真实身份被宇文涛查得,她却不至于有闪失。
是以,为了南国的兵力,也为了舒棠的性命,杜凉纵使要重创云沉雅,也想博得时机,将舒棠的身份昭告天下,举行仪式修复南联兵符。
岂不知,杜凉机关算尽,云尾巴狼却魔高一丈。这一切计划,均在明荷偏苑,被景轩景枫兄弟打乱。
杜凉失算后,本是懊恼,但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却乱了套。
那个心机深沉,冷静睿智的大尾巴狼,竟瞧上的舒家的老实闺女儿,并且肯为了她,做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听闻大瑛朝的皇子神来一笔,竟将隐于民间的北地公主娶了,北十二国的人这才失措。
于是乎,宇文涛做了替罪羊,被押送大瑛朝,宇文朔便代表北十二国,远来南俊,与云沉雅做交涉,要求带回公主。
“事情便是这样。不瞒景轩皇子说,我此番前来,是因得知景轩皇子要娶慕容公主后,亟亟赶来的。我的到来,并非代表我一人,或者冒凉一国,而是北十二国商议后的决定。”
“我北十二国,不愿与大瑛朝为敌,也希望此事能和平解决。只要景轩皇子将慕容公主送回北地,珠玉美人,无价之宝,景轩皇子有所求,我们便愿意交换。”
“呵,珠玉美人,无价之宝?”云沉雅接过宇文朔拟好的礼单,恣意翻开:“都是些陈词滥调,没有半点新意。”
“那……景轩皇子以为,要如何大礼,才算得上有新意?”
云尾巴狼将礼单往手旁一搁:“我来问你。倘若小棠随你等回北地,你们会如何待她?”
“这个,我北十二国早有计较。自当以公主之礼,不计前非。”
“那么舒三易呢?”
“舒三易诱拐公主,使公主疲劳奔波,染不治之疾,当处以极刑。不过,倘若景轩皇子愿交还慕容公主,我北十二国愿留舒三易一命。”
“以舒三易一命,让我交还公主?”云沉雅冷笑道。
冬日晴光,照进明华殿中。云沉雅起身,往门口光亮处走了几步,又过身来,“再有,小棠若回北地,可能够随时出行,可能够随心所欲,可能够不受礼法约束,不被人奉为高高在上的公主?”
“慕容公主的身份,决定了她的高高在上。景轩皇子的计较,未免太过……”
“太过琐碎?”云沉雅道,“谁规定是皇子,就必须言谈家国天下事?我今日,偏生要计较这等琐碎之事。”
“在民间,慕容公主家境贫寒,得到回了北地,我冒凉皇室,定然尽心尽力,令她过得舒适。”
“回了皇宫,如何舒适得起来?宫中生活,虽则奢华,却拘谨异常。我过了二十余年,都习惯不起来,小棠虽则循规蹈矩,内心里,却是个随心所动,不慕荣华的人,她去皇宫,怎能过得惯?”
“口口声声称她公主。谁成想,她慕容公主一脉,自亡国后,世世代代被你北十二国囚禁,世世代代不得自由,不得善终。还遑论舒适?遑论尊重?”
“这……”宇文朔垂眸,“这是我北十二国的家事,亦是我北地传统,无需大皇子置喙。”
“这等闲事,我不必多管。只是要将舒棠送回北地,我定不会答应。联并着舒三易这条命,我亦不会让你们动他分毫!”
“在我印象中,景轩皇子你沉着睿智,三思后行,并非冲动妄为,不计后果之人。”
“在我印象中,我时时冲动,恣意妄为,想杀人,便杀人,想得罪谁,便得罪得彻彻底底。”
“景轩皇子!”宇文朔往前一步,高声道:“难道景轩皇子要与我北十二国兵刃相向?!”
云沉雅猛一拂袖,负手而立:“威胁我?我英景轩,怕你一个威胁不成?”
“莫不是景轩皇子要做这等昏庸之辈,为了一个女子,竟挑起战争,令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莫不是景轩皇子你不顾大瑛千千万万的百姓,不顾神州山河千里疆土?要知道战争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北地之乱,南地之战,内忧外患,难道皇子你竟担当得起?”
“倒是你说了,战争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种种弊端,皆会暴露。我大瑛的弊端,我尚了然于心。你北十二国能不能齐心协力,联合抗衡我大瑛朝,却是未知数。”
“再说了,我英景轩,什么时候做过好人?什么时候做过好事?生灵涂炭却也有趣,只要你北十二国奉陪,我生平便尝试这一回又有何妨?!”
“景轩皇子你——”
“你记着,纵是天下江山沦为焦土,我也不会将小棠交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