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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三十章

所属书籍: 蹉跎岁月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初,打倒“四人帮”一个半月以后,杜见春手里抓着两封信,兴冲冲地跑进湖边寨集体户,乐不可支地拉着柯碧舟的衣袖,清声喜气地欢叫着:

    “好消息,好消息,碧舟,好消息啊!”

    她在灶屋里又蹦又跳,连声催促着正在煮晌午饭的柯碧舟看信。

    柯碧舟接过两封信,先后看了一遍。两封信都是上海来的,一封是杜见春的爸爸杜纲写给女儿的,信上说,由于他在七一年揭发批判了市里面几个赫赫有名的造反头头,被“四人帮”安插在上海市委的余党、爪牙打成“叛徒”、“复辟狂”、“走资派”关进黑屋子,整整五年时间。杜见春的妈妈柳佩芸也同时遭到迫害,长期关进“牛棚”,监督劳动。打倒“四人帮”以后,杜纲和柳佩芸差不多同时放了出来,组织上正在对他们的冤案、假案进行清查,尽快地给予平反。他们回到了被封存多年的家里,这一段时间,正在一边治病,一边休养,一边参加揭批“四人帮”的斗争。杜纲在信上,一再地向女儿致歉,说由于父母亲出了事,连累了三个子女。尤其是见春,远在千里之遥插队落户,没有固定的收入,得不到父母亲的关怀,更使他们惦念。最后,杜纲关切地问及见春的近况,要她在收信之后,把这些年来的经历、遭遇和生活、劳动情况,详详细细回信告诉他们。若今年的农事基本结束,可以准备在春节前回上海探亲。

    第二封信,是出版社少儿文学组写给柯碧舟的。信非常简单,说是柯碧舟半年以前寄去的儿童中篇小说,他们最近研究认为,小说的基础很好,但有些地方,还需修改提高。作者若在春节前回沪探亲,可去出版社联系,讨论修改方案。

    “你说,这不是双喜临门吗?碧舟,你怎么不说话啊?”杜见春爽朗地大笑着,清脆悦耳的笑声直传到集体户外,她笑过一阵又说:“真叫人高兴!啊,幸福的大门终于向着我们打开了!”

    柯碧舟垂着脸,默默无声地把两封来信又细致地看了一遍,杜见春拉着柯碧舟的手臂,亲昵地说:

    “你该高兴啊!出版社不是肯定了你的小说有基础嘛!嗨,你还得感谢我呢,是我让你停写《天天如此》这类书稿的,你不把这类稿子停下来,也想不到去写反映清匪反霸时期的儿童小说。是吗?你怎么不说话啊?”

    “是啊!”柯碧舟捧着两封信,感慨万千地仰起脸来,眼角上闪着泪花,声气喑哑低沉地说,“插队生活整整八年了,愈到后来,日子愈加难过呀。见春,你说,这两三年时间,要不是我们俩在一起,你能支持下来吗?”

    杜见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轻轻地说:

    “真难以想象哪……”

    是啊,在戏剧舞台上,几年时间,只需移动一下场景,就能表示岁月在流逝。

    在电影银幕上,也只需变换几个镜头,眨眨眼的时间,便能使观众一目了然。

    但是,在真实的生活中,特别是在思想苦闷、精神压抑、生活艰苦的年头里,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们,却度日如年地在一天一天、一分一秒地打发着日子啊!

    自从镜子山大队的周凯旋,从杜见春写的三条山寨为啥贫困的原因中得到启发,七四年瞒着上头,照着大小队干部会上议决的实行,产量一跃超过了暗流大队。七五年,尝到了甜头的周凯旋,大张旗鼓放手干起来,还向其他大队介绍经验,要大伙儿都像镜子山那么办。果然,七五年十一月份,全县开大会规划七六年的农业生产,周凯旋被县委书记老莫请上主席台前排坐定,向几万群众干部讲他们镜子山连续两年丰收的经验。谁料到,七六年春天,县专政队在白麻皮带领下,到镜子山来揪斗周凯旋了。白麻皮一进寨就扬言,说他是漏网走资派,非斗倒斗臭、拿到全县各公社游街不可,还说他诬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贫困落后,要狠揪他的后台,要他公开地交代,是哪个人授意他炮制山寨农村三条贫穷根源的。幸好镜子山社员的骨头硬,把周凯旋藏了起来,几百个男女劳动力,带上锄头、镐子、扦担、木棍,迎着白麻皮的专政队说,要抓人,不准!要动武,奉陪!白麻皮只带来十几个人,虽说有几条钢枪,几根铁棍,但面对这么多社员的抵抗,他也惊得瞠目结舌,只得悻悻而退。

    事情发生在镜子山,老支书周凯旋自始至终没透露杜见春和柯碧舟两个人的名字,他俩一点也没受到牵连。但现实本身却告诉他俩,即使有建设山区、改变农村面貌的良好心愿,甚至还有办法,可真要干起来,仍旧要担很大风险,提心吊胆,惊恐不安,随时可能遭到飞来横祸。再说,暗流大队是左定法当权,他根本不允许这两个“阶级敌人”的子女“乱说乱动”,柯碧舟和杜见春哪里还能在湖边寨有所作为呢?

    不能有所作为,又不甘心随波逐流,更不愿颓废堕落,那么如何来打发枯燥乏味的日子呢?杜见春以主人翁的态度忖度了他俩所处的环境和地位,断然向柯碧舟指出,他应该积极地写作,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不过,决不能写《天天如此》这类不合时宜的书,而应该写出版社需要的书稿。她不但用嘴说,还用实际行动来支持柯碧舟的写作。除了出工劳动,她一肩挑起了集体户屋里屋外的所有家务活。

    柯碧舟万没想到并不爱好文学的杜见春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而且还积极从生活上帮助他、支持他写作。他觉得杜见春了不起,有眼光。同时,他愈加深切地意识到,杜见春考虑任何问题,都把他们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他接受了见春的意见,在见春的支持帮助下,开始了新的努力。他把湖边寨几十户人家的情况,按住房屋基的顺序,记在本子里。这家的老人过去干什么,哪一家的老辈子租种谁个的地,他们在寨上有几个小辈,这些小辈又组成了哪些家庭。张三屋头是能干的媳妇在当家,李四家还是公公管着财权,王五家的屋基为啥会延伸出来,赵六家为什么突然间闹起了分屋。每户人家,各有哪些细娃嫩崽,他都不分巨细往本子上记。

    作家下农村体验生活,要去各家各户串门,和农民交朋友,经过一段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时间,才会逐渐逐渐熟悉村寨上的干部和社员。即使在村寨上住久了,农民们也不一定把内心话儿都掏出来告诉你,因为你是干部,他们害怕说错了话挨整。你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村寨上的懒汉、油子、专赶流流场做买卖赚钱的农民,也对你敬而远之。他们不可能告诉你黑市上的价格,做生意的诀窍,偷懒耍奸的花招。

    插队落户的柯碧舟和杜见春就不同了。他俩在湖边寨好几年了,整天和社员们一道劳动,一样挣工分吃饭,社员们认为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好些知道两人家庭出身的社员,甚至认为他俩比自己还差些。社员们对他俩根本没啥戒心。不需要用话去套,工间歇气时,坐在火塘边摆龙门阵,赶场路上,开会前闲聊天,出工劳动中,社员们随时都会告诉他们,谁家的老人解放前苦得买不起盐巴,谁家的老大和老二不合,谁家的姑娘相中了哪个小伙,谁做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只要湖边寨发生的事情,他们都能知道得详详细细。

    日子长了,柯碧舟的札记本上,学习创作所需要的素材越来越丰富了。他的本子上有寨邻乡亲们的家谱,有老少男女社员的经历、性格,有这些人说话时的神情、姿态、手势,还有各种山寨农民常说的俗话、农谚、口头禅、歇后语。社员们互相揶揄时的俏皮诙谐,开玩笑时的风趣幽默,吵架时骂人诅咒的污言秽语,老人们常爱讲的一些带着格言味的警句,都上了柯碧舟的本子。甚至旧社会里办丧事唱的孝歌词,私塾先生教的增广贤文,算命先生嘴巴里刁刁的口诀,赌钱哥儿哼的小调,柯碧舟也留心记录下来。

    这种看去没啥意义的搜集素材,给正在学习写作的柯碧舟以极大的帮助。当从邵大山嘴里无意中听到了一个清匪反霸时期的故事以后,长时期的积累起了作用,柯碧舟只花了头十个晚上,就写成了一个四五万字的儿童中篇小说。

    杜见春成了他作品的头一个读者。她一口气把这个情节曲折的故事读完了,随后把自己认为不甚合理的地方提出来,建议柯碧舟修改。

    柯碧舟根据见春的建议,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把整个稿子重新写了一遍。写完之后,杜见春又看,看了再提意见,柯碧舟听了意见,第三次作修改润色……

    在艰苦的插队落户生活里,学习创作给两个人增添了很多乐趣。是的,他们的物质条件很差,他们的精神生活也很苦闷。但是有了一个目标,他们的爱情生活有了色彩,他们都从对方汲取力量,得到鼓舞,满怀憧憬地期待着幸福的未来。当柯碧舟从杜见春的话里得到新的启发时,他的眼睛里往往会闪露出感激的光,充满柔情地凝视着杜见春;当杜见春看到柯碧舟某一章写得比原来精彩时,她常常会喜形于色,衷心地向他祝贺,还鼓励他说:“你要把每一章都写成这个样子,书就有希望出版了。”

    他们的爱情是伴随着山寨劳动,伴随着相同的命运、地位,伴随着共同的愿望发展的。他们之间无话不谈,他们互相体贴关怀,连“黑皮”肖永川,也意识到他俩间的恋爱不同一般,既羡慕又赞赏地说:

    “你们是在真正的恋爱。”

    爱情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温暖,带来抚慰,也常给他们带来茫然和烦恼。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俩自然而然地想到,难道就永远这样恋爱下去吗,今后怎么办,比如说三年、五年之后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俩都会愁闷地呆坐着,不知说啥好了。他们俩都已过了二十五岁,一般地来说,工厂招收学徒工是不要这么大年龄的人了。读大学、提干,根本别去想它。惟一的路,就是长期地在湖边寨生活下去,而湖边寨,又是左定法这种人掌着权。未来,对他俩来说,真是有些可怕。越是这样,他们越是相依为命,越是珍惜自己的纯洁的爱情。默默地、执拗地在艰苦的环境里打发着日复一日的岁月。

    一九七六年金色的十月,给全国人民送来了震撼大地的惊人喜讯。多少人的命运,从金色的十月开始,来了个骤然巨变。十月,打倒“四人帮”的十月,必将在祖国的现代史上,录下难忘的一页。

    即使是在柯碧舟和杜见春生活的偏僻山区,也有了多少振奋人心的变化啊!

    十月二十四日,开过了鲢鱼湖公社的群众庆祝大会。仅仅一个半月以来,早就在县委书记老莫那儿存有十几份状纸、公开打死打伤打残多人的白麻皮,被撤了县专政队头头的职,跟着,受害者家属们联名上告,白麻皮被依法拘留。依附着“四人帮”那条路线建立起来的县专政队,被责令解散,打人凶手一个也没脱掉爪爪。鲢鱼湖公社下属的暗流大队主任左定法,是全公社出名的造反人物,曾参与县专政队作恶,也被公社党委责令靠边检查,大队工作由贫协主任邵大山主持。

    虽然,那个造反上台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和知青办、招生办主任黄金秀,还没听说有啥变化,但人们都说,这两个家伙和他们的一帮喽啰,也莫想漏网。

    柯碧舟和杜见春眼见形势大好,心里多快活啊!就在这当儿,他们接到了上海的两封信,怎么能不欢不乐呢。

    “你看,爸爸叫我回去,出版社也希望你回沪面晤,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杜见春兴高采烈地从柯碧舟手里抓过信来,征询地问柯碧舟。

    柯碧舟沉吟着说:“本来我们也计划春节回上海去看妈妈,打听你家父母的消息。干脆,整理好东西,提早动身吧!”

    “那,那县里面派人来,要我写白麻皮打人行凶的经过事实材料,我还没写呢!”杜见春为难地皱起眉头,噘着嘴说,“还有,老支书周凯旋让我去镜子山,详细讲讲我写那三条山寨贫困根源的经过;公社党委要我去帮助整理左定法为非作歹的材料,都推掉吗?不行啊,碧舟,一时间我们还走不脱。”

    “是啰,”柯碧舟用手搔着后脑勺说,“邵大山也让我列席暗流大队干部会,要我谈谈憋在肚皮里的改造湖边寨的规划,他还要我也和查账小组一起,把左定法那管米机房、榨油房、面房的小舅子这些年来的账目,统统细查一遍。看来,还得在湖边寨待一个月时间。”

    “那就这样吧!”杜见春率直地说,“我们一个月以后回上海。今天晚上,我给爸爸妈妈写回信,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他们!你呢,也给出版社回一封信。”

    柯碧舟心情畅快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杜见春寄出了给爸爸妈妈的回信。在信中,她详尽地把自己这些年来在山寨的经历,告诉了爸爸妈妈。另外,她也讲了自己的爱情,尽自己所知的,把柯碧舟向爸爸妈妈作了细致的介绍。最后,她说了他们俩回沪的打算,并盼爸爸妈妈回信。谈谈他们的看法。

    老天爷也真有情,十二月份,是个山区的暖冬,不但没像往年那样下雨落雪,冰凌遍地,到了下旬,还天天出太阳,叫人感到温暖祥和。

    杜见春算计着,爸爸妈妈的回信该到了,她天天盼着家里的信,但每次邮递员小丁来送报,都没她的信件。十二月底的一天傍晚,杜见春扛着锄头收工回到集体户门口,解下身前的围兜,拍打着栽种洋芋时落得满头满身的尘土,只听灶屋里传出邵大山低沉的说话声气:

    “……唉,小柯,当我没得认清这些的时候,我反对你和玉蓉相好;可当我认清这些的时候,玉蓉已经不在了。如今,我是满心指望你和小杜好,才来找你。看起来,世上从没啥伸手就能摘到橘子吃的便宜事,你还会碰上一个比我更难对付的老人啊!”

    “多承你,大山伯,我心头有底儿了。”这是柯碧舟声调嘶哑的回答。杜见春一怔,私下暗忖:出什么事儿了?他的嗓音怎么变得这样低沉?

    “就这样吧,我这头,会写回信去的,你放心。”邵大山拍着棉袄衣袖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唉,只巴望这个老人,早些拐过这个弯来。”

    “谢谢你,大山伯。”柯碧舟送邵大山走到灶屋门口,迎头看到杜见春满脸狐疑地站在那儿,两个人都不由愣了一愣。

    杜见春微笑着,主动招呼了邵大山。邵大山略有些窘迫,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现出稍显尴尬的笑容,朝杜见春点头寒暄着:

    “小杜出工了?快进屋吃饭吧,小柯把晚饭都煮好了。嗳,小肖咋个还没回来,他们男劳力挑灰到这时候还不收工啊?我看看去。”

    他急促地说着,匆匆走了。

    杜见春觉得邵大山的神色有些匆忙,平时,他总要站下来,细细过问一下,妇女们栽了哪几块土,犁沟打得深不深,底肥放得足不足,或是问问杜见春生活有无困难,可今天,他倒像怕和杜见春说话似的,匆匆忙忙告辞了。走进灶屋,杜见春觉得柯碧舟的神情也不对头,他有些呆痴,脸色阴沉,动作迟钝,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往天,他不是这样的呀!洗脸的时候,不喜欢肠子打结的杜见春忍不住了,她开门见山地问:

    “大山伯来和你说了什么事?”

    “没啥。”柯碧舟语调干哑地答了两个字。

    “你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

    “你脸上的表情,明明证实是有事,可你不告诉我。”杜见春直通通地把事情点穿了。

    柯碧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唉叹了一声,垂下了脑袋。

    “怎么啦?”杜见春委婉地追问着,三脚并作两步走近柯碧舟身旁,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进男生寝室去,“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说?”

    柯碧舟的眼角闪烁着一点泪光,他瞅了杜见春一眼,烦闷地摇了摇头,仍要走到男生寝室去。

    杜见春顿感委屈地叫了起来:“碧舟,你有事瞒着我,你过去怎么对我说的?”

    他们俩曾经盟誓,决不向对方隐瞒任何事情。可这样的事,叫柯碧舟如何启齿呢。

    见柯碧舟还不肯说,杜见春发急了:“碧舟,有话,趁这阵儿说吧!肖永川一回来,想说也不便了,快说吧!”

    “见春,”柯碧舟转过脸来,慢吞吞地没头没脑地问,“我们的事情,你都写信告诉父母了?”

    “是啊,我不跟你说过的嘛!怎么了?大山伯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快说啊!你这样子惹得我肠子也痒了!”杜见春急切地叫了起来。

    “没啥。你爸爸给大队负责人写了信,询问我们俩的表现,还问,为什么他的女儿和一个出身不好的子女谈恋爱。要求大队回信。”柯碧舟忧悒地低叹了几声,说:“大山伯来讲的,就是这件事。很明显,你把我的家庭出身,也对你父母说了。”

    “是啊,对爸爸妈妈,难道还需要隐瞒吗?碧舟,我还不是希望今后见了面,可以省却……”杜见春话说到一半,看到柯碧舟阴云密遮的脸,把其余的话咽下去了。乍听到柯碧舟说的情况,她也猛吃一惊,可以肯定,爸爸妈妈决定给大队写信,而不给她写,第一是不信任她,以为她在这些年间变糟了!第二是反对她和柯碧舟相爱,要来干涉她和柯碧舟的关系。杜见春看到柯碧舟呆滞的神态,晦暗的双眼,立刻明白柯碧舟比她更敏感地意识到这两点了。她只觉得头脑里轰轰地喧响起来,这意外的事件,毕竟来得太突然了。多年不见的爸爸妈妈的态度,柯碧舟的忧虑,他们俩情真意深的爱情,这关系怎么摆啊?亲爱的爸爸妈妈呀,你们太不了解见春了,如果你们来经历见春遭遇到的这一切,你们也会对柯碧舟产生好感的呀!

    杜见春毕竟是杜见春,她很快从晕眩惊愕中醒过神来,她只稍一思忖,便马上明白,自己首先该做什么了。她追进男生寝室,把走进去的柯碧舟拉到自己屋里,急不可待地说:

    “碧舟,你愁个啥呀?别发呆了,我的心就在这里,我能在爸爸妈妈的反对下变心吗?决不会的,不是早跟你说过嘛,只要我打定了主意,爱上了你,天打雷轰,我也不动摇!瞅你的脸呀,真像我欠了你三百块钱似的,嘻嘻。”

    柯碧舟定神凝视着劝慰他的见春,她的话,像温泉暖流,淌到他的心田里。使他觉得欣慰,也使他倍加感到,他们爱情的坚固牢实。但他总比杜见春看得远些,想得多些。要知道,不利的因素在他这方面啊。眼下出现的事情,可以说是他几年前就害怕会出现的。他抓着见春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里,微露浅笑说:

    “见春,我完全相信你。相信!但是,要知道,你今天已经不是一个‘叛徒’、‘复辟狂’、‘走资派’的子女了,你仍是一个革命干部子女。社会地位的不同,事态的发展,以后还有命运的变迁,舆论的影响,家庭的压力。波折还是很多的呀!”

    柯碧舟脸上的浅笑变成了一缕无可奈何的苦笑。

    “我管不了那么多!”杜见春断然地把手一劈说,“我只知道,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有一点,倒是我担心的,我怕你意志不坚,患得患失,在种种压力面前屈服。你会吗?”

    柯碧舟绝没想到杜见春会说出这样令他鼓舞的话来,他睁大眼愣住了,不知答啥好。

    “碧舟,”杜见春伸出手轻轻地抹去柯碧舟不知不觉间溢出眼眶的一滴泪珠,婉转轻柔地叮嘱道,“这些年来,你常是听从我的,在这件事上,你也要听我的话,好吗?你自己要树立起信心,不要一听到不悦的事就愁眉苦脸,你要敢于自豪地对人讲出,你爱我。只要你充满信心,意志坚强,我们一定会幸福的。碧舟,我只有一句话要你永远记住:我是属于你的。”

    柯碧舟的脸呈现出少有的激动之情,他的嘴唇哆嗦着,双手捧住杜见春的肩膀,千言万语,一齐喷涌到喉咙口,好不容易迸出了几个字:

    “见春……我的见春……那、那我们还回不回上海呢?”

    “不忙!”杜见春双眼闪出灼灼如焚的光,极有主见地说:“我马上写信!我要对爸爸妈妈不信任我提意见,还要明确表示我的态度!”

    杜见春的脾气向来是说到便能做到,信当晚写好,第二天就托人带到公社寄出去了。

    一个星期之后,肖永川在午饭时给杜见春带回来一封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

    见电速归

    正在吃午饭的杜见春和柯碧舟看完电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家庭方面究竟将怎么对待他们。肖永川从旁看清了电文,开口问:

    “难道你们真要回上海?听说,县里面马上要在今冬明春安置我们这帮老知青呢!错过机会,又不知等到啥时候了。”

    三四年来改邪归正了的肖永川,说话的姿态手势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杜见春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搁,向柯碧舟点了点头,仿佛宣布啥重大决定似的,回答肖永川说:

    “回去,回上海去探亲!我们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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