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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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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杜见春是惊还是奇,柯碧舟的散文《青青的八月竹》发表在报纸上,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赶场天,湖边寨没出工,家家户户都有人去赶场,卖脱点酸菜、竹篾提篮、鸡蛋,买回点盐巴、酱油、棕索,集体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大忙作着准备,社员屋头还不是要备点生活用品。尤其是那些要在插秧时节大显身手的中年、壮年社员,去赶场时都带着水壶、竹筒、葫芦,他们都要打点好酒,栽插忙季,一天到黑蹲在田头,晚上那顿饭没得点酒,腰酸腿痛的,黑来实在睡不着。因此,今天去赶场的人,特别多些,寨子上,也格外安静些。

    吃过晌午饭后的寨子,静寂得更是没啥声息。春风拂动着细竹枝,“唰唰”响着。一群小麻雀,在寨路上自由自在地蹦跳寻食,“叽叽喳喳”叫不停。

    知青集体户里,忙忙碌碌地吃过午饭,说话声也渐稀渐少了。苏道诚和华雯雯借故要登高望远,欣赏美景,背着一只方包,双双钻山林去了。柯碧舟一早出去,忙得午饭也没回来煮。集体户里只有唐惠娟、王连发、肖永川和外来玩耍的孙莉萍。

    主动洗了碗筷,王连发要孙莉萍随唐惠娟进女生寝室休息一阵。两个姑娘进了屋子,王连发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踱到灶屋门口来。

    黑皮肖永川急急地走到他身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叫了声:

    “‘卷毛’……”

    王连发转过脸去,黑皮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夹香烟的手势,压低嗓门问:

    “还有‘熏条’[1]吗?”

    王连发默不作声从衣袋里掏出包朝阳桥香烟,递到黑皮面前。

    肖永川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擦着火柴点燃之后,朝王连发谄媚地一笑,又顺势把他拉出灶屋,来到集体户外。王连发正在诧异,肖永川诡秘地朝灶屋瞥了一眼,耳语般问:

    “嘿嘿,‘卷毛’,你袋袋里还有‘分子’吗?”

    “卷毛”这下子才恍然大悟,没有一个赶场天留在集体户里过的肖永川,今天为啥一反惯例,整半天一直缩在屋里,斜躺在床上哼小调,唱什么“河里的青蛙,从哪里来……”原来他是待机想向自己借钱哪!说老实话,“卷毛”为人处世,头脑里还有个分寸,心里有个小九九。比如说,对苏道诚这样的人,王连发是让其三分;对柯碧舟这样的人,王连发是高人一等;而对肖永川呢,尽管心里非常厌恶,但他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对其敬而远之。以往,“黑皮”也没少向他借过钱,不过这个小偷多少还有点儿流氓义气,他借了钱,一般总是说好哪时还,就哪时还,拖也拖不过一个星期。王连发只求他别来偷自己的东西,撬自己的箱子,他开口借三块五块,王连发总是满足他要求的。但今天他衣袋里只有五元钱了,女朋友孙莉萍昨天又到湖边寨来玩,说想住三五天,少不了要问“阿乡”买点鸡啊、蛋啊!怎么办呢?王连发苦着脸,摊开双手,放低嗓门说:

    “不瞒你讲,‘黑皮’,我衣袋里只有一张‘鱼头’[2]了。小孙在这里玩,我得留着备用。”

    “好了好了,别哭穷了。阿哥借你钱,哪一次少还你了?”肖永川不耐烦地喷出一股烟,把手一摆说,“阿哥晓得你爷老头子每月寄给你十块钱呢!”

    王连发淡淡一笑:“‘黑皮’,实话跟你说吧,我也正在等我父亲这个月寄给我的钱呢……”

    “黑皮”还要纠缠着王连发说什么,寨路上传来几声“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王连发正无法甩脱肖永川的“唠叨”,一听这铃声,扬起两条粗浓的眉毛说:

    “看,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乡邮员小丁来了。就看你有没有福气了。”

    说着,王连发三脚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肖永川也跟了过去。

    乡邮员小丁,一个矮矮小小的年轻人,一眼看到王连发,他急忙支起自行车,高声说道:

    “‘卷毛’,快来签字啊!你发大财啰。”

    王连发喜出望外地跳到小丁眼前:“快给我,快给我,小丁!真得感谢你,赶场天也下乡来送信送报!”

    以往,赶场天是乡邮员小丁的享受日子,因为每个寨子都有人去公社街头赶场,他只要站在街口,把各队各寨的报纸书信托赶场的人带回来,就算完成了当天的投递任务。可今天,他仍不辞辛劳,骑车下乡,真是大破惯例了。

    小丁从帆布邮包里掏出硬纸夹,打开来,一边让王连发签字,一边又掏着信和报纸,喜气洋洋地说:

    “今天,你们集体户算是丰收了。看,有你的信,有你的汇款单。还有小唐、唐惠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要不是有这份通知书啊,我才不多跑这一趟哩!”

    “通知!”王连发和肖永川都惊喜地睁大了双眼,异口同声地问,“在哪儿?”

    “,这不是。”小丁把信封一扬,王连发和肖永川不约而同伸手去接。小丁把信封往身侧一缩:“不能给你们,要她本人来签字接收!”

    肖永川连向王连发借钱的事儿也顾不得了,他一蹦老高地朝集体户里冲去,边跑边打雷样吼着:

    “唐惠娟,快起来!大喜事啊,有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快去拿呀!”

    女生寝室里,唐惠娟和孙莉萍刚刚在床上躺下,并没睡着,听到这样的喜讯,两个人分别从床上跳下来。唐惠娟穿上外衣,边扣纽子,边跑出来,嗓音发抖地问:

    “在哪儿?通知在哪儿?”

    小丁远远地向唐惠娟招手:“小唐,快来,在这儿哪!”

    唐惠娟急忙奔了过去,正要伸出双手去接,小丁把信封往身后一背,偏转脑壳问:

    “你给不给糖吃?”

    “给,给!”唐惠娟焦急地答应,“一定给你吃!”

    “给多少?”小丁故意刁难。

    “你要多少就给多少!”唐惠娟急得跺起脚来,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小丁这才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唐惠娟。唐惠娟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封,拿出一张铅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片刻工夫,就看完了。她的脸由急盼变为激动,由激动变为狂喜,不提防,通知书给身旁的肖永川一把抢去看了,肖永川看完,又递给了孙莉萍。顷刻之间,四个知青都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看完了。

    孙莉萍一把抱住唐惠娟:“惠娟,祝贺你啊!”

    唐惠娟的眼角上闪烁着泪花,感慨万千地说:“唉,真没想到,我又能回上海去,在工学院读大学了!真像场梦。”

    “时间还挺紧呢!”王连发插嘴说,“你看,半个月后就要你办完粮、油、户口迁移手续,去上海报到!”

    “不管时间紧不紧,这样的大喜事,你总该请我们大伙儿吃一顿吧!”肖永川嬉皮笑脸地提出了条件。

    平时一贯勤俭节约的唐惠娟,这时爽快地掏出十块钱,递到肖永川手里:

    “好,请就请!这十块钱交给你主办,去买点菜、买点蛋、买两罐头肉来!我还剩有两斤咸肉和一点香肠,把那两只生蛋母鸡也杀了,大家高兴高兴!”

    “嗳,这样才叫上路!”肖永川满意地接过钱来,大声说,“我主办得包管叫个个满意!”

    知青们只顾乐,把一旁的乡邮员小丁忘了。小丁眯眯含笑地点头说:

    “这回,镜子山的杜见春政审没通过,余下来这个名额,没给那些‘开后门’的抢去,也算是小唐的福气。要不是县委决定了这个名额给上海知青,小唐真没这么顺利呢!”

    杜见春因父亲出问题,推荐到最后一关被刷下来,然后临时又把唐惠娟补上去,这是知青们都知道的事情。经小丁一提,大伙儿也忍不住点头。唐惠娟邀请道:

    “小丁,难得你赶场天送信,就留在集体户吃顿饭吧!”

    “嗳,不行不行,我哪能吃你们的饭呢!问你要糖吃,还不是逗个乐儿!”小丁正色道,“来,拿你们的报纸去!好好看看吧,你们集体户柯碧舟写的散文,登报啦!”

    “啊!”这一消息,显然也叫在场的四个知青都大大吃了一惊。孙莉萍头一个抢过报纸,打开一看,连声叫着,“真的,是真的!看,《青青的八月竹》,散文,作者,上海知识青年柯碧舟,一点也没错儿。”

    唐惠娟、王连发、肖永川也凑过头来看。

    小丁喜形于色地说:“真是个大喜事!我送了这么多年报,头一次送这么有意义的报纸。你们要庆贺,这事儿也该庆贺庆贺嘛!告诉你们,省里的电台,还为小柯的文章配了音乐。今早上我们邮电局有同志听到了。”

    “哎呀真好!”唐惠娟衷心地称赞道。

    孙莉萍点着头,沉吟着说:“柯碧舟这个人,还真有点看不出呢!”

    “这小子,运道来了!”肖永川又妒忌又羡慕地说,“名字登到报纸上去了。”

    “这叫作有志者事竟成!”王连发总结似的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平时觉得他虽然出身不好,但有点儿才气,所以总对他客客气气。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将来柯碧舟真成了名,我都沾光呢。”

    小丁见知青们站在那儿兴奋地议论着,按了按自行车铃声,和知青们打个招呼,告辞走了。

    肖永川有意贬低柯碧舟:“有啥稀奇,现在发表文章,又没稿费,至多寄两本日记簿给你。要讲实惠,还是小唐实惠,又读大学,又回上海,大学毕业,工资比人家高。小唐,你算在山寨镀完金啦!”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唐惠娟头一次当着众人为柯碧舟辩护,“发表一篇散文,电台还配乐朗诵,影响大着呢!我就说,我们平时不该因为柯碧舟出身不好,那么冷淡他。人家也是个有志青年嘛!”

    “就是!”王连发表现出自己有先见之明,“现在报纸也承认他了!看到这篇文章,邵玉蓉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哪!”

    肖永川还想说什么,孙莉萍伸手一指:“看,柯碧舟和邵玉蓉来了。”

    众人一齐往来路上望去,果然,邵玉蓉和柯碧舟,一前一后兴冲冲地朝这边走来。一见他们站在这儿,背着一小圈电线的邵玉蓉欢蹦乱跳地跑过来,喜气洋洋地叫着:

    “大喜事,大喜事!今晚上,暗流小水电站正式给湖边寨送电啰!”

    “哎呀,真有意义!”唐惠娟欢叫一声,眉飞色舞地迎了上去,高声叫着,“玉蓉,我们也有喜事告诉你哪!”

    人们一齐涌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把唐惠娟上大学、柯碧舟散文见报的事儿,告诉了他们俩。

    邵玉蓉喜出望外地接过王连发递来的报纸,一双透着强烈好奇和希冀的美丽的菱形眼,波光闪烁地盯着报纸上的散文,瞅着柯碧舟的名字,激动得胸脯不住地起伏波动着。她好不容易抑制住自己大喜过望的神色,娇嗔地瞥了柯碧舟一眼,送过报纸去:

    “哪,你看啵?”

    柯碧舟平平静静地朝文艺版面瞅了一眼,胸有成竹地说:

    “我前几天就知道了。”

    “前几天?”邵玉蓉一怔,“那你为啥不早说呢?”

    “有啥可说的。”柯碧舟心平气和地说,“报社通知我,经公社党委复函同意,散文要见报。他们把校样寄给我看了。”

    邵玉蓉又喜又怨地:“你呀,你真是个闷坛子!”

    “闷坛子有啥不好?”唐惠娟辩解道,“平时封得紧紧的,一到关键时刻,揭开坛盖子,满坛子的香气直往外冲。”

    一句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最乐的,还要数邵玉蓉,她心花怒放地紧抓着报纸,不时翻起眼皮,抑制不住喜悦地瞥一眼身前的柯碧舟,脸上像绽开了一朵恣情怒放的鲜花,原来就好似涂了彩釉的脸蛋,更如同描金镀光,闪耀着青春的霞光。

    唐惠娟兴致勃勃地说:“可以讲,今天是我们湖边寨集体户双喜临门,不,三喜临门的日子。送电、小柯的散文上报,还有我上大学!我们都要高高兴兴,度过这一欢乐的时刻!哪个也不要争吵、闹架,弄得大伙儿不高兴!”

    “我赞成!”王连发声气洪亮地接过话头,他自始至终,一直都显得开朗快活、满面春风,比往常兴奋几倍。只不过大伙儿全沉浸在喜悦中,没察觉罢了。他拉开嗓门道:“大家都要快快活活乐个够!为庆祝这一日子,我也拿出五块钱,参加聚餐!‘黑皮’,你当主办,一定要把菜弄得丰盛些,再买一只童子鸡!我来掌厨,做几个名菜大家尝尝!蚂蚁爬山、葱油鸡、红烧狮子头、锅巴肉片、炒鸡米。保你们吃得个个满意。”

    柯碧舟一来,话头大为减少的肖永川,从“卷毛”手里接过钞票,趁机滑脚[3]:

    “我马上去买鸡、买蛋、买蔬菜,包你们称心如意!”

    说完,敞开两片衣襟朝寨路上疾跑而去。

    “这一来,倒便宜了苏道诚和华雯雯了!”孙莉萍嘀咕道,“两个人什么事也不做,回来有鸡有肉吃白食!”

    唐惠娟也有同感,王连发大方地说:“呒啥稀奇!他们回来,赶上就吃!他们不回来,我们也不等!走,先回去动手准备起来。”

    一行人,笑声不绝地向集体户里走去……

    天擦黑时分,在树林里嬉戏寻欢的苏道诚和华雯雯双双回来了。苏道诚略微显出点疲惫憔悴的样儿,华雯雯却是红光满面,眸子晶亮,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兴奋。一踏进灶屋,两人不由得大为惊愕。

    集体户活络的灶屋门板被拆下来,临时权作长形的桌面,门板上,放着五颜六色、香味扑鼻的十几个菜。除了王连发做出的那五样名菜,还有:蜡黄的跑马蛋,碗装的咸肉香肠,香葱炒豆腐干,油氽花生,白斩鸡,咖喱鸡,宫保鸡丁,白菜芡粉鸡蛋汤,木耳炒鸡杂碎,还开了两听罐头肉,一听凤尾鱼,清炒了一碗嫩胡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砂锅内煮着乳白色的蛇肉,这是肖永川“采购”途中打死的,他用一根树枝把蛇挟了回来,算是他出的一份贺礼。所有这些临时凑起来的菜,对山寨生活的插队知青来说,是个丰盛的“宴席”了。这些菜肴有的盛在大海碗里,有的装在盘子里,有的放在饭盒里,有的舀在搪瓷罐罐和碗内,有的干脆连小柄锅儿、罐头一起搬了上来,七拼八凑,经过王连发、孙莉萍、唐惠娟的烹饪,倒也搞得像模像样,别有一番风味。不要看肖永川手脚不干净,采买鸡和蛋,他的动作倒是很利索的。

    华雯雯欢眉笑颜地伸了伸舌头,用故意张扬的口吻尖叫道:

    “哎唷,这么多菜啊!哪个出主意聚餐的?”

    “嗬嗬,场面还真不小呢,开起宴会来了!”苏道诚搓着双手,“啧啧”连声地询问。

    肖永川正跷着二郎腿,叼着烟在门边剥洋芋皮子,瓮声瓮气地说:

    “大请客,摆酒包,唐惠娟出了十块,‘卷毛’出了五块,我出一条蛇,两瓶酒,柯碧舟由邵玉蓉代出菜油和鸡蛋,你俩别想吃白食,有什么存货,也翻点出来!”

    肖永川话一说完,王连发、孙莉萍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把聚餐的原因告诉了他们两个。

    苏道诚眉毛一扬,双手一摊说:“应该吃一顿,应该大吃一顿,哈哈,人生能有几回醉啊!我箱子里还有两罐头青鱼,一大包肉松,拿出来一道吃。雯雯,你没啥东西,干脆再去买两瓶酒吧,跑快点,快去快回啊,小卖部肯定还有瓶装酒的。”

    华雯雯一口答应,嘴里唱着:“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拉着爱唱爱跳的孙莉萍,疾跑而去。

    整七点钟。门板上摆满了二十几个菜,四瓶酒,各种大小不一的碗盏。肖永川拿着酒瓶,给每只碗里倒了点酒,眼睛谁也不看地说: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三喜临门,会喝酒的多喝,不会喝的少喝,个个都喝一点。”

    湖边寨集体户的六个知青,加上外来的孙莉萍,寨子上的邵玉蓉,一边四个,分别坐在门板两旁,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瞅着这一场面乐。因为天一黑尽,马上就要送电,知青们把平时备着的煤油灯、蜡烛通统都点了起来,集体户灶屋里灯火通明,引得湖边寨上一些细娃嫩崽,都在门前向里面探头缩脑地张望,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

    “来啊!”苏道诚抢开头炮,他举起满满一碗酒,站起来,话声琅琅地说,“为我们集体户出了头一名大学生,为湖边寨今晚上珍珠落满山乡,为柯碧舟名扬四方,我建议大家站起来,干一杯!”

    谁也没顾及苏道诚故意炫耀的语句,八个人一齐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大碗、小碗、搪瓷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辣嘴呛喉咙的白酒。可能是由于有孙莉萍和邵玉蓉两个外人在场,每个人挑自己喜欢的挟了一口菜吃,便又端坐着不动筷了。

    时时留心着苏道诚手腕上那块手表的华雯雯,见孙莉萍又捅了捅她,便拉起苏道诚的衣袖瞅了一眼,随后朝孙莉萍点了点头。孙莉萍敏捷地离开座位,跑到墙边去拉响了有线广播的开关。装在集体户灶屋里的有线广播喇叭,传出了几声杂音之后,清晰地响了起来:

    “下面请听,配乐散文,《青青的八月竹》。作者,鲢鱼湖公社暗流大队湖边寨生产队上海知识青年柯碧舟。这篇散文,以饱满的革命激情,富有诗意的语言,抒发了插队落户知识青年在上山下乡战斗生活中的真挚感情,借景抒情,意境深远。值得向广大知识青年推荐……”

    灶屋里的八个知青,虽然反应不一,但每个人都仄起耳朵,倾听着播音员的播讲。自己有半导体收音机的王连发,责备地瞪了孙莉萍一眼,去男生寝室拿出了半导体,打开了收音机。顿时,播音员那音色柔美的嗓门,比有线广播里更加清晰悦耳地在整个灶屋里响开了。王连发哪里知道,孙莉萍其实也是受邵玉蓉的委托,留神时间,注意收听有线广播呢。停顿了片刻,女播音员清亮悦耳的声音,随着风吹竹梢般的音乐伴奏,娓娓动听地响了起来:

    我插队落户的山乡,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竹子。有茁壮坚韧的楠竹,有清秀挺拔的蒿竹,有婀娜多姿的湘妃竹,还有那垂弯柔美的钓鱼竹。但最令我喜欢的,却是那漫山遍坡,蔚为奇观的八月竹。……

    众人正在入神地听着,柯碧舟不让人觉察地站了起来,先去关掉了有线广播,接着站回原处,举起手中一只小碗,朝王连发点点头,提议说:

    “‘卷毛’,关掉半导体,快喝酒吧,要不,听完朗诵,菜都凉了。那就太扫大家的兴了!”

    深怀妒忌心的苏道诚头一个赞同,高声说:“这主意好!那玩意儿,啥时候不能听啊!”

    “对头!”肖永川拿着大碗站起来,“让我先祝贺唐惠娟苦尽甘来,头一个当上大学生,脱离山寨农村,远走高飞,前程无量……”

    王连发“啪达”一声关上半导体收音机,神采焕发地站了起来,双手拍了两下,铿锵有力地嚷道:

    “我也来说几句。首先,我要纠正一下大家的说法,今天对我们集体户来说,不是三喜临门,而是四喜临门……”

    肖永川“哇哇”叫着:“第四件喜事算啥?你和孙莉萍要订婚成亲啊?”

    一屋的人被他的怪叫引得“哄”地笑了起来,孙莉萍黑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气恼地瞪了小偷一眼。“卷毛”却一点也不脸红,他照样大大方方地说:

    “第四件事,正是我要向大家宣布的。今天我收到家信,经过长时间的内查外调,我父亲已经落实了政策。那就是说,他是高级职员,不是资本家,我的家庭出身,不是剥削阶级。我父亲单位上说,解放初期,他做那笔白铁皮生意,还是政策允许的。连那笔生意赚的钱,也已经还给了我家。我父亲给我寄来了五十元钱,他让我在适当时候,请假回家探亲!所以我说,今天是四喜临门。我的家庭出身一确定,那么,以后招工、招生就有希望啦!大家说,对不对啊?”说着,王连发从衣袋里摸出家信和汇款单,高高举起。

    “对头,真算得上大喜事,来,祝贺你!”肖永川拿起酒碗,和王连发对碰了一下,“咕咚”喝了一大口酒。

    满桌的人,也都欢欣雀跃地纷纷向王连发、孙莉萍祝贺,苏道诚大叫:

    “干啊,为喜事干杯!一醉方休,哈哈!”

    谁也没注意,眨眼之间,悬在梁上的电灯泡,突地一下亮了,刹那间,把整个灶屋照得雪亮通明,如同白昼。八个人一齐欢叫起来,邵玉蓉朝门外望望,指指湖边寨大声说:

    “看啊,看啊,满寨都亮了!”

    知识青年们拍手,跺脚,欢跳,叫嚷,真乐得忘形了。王连发把筷子举过头顶,吼了一声道:

    “俗话说,吃宴席时,眼光要像火闪,筷子要像雨点,来得既要快又要准!来啦,趁着这大放光明的时刻,加油吃菜啊!”

    好几双筷子应声而落,伸向门板上的各盘菜肴。气氛很快活跃起来了。

    独有柯碧舟,不常动筷子。说实在的,今天,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激动、兴奋。小水电站发电了,散文见报,还在电台上朗诵,对他个人来说,也算得三喜临门。他感到快活,不可抑制地喜悦。他的高兴,除了是在生活的道路上取得了一点成绩以外,更主要的,是他认清了目标,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受到了鼓舞和鞭策,增添了不断前进的力量。他觉得,未来在张开双臂拥抱着他,他开始懂得了,生活的真正意义。爱好文学、好幻想的柯碧舟啊,他的这些看去极平常的感受,是花了多么巨大的代价才得到的啊!他珍惜自己艰难地走过的路,珍惜自己的青春和未来。他像一艘扬起风帆的船,要开始疾速前进,进行新的航程了。

    他吃得很少,只喝了几小口酒,脸色就绯红发光了。知青们尽情地吃喝了一阵,肖永川就借着酒兴,逼华雯雯唱歌。华雯雯拗不过他,娇滴滴站起来唱了一首《红莓花儿开》。大家又欢迎孙莉萍唱,孙莉萍起先不肯,在大伙的起哄下,她腼腆地唱了一首《小河水清悠悠》。大伙都说她唱得好听,又逼她唱一首,王连发主动拿口琴伴奏,她又唱了一首电影插曲。华雯雯还不放过她,说她会跳舞,于是人们又非要她跳个舞。她只得离席跳了个新疆舞。引得门外围观的娃崽们,也拍手跺脚地大声叫好。接下来,大家又要唐惠娟表演,唐惠娟并不推辞,也唱了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要肖永川唱歌的时候,他说他不会唱,只好以学狗叫猫叫顶替,这一顶替,引得满屋的人前倾后仰,捧腹大笑。

    正闹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门口的细娃嫩崽们发出一声声欢叫,知青们朝门口望去,只见玉蓉的伯父邵思语笑微微地迈进屋来。肖永川和王连发,喝得醉醺醺地跳起来,一左一右架着气象局长的双臂,硬要按他坐下喝酒。邵思语坚持不喝,他找条板凳坐下,要青年们照常吃喝庆贺,莫受拘束。随后,他对柯碧舟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柯,恐怕你不能多喝了。你的散文上了报,又经电台配音播送,全县都知道了。县文化馆正愁没人写演唱本,几个头头一口咬定要抽调你去,你停一停吧。县委宣传部的部长在左定法家等你哩!”

    这一意外的消息,使得知青宴席上再次哄闹起来……

    [2]鱼头:五元一张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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