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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十四章

所属书籍: 蹉跎岁月

    上海知识青年柯碧舟和山寨姑娘邵玉蓉相好的消息,从暗流大队传到镜子山大队有好些日子了。

    杜见春乍听到这消息时,心中着实震惊过一阵,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安稳。人是复杂的动物,杜见春也不例外。尽管她拒绝了柯碧舟的爱情,尽管理智告诉她,和柯碧舟恋爱、结婚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猛然听到柯碧舟和邵玉蓉相爱,她的心还是随着波动了。仿佛柯碧舟是她的什么人,与她休戚相关似的,那几晚上,她躺在床上,总会想起和柯碧舟相识的经过,集体户躲雨、双流镇打流氓、防火瞭望哨值夜,不就是因为这几次接触,使得他对自己产生了感情吗!也不用否认,自己那感情的琴弦,曾为他微颤过。难道她没有在去年初冬怀着急切期待的心情,等他来镜子山大队吗,难道她没有在孤独的长夜中苏醒过来,睁大了双眼思念过他吗。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事情结束得简单而又突然,自己听说了他的家庭出身,接触了苏道诚,陡然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也非常利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求爱。

    按理说,事情结束了,他们俩之间的一切关系也割断了,可以问心无愧了。杜见春还认为,自己的处理,是理直气壮的、正确的。但听说柯碧舟和邵玉蓉相爱以后,她才察觉,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仍郁积着一坨硬块。她开始自省,为什么这硬块还要来挤压她,折磨她?她想了又想,才发现,当初自己拒绝柯碧舟,仅仅是因为他家庭出身很坏,仅仅是因为他没把出身不好这件事,及时告诉她。而对于他本人,她还持有好感。或者说,在拒绝他的时候,她几乎没考虑到他留给她的好感。为此,心灵深处郁结了硬块,弄得她睡不安宁了。

    心灵的折磨是难熬的,但杜见春还是以她特有的毅力,把它压制住了。她仍觉得,自己没做错,事情只有那么处理,才符合情理。她还嘲弄自己起伏不平的感情:不是没有事了吗,自那以后,我很少想他,我连湖边寨也一次没去过,不就是为的回避柯碧舟嘛!是的,柯碧舟值得同情,但并不值得我去爱他……

    想是这么想,杜见春还是生出了另一个希望,希望去看看柯碧舟新交的朋友邵玉蓉。她看见过玉蓉,也接触过这山寨姑娘,不就是她,帮自己把行李挑回镜子山大队来的吗!应该承认,她虽是个山寨姑娘,却是个容貌美丽、热情和善的女孩子。你看她,那一次谈及柯碧舟挨打、救牛受伤、心灵深处悲哀欲绝的情形时,多么细心,说出的话有条不紊,娓娓动听。哎呀,我真傻,也许,那时候这姑娘对柯碧舟已经有好感了呢!

    杜见春想去看玉蓉,却总是找不到机会,而且,她还有些踌躇不决。自从去上海探亲回到镜子山大队以后,她没有去过湖边寨一次,倒是那英俊漂亮、风度潇洒的苏道诚,到镜子山集体户来过四次,有两次还在她那里吃了饭。为此,在杜见春的集体户里,传开了杜见春和小苏恋爱的流言。但杜见春听来却觉得可笑,苏道诚除了每次来向她献殷勤、说好话之外,一句有关爱情的话也没说。也许是他觉得为时过早,也许是他还没有把握,也许是他另有打算,总之他还没提及。作为杜见春,虽然招待他吃饭、虽然有时闷愁了也盼他来,却是害怕他来了真的说出那些求爱的话。从姑娘的眼光来审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苏道诚都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他家庭出身好,牌头硬,本人相貌出众,口才特好,对姑娘们又客气又随和,还希望他些啥呢。但杜见春总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苏道诚身上还缺些什么。究竟缺啥,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她心里拿定主意,多接触些日子再说,别盲目地陷进感情的罗网里去。每次苏道诚到镜子山大队来玩,都热情地邀杜见春去湖边寨玩。他嫌镜子山集体户里知青多,他去玩,其他知青又都不回避,他无法向杜见春说些更亲切的话。而杜见春呢,从来不愿随他去爬山、钻树林,他无法向这垂涎已久的姑娘发动更加热烈的进攻。杜见春倒不是不想去玩,但她觉得不好意思,去找苏道诚,撞见了柯碧舟,他会想些啥呢。故而她这半年中,一次也没到湖边寨去过。

    听说了柯碧舟新的罗曼司,杜见春很想去看看邵玉蓉,却仍是踟蹰不决,十分犹豫。她自忖道:我去,算是去找哪个呢?找苏道诚?还是邵玉蓉?或是柯碧舟?好像都是,又都不是。

    就这么一天天拖拉着,究竟哪一天到湖边寨去,她自己也拿不准。

    没想到,镜子山大队的老支书兼主任周凯旋,帮助她作了决定。周凯旋和暗流大队的邵大山一样,也是清匪反霸、土改运动中培养起来的老土改根子,“文化大革命”中,镜子山大队没出左定法那样的角色,他在本大队范围内威信又高,还当着大队的一把手。这位单单薄薄、年近六旬的瘦高个儿老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田头、坡土上度过,有事没事,开会干活路,除了吃饭、睡觉、讲话的时候以外,他的嘴巴里老是衔着一根四寸来长的短烟杆,想到的时候,他划根火柴点着烟锅里的叶子烟;忘了的时候,他干脆衔着,不点火就咂。据说不点火咂来也有滋味,是真是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那天不是赶场休息,吃过晌午饭,杜见春背上背篼,手里拿一支尖尖的青竹签子,轻快地穿过寨路,正预备随着妇女劳力上坡掰包谷,嘴里衔着短烟杆的周凯旋把她叫住了:

    “小杜啊,你莫上坡了,我有话跟你讲。”

    “啥事?”杜见春一边问,一边卸下背篼,跟着老支书走到寨路边的沙塘树脚,仰着脸盯住周凯旋皱纹密布的瘦脸盘。

    周凯旋眯眯含笑地伸出两个手指,牙齿咬着短烟杆说:“两件事情,都是好事儿。”

    “什么好事啊?”杜见春高兴地扬着两条眉毛问。

    “头一件,是大学又要招收第二批工农兵学员了,我们镜子山大队,这回摊到一个推荐名额……”

    杜见春惊喜若狂:“是真的?那有多好啊!”

    “我啥子事情蒙哄过你?”周凯旋把脸假装一板,故作正经地说,“打听清了,这回的名额,都是北京、上海的名牌大学来招的。”

    杜见春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她迫不及待地追着问:“老支书,我有希望吗?”

    “这件事儿,我在社员中摸过底儿,和几个支委、队委也扯过,大家都说,镜子山大队合共二十四个上海知青,数你的表现好!”周凯旋不慌不忙,一字一句地说:“大伙都愿推荐你……”

    “啊……”杜见春万分激动地轻轻叫了一声。

    “今晚上,你到我这儿来领那张草表,抓紧时间填好,三天内交给我……”

    “要得!”杜见春声音响亮悦耳地回答,脸上绽开了一朵花般欢笑着。

    周凯旋也挺高兴,连连点着脑壳,笑呵呵地叮嘱道:“叫人心头乐啊,小杜,看着你们来插队,锻炼几年,又要像雀儿般张开翅膀飞了,怎不叫人欢喜哪!不过,从推荐、填草表,到逐级审查、体检、政审、学校发录取通知,听说还有半年时间哩[1],你要坚持到底,站好最后一班岗,对啵?”

    “对头,对头。”杜见春乐不可支地点着脑壳,喜吟吟地问,“老支书,第二件事儿,是啥呢?”

    “可能你也听说啰!”透过沙塘树叶子洒下的太阳光,在老支书瘦削的脸上晃来晃去,周凯旋举了举手中的短烟杆,说,“暗流大队湖边寨一个姓柯的知青,据说也是上海来的,给大队提了个好建议,卖了大片八月竹,得了经费,在建小水电站呢。县头的技术人员来帮助勘察设计,暗流大队总动员,速度好快,说是一入冬,到了枯水期,就可拖机组来安装,顺利的话,明年春耕就发电。左定法那小龟儿子,我向他打听发电量多少,他‘哼啊哈啊’装糊涂,不愿跟我说。让其他人去问,说是左定法对下头关照过,不许对外大队的人讲。我在估摸,这个拱槽猪儿,又想在小水电站上搞邪门歪道了!”

    杜见春吃了一惊:“小水电站还能搞歪门邪道?”

    周凯旋不屑地一笑:“小杜,你还不摸我们山寨的兜兜哩。这左定法,邪门歪道丑主意多得很。前些年他们大队搞了个煤场,挖出的煤好得很,一色发亮的无烟煤。拱槽猪儿左定法,把他的家族、亲信、老表叔侄,通统安排在煤场上,挖出煤卖得的钱,都进了他们腰包。这事儿团转大队,哪个不知?”

    “那为啥不把煤场整顿一下?”杜见春更为心奇了,她瞪大双眼,一挥拳头,直率地大声道,“揭露这帮子人叫他们出出丑!”

    “嗨,说你不懂你就不懂嘛!煤场上都是他的人,说声查账,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两本账簿往外一拿,一笔一笔,比泉水还清,查个鬼去!”周凯旋气愤地吐了泡口水道,“再说,这年头,左定法红得很,整得倒他吗?连提整顿也提不得。”

    “为什么?”杜见春一挺胸脯,流光溢彩的双眸瞪得老大,愤愤不平地嚷道,“我偏不信,歪风邪气无法整!”

    周凯旋苦笑着摊开双手,耸了耸窄瘦的肩膀,耷拉着眉毛,叹了口气说:

    “小杜啊,莫法子。这年头的事儿,浑得很!不像前些年好办啊。我劝你……”

    “老支书,我可要给你提意见、放炮了!”杜见春一扬双眉,直通通地说。

    周凯旋一怔:“有啥子炮,你尽管放!”

    “老支书,我发现你刚才说的话朝气不足,暮气沉沉。”杜见春老实不客气地向周凯旋放起炮来,“对那些贪污盗窃、假公济私的家伙,为啥不能斗呢?你自己信心不足,还要劝我们也放弃原则吗?”

    “好厉害,小杜,”周凯旋并不生气,只是瘦削的脸变得严峻了,他说话的声气挺沉,语调中透露出一点烦恼,“斗,你说咋个斗法?”

    杜见春毫不为难地答道:“发动群众,深揭狠批嘛!”

    “可上头不支持你,左定法他掌着暗流大队的权,群众也难得发动。”周凯旋不无牢骚地说,“小杜啊,左定法不是孤立的一个人,上上下下都有和他勾扯的人,懂吗?”

    “那……”杜见春回答不上来,眨巴着眼,又提出了新的疑题,“煤是看得见的东西,能利用来搞邪门歪道。小水电站又咋个搞呢?”

    “说你幼稚,还真够幼稚的。告诉你,电比煤更吃香,左定法霸着,不是更能诈钱、诈物资吗?”

    杜见春这才恍然明白,不能小看了左定法这种“土霸王”似的家伙。她急切望着老支书问:

    “你想要我干啥呢?”

    “听说,你和那姓柯的知青认识,还有点熟,我想请你今天下午跑一趟,找到他。”周凯旋放低了嗓音,悄悄说,“把发电量多少,明年几月份能发电,都问个明白。我们了解了,好往公社、县头写报告,申请用他们的电。要不,左定法和我不对路子,硬是要卡我们的脖子!”

    杜见春这才多少明白了点事理。真没想到,两个挨邻的大队,关系还处得挺僵。过去,在书本里、报纸上,杜见春看到的,不是说队与队之间互相帮助、共筑大坝夺丰收,就是说邻近的县份、公社盛开团结友谊的并蒂莲。从来没料到,现实生活中,还有像暗流大队那样,啥事都瞒着镜子山大队,卡人家脖子的。她想了想,觉得找柯碧舟虽然有些尴尬,但这是集体的事儿,也没啥难为情的。便点点头说:

    “行,我找柯碧舟去!准保完成任务。”

    “嗳嗳,”周凯旋拿短烟杆指着杜见春的脸叮嘱道,“这事儿,不能敲锣打鼓,只能悄悄地,单独问小柯一个人啊!记住了吗?”

    “记住了!”杜见春重重地一点头,在老支书赞许的目光注视下,她轻快地跑回集体户去。

    放好背篼、竹签,把劳动时穿的补巴衣服脱下来,换穿上一条咔叽布蓝裤,一件“涤卡”两用衫,把衬衣领子拉拉平,杜见春便离开集体户,飞燕一般跑出寨子,向暗流大队湖边寨方向走去。

    镜子山和暗流,本来就是岭接岭、田挨田、土连土,没花半个钟头,杜见春已经走近了湖边寨的地盘。

    略微偏西的秋阳,透过弯曲盘旋的山道两旁的树叶,在路上铺下一小片一小片阴影。枝头上,时有雀儿叽叽叫着。不是赶场天,社员们都在出工劳动,山道上很是静寂,走老远也碰不到个人。

    虽入了秋,但杜见春精神振奋,心头焦急,脚头走得好快,额上、颈子里还是沁出了汗珠儿。一路上,她想着周凯旋支书说的上大学的事儿,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和快活。想到半年以后,她就能在上海或是北京的大学里读书学习,她是多么快乐啊!上大学,这是她从小学里就急切向往着的呀!这多年的理想,眼看就要变为现实,她怎能不激动、不欣喜若狂呢!

    光顾着想这件事儿,竟忘了此刻正是出工时候,该到哪里去找柯碧舟呢?直到抬头望见了湖边寨绿树掩映中的屋脊,杜见春才想到这个问题。她收住了脚步,正在费神思索,忽听得一声熟悉的惊呼:

    “见春!”

    杜见春转脸循声望去,一蓬弯垂弯垂的钓鱼竹遮下的阴影里,苏道诚正坐在粪篮扁担上歇气,他肩上披着一块厚厚的垫肩,站起身来,伸手便来拉她: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出工没有啊!”杜见春喜滋滋地一偏脑壳,故意抿着嘴儿说,“哼,好啊,你在这儿偷懒呢!”

    苏道诚喜形于色地道:“我还能不出工吗?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我是个干部子弟啊!你看,我今天已经挑了几十担牛粪了。这会儿正歇气呢!”

    杜见春满意地点着头,含着笑意的目光由苏道诚淌着汗的脸上,移到了钓鱼竹篷旁的牛粪篮里。她的眉头微蹙,脸也随即阴沉下来。

    社员们从山坡上割下草,一层层平铺在牛圈里,和着牛尿牛屎沤成草粪。杜见春知道,这类粪草,分量都不重,她在生产队里也挑过。可长得高高大大的苏道诚,粪篮里只装了平平的两筐,筐底部的稀篾里面,还是空的。这一挑粪,充其量只有四五十斤。她不满地问:

    “你怎么只挑这点?”

    “嗨,”善于察言观色的苏道诚,从杜见春的脸部变化中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连忙伸手捂住肚皮说,“今天我是带病出工。要不,我能在这儿歇气吗?”

    杜见春的脸这才开朗了一些,她正要问柯碧舟在哪儿干活,不料苏道诚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亲热地说:

    “见春,难得你来,在这儿坐会儿吧!”

    杜见春见他动手动脚,生气地一甩手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儿?”

    “你到湖边寨,不就是来找我的嘛!”苏道诚不以为然地一撇嘴,说着,又厚着脸皮挨上来。

    杜见春厌恶地正要避开,猛听得路上一个粗嗓门叫着:“小苏,你挑一担粪要歇几个气?我都打两个来回了,你一挑也没拢田头,像个话吗?”

    苏道诚一听这话,尴尬地朝杜见春伸了伸舌头,一边去抓粪挑子,一边回头对杜见春说:

    “见春,你先去集体户坐坐,收了工我就回来!”

    说完,粪篮上了他的肩,勾着腰、歪着头,脚步一颠一闪往山路上走去。看他的背影,活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杜见春不悦地瞅着他的后影,正要往前走去,后面走来一个中年社员,嘴里还在嘀咕:

    “妈的,实在不像个干活样子,一个月干不了两天活,还尽磨洋工。”

    这显然是刚才喝叫苏道诚的那个嗓门了,杜见春听了他的话,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原来苏道诚很少出工啊!她想到自己的正事,回过头问:

    “老乡,你知道柯碧舟在哪儿干活吗?”

    “你找小柯啊!”那中年社员怒冲冲的脸顿时变得和蔼可亲,他热情地说,“出工前我见他到湖边去了,大概在邵玉蓉家,你去看看吧,十有八九准在!”说完,他还乐滋滋地大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谢过了那中年社员,杜见春辨别了一下路径,选了条田埂小路,直往邵玉蓉家走去。

    那中年社员对苏道诚和柯碧舟两种决然不同的态度,显然触动了杜见春的心扉。无疑,在这个普通社员的眼里,柯碧舟不知要比苏道诚好几倍哩!无意间发现的情况,引起了杜见春的深思:自己为啥和这社员的看法截然相反?

    一里多下坡路,片刻就到。杜见春沿着小路,走进邵玉蓉家清洁平整的三合土院坝,她仰脸打量着半开的槛子门,正想高声发问的时候,屋内传出“咚”地一下拳击桌子的声响,随而,一个洪亮震耳的嗓门炸雷样吼着:

    “……我不准你和他勾扯!”

    “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干涉不了!”这是邵玉蓉坚决的口气。嗓音并不很响,但字字清晰入耳,句句铮铮有劲。

    “胡说,你要同柯碧舟恋爱结婚,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邵大山气得发抖的声音。

    邵玉蓉尖脆的嗓音隔了片刻才传出来:“阿爸,我思量了又思量,你要不认我,我也莫法。要我改变主意,我不干。我的心交给小柯了!”

    杜见春愕然地望着半开的槛子门,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很显然,柯碧舟不可能在这儿。而站在门外,听这父女俩争吵,也是不妥当的。想到这儿,杜见春向院坝外走去。

    恰在这时,邵大山暴跳如雷的吼声直冲而来:“你这个不孝女,你给我滚,滚,滚出屋头去!”

    跟着,什么东西“砰嘭”一声砸碎了。杜见春还没走出院坝,赶紧闻声转过身来,只见邵玉蓉“嘭”一声拉开门,一跃而下台阶,冲到院坝里来。

    “小邵。”杜见春迎着玉蓉,轻声招呼道。

    “你……”邵玉蓉绝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撞见杜见春,她陡然从激愤中回过神来,意识到杜见春也许是来找她的,连忙一把拉住杜见春的双手,急匆匆走出院坝,沿着湖边走去。

    碧澄澄的湖水光如明镜,湖水中倒映着岸上的奇秀山峰。两只鱼鹰,箭似的掠过湖面,“噗”的一声扑进水里,溅起几颗雪亮的水珠。正忙碌地采集秋蜜的蜜蜂,“嘤嘤嗡嗡”地从两个心情不平静的姑娘耳边飞过,往坡上花丛中飞去。

    走到一棵高大的盘枝攀藤的湖边老树下,玉蓉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她那由于争执涨得通红的脸朝着杜见春转过来,菱形眼里闪过一道羞涩的抱歉的笑意,低声问:

    “你找我,有啥事儿吗?说吧。”

    “我是来找柯碧舟的,”杜见春带着点不解和敬意望着这个生活在湖边的山寨姑娘,坦率地解释说,“听说他在你这儿,我就找来了。没想到……”

    “没得啥!”邵玉蓉果断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要摇落头发上的灰尘或是树叶一般,她坦然地说,“反正闹得邻近的大队也听说了,我不怕,我也不屈服!任谁说啥也行!”

    从她那双菱形眼里,闪烁出一股执拗的、百折不挠的神采,她显得坚定固执,毫不动摇。

    不知为啥,站在她身边,杜见春的心“咚咚咚”跳个不住,有些激动。她挨近邵玉蓉,低声说出了心中的疑团:

    “小邵,柯碧舟的家庭出身,你知道吗?”

    “知道!”邵玉蓉毫不迟疑地答道。

    “知道得详细吗?”杜见春又问。

    “我听他说过一点……”邵玉蓉的目光里掠过一道惊讶的神色,“怎么,连你也这样看待小柯?连你也有这种歧视?真没想到……”

    邵玉蓉的目光从杜见春的脸上移开,略微眯缝起来,凝神瞅着波平如镜的鲢鱼湖湖面。

    杜见春被邵玉蓉两句尖锐的问话讲得有些发窘,脸也有些臊红。她极力镇定自己,委婉地说:

    “不是我……玉蓉,是人家都这么想啊!我只是随便问问,只是……只是希望你三思……”

    “谢谢,我想得够多的了。”玉蓉的语气低婉下去,但冷淡多了,她看杜见春的脸色有些尴尬,又解释道,“我听小柯讲过他的妈妈,他妈妈也是苦出身,在旧社会里,受过很多苦哪,听了叫人掉眼泪。你晓得吗?”

    杜见春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依稀记得,柯碧舟曾与她谈及过他的母亲,只因为自己对他那种家庭背景,有一股先入为主的厌恶,根本不想细致地询问具体情况,再加上柯碧舟似乎也不想在这方面多谈,所以她一点也不知道这方面的详情细节。

    “你当然不可能晓得。”邵玉蓉接着道,“再说,我看中的,不是他的家庭出身,而是他本人。重要的是他本人。他不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吗?莫非我们这个社会对他的影响,还不如他那死去的父亲对他影响大吗?真是怪事!我说了,我偏不怕!他还能把我也变成个坏人?”

    杜见春的心为之一动,但她仍觉得,邵玉蓉感情用事,说话有些偏激。她毕竟是个山寨姑娘啊,太纯朴、太幼稚了,她哪能知道,一个人的家庭出身,关系到他一生的命运和前途呢!经过“文化大革命”这几年,经过那做任何事都要讲究出身、成分的疾风暴雨,谁还愿主动去找个出身不好的人,哪个愿意主动背上黑锅?惋惜之余,杜见春还为邵玉蓉毫无所惧的勇敢暗暗折服。她叹了一口气,拉着玉蓉的手说:

    “话是这么讲,可事实上,家庭出身好坏,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

    “不见得。”邵玉蓉断然地摇着头,两眼烁烁地闪出火样的光来,尖锐地问道,“肖永川是工人家庭出身,一个小偷,你愿意和他好吗?华雯雯的父亲是个裁缝,说起来也是个劳动人民,可你看她身上有点劳动人民的气味吗?怕苦怕脏,好逸恶劳,自私自利!我不是说家庭出身对人没得影响,像小唐,工人的姑娘,吃得起苦,耐得住劳,各方面都好,让人看去满意。同样的品质,在小柯身上有,我为什么不能满意他呢?”

    在邵玉蓉愤激但又有力的辩解面前,一贯能说会道的杜见春,竟然觉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她重新端详着这个山寨姑娘,感到她不是那样幼稚无知了。相反,杜见春有点羡慕她,她认定了是正确的、幸福的事情,便会坚定地、毫不犹豫地去争取、去战斗。

    还是邵玉蓉觉察到了什么,感到在一个不很熟悉的人面前,说话这么激愤和振振有词不够妥当。她亲热地拉起杜见春的双手,放缓了口气说:

    “你莫见怪,这些天,实在是把我气坏了。其实小柯他看得上我不,我还没得闹准哩。嗳,你不是要找他吗?他去接县头派来的机组安装人员,怕要擦黑时才回寨子呢。我陪你去暗流那头看看,玩一玩吧!”

    杜见春惊讶地问:“机组安装人员要来了?不是说要到了冬天枯水期才安装发电机吗?”

    “这是先赶来看看的。”玉蓉解释,“真动工安装,要到水枯了才成。”

    杜见春见邵玉蓉谈起这件事,熟悉得就像在谈自己的工作,便不露声色地问:

    “发电机装好了,能发多少电啊?”

    “啊,你就是为这来的吧?”邵玉蓉敏感地猜着,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两条细弯的眉毛挑起来,压低了嗓子说,“那得问小柯才讲得清。反正,听他说,一发电,团转几个大队都能抽上水,点上电灯!”

    “那太好啦!”听说小水电站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杜见春也不由得很是惊喜。这些年来,在山寨夜夜打黑摸,做啥事也离不开油灯,太恼人了。虽说自己快要上大学了,但杜见春还是为柯碧舟在山寨做出这么大成绩而高兴。记得暗流大队要建小水电站,杜见春也早听说了,可由于半年多没来这儿,又听到苏道诚经常用不屑的口气说柯碧舟是“瞎猫捉住死老鼠”,她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此刻意识到这件事的重大意义,杜见春开始理解,邵玉蓉为啥会对柯碧舟那么倾心了。

    两个姑娘沿着湖边小路,谈谈讲讲,然后爬上鲢鱼湖南边的坡地,一直插到了暗流大龙洞前。

    在邵玉蓉的指点下,杜见春看见了借助河道筑起的石砌坝,蓄满了的小水库,以及水库下方安装机组的基脚。水泥浇铸的基脚已经凝成了坚如岗岩的程度。一旦把发电机安装好,暗流、镜子山和团转几个大队盼望了多少年的电,不就给“揪”来了吗。

    百闻不如一见。实地看到这些情形,杜见春心里热烘烘的,脸上又臊得发烫。她私下暗忖,多少回,自己给爸爸妈妈写信,给老师写信,给远方的战友和上海的同学写信,总要说几句虚心接受再教育,用青春的热血和汗水,改变山区贫困落后面貌的话,甚至每封信的末尾签名之后,总要添上“油灯下”几个字。但事实上,她除了天天和一般社员那样劳动之外,究竟真正为改变山区面貌做了些什么呢?没有做,她并没有做啥有益于山区群众的事,她只是坚持天天参加劳动罢了。也许,和不常出工的知青比起来,和肖永川、“强盗”、“侠客”这样的家伙比起来,她算得上是个好知青。但是,杜见春从来都是严格要求自己的,她头一次对自己下乡以来的表现不满意了。为什么自己连想也没想到,该给生产队“揪”电的事呢?

    惭愧之余,杜见春觉得应该重新认识柯碧舟了。在去年夏天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一个神色忧郁,喜爱文学,思想带点灰色颓废的知青吗?为啥他变得那么快?他仍然背着家庭出身那沉重的包袱吗?他还在偷偷地书写《天天如此》那样的小说吗?他还希望自己成名成家吗?他又怎么会迷上水电站的?自然,建小水电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设计是县上请来的技术人员搞的,坝是社员筑的,基脚是群众浇铸的。但事实上,他也为水电站的建成出了力啊!

    早已被杜见春从心灵深处撵出去的柯碧舟,这当儿又以一种令她惊异的崭新面貌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席地位。

    想到这儿,杜见春的双颊上竟然微微烫起来,她偷偷瞥了一眼邵玉蓉,发现她并没留心自己的神态变化,才稍稍安心些。

    夕阳西斜,两个姑娘从暗流大龙洞前回到湖边寨去,没走进寨子,邵玉蓉问了过路的社员,知道小柯已经回来了,她对杜见春说:

    “他回来了,你赶紧问他去吧。”

    “你也一道去嘛!”杜见春邀道。

    邵玉蓉的脸微微泛红,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你去吧,记住,要问发电量和小水电的情况,得把小柯找出来,悄悄地问,不能当着众人打听。这可是左定法下令对周围大队保密的事儿。”

    话的表达方式和周凯旋不一样,意思却是完全相同的。杜见春正愣怔着,小邵为什么也那样敏感,玉蓉已经沿着一条岔道,跑远了。望着她的背影在一丛蒿竹后面倏地闪去,杜见春陡然想起,天将擦黑了,邵玉蓉跑哪儿去呢?她阿爸不是把她赶出了屋头吗?这么想着,见春才恍然醒悟,玉蓉压抑着内心的痛苦,陪伴了自己一下午时间呢。她内心感激地想:这是个心地多么善良的姑娘啊!柯碧舟将来能和她一起生活,该是非常美满的了。

    杜见春脑子里尽在想着美貌、善良、忠贞的邵玉蓉,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湖边寨集体户门口。

    黄昏时分,正是集体户最热闹的辰光。赤脚医生唐惠娟正在给一个怀抱婴儿的女社员扎针。“卷毛”王连发双手捧着支国光牌口琴,站在门槛边摇头晃脑地吹奏着那首《草原之夜》的曲子:“美丽的夜色是多明净,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爱打扮的华雯雯已经换去了出工衣裳,一面在女生寝室里哇哇高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茫的远方……”黑皮肖永川搬条小板凳,坐在他自己的小灶前,守着灶烘饭,嘴里吹着尖锐的口哨,在给华雯雯“伴奏”。苏道诚身上的衣裤焕然一新,正在起油锅炒鸡蛋。

    看到杜见春走来,五个知青先后挤到门口,把她围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长问短。

    唐惠娟说她是稀客。王连发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别来无恙”,照旧吹他的口琴。肖永川油腔滑调地问:“哈啰,你登门来,是找谁啊?好叫主人多做饭。”苏道诚略带嘲笑地说:“既来了,就在我这儿吃饭吧!”华雯雯妒忌地一瞪眼说:“你知道人家是来找你的?”

    杜见春瞥了拉长脸的华雯雯一眼,似乎嗅到了一股酸味儿,她淡淡一笑说:

    “我来找柯碧舟,问清几句话就走,哪家的饭也不吃,各自放心吧。”

    苏道诚的脸一沉;华雯雯斜眼瞅着他;肖永川冷笑一声;王连发仍在吹着口琴:“等到夏日雪消融,等到草原上吹来春风……”唐惠娟厉声叫道:“哎呀别吹了,烦死人!小杜,你说哪里话!‘黑皮’只是说个笑话嘛,真能让你来了,还不管饭。没人请你吃,我煮面条招待你。你放心坐下吧,不是有事找柯碧舟吗,他在屋里。柯碧舟,杜见春找你!”

    杜见春并不走进灶屋,探首朝里望去,男生寝室里柯碧舟答应一声,三脚并作两步迎出来,一眼看到门口的杜见春,他的眼睛猛地一亮:

    “你找我?”

    杜见春简直快不认识柯碧舟了。留在她记忆中的这个人,是面容消瘦,头发蓬长,一脸阴郁,破衣赤足的青年,可眼前的柯碧舟,头发剪得平平短短,脸色红润光洁,虽还显得瘦,但比过去好多了。他还是穿着旧衣服,但衣服上的补丁一个个都很扎实。原先光着的脚板,如今穿着一双山区小伙子常穿的黑布鞋。他不但恢复了年轻的模样儿,还透露出一股沉着、稳健的气质。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他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青年。

    杜见春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疑讶,保持着外表的镇静坦然,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柯碧舟,当着大伙的面,直截了当地说:

    “柯碧舟,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能陪我走一段吗?趁着天还没黑,我还要赶回大队去呢!”

    “好的。”柯碧舟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信步走出了灶屋。

    杜见春朝五个知青和蔼地点点头表示告辞,随着柯碧舟,一齐向出寨的路上走去。

    “卷毛”感到莫测高深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肖永川乜斜了苏道诚一眼,笑嘻嘻地问:

    “油煎荷包蛋,请我吃吧?”

    华雯雯也辛辣地补上一句:“你不是说她来找你吗?呸,哪里来的骚货、野鸡,也值得你兴师动众!我看你啊,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犯了相思病!”

    肖永川和华雯雯的冷嘲热讽,激得苏道诚那张漂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他恶狠狠地撇了撇嘴,回身钻进了男生寝室。

    独有唐惠娟,想不明白杜见春找柯碧舟究竟是要干啥,费神地着眼猜测。

    太阳落坡了,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杏黄色的绚丽晚霞,家家户户屋头、院坝里,响起了推磨、吆鸡、开猪栏的声音。暮色笼罩了秋天金色的田野,远方耸峙挺立的山峰,变成黑黝黝的了。

    出了寨子,杜见春把老支书周凯旋想打听的事儿,一五一十悄声细语地说了出来。柯碧舟明确地告诉她,机组在冬天枯水期一定能安好,阴历三月间,可以准时发电。发电量比大伙儿预计得都多些,半个鲢鱼湖公社都能受益。他轻声笑道:

    “你们周支书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左定法的算盘,也是白费劲。县里面对我们这个小电站很重视,成本低,上马快,见效大,建成以后,要组织专人写报道,一面向上级汇报,一面在全县推广。他左定法想对发电量保密,保得住吗,真是愚蠢!”

    “嘻嘻,”杜见春笑了。到此为止,她今天下午来湖边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天渐渐擦黑了,按理说,得加快步子,在天黑前赶回寨子是正事,可不知怎么搞的,杜见春却有点担心柯碧舟回答完后,抽身回去,她急忙接上话说:“这个左定法真有点自私,啥都想霸为己有。实质也是个可怜虫,坏家伙!”

    柯碧舟点头赞同杜见春的话,并不谈自己对左定法的看法。

    杜见春又挑起了话头:“建起了小水电站,点上了电灯,你在山寨还有啥打算呢?”

    “那可多了,”柯碧舟仰起脸来,眼睛一闪一亮地说,“有了电,我们湖边寨的六七十亩高榜田,就变成名副其实的旱涝保收田了。你想想,肥料上得足,犁耙得好,管理精心,一亩田收千斤谷,不是难事。六七十亩,就能生产六七万斤粮食,二三百人的寨子,六七万斤粮,一人头上能多分二百来斤毛谷子。每人多分这点谷,湖边寨社员,就不会因春天的到来而愁粮了,也不会有小伙子出工叫肚皮饿,叫锅儿吊起了。国家每年也好少发放我们寨几万斤回销粮了。这不是大好事吗。吃饱了饭,如果左定法不反对,湖边寨人想恢复果园,再搞点集体养蜂、湖头喂鱼、成立个畜牧组、养鸡养鸭。那样,湖边寨就会逐年变得富裕起来,粮足钱多,更好甩开手脚办大事呀!你说对吗?”

    杜见春一个劲地点头。她心里说,这个人脑子里不想当文学家了,倒是满脑子一本湖边寨的账,看他打算得真远啊!杜见春没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感慨地说:

    “这次见到你,我发现你变了。”

    “人是会变的。”柯碧舟承认。

    杜见春微微一偏头:“我还听说了,你和山寨姑娘的事情……不是人家瞎说吧?”

    柯碧舟的脸涨红了,他有点难为情,尤其是杜见春当面点穿这件事儿,但他回答的语气,却是真挚、诚恳、带着感情的:

    “瞎说的人多。这种事儿,人们是最爱传的。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明说过……”

    杜见春情不自禁点头,这话和邵玉蓉下午对她说的,是一样的。她偏转脸,望着柯碧舟的脸,等他讲下去。

    小溪的水在琤琮作响,柯碧舟绯红的脸显得轮廓分明,极为生动。他迟疑了片刻,继续说:

    “不过,我很感激她,感激她阿爸和伯伯。是他们一家,给了我重新生活的勇气和动力。但我又很怕,很怕自己的家庭出身,拖累了玉蓉和她家……”

    他的声音低弱下去,没说完就停了。只有两双脚,踏着砂石小路嚓嚓响。

    杜见春不相信他的末一句话,她心里说,哼,你还在我面前佯装呢!你当初对我表白,为啥不怕拖累我和我的家?但她仍把这想法埋在心底,声音低得像雀儿的梦呓:

    “愿你们俩幸福吧……”

    她没有把这句话完全说完。

    天擦黑了。鸟归林。峡谷里、林子中、大树脚都已是黑洞洞的。再不快走,就看不清路了。杜见春毅然下了决心,向他告别,回寨去。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我和他这么在山路上走,算个啥呀!一股对自己的恼怒升上心头,她放大了声音,说:

    “天黑了,你又忙,回去吧。感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

    “不,”柯碧舟有点局促地答,“我送你回队。这几年乱,山道上常有拦路抢劫、诈钱的。”

    杜见春想抢白他说,你能顶个什么事啊,碰到流氓还挨打呢!你忘了我会打拳吗?不过,她也没把这话说出来,相反,听了柯碧舟的话,她觉得挺温暖,也默认了他继续送她。她决定把自己的喜事告诉他:

    “你不知道吧,镜子山大队推荐我上大学呢!今晚上填草表。”

    “这是完全能理解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像你这样的高干子弟,不论在什么地方,总会得到‘好心人’照顾的。”

    杜见春有点生气:“我不是靠牌子,而是靠自己的表现争取的。周支书说,这事儿经过群众评议,队干部商量,才决定的。”

    柯碧舟没有马上答话。走了几步,杜见春一转脸,看到他离自己两步远走着,天黑了,只能看到他的身影,在枝干树叶间一闪一动。

    “我应该祝贺你。”他走了二三十步才开口说话,语气也有点与平时不一样,“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命运,睁大双眼,注意国家的大事吧!这比我们个人的命运更重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杜见春听出了弦外之音,“你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

    柯碧舟不语。

    杜见春催促:“有话你说啊!”

    “我的同学谢楠康,就是《天天如此》的主角,来信说,上海风传我们国家出了震撼人心的大事件,各种小道消息很多。”柯碧舟声音低沉喑哑地说,“你可能也听说了,二十二年头一次,今年国庆节不搞游行了。”

    “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呀?”杜见春惊愕地问。

    “我也弄不清,等着看吧!”柯碧舟有点急迫地结束道,“看,镜子山寨子到了,我该回去了。”

    两人说着话,都没发觉,已经走到寨口上了。看到柯碧舟转身大步走去,杜见春有点不好意思,他送自己到家门口,也不叫他进寨去坐坐;她又感到点莫名其妙的惆怅,看他离去的背影,她追着喊道:

    “你能看清路吗?我给你去拿电筒!”

    “不用了,你没看天上有花花月亮。”柯碧舟的声气平静地传过来,在夜的空气中散开。

    杜见春惘然地伫立了一阵,才拖着疲惫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进寨子去。望着青岗石级寨路上清淡淡的斑斑点点的月光,她不知对哪个使气地暗道:

    “这人真是个魔鬼,不能和他在一起待着。别说邵玉蓉了,你看我,和他走了这一程路,心里也乱麻麻的,像落了魂一样。真是个搅乱人心的‘魔鬼’!”

    [1]由于九·一三事件及其他原因,自一九七〇年招收了首批工农兵学员后,一九七一年没招收,到一九七二年上半年又招收。因此工农兵大学生共有七〇、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六届学生。七二届的招生准备工作,在一九七一年秋冬即已在基层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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