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天,阳光明丽。鲢鱼湖边微带湿润的空气凉爽、静谧,清新宜人。
一大早,玉蓉煮过早饭,喂过猪,扫过院坝,利索中带点急迫地把一切家务事做完,悄悄躲进自己的闺房,拿着柯碧舟送给她的那把粉红色塑料梳子,偷偷地梳理着自己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端详着镜子中那张绯红绯红的脸。想到今天就要同柯碧舟一道划着小船游逛鲢鱼湖,她内心深处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丰满的胸脯由于过分激动,海涛般地剧烈起伏着。一颗心啊,不知咋搞的,竟像急骤的马蹄般在不住跳动。
她梳了头,换上一身单面卡蓝布衣裳,脚上套一双白线袜,穿一双黑布鞋,拿着早已剪好样子的布袜垫、小针、丝线,走出洁净的闺房,蹑手蹑脚走进屋后的园子,来到园子侧边一块凸出地面的平面石头旁,静静地坐下来,屈起膝,在膝头上摊开袜垫,拈针捻线,埋头在袜垫上绣起一对鸳鸯来。
这儿的地势真好。从砖木结构的小屋后门边,看不到她的身影,她的身影正巧被粗壮的桃树干遮住了。桃树干不但挡住了她的身影,桃树的枝叶,还遮掩住了热烘烘的阳光,恰好把平面石周围一块地面,全都笼罩在阴影里。从园子外的湖岸往园子里瞅,也看不见她。她的身子被半人高的坝墙挡住,她那梳理得光洁整齐的脑壳,又隐在坝墙外的一株棕榈树扇面形的叶子后面。而静坐在平面石上绣袜垫的玉蓉,不管要看哪一面,只要稍稍偏一偏脑壳,就能看到屋后或是湖岸边老柳树那儿的动静。
好细心的姑娘,她挑选了一块多么巧妙的地方,等候她的心上人啊!她约了柯碧舟,在湖岸边老柳树脚碰头,要是拿着袜垫和针线,直接坐在老柳树下等他,那有多羞人啊。万一有人走过,问她在等谁,她该咋个回答呢?而坐在这儿,幽静、自然又安全,谁也不会注意到她,柯碧舟走来,她只要闻声偏一偏脑壳,就能看见他了,到那时候跑出去,也不迟啊。
打扮得朴素、俊洁,带着少女的妩媚的玉蓉,表面上显得出奇地安宁、娴静,内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灼热的火焰,像每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那样,她带着纯真、热烈的感情,等待着相会时刻的到来。
在偏僻山寨上长大的玉蓉,过去即使听到这样的事情,也会羞涩得满脸涨红的。在县城读初中时,看到小说中描写恋爱的篇幅,她常常是怀着神秘、羞怯而又有些羡慕的眼光,读着那些字句,想象着恋爱中的男女,会不会真同小说中写的一样。如今,她却是当真在实践着哩!
时时放落在膝头上的袜垫和针线,实际上只是做个样子。她哪里还能做针线活啊,只要稍微有些风吹草动,或是脚步声响,她就要偏一偏脑壳,向湖岸边瞅一眼。可每次,不是小鸟“扑剌剌”拍着翅膀飞,便是阿爸养的鱼鹰,一次一次钻进湖里去。老习惯,湖边寨人逢赶场,都爱去离寨子十里地远的墟场上打来回。没重大事情,谁也不愿跑几十里地去赶双流镇,或是划几个钟头小船去县城。故而鲢鱼湖边,此刻变得比啥时候都静谧。
小虫子在鸣唱,草丛间的蚂蚱在叫唤,杜鹃雀儿,一声声叫得温柔而又动人。玉蓉家的园子里,恬静得叫人会联想起很多往事。
太阳从东面的山坡上露脸以后,渐渐地升高了。透过桃树枝叶洒下的阳光,起先斜斜地射到园子里,慢慢地,阳光像箭似的直射而下了。一整个上午,眼看着在焦灼不宁的等待中过去了。
柯碧舟没有来赴约。
每当玉蓉探头向外望去,总是只看见一片蔚蓝的天,阳光下绿茵茵的草地,一阵微风吹来,浓郁的花草芳香弥漫沁人,鲢鱼湖面上泛起粼粼的涟漪,仿佛有万千的珠玑在跳跃、在闪烁。
眼看时间已近中午了,小柯他为啥不来呢?玉蓉费解地猜测着,心里浮上来一个又一个疑团。他是那么顶真的人,不说假话,不会无故失约。那么他干啥去了?他出了什么事?恋爱着的姑娘都是敏感的,眨眨眼的时间,她脑子里掠过多少不安的念头啊!是他看不起我吗,他毕竟是大城市上海来的知青啊,为啥要和我这样一个山旮旯的姑娘交朋友?是他在耍弄我吗,他有意识地逗引得我上了钩,又随随便便把我丢弃在一旁,这类事,过去一些和城里青年恋爱的山寨姑娘,不是经常碰到的嘛!也许,我在这里傻痴痴地等待他,他却在和另一个女知青嘻嘻哈哈逗笑哩。
玉蓉的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火辣辣的酸味灌满了她的全身。她觉得迷乱、焦躁,似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在她的眉宇间,心也随之作怪地跳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耐心地等待片刻,也许,柯碧舟还会赶来的。她一次又一次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在她脑子里出现那些离奇古怪的念头时,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柯碧舟的形象来。从玉蓉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起,他总是那么沉静、阴郁、稳重甚至有些呆滞。从没看见他和哪个人嘻哈打闹,逗个趣儿,从没看见他脸上露出过轻浮的微笑。他这样的人,咋个会做出欺骗人的事儿呢!不会,绝对不会。他一定是给什么事儿或是什么人儿拖住了,脱不了身。要不,他决不会失约的。我们不是悄悄地约好的嘛,他又不会临时撒个谎,抽身出来。
这么思忖着,玉蓉狂乱的心才略微平静了一些。
阿爸在院坝里高声叫她吃饭了,上午过去了,柯碧舟是肯定不会来了。
玉蓉失神地站了起来,步履沉滞地走过园子里的小路,菱形眼里失却了光彩和早晨的欣悦之情。
秋霜打过的绿草,烈日暴晒后的鲜花,都没有此刻的玉蓉萎靡不振,没精打采。吃一顿饭时间不算太短,她竟然没和阿爸说一句话。
邵大山探究地窥视着女儿的脸色,几次搁了筷,脸上显出欲言又止的神态,但他终于忍住,既没询问什么,也没劝说什么。
饭后,洗了碗筷,玉蓉借口头晕,要去找合作医疗的卫生员唐惠娟,离家朝湖边寨走去。
穿过寨路,玉蓉只顾低头朝集体户走去,没注意到寨路两旁的坝墙后、台阶上,探出好几张脸,朝她的背影张望,或是指指戳戳。
走进集体户灶屋,唐惠娟正坐在灶屋里搓洗衣服,玉蓉似是无心,实是有意地随口问道:
“小唐,就你一个在屋头?”
“是哪!”唐惠娟仰起脸来,招呼玉蓉,“那儿有条板凳,拉过来坐。”
听说整个集体户只小唐一个在家,玉蓉的心往下沉了一沉,果然,柯碧舟不在屋头,而要打听他的行踪,还得绕着弯子,费点口舌,不让小唐察觉才行呢。她拉过板凳坐下,仍是闲聊天一般道:
“赶场天,他们都到场上去了?”
“肖永川昨晚上叫了‘强盗’、‘侠客’一帮家伙,在这儿大吃大喝,闹到半夜三更才睡。五六个人,横在一张床上,又吵又嚷,弄得集体户一夜不安宁。一大早,又出去了,谁知道去干啥坏事!”唐惠娟不满地噘着嘴,向屋角那儿努了努说,“你看,杀了三只鸡,吃得满地都是骨头,碗筷盘子到现在还没洗呢!”
玉蓉随着唐惠娟的叙述往屋角望去,果然,那儿的一只脸盆里,堆放着一大叠盘子、碗筷、酒杯、茶杯,脸盆旁边是一堆鸡骨头。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肖永川这个小偷,还是本性不改?”
“是啊,又不好好劳动,整天和‘强盗’、‘侠客’这几个全县闻名的流氓混在一起,发展下去,早晚要坐班房。”唐惠娟愤愤地说着,双手使劲在搓板上搓着衣服。单独一个人在屋头洗衣服,正觉无聊,见玉蓉来玩,陪着自己坐坐,唐惠娟话也比往常多一些:“苏道诚和华雯雯赶场去了。说是赶场,谁晓得他俩又到哪儿去钻林子、爬山哩。”
“这两个人劳动都不好,整天只晓得玩。”玉蓉接口道,“半年过去了,他们俩还没赚到一个月工分呢。”
唐惠娟绞着手里的衣服,向灶屋门外望了两眼,略放低一点嗓音,挺神秘地对玉蓉点头道:
“苏道诚仗着自己父亲当大官,一贯无法无天!我知道,‘文革’初期,他当过一个什么红卫兵组织的头头,说是闹革命、破四旧,拿着铜头皮带,抽伤过好几个人呢。下乡头一年,他还只是游山玩水,追逐女知青,现在变得更糟啦!原先他和‘小偷’也不怎么合得来,可去年回上海以来,他们不正常地好起来了,探亲回寨之后,经常一道出去。”
“他们干些啥呢?”玉蓉好奇地问。
“听说是赌钱,我也没亲眼见过。”唐惠娟又开始搓另一条长裤,边搓边答,“总之是臭味相投,不干好事。华雯雯还以为她找到了一个好对象,得意洋洋。哼,她看上的,还不是苏道诚家有钱有势,富裕豪华,你听她讲嘛,开口便是小苏家铺的红地毯,有钢琴,十九英寸电视机。从没听她讲小苏这个人品质怎样,道德怎样。依我看啊,她是找了个花花公子,早晚要倒霉。”
邵玉蓉点头同意唐惠娟的看法,又张嘴问:“鬈头发小王今天去哪儿了?”
“他啊,沉浸在恋爱热中了!”唐惠娟笑呵呵地答,“他的女朋友孙莉萍来这儿住了几天,今天要回队,吃过早饭,他就送小孙回去了!”
肖永川、苏道诚、华雯雯、王连发都提到了,独有柯碧舟,还没谈到。可唐惠娟不提起他,玉蓉也不好意思问呀!她直瞪瞪地睁大着一双充满希冀期待的眼睛,想不出下面说啥好。柯碧舟救牛受伤后,在邵家住过几天,全大队都知道。爱摆闲话的山寨妇女,早已悄悄议论着柯碧舟与玉蓉间的关系了。玉蓉多少也风闻一点。她的两片嘴唇,这时竟有些僵直,不知怎么启齿了。
一缕阳光照在门槛那儿,唐惠娟喂养的两只生蛋母鸡,在门口边寻食吃。一不说话,集体户里显得很静,只听到小唐搓衣服的“嗤嗤”声。
玉蓉觉得,再不讲话,坐着就难堪了,要是小唐问一声,你来干啥,她答个什么好呢。于是她把板凳往小唐面前拉一拉,偏转脸,一抿嘴问:
“小唐,你们同来的知青都在找对象,那你呢,有没有朋友?”
“我才不在插队期间找对象、谈恋爱呢!”唐惠娟脸不红、心不跳地直起腰来,挺自然地瞅着玉蓉的眼睛,停止手中的搓洗,正正经经地说,“这几年,主要是好好劳动,待工作问题落实了,再谈也不迟嘛!否则,即使谈妥了,又有啥用?双方都在插队落户,怎么成立家庭?”
邵玉蓉觉得小唐的看法未免绝对,但也有她的道理。怪不得她总是性情开朗、劳动积极,深得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的称道呢。
唐惠娟是这样的姑娘,她长得不高不矮,不难看也不漂亮,往人前一站,她给人一种朴实、端庄而成熟的感觉,仿佛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勤劳、踏实,但也能说会道,和她打交道,没有人想到她会欺侮人、哄骗人。她洗衣服、换衣服、出工劳动、干家务事,哪怕是做饭、炒菜,都给人一种不慌不忙、沉着稳练的感觉。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她能炒几个可口的菜,她会打几十种毛线样式,会钩台布,还能自己织补尼龙袜子。她待人和气,但又不过分亲昵;她有主见,但在一般小事上又很随和;她有原则,却从不一本正经讲大道理。下乡三年了,她和柯碧舟总是整个集体户工分最多的知青。但她从不斤斤计较工分,有时为集体办了事,人家给她记工分,她主动推却。寨上的老伯妈说这闺女勤快,中年妇女们说她乖巧、聪明,年轻的媳妇姑娘们把她当知心人,有时还请她代笔给在部队或是厂矿的丈夫或对象写信。她是上海知青中影响最好的一个,下乡前便是团员,因此,山寨组织合作医疗,几个大队推举一个卫生员,干部和社员自然而然想到了她。
唐惠娟的爸爸是钢铁厂的炉长,妈妈是邮电局的职工,是标准的工人家庭出身。她家的生活水平处于上海的中等阶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是家中的老大,父母亲上班,她放学回家要做家务,所以学得心灵手巧,勤快利索。这几年,随着几个弟妹陆续踏上工作岗位,她家的经济状况更有所上升。她一心想在山寨好好接受再教育,争取入党,以便以后有机会上调进厂矿或是读大学。即使是一个初次和她相识的人,也会得出这么个结论,这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姑娘。
刚来插队落户的头几个月,苏道诚以为唐惠娟老实好欺,闲极无聊时动过她的脑筋,想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爱情,没料到唐惠娟早摸到了苏道诚的底牌,老实不客气地怒斥了他一顿,弄得苏道诚如今在她面前,还有些尴尬。
此刻,邵玉蓉和她提及这个题目,唐惠娟心地坦然,镇定自如地道出了心头的看法。她重又提起湿衣服,留神地瞅了玉蓉一眼,发现这面容俏丽的山寨姑娘脸上呈现出一股若有所思的神态。唐惠娟心底里一动,陡然明白了玉蓉此来的意思。
初见玉蓉走进集体户,唐惠娟还以为她是趁赶场天空闲来串门,随便玩玩的。这在以前也是常事。可话讲到这儿,她醒悟过来,玉蓉到集体户来,是想找柯碧舟的。
从县里举办的赤脚医生合作医疗学习班回到湖边寨,唐惠娟也听到一些柯碧舟与邵玉蓉接近的传言。最近,这些传言以更猛烈的势头蔓延开来,变成了恶意中伤的流言蜚语,唐惠娟虽还不明这些风言风语的出处,但也为他们俩担着点心事。
说实在话,通过近三年来的接触,唐惠娟对柯碧舟和邵玉蓉都有一个良好的印象。她觉得,柯碧舟至少比同集体户的另外四个知青好,可惜的是,他的先天不足,家庭出身太不好了。出身于产业工人家庭的唐惠娟,把这一点看得很重。她懂得,家庭出身,也即成分,具有一种决定命运的力量,尤其是在这几年里,无论招工、招生、参加党团组织,都要严格审查成分。不是吗,在运动中,参加大辩论的时候,上台发言的人,都要主动报明成分;那些好“训”人的官员,“训”人之前,头一句话,劈面就问挨训人是啥成分?你若出身好些,他的训斥便会略微克制些;你若出身不好,他便会大发雷霆,怒不可遏地把你连同你的反动老子一道臭骂个够。连爸爸妈妈,也很注意这个问题。前年唐惠娟回上海探亲时,父母亲对她说,插队知青交朋友、谈恋爱的不少,他们在建议惠娟尽可能不谈朋友的前提之下,还补充讲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恋爱结婚是正常事,爸爸妈妈决不干涉女儿的婚姻大事,但提出了几条供参考的意见。其中有一条,便是:家庭出身不好,害人不浅,切忌勿谈。有着这些经验的唐惠娟,虽然非常同情柯碧舟,但也常坦率地对第三者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仅仅只能同情,毫无办法可想。
至于唐惠娟对邵玉蓉,更有一个好的评价。她觉得这姑娘能文能武,爽朗中带着温柔,活泼中搀糅着沉静,爱关心人、帮助人。在内心深处,她甚至觉得,像玉蓉这样的山寨姑娘,和柯碧舟那样的上海知青恋爱,倒是很相配的一对。这与她的观点并不矛盾。在她眼里,邵玉蓉是个在山寨农村土生土长的姑娘,今后也谈不上什么命运的变迁。他们俩之间结合,可以取长补短,互为影响。不过,看事物透彻、敏锐的唐惠娟,已经预感到,就是这么一对人恋爱,也会在湖边寨引出一场风波,以至闹得不欢而散。
觑着坐在自己身旁眨巴着漂亮的菱形眼想心事的玉蓉,唐惠娟心头涌起一股柔情,她猜出玉蓉不好意思打听柯碧舟的行踪,便有意识地做出副毫不察觉的样子,倾身使劲搓了几把衣服,挺随便地说:
“四个知青都出门了,光是我和柯碧舟在屋头。上午他还在寝室里写什么东西,吃过午饭,出门走了一圈,急匆匆回进来,不知跑到哪家去了!”
“上午他一直在屋头?”玉蓉的心头一沉,睁大双眼,急迫地问。
唐惠娟一眼看出了玉蓉忐忑不宁的心情,她微微一笑,点着头说:
“你可能也晓得,他爱好文学。一有空儿,常喜欢写写抄抄的。”
“啊!”邵玉蓉再有自制力,此刻也耐不住地惊叹了一声。这么说,柯碧舟今天上午什么事儿也没有!他不是故意失约,便是压根儿把约会忘记了!一团火升上了玉蓉喉头,一股被欺骗、被轻视的怒意涌了上来,她的脸色微泛苍白,两片嘴唇受了寒一般颤抖着,菱形眼里闪出惊惧之色。
这一副失态的脸容,怎能瞒过唐惠娟的眼睛。唐惠娟注视着她,内心暗暗震惊,她体贴地轻问:
“你怎么啦?玉蓉。”
“没……没得啥……”玉蓉凄楚地拉长了脸,微带着颤音摇着头。
唐惠娟深表同情地说:“我知道,你和小柯的事,是要经些风浪的……”
话未说完,集体户门外,隔开院坝,传来一个破锣似的女人嗓门:
“臭婊子,破屁股!你还得脸的很哩,见天就往上海人屋头钻。也不看看自家是啥穷山旮旯里的龟儿,倒也梦想去住上海的高楼大厦呢!你垫高了枕头想想,生有那副福相没得,好好拿镜子照一照吧!”
唐惠娟和邵玉蓉马上听出,这是缺牙巴大婶在撒泼骂街,再定神一听,唐惠娟明白了,这是缺牙巴堵住集体户的门,在不道姓名地咒骂邵玉蓉呢!邵玉蓉的脸色惨白,双眼慌乱地往两边扫了扫,不知如何应付是好了。这泼妇骂起人来,啥难听的话骂不出口啊,邵玉蓉要是接上腔,她准会扑上来又揪又打,那就永远没个完了。
只听缺牙巴还在那儿嘶声拉气地扯直了嗓门吼:“说齐天道齐地,你这个小骚货,我在哪里得罪了你啊!你梦想嫁个上海人,你梦想吃山珍海味,你梦想穿绫罗绸缎,你梦你的就是了。干啥要在人家面前揭老娘的短,说老娘在秧青里夹石头?你这个黑心烂肠的妖精,你……”
唐惠娟见邵玉蓉听着这些恶骂,浑身发抖,勾着脑壳,简直气慌了。再听听缺牙巴的谩骂,实在不堪入耳。她把双手浸在盆水里洗洗净,低声悄语地对玉蓉道:
“玉蓉,莫慌!我去对付她,你趁我和她说话时,从一旁离开这儿。”
不待玉蓉点头,唐惠娟走出灶屋,来到门前院坝里。缺牙巴像演马戏般,站在离集体户三四十步远的一坨凸出的黑石头上,背着双手,伸长颈子,脸对着集体户,唾沫飞溅地诅咒着:
“你有种,站到老娘跟前来,老娘噪你三天三夜,叫你挨千刀的不得好死……”
“缺牙巴!”唐惠娟甩开双手,大步走近这个泼妇,厉声呵道:“你为啥在集体户门口大吵大闹?是要我拉着你到公社去评理吗?”
“哎呀,小唐姑娘,心中没得鬼,不怕鬼上门!你不要多心,我咒的是那个死不要脸的骚货,不是你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晓得你们知青个个都是好样的,哪个敢来骂。”缺牙巴见唐惠娟一脸怒容,急忙拍手跺脚地申辩,她朝唐惠娟堆起笑容,样儿比见了亲妹子还欢喜。待她一眼看到邵玉蓉从集体户门口出来,向另一条小路上急急走去,她顿时又脸露凶气,拉开嗓门破口大骂:“你倒是想脚底板上擦油,溜了呀,你这个骚精,快去找你的上海对象吧,快去脱下你的衣裳呀,快去呀!你可知你相中的那个人,是黑五类的崽崽,哈哈哈……”
那刺耳恶毒的臭骂声,直到邵玉蓉惊慌失措地跑进自家的湖边小屋,扑到床上低声啜泣时,还在她耳畔回响着。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纯真幼稚的姑娘呀,她哪里想到,一生中头一次向倾心的小伙子掏出心来,竟会遭到如此残酷无情的打击和恶毒无耻的咒骂啊。
这以后的日子,邵玉蓉变了,变得沉默、孤寂、时常唉声叹气,变得忧郁、哀愁,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她感觉得到,人们对她投来各种各样表示同情或鄙视的目光,她感觉得到,阿爸邵大山担忧、怜悯地瞅着她,或是暗暗叹息的面容。她一概不理会,一概不吭气儿,好像她一概都不晓得那样。她恼恨缺牙巴,这自私自利、卑鄙无耻的泼妇,她满寨上谩骂怒吼,把邵玉蓉心底的秘密向整个湖边寨都公开了。她更怨恨柯碧舟,这看去那么憨厚踏实的知青,竟然故意失约,把她的一腔柔情,全没当成一回事。
樱桃成熟了,那红嘟嘟的果实,吃起来是那么甜酸有味,玉蓉只感到是酸溜溜的。
李子成熟了,那圆滚滚的果实,吃起来是那么清甜可口,玉蓉只感到是苦涩涩的。
跟着,花红、桃子也相继成熟了,往年,玉蓉总要美美地吃个够。今年,她一个也不想尝,阿爸把它们摘下来,都拿到场上去卖了。
夏末秋初,处暑已过,坡土上的包谷都戴了红帽,自留地里的包谷已经可以拔下尝新了。南瓜、茄子、豇豆、黄瓜都见老了,家家户户社员屋头,都在抓紧翻土,点下胡豆、豌豆、萝卜、白菜的籽籽去。湖边生活的玉蓉姑娘,除了出工干活,到湖边、山巅上去观气象,就是走进屋后园子里,不是薅草、松土,便是拿着本书,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往下看。
皮肉上的创伤,痊愈起来往往很快;而心灵上的创伤,却常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地愈合。尽管柯碧舟就在寨上生活,尽管玉蓉敏感地发现,柯碧舟一如卖八月竹那阵朝气蓬勃、精神饱满,日夜跟着县里请来的技术人员,踏勘小水电站址,引暗流水,学习水电知识。但玉蓉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她觉得柯碧舟品质不纯,在爱情上欺骗了她;她觉得过去上了他的当,不该如此钟情。她没有参加为建小水电站而由大队出面组织的基建队,她没有到暗流河那头去看过一眼,小水电站究竟建成个啥子规模了?她忍受着自己的失恋,抑制着心灵上常常泛起的波澜。她尽可能地回避着一切与柯碧舟照面的机会,她怕自己忍受不了,按捺不住,又会做出啥叫人不可理解的行动来。有人讲,在某种意义上说,爱情也是一门学问。玉蓉可学不好这门学问。有好几次,在寨路上、田埂上、山坡上、寨口子上,她远远地看见柯碧舟迎面走来,或是突然发现他也在场,她便往岔道上走开去,一眼也不朝着他在的方向望。
要是永远这样坚持下去,要是玉蓉的心冷若冰霜,要是她真把柯碧舟恨得像个仇敌。也许,再过个一月两月,她心灵上的创口便会逐渐弥合,她又会像过去那样,继续过着平静正常的流水般的生活了。
但情况却不是那个样子。这天一清早,晨露在草叶间像珍珠般闪烁发亮,薄雾在山腰上萦绕起一条乳白色的飘带,玉蓉像每天早晨一样,在旭日升起之前,爬上高山小气象园去记录气温、观云测天,辨识风向风力。她怀里揣着笔记本儿和钢笔,穿过茶树、核桃、毛栗、矮青松杂交的一片林间小径,刚要拐上一条通山脊的道去,陡地,只见柯碧舟光着脚板,背着一只细篾编织的背篼,迎面朝她走来。
两人间只相距二三十步,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玉蓉怔了一怔,照旧镇定地走过去,她决定与他擦身而过,不和他搭理一句话,他若要招呼或是说话,干脆狠狠地瞪他一眼,眼光一定要锐利狷傲些,让他也尝尝被人轻视的滋味儿。
这么想着,玉蓉的心却像突然受了啥刺激般,“咚咚咚”擂小鼓似的跳得急速而又猛烈,使她必须极力抑制自己,才能照常前行。
她一步步往前走去,她清晰地感觉到,柯碧舟也在一步步向她走过来,近了,近了,更近了,该擦身而过了,把眼皮垂得更低些,把脸色装得更冷漠些,让他看明白,我早没把他放在心上了……
但是,玉蓉一直走了四五十步,还没与柯碧舟相遇,再往前走,就要走出这林子了,这是咋个回事?刚才明明见他离我只有二三十步嘛!玉蓉倏地睁大双眼,林岚初起,小径上没个人影,她顿然回过身去,朝四周巡视,只见柯碧舟背着背篼,正在朝林木密匝的方向慌慌张张走去。矮矮的毛栗、茶树、青松挡着他的道,他费劲地用力拨着那些挡道的树叶。
血涌上了玉蓉的脸。她明白了,不但自己在回避着他,就是他,也在极力回避着自己。所以,他们在这几个月里,都没照过面,没互相瞅过一眼。一种不可言状的感情袭了上来,令人震栗地控制了她,触电般通过了她全身。她感到一阵被轻视的气恼,她感到一阵被侮辱的激怒,她感到一阵非发泄不可的欲望。缺牙巴可以恶言恶语地诅咒她,其他的像苏道诚、肖永川这样的人可以轻视她,甚至瞧不起她。但是,柯碧舟这样绕开她、回避她、轻视她,她却不能忍受,无论如何不能忍受!
她浑身着了火一般燃烧起来,来不及细细想一想,她就撒开腿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嚷:
“站住,停下来,我有话问你!”
她清晰地看到,柯碧舟的双肩抖了一抖,而后迟疑地站停下来,木然呆立着,缓缓地转过身子,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气喘吁吁地直冲到他面前,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出气很冲地问:
“你……你钻到哪里去?”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本来想狠狠斥骂几句的,话到嘴边,怎么会变成了这一句。
他声气低微、接受审判似的回答:“我在采茶果。”
“采茶果?”她立即明白过来了,他是趁着一大早,到林子里来采摘无人顾及的茶果,榨油吃。湖边寨生产队去冬栽种的油菜籽儿,今年初夏得了个少见的丰收,比预计的增产百分之四十三还强,这原是件好事儿,几年来缺油的湖边寨社员,多少能分个几十斤菜籽,够吃上一年半载了。没料到,大队主任左定法在县里开会,大叫丰收年该为国家多做贡献,不但把丰收百分之四十三说成了翻倍,还把湖边寨一个队的丰收,说成了整个暗流大队的丰收。结果,湖边寨的菜籽通统上交,还差个尾数。社员们眼看能炸点油粑粑吃的希望,全落空了。一般社员家庭,集体的菜籽没收到,自留地里多少种点,或者是春节杀了肥猪,熬了猪油,将就还能应付。集体户的其他知青,回上海也带了点豆油、猪油回来,也能吃上几个月。独有柯碧舟,既没外援,又没杀猪,去年冬天开始就时常吃清水煮蔬菜,用盐巴辣椒蘸来吃。过着非常清苦的日子。本来,玉蓉早为他想过了,待自家菜籽收下来,请他陪自己去榨油房榨油,回来路上,送他一罐罐。可是不到收菜籽,他就失了约,两人再没见过面。玉蓉对他窝着气,这事儿也渐渐淡漠了。经柯碧舟这一说,一切往事又搀糅着酸味涌上了心头。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气,气中有怨地咕噜道:
“活该你过得这么苦!”
显然,柯碧舟没有听出玉蓉语气中的同情和怜悯成分,他纹丝儿不动地站着,机械地回答:
“是的,活该……”
没把话全吐出来,他车转身,移动脚步,向一边走去。
假若柯碧舟反唇相讥,假若柯碧舟怒言回击,玉蓉可能会厉声斥骂他一通,发泄完自己的怒气,愤然而离开他的。可柯碧舟偏偏一无争辩、一无反驳、一无气恼地承认自己的艰苦生活是活该,而且那么怯懦地走开去。玉蓉的心受不了啦!她觉得自己的心像麻花绞着一样痛,泪水汹涌地冲了上来。真让柯碧舟这么胆怯地离去,她会放声痛哭,以至整晚整晚睡不着的呀!
其实,这也没啥可奇怪的。
人的感情本来就是很微妙的东西。它往往长期以一种特有的形式折磨你,使你无时无刻地感觉到它的存在。这可以解释几十年不竭的恋情,随着岁月而倍增的仇恨,某种发展得过分的欲望……在平静的时候,你可以忍受它,也能用理智抑制它,但是却很难根除它、改变它。
不是吗,邵玉蓉故意地、有时甚至是残酷地不想与柯碧舟相见照面,连柯碧舟可能在的地方她也极力不走过去,不正证明她在战胜内心深处某种萌发的情感吗?难道在帐子笼下的床上,玉蓉不是每夜都会想到柯碧舟与她接触时的情景吗?难道在樱桃、李子、花红、桃子成熟的时候,玉蓉不都想到,要是给他拿些去,该多么好啊这类油然而生的念头吗?把这说作是下意识也好,把这说成是感情的自然流露也好,总之,玉蓉从来没有忘记过柯碧舟的存在,即使在怨恨他的时候,她都清晰地记得他的一举一动。
柯碧舟表现的羞惭、自愧、懦弱和极力避开去的神情,像根针一样戳痛了玉蓉的心。她突然感到,非得把话问个明白,她才能罢休。要不,谁知眼前这情景,又将折磨她多久啊!
她跺了跺脚,嚷道:“不要走!”
柯碧舟又情不自禁地停止了脚步,不待玉蓉问话,他仰起因痛苦而扭歪了的脸叫着:
“玉蓉,还是让我走吧!这样更好些。”
玉蓉固执地:“我有话问你!”
“别……别问了!”柯碧舟眉头紧皱,双手举到胸前,哀求般说,“让我们像这几个月一样……”
玉蓉望着柯碧舟孤凄的神态,消瘦的脸,锁紧的眉头,眼光中露出的失望神色,佯装的怒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胸前衣襟上:
“小柯,你照实说,你为啥失约?”
“呃……”柯碧舟张了张嘴,没答出话来,他在犹豫着。
玉蓉急叫起来:“你说啊!说实话,你不是故意失约的吗?”
“不,我是故意不来的……”
“啊!”
“因为我答应了你爸爸……”
“啥子?你说啥?”玉蓉惊得瞪直了泪眼。
“听我说吧。”柯碧舟索性放下背篼,双手摸索着背篼的口沿,垂着头,断断续续地,把邵大山在小船上和他说话的经过,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告诉了玉蓉。
初升的太阳,把它的光辉,像长箭似的射进了树林,缭绕飘悠的林岚,徐徐地弥漫着散开去。雀儿在枝头上叽喳啁啾,树叶的香味,随着阵阵轻风扑进两人的鼻子。一只灰毛小兔,在他俩身旁一掠而过。
听完柯碧舟的叙述,玉蓉的脸上已经毫无怒意,她茫然失措地凝望着柯碧舟,水晶晶的泪眼闪烁出一股奇突的感情。沉默了片刻,她才抿着嘴,喃喃地问:
“阿爸跟你说了,于是你……”
“从那天我就决定,赶场天不来找你了。玉蓉,听我说,你阿爸是对的,他是好意,他是为了你好,你决不能当一个……一个反革命的儿媳。我不恨他,他曾经照顾过我、帮助过我。你能够想通的。”柯碧舟费力地、缓慢地说着这些显然是早经深思熟虑的话,他的语气真挚、诚恳,但是,说到这儿,他的两片嘴唇微颤着,眉毛急促地耸动起来,嗓音也透出股绝望的声气,后面的话几乎是哭着说完的:“不过……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生下来,不该长大成人,不该恋爱、结婚,甚至……甚至不该过人应该过的那种好一点的……生活……”
“不,不是这样!”玉蓉拼命地叫喊着,她的双眼又糊满了泪水,但她的脸却是清亮的,美丽的双眼像在燃烧,她充满激情地嚷着,“我啥都明白了,好……好吧!由我去找阿爸,我去找他!碧舟,我只对你说一句话:那全是阿爸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阿爸决不能代表我!我……我……我……我对你要说的,只有三个字、三个字……”
话没说完,邵玉蓉倏的一个转身,发了疯似的向树林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