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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道 正文 第193章

所属书籍: 沧澜道

    第193章

    洛婉清愣愣看着那满头桃花,听着细细雨声,她一瞬想起这个赠伞之人。

    那个生辰雨夜,破庙之中,带着伤、有些书生气的青年。

    “他的生辰有你,而你无他。不会觉得不公吗?”

    “不会。只觉庆幸,还好陪着他。至于我么……今年生辰补回来就好了。反正明日我便见到他了。”

    “夫人!我怕路有风雨,赠伞一把,当作见面礼吧。”

    是他……

    洛婉清一瞬间反应过来,她握着雨伞,看着桃花,眼眶瞬间湿润起来。

    她开始疯狂回想那一日的细节,那个人反复咳嗽,那个人身上带着血腥味,那个人给她递伞的时候,刻意遮掩住了自己的手。

    她呼吸颤抖起来,只觉心脏被人一点点攥紧,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颤冰冷的疼。

    算了时间,那一日是李宗被杀之日。

    也就是他在杀了李宗之后,他没有立刻前往东都,他是赶到了那座破庙,见过她最后一面。

    或许是怕她挽留,又或者是怕她看出他身上的伤,于是他伪装成了另一个人,无声践行他的诺言。

    他对她的承诺,他从不失约。

    他说了什么?

    那天他到底为什么过来?

    他身上的伤有多重?

    她疯狂描摹着那一日的细节,浮现出那个人的笑容,那个人的姿态,那个人坐在火堆旁含笑的凝望。

    “你应当很喜欢他。”

    “不仅仅是喜欢。我心爱于他。”

    “得卿一句,他倒也死而无憾了。”

    “那还是让他人生多些遗憾吧。有遗憾,才会有留恋,我望他,留念这世间千万遍。”

    “他会的。”

    他会的。

    洛婉清一瞬意识到,谢恒做出了选择!

    他不顾一切在那一夜奔赴她生辰那一刻,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留念这世间千万遍。

    他会拼命救自己,他会努力活下来。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杀李宗的选择,为什么要这么舍命一搏,可是他遵守了他们每一个承诺,他会努力活下来。

    她要去帮他。

    她立刻明白,她得去帮他!

    她反应过来,转身一路朝着军械库中狂奔而去,守在门口的士兵刚刚上前:“洛司……”

    话没说完,洛婉清一把推开他,冲进军械库中,迅速将她需要火药、弓箭、暗器、毒药……一一装起来。

    等到最后,她擡眸看见放在不远处的军旗。

    那是她这次行军时,写着“洛”字的军旗,代表着专属于她的领队。

    她盯着那个“洛”字旗,想了片刻后,她伸手将它握在手中。

    握住刹那,她突然觉得心上安定下来。

    她握着军旗转身往外,将所有武器放在马上,雨伞背在身上,翻身上马,急奔而出。

    马匹奔跑声让坐在帐内的青崖骤然起身,他急奔而出,看见洛婉清冲出去时,他目眦欲裂,急喝出声:“洛婉清!”

    洛婉清没有理会,往着林子就冲了出去。

    青崖足尖一点飞速追上她,擡手一把拽住的她的缰绳,洛婉清刀往他手上一转便压住他握着缰绳的手,横刀抵在他脖颈。

    然而青崖不动,哪怕洛婉清的刀压得他手背都溢出血来,他却还是咬牙道:“洛司主你不可如此冲动,你今日若是去了,日后反反复复有人做乱,那些人的性命你来负责吗?!”

    “青崖我和你说不了这么多大道理,我只知道一件事,”洛婉清盯着青崖,“如果只是以人命多少算得失,那许多事都不必做。你们没有必要推行《大夏律》,让那些蒙冤的百姓死就好了;李圣照也不用登基,崔氏不用翻案,我也不用复仇,因为每一步都是人命累积,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青崖皱起眉头,洛婉清认真道:“因为他们是错的。我不如你们权衡利弊,我只知道,我想当努力保护我看到的每一个人的人,我当年为此学刀,我如今为此握刀,我要救人,而不是今日舍一人,明日舍百人,后日舍万万人之人。如果连身边人都无悲悯,又谈什么公道大义?未来作乱,那就平乱,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未来可能发生之恶,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谢恒还在等我,”洛婉清的刀锋压入青崖皮肤,血珠沁在刀锋,她厉喝出声,“让开!”

    青崖没有立刻回话,他只抓紧缰绳,眼神执着中带着颤动,反复道:“你不能走,我已经走到这条路上你不能走!谢恒死了拿命赔给你,但是嫦曦的遗愿,我不能违背。”

    “那是她的遗愿吗?!”

    洛婉清提高了声音:“让你逼死她弟弟,让你像一个复仇傀儡一样活着这是崔嫦曦的愿望吗?!”

    青崖一愣,洛婉清眼眶微红,她压低声,沙哑道:“青崖,我爱过人,我知道如果我爱他,我希望他一辈子过得好。崔嫦曦最后一刻,都希望谢恒过得好,她让你杀她,因愧疚保护谢恒,不是为了谢恒。”

    洛婉清压了压声音,青崖不知所措看着她,洛婉清眼泪落下来:“她是希望你活着。”

    崔氏暗网智首,他这样刀尖舔血的人,亲友俱亡之时,如果当年不是为了崔嫦曦的愿望,他在青云渡,不可能降。

    洛婉清看出他动摇,沙哑道:“一如我希望谢恒活着。青崖,六年。”

    青崖手上一松,洛婉清心上突然泛起轻轻涟漪和喜悦,她强调:“你跟着谢恒六年,你要辅佐殿下我可以理解,但让我去陪他,生死我陪他。”

    青崖站在雨里,握着洛婉清的缰绳,挣扎不动。

    洛婉清见状,干脆将他猛地一推,便打马离开。

    风雨扑面而来,青崖跌坐在泥泞中,看着洛婉清冲出去的马匹,呼吸颤抖着,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他听身后传来李圣照的声音:“哎呀,洛司主去救人了。”

    青崖挣扎惶恐着回头,看见李圣照带着玄山和朱雀,走到青崖面前,擡手拍在青崖肩上:“青崖,走吧?”

    “去哪里?”

    青崖不能理解:“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今日你一旦带兵进攻,那写亲王、世家的军队马上就会认定你是要救谢恒,你是弑君的主谋,你一定要这么打起来……”

    “所以我们绕开军队啊。”李圣照眨了眨眼,“反正洛司主已经去了,我和灵殊关系洗不清,我和你说,东都有条未竣工的密道,只要再挖一小段,我们就可以直接进入东都。”

    李圣照比划着,轻松道:“灵殊监斩,那些王公贵族肯定要去看的,我们带一万人,直接把那些王公贵族围住,把他们抓了,把李归玉一杀,还打什么呢?等我们入了城,给弟妹放点水,她走了就算了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青崖急促道:“殿下,你这样做谢恒就真的永远和你脱不了干系……”

    “现在也脱不开啊。”

    李圣照指了指洛婉清离开的方向,随后笑道:“弟妹已经帮我们做好选择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是啊。”玄山一脸正经开口,“青崖,我们是被逼的。”

    “没错没错。”朱雀点头,“我们都是被逼的,我们赶紧出发去挖路吧。”

    青崖慌张看着他们所有人,踉跄着起身去牵马:“你们都疯了,我要去追她……我要叫她回来……”

    “可你打不赢她。”

    朱雀开口,青崖一顿。

    玄山低头看地,李圣照轻咳一声,只摆手道:“去准备吧。还有那个……青崖……”

    他走到青崖身后,压低声道:“要是真想追刚才就别放手。你这样等灵殊回来,我怕你泡在湖里捞不起来。”

    青崖没说话,李圣照拍拍他的肩:“走了。”

    说着,李圣照离开,青崖独自站在原地,想起过去那个坐在马车里,傲慢开口说:“中人之姿,何堪配吾姐?”,之后在他在崔府门口抱琴、不知用什么借口入内时,主动停下马车,撩起车帘,伸手道:“把琴给我吧。”的少年。

    想起他们一起出生入死,谢恒知道他武艺不高,每次都默不作声挡在身前,事后两人一起喝酒,谢恒笑他:“你呀,不好好习武,等我死了,我怕你尸骨都没人埋。”

    他静静站在雨里,过了好久,倏地一声,哭着笑开。

    “先清理周边探子,一万人想办法悄悄走。”

    他慢慢回神提声,李圣照一顿,转头看过来,就见青崖背对着他,冷静道:“我若是李归玉,给了你们消息,一定在埋伏了人在军中、各地当眼线,看你们何时出发。”

    李圣照神色微凛,思考着道:“我明白。”

    洛婉清离开后不到两个时辰,李归玉便收到了传信。

    “洛婉清单独出发,暗线均被捣毁。”

    李归玉拿着信,算了算时间。

    淮水县距离东都行军两日,但如果洛婉清单人驾马,那不过一日可达。她今日清晨出发,那明日清晨前,她应该就能抵达东都了。

    她竟然一个人来?

    李归玉皱起眉头,心上突然有些狂躁,他逼着自己推测着这或许是李圣照的什么计谋,然而理智却告诉他……

    或许真的就是她一个人来。

    她不顾一切,来给谢恒送死。

    这个念头浮现出来,他忍不住猛地推翻了桌面卷宗,旁边侍从惊得跪了一地,李归玉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许久后,他才出声:“通知下去……把监斩时间,从后日,改为明日午时。”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疾步往外。

    青竹紫棠迅速跟上,李归玉低喝:“别跟来!”

    所有人停住脚步,李归玉自己一个人走开,他来到大牢,让士兵开了牢房之后,进去便看见坐在里面的谢恒。

    许久没见,谢恒穿着一身囚服,双手被铁镣拴着吊在两边,跪在地面。

    他似乎刚刚受过刑,周身都是伤口,士兵给李归玉送上椅子,放上茶水糕点,便匆匆退下。等大牢里只剩下两个人,李归玉慢条斯理坐下,打量着谢恒,便知他经历了什么:“挨打了?”

    谢恒低头不言,呼吸很浅。

    他周身筋脉都已经断了,内力全无,李归玉看着他狼狈模样,似是有些疲惫解释:“不是我吩咐的,你爹和我做了交易,我留你性命,也会保你全躯,但是你得罪人太多了。”

    “何事?”

    谢恒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过来,便打断他无聊的寒暄,沙哑开口。

    李归玉想了想,缓声道:“我打算明日杀你。”

    谢恒听着,终于擡起眼眸。

    李归玉斜坐在椅子上,神色里带着几分厌世的疲倦:“本来是定在后日的,但我改主意了。”

    “你想做什么?”谢恒询问,却已经了然几分,“想用我的命,钓李圣照?”

    “你倒也聪明。”李归玉笑笑。

    谢恒神色平静,只问:“你一开始就知道洛曲舒的身份?”

    “知道。”李归玉明白他想问什么,倒也没遮掩,平静道,“当年在宫中,曾经有一个人,监视我母妃,被我发现,我暗中处理了他,得知了一个独属于皇帝的组织,阁内。这个组织由皇族历代相传,只传给皇帝,他们有一个标记,我待在洛曲舒身边时,他有一次带我出去行商,突发高热,我照顾他时,发现了那个标记,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李归玉回忆起过去,他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些,倒有些畅快:“那时候我就猜想,是不是我父皇下令杀了我师父呢?但后来觉得也不重要了,反正是不是他杀的,”李归玉露出笑容,“他都得死。”

    “所以,惜娘打算软禁你,杀你的时候,你是将计就计?”谢恒明白过来,“你本来打算,被软禁之后,让我们打司州,等一切结束,就算我掌握了司州兵权,只要我打算给崔氏翻案,李宗就一定会想着杀了洛婉清,我便会动手杀了他。”

    “是。”

    李归玉平静道:“我本来是想在你们婚宴上最好能杀李宗,杀不了他,那就趁乱杀了李昌荣,这样一来王氏只剩我一个皇子。但王氏对我一直心存芥蒂,因为……”

    “因为你已经杀了李尚文和李昌荣。”

    “不错。”李归玉颔首,笑道,“他们怕我,也我怕身上那一半李氏血脉。所以你们想杀我,刚好给了我一个机会,那我就去,等我命悬一线,王氏救下我,他们才会觉得,他们可以掌控我。可谁都别想掌控我。”

    李归玉擡起手,看着自己手上苍白的皮肤和伤痕:“我只会握刀,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刀。只是我没想到……”

    李归玉擡眸看向谢恒:“你竟然敢回来?”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谢恒面前:“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我为殿下当了一次刀,”谢恒笑起来,与李归玉目光对峙,“殿下也该当我一回刀。没有殿下,谁来承担弑君的罪名,谁又能放任我,大殿斩公卿?”

    李归玉听着他的话,与他静静对视,他们对方眼中,都看出同样的强势、锐利、分毫不让。

    李归玉看了许久,终于笑出声来:“那这么算来,你我倒是打平了?”

    “倒也不是。”

    谢恒闻言,笑着看着李归玉:“我走至如今,心无亏欠,殿下呢?”

    李归玉闻言眼神轻颤,他看着谢恒,感觉心上像刀刃锐利划过,他睫毛轻颤,呼吸也跟着颤抖起来:“你在为她和我讨债?”

    “不该吗?”

    “轮得到你吗?!”

    李归玉瞬间爆发厉喝,谢恒神色不动,李归玉察觉自己失态,他压着气息,逼着自己平静下来,冷笑着道:“谢恒不要以为你赢了,我告诉你,我来见你,就是为了告知你一个消息。”

    谢恒皱起眉头,李归玉盯着他,自虐一般开口道:“洛婉清来了。”

    谢恒目光急缩,他瞬间又冷静下来,看着李归玉:“你诈我?”

    “我诈你?”

    李归玉似是觉得可笑:“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她就算是为了你送死,她都会来。”

    谢恒盯着李归玉,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李归玉意识到谢恒在做什么,他似是终于有些高兴:“别看了,我没骗你。她一个人来的,可没有关系啊,她来了,那她就是李圣照指使。我会把她和你吊在城楼上等着李圣照。我会让她求我,让她后悔,让她知道,”李归玉顿了顿,最后才道:“我,才该是她的归宿。”

    说完,李归玉转身往外,谢恒叫住他:“李归玉。”

    李归玉冷眼回眸,谢恒平静道:“当初惜娘,从风雨阁暗阁中拿到了一本册子,那本册子被你震碎了,后来经过修补,如今已经修好了。”

    李归玉听着,狐疑询问:“你想说什么?”

    “你见过江枫晚长什么模样吗?”

    谢恒看向他,李归玉有些不明白:“与你何干?”

    “江枫晚年轻的画像,与你很像。”

    谢恒开口瞬间,李归玉睁大了眼。

    谢恒平静看他:“我将册子已经交给了我的人,如果你敢碰她一根头发,我保证这本册子会传遍天下。”

    李归玉听着,他仿佛是想通了什么事情,慢慢冷静下来。

    他回忆着什么,笑了一声,点头道:“原来你在这里等我?”

    谢恒盯着他,李归玉摇头轻笑:“好好好……皇嗣血脉不正……可这又如何?”

    李归玉反问,谢恒平静注视着他,李归玉笑起来,无所谓道:“我如今登基了,一本破烂册子,能说明什么?谁敢妄言我杀谁,一人说我杀一人,万人说我杀万人!我又何惧?你放心,”李归玉张开手臂,回到身前,认真道“我一定杀到大家明白,我,李归玉,才是皇室嫡统。”

    “你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不然呢?”

    李归玉反问:“我还有路可以走吗?反正天下人欠我,我杀又如何呢?你以为我为什么我走到今天?!”

    李归玉笑起来,擡手指了天牢之外,急促道:“我就是要让所有欠我的,恨我的,一一偿还!父皇也好,母后也罢,王家也是,还有当年那些送着我当质子,又将我关在城门之外放弃的……那些说什么让我为国为质,哭着送我出城的伪君子……我一一清算!”

    李归玉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天下人弃我,我弃天下人,我有错吗?!”

    “她没欠你。”

    “她欠我!”李归玉不需要他指名道姓,便知他是说谁,他愤怒出声,“她爹杀了我师父,她洛家一家欠我!而她——她答应过和我一辈子,她答应过只喜欢我一个人,她答应过……她骗我!”

    李归玉说着,红了眼眶:“她爹杀我师父,我杀她爹,她知道的啊。她知道我没错,那她就算不爱我,她也该恨我。她怎么可以看别人呢?”

    “你师父是自己要死。”

    谢恒似乎是终于做出决定,冷静开口。

    李归玉一愣,谢恒擡眼看他:“洛伯父留给她信里说的,你师父想救你,但是王家的条件,是让他带着天花,和你一起入城。”

    李归玉呆呆听着,气息逐渐急促起来,谢恒平静道:“可你师父心怀大义,他不想这么做,所以他假装答应,种下天花,他和洛伯父是至交好友,所以他提前传信给洛伯父,将所有事情告诉他,让洛伯父,在城门前射杀他。”

    “不可能。”

    李归玉听着,摇着头退后:“不可能。洛曲舒骗人,不,你骗人!”

    “你小时候得过天花,所以你不会感染。他送你进城,他不是进不了,他是自愿被射杀。她没什么对不起你。”

    “不可能!”

    李归玉厉喝出声,随后他突然意识到:“那为什么小姐不告诉我?”

    他仿佛是找到什么证据,急喝道:“她那么恨我,我杀了她爹,这种事她这么不告诉我?!告诉我就可以报复我,就可以让我从头就是错,可以让我知道我牺牲一切的仇毫无意义!你在说假话。”

    李归玉笑起来,他眼中满是惶恐,却还是肯定道:“你在骗我。”

    “惜娘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我们当惩罚人的恶,而不是人的善。”

    谢恒有些疲惫,但他还是道:“李归玉,其实我没有直接将你血统昭告天下,就是因为这不是你的恶。如果你不害她,我不会对你怎样。而惜娘没有告诉你这个消息,也是因为……”

    “她可怜我。”

    李归玉突然明白,他忍不住想笑,眼眶却还是带了眼泪。他盯着谢恒,沙哑道:“她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不告诉我,是觉得我可悲,还是觉得我杀不了你们啊?!”

    “她告诉你,你就不杀了吗?”

    谢恒看着她,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如果是的话,那去拦住她。”

    李归玉说不出话,他看着面前在黑暗中静默的青年,平静道:“就算你不杀她,王怜阳王韵之、王家所有人,都不会留下她,不要让她来救我。李归玉,当年在仇恨和良知之间,你已经选错过一次,如今你可以选第二次。”

    谢恒说着,看着地上枯草,忍不住带了苦笑:“我是会死的,你有一辈子时间,可以继续跟在她身后。李归玉,”谢恒顿了顿,苦涩开口,“你可以当回江少言。”

    “我不听你胡说八道。”

    听到“江少言”那一刻,惶恐从心底涌上来,李归玉摇着头,仓皇后退。

    他察觉心中那些翻涌的冲动,像是被束缚的灵魂即将破茧而出。

    他慌忙压制着所有,连连摇头:“我不信你,我不信……”

    说着,他果断回头,开了大门,大步走出监狱。

    谢恒静默坐在黑暗里,过了许久,他扬声开口:“张前辈。”

    “在呢。”

    张纯子的懒散声音响起,谢恒低声道:“您家人的下落,我会告诉您。我的性命……拜托了。”

    ******

    李归玉从大牢中匆匆走出来,他心乱如麻。

    谢恒的话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中回荡,他逼着自己不要去信,可是那些话却反反复复。

    “你师父是自己要死。”

    “她没什么对不起你。”

    “惜娘说过,要惩罚人的恶,而不是人的善。”

    ……

    怎么可能?

    恐惧像潮水一样灌满他全身,他感觉自己指尖发冷发疼。

    他像是被风雪浇灌,整个人在雪地里冻得呼吸都在颤抖,都疼痛如冰割。

    怎么可能。

    如果是他师父自尽,那他做一切算什么呢?他杀了洛曲舒,他为此永远失去洛婉清,他再也不是江少言,他算什么呢?

    可他师父,为什么要种上天花?

    他师父……年轻和他长得很像……

    他师父……

    李归玉脑子一片混乱,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朝着未央宫一路狂奔而去。

    旁边侍从见他便跪下,一声声“见过陛下”在风里呼啸而过。

    他跑得那么快,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他很小的时候,四岁?五岁?

    他每次下了课,他就会用他最大的力气,一路跑到未央宫。

    然后他会看见坐在未央宫中的王怜阳,她永远不冷不热,可他无所谓,他只是想见到她,渴求她抱抱他。

    这种渴求,在李尚文出生后到达顶峰。

    因为王怜阳从来没有抱过他,而她却总是拥抱着李尚文。

    他一路狂奔到未央宫,才到门口,就见宫内灯火通明,侍女见他过来,急急上前阻拦:“陛下……”

    李归玉一把推开她,径直入内,走到殿外,便见王怜阳和王韵之在殿中。

    两人明显在交谈什么,看见突如其来的李归玉,两人都是一愣。

    王怜阳和王韵之对视一眼,王怜阳试探着道:“归玉,你现下来做什么?”

    “下去。”

    李归玉冷声开口,王怜阳皱起眉头:“这是你和娘娘说话的态度?”

    “下去!”

    李归玉随手将一旁花瓶朝着王韵之扔去,花瓶带着强烈杀意,王韵之惊得匆忙一闪,发髻就被花瓶打散,她愤怒擡头:“李归玉你……”

    “下去吧。”

    王怜阳看出李归玉来者不善,给王韵之使了个眼色。

    王韵之压下怒气,愤愤行礼,领着人退了下去。

    王怜阳斜卧在高座上,将李归玉上下一打量,疑惑道:“我儿何故如此,怒发冲冠?”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李归玉沙哑开口,王怜阳好奇:“什么问题?”

    “你和我师父什么关系?”

    李归玉一开口,王怜阳瞳孔急缩,她正要开口,李归玉人已至她身前,猛地掐住她脖子。

    王怜阳眼露惊色,正要疾呼,就听李归玉压低声凶狠道:“你敢说一个字骗我,我就折你一根骨头,我一根一根将你骨头碾碎,把你的皮一寸一寸拔下来,把你血肉一口一口吃下去,你给我想好了说话!”

    “你……你放开……”

    王怜阳慌乱道:“我给你说实话,你放开……我是你母后……”

    “说!”

    李归玉将王怜阳一把甩到地上,王怜阳忍耐着情绪,尽量不失仪态撑着自己坐起来,捏起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刺激李归玉。

    李归玉冷冷盯着她,王怜阳难堪开口:“以前……我入宫前……他曾当过我一段时间侍卫。”

    “还有呢?”

    李归玉不关心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笑着道:“就这些?”

    “就这些了。”

    王怜阳低声开口。李归玉嘲弄一笑,他走到王怜阳面前,半蹲下身,盯着王怜阳道:“那劳烦您和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师父年轻时,和我长得很像。”

    听到这话,王怜阳骤然擡头,惊慌失措看着李归玉。

    李归玉见到她的神色,便确定了答案:“你和他私通是不是?”

    “我……我不是……”

    王怜阳一时语不成句,她紧紧捏着衣袖,慌忙遮掩道我:“我没有……”

    “你那时候在冷宫,为了复宠你需要一个孩子。我来得太及时了。”

    李归玉已经明了了所有,他平静注视着她,只问:“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

    王怜阳没有回话,李归玉一把掐住她的手臂,厉喝道:“说话啊!这就是你把我生下来,就对我不闻不问的理由?!这就是你骗我去当质子给李尚文铺路的原因?!”

    “你放开我……”

    王怜阳慌乱开口,去拉扯着他。

    李归玉眼中浸满眼泪,他急促询问:“是你下的令还是谁?当年你们根本不想救我,只有师父想救我是不是?他是王氏的死士,没有得到允许你们随时可以杀了他,所以他必须得到你们的应允,你们就在借此为机会,在他身上种天花,让他和北戎演一场救我的戏码,用救我为名,进入城池,是不是?!”

    听到这话,王怜阳吓得挣扎都不敢了,她愣愣僵在地上,李归玉便得了答案。

    他又哭又笑,眼泪落下来,踉跄着起身后退,看着面前女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既然恨我,为何生我?既然生我……为何……为何……”

    为何不爱我?

    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他年幼时问了无数遍,想了无数遍。

    可他如今已经问不出口了。

    他只想起洛婉清,他空洞的内心,干竭得疼。

    他突然想起方才谢恒的话。

    你可以做江少言。

    你选过一次。

    你可以做江少言。

    这句话突然产生了巨大的魔力,爱他恨他,只要还看着他,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爱他。

    哪怕是怜悯。

    “小姐……”

    他慌忙低唤,一瞬仿佛是想起什么,他什么都不管,踉跄着想要逃开,想要离开这吃人的宫城。然而只是走了两步,他就听到身后王怜阳道:“你以为我恨你吗?”

    李归玉脚步一顿,王怜阳低笑起来:“我恨啊。我恨江枫晚。当年是他说喜欢我,他说带我走,他是剑圣啊,八宗师之一,他为什么不能带我走呢?”

    李归玉愣愣回头,就看王怜阳擡起头来,眼里含着眼泪,她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似是带了几分疯狂:“我和他相爱过,他说好带我走。我等他一晚上,我,王氏最尊贵的嫡长女,注定要母仪天下的女人,我抛下一切要跟他走!”

    王怜阳嘶吼出声:“我等他,我站在庭院里,在父亲、母亲,所有人的注视下等着他,只要他来,他就可以带走我,我站了一夜,我像是被人扒光了一样站在那里站了一夜等他,可我等到天亮,等到所有人都看见我了,他都没有来。”

    李归玉呆呆看着王怜阳,王怜阳笑起来:“所以我入宫了。我入宫了,我永远被崔涟漪压一头,我没有孩子,我进了冷宫能怎么办呢?那时候只有他,可以自由进入皇宫不被人发现,否则,我就算是和阿猫阿狗,我都不会生下他的孩子,我感觉恶心!”

    王怜阳说着,盯着李归玉,愤恨道:“我看见他,看见你,我就觉得恶心!我像是一直站在那一夜,我输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你算什么东西?你永远威胁我,如果有一日被人发现我一生都完了,我让你活到现在已经是我的恩德,你该感激我。”

    李归玉说不出话,他感觉人心似乎也像身体一样,在痛到极致之后,便只剩麻木茫然。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王怜阳满眼恨意,沙哑道:“所以你想我死?”

    王怜阳没出声,她捏着拳头,李归玉笑起来:“所以当年,你让我去当质子,就是想我死,给尚文铺路。”

    王怜阳不回应,李归玉想了想,继续道:“那我见到的,师……我爹的脸,也不是真的?”

    “怕人发现,他换了一张。”

    王怜阳沙哑开口,她擡手擦了猝不及防的眼泪,故作镇定道:“他舍不得你,想办法来当你的老师,我让他别来,他不肯听。”

    李归玉听着,突然觉得疲惫。

    他站在空荡荡大殿,看着自己命之起始的女人,轻声道:“娘娘,我还没有字。”

    王怜阳疑惑看他,他慢慢走到王怜阳面前,眼中尽是死寂:“我二十二岁了,没有任何人,给我一个字。”

    谢恒有崔清平给的观澜,李宗赐他的灵殊。

    每一个年到弱冠的男子,都会得到一个长辈赐予的字。

    而他没有。

    他静静注视王怜阳,好久后,他擡起手,抚上她的脖颈。

    王怜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既然这么恨我,就不要痛苦了。”

    李归玉轻声开口,王怜阳呼吸急促,就在李归玉即将掐断她脖颈刹那,王怜阳突然道:“归玉!让我抱抱你。”

    李归玉动作一顿,王怜阳小心翼翼擡眼,试探着道:“你当质子之前,不是和我说好了吗,等你回来,我就抱抱你。”

    李归玉听着,突然想起来,当年她让他成为质子时,她曾说:“你提个要求吧。回来想当太子,或是要其他,想要什么,你说。”

    十五岁的少年就擡头看着高坐上的女子,迟疑许久后,有些紧张道:“能否请母后抱抱儿臣?”

    他只有这一个愿望,从他记事到十六岁,岁岁年年。

    他愣愣看着王怜阳,王怜阳紧张呼吸着,她张开双手,在李归玉愣神之间,轻轻拥抱住他。

    这是王怜阳第一次抱他,然而没有他想象中的温暖,他忍不住想去仔细体会,也就是那一刹,利刃挟雷霆之势,猛地贯穿了他的胸口!

    李归玉同时反应过来,一掌击向王怜阳。

    然而远比李归玉想象磅礴得多的内力和他冲撞在一起,他被撞飞开去,一大口淤血呕了出来,而王怜阳却只退了半步。

    旁边宫门骤然打开,王韵之带人入内,行礼道:“姑母。”

    “王怜阳?”

    李归玉不可置信看着这个从来没有暴露过武艺的人,王怜阳目光冷淡看向他,只道:“有一点我骗了你,他不是我侍卫,他是我师兄。我同他一起学艺。”

    说着,王怜阳一擡手:“杀了吧。”

    “王怜阳!”李归玉迅速反应过来,急道,“明日若我不在,你们拿什么和李圣照斗?!”

    “你本来也只是垫脚石。”

    王怜阳说着,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一个婴孩。

    李归玉愣愣看着那个婴儿,王怜阳仿佛是抱着李尚文一般,温柔注视着孩子,轻声道:“这是尚文的孩子。”

    电光火石之间,李归玉骤然想起,当初洛婉清来他府邸谈判时说那句:“太子府上有一位姬妾有孕了,你知道吗?”

    他查过,没有消息,他以为是洛婉清在威胁欺骗他,如今却才意识到:“你一早做好打算?!”

    “你当我们是傻子吗?扶持你这样一个疯子?”

    王怜阳轻蔑一笑,她抱着婴孩转过身去,淡道:“你要听话,我还不会这么快动手,可惜了。不过你也碍事,有你在,怕是杀不了洛婉清。现下你没了,我倒也好动手。”

    王怜阳逗弄着怀中孩子,思考着道:“我将她杀了,和谢恒一起吊在城门上,就说是李圣照派她来救谢恒,那些军队大多是她带出来的人,我倒要看看,李圣照能忍,那些将士会不会忍。只要他们攻打东都,”王怜阳笑起来,“就做实谢恒是李圣照指使弑君。”

    李归玉没说话,他只盯着周边试探着靠近的人。

    他宗师级的身手,哪怕身受重伤,也不是轻易能够对付的。

    王怜阳虽然重伤他,但好在他躲得及时,伤口不算致命。

    王怜阳看他还想反抗,神色微冷,命令道:“杀了吧。”

    音落之时,侍卫朝着李归玉一起砍去,李归玉早有准备,他猛地跃起,一剑劈开一条血路,随后直接朝着宫外,一路砍杀出去!

    夜里下了大雨,他根本看不清人和路,只麻木挥剑,就像十六岁那年一样,被穷追猛打着冲出宫去。

    他得出去。

    那一刻,他清晰意识到,他得走,得去东都郊外,去拦住洛婉清。

    他不能让他进东都。

    他一路杀一路跑,等甩开追兵,踉踉跄跄跑到郊外时,他几乎已经没有了力气。

    身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他捂着伤口,扶着树,一步一步往前。

    李归玉不知道自己走到那里,他像是走在阴曹地府,茫茫然走着。

    直到踩在堆积的竹叶上,他才骤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来到了竹林。

    看见竹叶那一刹,他愣愣擡头,不远处就是那个竹林小屋,这么多年过去,它还在那里,供行人歇息。

    他不敢多看,只喘息着往官道走去,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的疼痛,走了不知许久,他终于失力,猛地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

    雨水哗啦啦冲刷在他身上,他静静躺着,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会死在这里。

    隔了许久之后,他突然听到官道上有急马奔腾之声。他艰难睁眼,就见一个女子,身着黑衣,腰悬长刀,背着雨伞和弓箭,冒雨急奔而过。

    他想叫她,却已经没有任何力气。

    他就看着她从他面前打马而过,就像这一场无可逆转、川流不息的命运。

    他静静趴伏在泥泞之中,艰难呼吸着,挣扎着想要叫她。

    他唇齿轻颤,伸手想在这泥泞中攀爬过去,然而他费劲全力的动作,却微弱得仿佛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雨声中一点点绝望。

    不可以……

    小姐……不要去……

    他急促呼吸着,挣扎着,雨声夹杂着马蹄声由远而近,他却毫无所闻,直到最后,他被人一把拽着头发拖了起来。

    他眼中瞬间绽放出光彩,去而折返的洛婉清看着面前脸色苍白、浑身是伤的人皱起眉头,有些不解:“你怎么在这儿?”

    李归玉目不转睛看着她,艰难露出一个笑容,只说了两个字:“谢……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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