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洛婉清被拖着回到监狱,等扔进牢房,她终于喘息着翻过身来,在地面缓了一口气。
她周身筋脉都在疼,杨淳这种自幼习武扎扎实实走到宗师第二的人,和姬蕊芳还是不太一样。
虽然都是宗师,洛婉清却明显感觉到天堑之别。
她在地上缓了片刻,撑着自己坐起,慢慢平静下来。
李宗让她离开,就是确认她不知道玄天盒的密钥,这样一来,李宗对玄天盒中物件的信任度就大大提高,也不会怀疑她提前看过东西。
玄天盒密钥已经被谢恒改成了她生辰八字前三组首字,这正是之前她父亲一直用来当作暗号的密钥。
天干地支并不常见,多属于生辰八字,若李宗之前就关注着玄天盒,必定已经将洛曲舒全家的信息拿到,她的生辰八字,或许早已在李宗案上。
她明知玄天盒的字限制在二十二个天干地支中,故意将“生辰八字首字”说成“句子首字”,就是让李宗觉得她根本不清楚他在问什么。
可她已经给了“首字”的提示,加上她刻意提醒她是洛曲舒最喜爱的孩子,李宗知道她生辰八字,这样多的线索,李宗最后猜到玄天盒密钥并不困难。
等他打开玄天盒,他便会看见里面的东西。
谢恒这个人,不出手则已,出手必定是杀招,哪怕她不知道谢恒放了什么,但她却也清楚,这一定是足够让李宗产生对郑氏出兵念头的东西。
如果要对郑氏出兵,那先杀郑平生,逼反郑氏,这样最顺理成章不过。
而如今杀郑平生,最令天下人心服的人就是她。
玄天盒内若当真是她猜测足以让李宗对郑平生产生杀意的东西,那李宗一定会留下她。
谢恒想着让她用密钥保命,求万无一失。
李归玉想着用妥协求生,当她一无所有。
可这两条她都不想选,她想要的……
是李宗命令她杀郑平生。
只是她不确定谢恒在盒子中放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否有足够的分量,让李宗留下他。
所以她这样的行为,其实就是在冒险一搏。
若玄天盒内的东西无法让李宗想杀郑平生,连换命的密钥都没有,那她似乎也就只有向李归玉妥协一条路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件事,她竟没有什么不安,她几乎是本能性的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发生。
因为谢恒在。
意识到这一点,洛婉清动作一僵,她才发现到自己骨子里那点悄无声息滋长的依赖。
其实过去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做什么事总是走在刀尖上,总是选择风险最大、收益最大的那个,因为不赌,她的路走不下去。
起点太低,她没有办法。
过去每一次她都是怀着搏命之心,可这一次,她靠在墙边,却觉得格外安定。
甚至于她还在想,她现下联系不到外面,但监察司耳目众多,方才闹得这么大,她撞坏了御书房两扇门,若谢恒再听不到消息,或者反应不过来找她,那她还是带着谢恒赶紧离开东都,逃命去吧。
这么点事儿都做不了,还斗什么斗?
意识到这种将他当作绝对信赖的对象做谋划的方式,她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这样不对,又无法克制。
她低下头,在这无人之处,悄悄拿出石子,在地面划下他们的名字。
她划得很浅,轻轻一抹就会消失,根本不敢像当年写江少言那样用力。
她甚至不敢写他的名字,只敢小心翼翼在地面,轻轻画下:
“崔恒,洛婉清”
只是她笔画还没画完,外面突然再次传来开门声,洛婉清立刻警惕起身,结果擡眼就看见就看杨淳带着两个太监走进来。
洛婉清不由一愣,没想明白杨淳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
谢恒的人还没来,杨淳却先来了,他想做什么?
洛婉清警惕看着杨淳,杨淳走到牢房面前,挥了挥手,便让太监上前打开了牢门。
“洛姑娘,陛下下令,将您移送到地牢单独看管,请随我等离开吧。”
洛婉清皱起眉头,有些不可置信:“陛下让我去地牢?”
“不错,那里在宫城边缘,跃过墙便是宫外,极为清净。”杨淳走上前来,从太监手中取了钥匙,为了洛婉清开了锁链,随后又解开她的穴位,笑眯眯道,“陛下说了,您身手不凡,在天牢里怕您找到机会,”杨淳说着,仿佛是提醒一般道,“越狱跑了怎么办?”
洛婉清察觉他的暗示,皱起眉头,杨淳擡手行礼一笑:“咱家还有他事,就让我这两位徒子徒孙送您过去吧。日后,有缘再见。”
洛婉清听着,更是疑惑,就见杨淳也不多说,便转身离开。
等杨淳出去,旁边小太监才怯生生道:“洛姑娘?”
洛婉清反应过来,打量着两个太监。
这两个太监没有任何武功,是再普通不过的宫人,杨淳解开了她的锁链和内力,再加上他说的话,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在故意放她走。
可为什么?杨淳从来听李宗的话,是李宗的意思?李宗为什么要放走她?
洛婉清一想,突然反应过来。
李宗怕是已经开了玄天盒。
这个念头让她心上一惊,李宗开玄天盒的速度太快了,她知道他能猜出密钥,但是,以他多疑的性子,是什么让他这么快确定密钥,并且直接开了玄天盒?
但现下这个细节她也来不及多想,她只是确定了一件事,他开了玄天盒后,对郑平生产生杀心,所以将她现在先放出去,以她一人之力,她杀不了郑平生,等到合适的机会,李宗或许就会出面帮她。
她不能走。
洛婉清立刻做出决定。
如果她是从宫中逃脱走的,她要再杀郑平生,就完全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必须要李宗放人,让李宗将她送出皇宫。
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洛姑娘?”
小太监见她不动,又催促了一遍,洛婉清这才反应过来,颔首道:“哦,一时走神,走吧,请公公引路。”
太监闻言,有些不安点头,领着洛婉清往前。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同洛婉清道:“洛姑娘是南方人吗?”
“我爹是扬州人,但在东都长大,又在扬州呆了几年。”
“看姑娘身姿如柳,我们还以为,您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怕您在地牢待不住。”
“哦?”洛婉清听出里面的威胁,“地牢比天牢要可怕吗?”
“那是中御府行刑之处,待在里面的人啊,日夜哭喊。”太监明显是接到了命令,不断和她渲染着地牢的可怖,“若是进去了,怕是九死一生。”
洛婉清假装听不懂,只道:“这样啊。”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见她没有其他反应,都有些不安。
只能不断说着地牢里各种刑罚,然而这些刑罚对洛婉清来说太过熟悉,不用太监说完,她便可以接上话来。
“剥皮之刑我知道,但其实若一定要保证人活着,是剥不了好皮的。”洛婉清漫不经心说着,“上等的人皮,需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将人头部以下埋进土中,从头顶开口,灌注水银而下,水银将皮肉分开,人痛不欲生挣扎往上,最后就可以得到一张完整漂亮的皮。不过这样一来,人就活不成了。”
洛婉清这些话说得两个太监面色发白,这才意识到身后这姑娘是出身什么地方的人,他们支吾道:“洛姑娘这么了解……不怕吗?”
“我怕什么?”
洛婉清奇怪:“此等刑罚,要么是为了审问,要么是因犯人罪大恶极,用于惩处。现下,我既无需要招供之事,又不曾犯下人神共愤之大罪,我为何会遭此酷刑?”
两个太监说不出话,只带着洛婉清停留在地牢门口。
洛婉清看了一眼地牢,疑惑道:“二位怎么不动了?”
两个太监也不出声,只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三人僵持着,过了许久后,洛婉清见他们为难,终于道:“二位公公,你们回禀杨公公一声,我虽不知他目的是什么,但他想我做的事,我心中清楚。可我既然费劲心力告到御前,求的就是一个公道,若得不到陛下的许可,我不会做出违律之事。我是天子之民,亦是天之之臣,还望公公体谅。”
听到这话,两个太监终于得了些回应,恭敬道:“是。”
“带我进去吧。”
洛婉清开口,两人赶紧点头,领着洛婉清进了地牢。
一进地牢,洛婉清就闻到熟悉的血腥气。只是这些血并不新鲜,似乎也沉积了一些时日,散在空气中,带着一种铁锈恶臭的味道。
中御府不是监察司,更多的还是替李宗处理宫中事务,刑讯审问审案,这还是监察司的专场。
太监同狱卒交接,狱卒便领着她往深处走去,等走到监狱尽头,狱卒给她开了房门,洛婉清走进房间,随意往墙边一靠。
这里的监狱设计极为简陋,牢房与牢房之间也是铁栏,洛婉清靠着铁栏坐下之后,便察觉隔壁也坐着个人。
那人衣衫凌乱,带着血迹,似乎也是刚刚进来。
头发遮住他的容貌,他坐在角落,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洛婉清随意看了一眼,不甚在意,捡了根枯草含在嘴里,思考着李宗的举动。
她想了还没片刻,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随后那个没有半点存在感的男人竟就贴着她,靠着她背就坐在了墙边。
洛婉清动作一僵,旋即意识到什么。
还未开口,便听有人兴师问罪道:“为何不将密钥直接交上去?”
他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但明显压着不满。
洛婉清意识到来人,心跳瞬间快了起来,打量周遭,和他背靠着背,压低声道:“您这么来了?”
“我想来还得你审批?”
谢恒语气带冷,洛婉清便知他极为不悦,她轻咳了一声,认输道:“我是为大局考虑。”
“考虑什么?”
“我知道您肯定有您的安排,”洛婉清轻声道,“为了救我不值得。”
“你又怎么知道让你呈上密钥不是我的安排?”
谢恒明白她的意思,洛婉清好奇道:“那您到怎么安排的?”
“我放的东西经得起查。”谢恒低声解释道,“他查过了,自然会有下一步。”
“您到底放的是什么?”洛婉清好奇空前高涨。
一个能让李宗看一眼就对郑平生产生杀意,一个经得住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谢恒没有说话,洛婉清回头看看,见他背对着自己盯着前方,便知现下他是气得狠了。
她自知理亏,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也是为大局着想,能减少一些怀疑,就减少一些。”
谢恒不说话,洛婉清想想,继续道:“而且,若让他觉得,我可能看过里面的东西,他或许会想杀人灭口呢?”
“为何这么信不过我?”
谢恒语气更加不满,洛婉清知道自己这是火上浇油,她忙解释道:“我不是信不过您,我是想帮您。”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谢恒终于回头,凌乱发丝下,他眼神锐利中压着几分惶恐,质问开口:“中御府刑讯是以折磨他人为乐,你当真以为自己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了?”
洛婉清一愣,这才意识到谢恒自己亲自过来的真正原因。
“你在害怕?”
洛婉清下意识开口,谢恒一僵。
他转过头去,看向墙面,只道:“我没什么好怕。”
洛婉清没出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上感觉有些发暖发慌。
两人静默一阵,洛婉清终于道:“我……我无碍的。我只是觉得既然做事,就做到最好。中御府不敢真的做什么。”
“谁给你的胆子,觉得他们不敢?”
谢恒瞬间回头。
洛婉清被他气势所摄,含糊着道:“你……你给的。”
谢恒一顿,洛婉清低着头,轻声道:“我今天故意撞烂了两扇门,就是想通知你情况有变。我……我知道你会想办法。”
“我若想不出呢?”谢恒盯着她。
洛婉清有些意外他竟然会说“想不出”,但她也不甚在意,只道:“那也就是挨几顿打,我活着比死了有用,陛下不会让我死的。”
“不疼吗?”
谢恒追问,洛婉清一时说不出话,谢恒闭上眼睛,他转过头去,终于低声道:“惜娘,我不是神,总有一日,我会做不到的。”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上一颤。
她清楚知道,“我做不到”这句话,是谢恒刻在骨血里的恐惧。
两人都不在出声,洛婉清扫了一眼周遭,这一片都没有人,她也没感知到人的存在,这样单独放在一起的两个牢房,必定是谢恒的手笔。
她想了想,伸出手,穿过铁栏空隙,将谢恒的手轻轻握住。
谢恒闭眼不言,洛婉清认真道:“那就让我来做到。”
谢恒闻言,慢慢睁开眼睛,就看洛婉清坐在对面,笑着道:“公子,你做不到的事情,我会做到,不要害怕。”
谢恒没有出声,他只看着对面人,仿佛是看穿了她,故作冷淡道:“巧言令色,又想哄我。”
“这怎么能叫哄呢?”
洛婉清笑起来,她低下头,将谢恒手心朝上,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我、喜、欢、你。”
谢恒眉目在这一笔一划间克制不住柔软,洛婉清擡眸看他一眼,笑着道:“公子,这才叫哄你。”
“怎么,写的是假话?”谢恒看了自己手心一眼。
洛婉清点头:“自然是假话。”
“那真话是什么?”谢恒知道她必定又是在玩什么把戏,倒也不恼,只顺着她问下去。
洛婉清想了想,低下头,慢慢写道:“真话是——”
“我、非、常、喜、欢、你。”
谢恒不动,他其实知道,这是洛婉清在缓和他们的气氛,又或者说这是她的安慰。
他告诉自己不该心软,该好好同她说个清楚,不要让她糊弄过去。
然而来时升起的怒意却还是悄无声息消散开去,再也聚不起任何力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不再出声。
洛婉清看他眉宇间郁气消散,这才说起正事:“其实你放心,我自有我的打算,不会吃亏的。咱们时间不多,如果我没猜错,陛下现在一定派人盯着我,你来太冒险了,现下你不要和我扯上任何关系,说完正事就走,之后也别再过来。”
谢恒没有应声,洛婉清直接道:“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放了什么?”
“你打算做什么?”谢恒不让一步,紧追着询问。
洛婉清知道他不会退让,只能回答:“我不想干扰你的计划,所以我没有直接说出密钥,但我现下得对陛下有用,我才能出去。”
“不是想杀郑平生?”谢恒盯着她。
洛婉清一顿,有些心虚:“当然想杀。”
谢恒了然勾起嘴角,带了几分嘲讽:“我就知道。”
“赶紧。”洛婉清催促。
谢恒知道也不是绕弯子的时候,终于回答:“一张地图,还有杨淳他们通敌信件的副本。”
洛婉清闻言疑惑:“哪里的地图?”
谢恒听她问话,似是想起什么,有些压不住眼中笑意,说出一个让洛婉清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方:“郑家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