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修)
他的话像是一滴泪落到湖面,咚一声荡漾开来。
酸涩和痛楚一起弥漫,洛婉清喉间涩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骗过她太多次了,骗得她一句话都不敢信他。
然而在这一刻,洛婉清却不由自主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她不敢在此时答话,只背着他狂奔着,慌乱道:“别说了,等以后再说。”
听到这话,谢恒却是低低笑起来:“为什么不答我?”
说着,无需洛婉清开口,谢恒便给了自己答案:“你怕我死?”
她怕这是他的遗憾,怕她答了他就心满意足。
洛婉清抿紧唇不肯出声,谢恒却似是心满意足,轻笑着肯定道:“你怕我死。”
“是!”
洛婉清终于忍不住出声:“我怕你死。我怕你什么都没做完留一摊烂摊子给大家,我怕你骗了我什么都还就一走了之,我怕我才刚刚认识你就要结束,我怕……”
洛婉清声音哽住,许久后,才哑声道:“我怕我欠你的两袋金珠,还没还。”
谢恒听着她说话,似是高兴,在她背上,胸腔轻颤着发笑。
“很高兴是不是?”
洛婉清忍不住想哭,又生出几分薄怒:“很得意是不是?把人骗得团团转,撒手就走,我告诉你谢恒,没这个道理,这世上没这个道理!”
谢恒没说话,他似乎有些说不动了。
慌乱升上心头,洛婉清却不敢想,她觉得自己力竭,便提一口气往前。
她听着远处人声,她知道就在不远处,可是她觉脚步格外的重。
她背着人踩在雪里,急促呼吸着,一步一步往前。
雪灵谷的风格外凛冽,刮在她的脸上,谢恒静静看着她,从流风岛熬到此刻,他觉得自己好似油尽灯枯,他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想,就安静看着她。
这是他人生唯一一次,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
也是他唯一一次,被人一个人死死拽着,拉着,背着,一步一步爬出深渊。
明明这么纤弱的身躯,这么温柔的人,却像她手中的刀,像一株奋力破石的草,没有她走不出的路,没有她斩不破的天。
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姑娘。
他想。
上天终究还是眷顾他,让他遇上这么动人的姑娘。
他怎么舍得走。
怎么可以走。
他想留下来,想和她长长久久,想让她看一看,十八岁之前的谢恒……是怎样好的一个人。
“惜娘,”他艰涩出声,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艰难,“如果我活着,答应我一件事。”
洛婉清忍不住收紧手,哑声开口:“什么?”
“喜欢我。”
谢恒声音很轻,他闭上眼睛:“像喜欢崔恒一样,喜欢我。”
洛婉清没有出声,带着雪意的冷风灌入鼻腔,她感受着身后人的温度,好久,才道:“我不要。”
谢恒心上一颤,他没力气说话,只靠在她背上苦笑。
洛婉清盯着远处,只道:“我不想喜欢你,我只想爱你。”
谢恒靠在她背上,静静听着她道:“我知道你脾气不好,我知道你善妒多疑,我知道你骗我,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好,我不喜欢这样的你,但我可以爱你。”
“只要你活下来。”
洛婉清沙哑开口:“我会爱你。”
你不必让我喜欢,不必当那么完美的崔恒,你只要是你,我始终爱你。
谢恒听着她的话,感觉枯竭的心脏被她悄无声息盈满,所有苦难一瞬都令人忘却,只觉如果这就是上天补偿亏欠的方式,那苦难亦不是不可经历。
他下意识想开口说“别骗我”,可那一刹却又觉得,哪怕是骗他,他也想信。
他没有力气说话,洛婉清也没有力气出声。
两个人都竭力撑着,一个撑着往前,一个撑着睁眼,在风雪里慢慢往前走。
洛婉清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多久。
她觉得那是好长一段路,可是又明明听着声音就在不远处,她苦熬着走出茫茫雪地,看到人影。
许许多多人站在远处,她也分不清谁是谁,她只在看见人那一刻顿住脚步,张了张口,想出声,却又没什么力气。
而后她就听见一声熟悉的急唤:“惜娘!是柳惜娘!”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那是谁,只见穿着一袭绯红色官袍的人突然朝她狂奔而来。
在他奔来那一刻,玄山立刻反应,领着人便赶了过来。
“公子!”
玄山先一步赶到,洛婉清听见声音刹那,整个人完全控制不住,骤然失力朝前扑去。
她扑进雪中前一刹,一只手突然扶住她。
“惜娘!”
那人声音带喘,明显是拼尽全力奔来。
洛婉清被他一扶稳住身形,她擡起头来,眼中映入张逸然焦急的神色:“你怎么样?”
“叫魏千秋!”
玄山朝身后大喝,急道:“人找到了,让魏千秋来!”
听到“魏千秋”三个字,洛婉清终于放下心来。
魏千秋是钟老的徒弟,一直是谢恒专用的大夫。
有他在,也算是尽人事了。
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掉,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洛婉清这一晕便不知昼夜,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满身绑着绷带,她全身都在疼,连呼吸都觉得牵扯着疼。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肋骨好像断了,指骨也断了,腿骨和手骨似乎也都裂了。
她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床帐,这床帐看上去有些熟悉,她才意识到,这应该是谢恒在扬州的府邸,这是她之前睡过那间房。
她脑袋空空缓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该去唤人,然后问问谢恒的情况。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又有些不愿。
似乎是因惧怕听到某些消息。
但转念一想,以谢恒的身份,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此刻院子不该安安静静,怕是早就翻了天。
这让她有了些勇气,撑着自己试图起身,刚一动作,就听房门推开,洛婉清擡眸看去,便见白离端着汤药和粥进来,看见洛婉清,她眼中露出惊讶,随后赶忙放下手中托盘走过来,从她身后取了软垫给她垫好,招呼道:“你别乱动,先躺下!”
“师父……”
洛婉清咳嗽着靠着软垫躺下,立刻道:“公子……”
“他没事。”白离把她安置好,知道她要问什么,便回头去端汤药,坐到她身侧床边,将汤药递给她,同她说清谢恒的情况,“伤是重了些,好在魏千秋来时把能带的救命药都带上来,公子那人,只要他能吊住一口气,便不会有事。”
听到这话,洛婉清动作一顿。
倒也不怪白离这么想,其实过去她也这么想。
总觉得谢恒足够强大,谢恒无所不能。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听着白离这么说,想起他在自己背上,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的感觉,她心上便有些说不出的疼来。
她下意识想同白离说些什么,让她别这么想谢恒。
然而开口前却又骤然明白,谢恒需要他们这么想。
他需要所有人觉得他永远不会倒下,这样大家才会有勇往直前的勇气。才会害怕他,继而敬重他。
人若生了怜爱,便也失了敬畏。
于是洛婉清又冷静下来,她压着心中情绪,从白离手中接过汤药,低声道谢,随后便又问:“那公子身上的曼陀罗……”
“玄山从姬蕊宫里搜出了很多,”白离说着,眼里也带了几分冷,“公子现下身体戒不了药,只能先喂着,便当止痛了。”
洛婉清闻言,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愤怒。
曼陀罗喂的时间越长越难戒,若是让外人知道谢恒对此成瘾,对他名声是极大的损伤。但她也知这种情绪无用,只能强行压下去,转了个话题道:“师父怎么从东都过来了?”
“之前收到消息,说需要白虎司的人,我便过来了。”
白离说得自然,随后笑着打量她道:“没想到等我过来,又说不用了,你一个人便把事儿做完了。”
洛婉清一顿,知道白离收到消息离开东都应该是在她入雪灵谷之前。
白离见她似乎听不明白,随后道:“白虎司抽调精锐过来做的事儿,你一个人便做完了,听说你还赢了姬蕊芳?昨日玄山还在同我说,若当真我可以回去颐养天年了。”
“玄武使玩笑了。”洛婉清一听立刻道,“白虎司还需师父……”
“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官腔吗?”
白离打断她,似笑非笑。
洛婉清动作一顿,随即便知白离不是开玩笑。
她擡起眼眸,看着白离,白离眼中带了几分慈爱,温和道:“我老了,有家人有孩子,我一对儿女在外,过去因着身份,我鲜少陪他们,就怕给他们惹麻烦。人一辈子也没多少日子。”
白离说着,擡手轻轻拍了拍洛婉清的手,意有所指道:“能好好过一天,是一天,别想太多。”
“惜娘明白。”
洛婉清垂下眼眸,将剩下的药一口饮尽。
等喝完之后,白离顺手拿走了碗,给她递了一杯水,洛婉清喝完水,白离便道:“想不想吃东西?我让厨房炖了粥。”
“多谢师父。”
洛婉清颔首,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询问:“师父,我睡了多久?其他人如何?现下什么情况?姬蕊芳活着吗?凤羽发簪可曾找到?还有相思子……”
“你问题太多。”白离擡手扶额,似是有些头疼,思索着道,“我慢慢回答。你睡了两日。其他人……你是说星灵和崔君烨他们是吧?”
“是。”
洛婉清立刻应声,白离思索着道:“我们炸开了山谷之后,直接进了姬蕊宫,姬蕊宫剩下的人不多,不堪一击,我们在姬蕊宫通风道里找到他们。崔君烨没事,朱雀受了点皮外伤,至于星灵……”
白离说着,意味深长道:“现下在地牢里待着,等听公子审问。”
洛婉清听到这话,也知正常,星灵叛变这件事,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绕开。
她点点头,随后道:“姬蕊芳呢?”
“她活着,但还没醒,伤势比你都重。”白离紧皱眉头,“姬蕊宫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现下只剩下她和一个叫昆玉的,待在狱中在审。”
“昆玉?”洛婉清一想,便立刻道,“她可招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招,是块硬骨头,”白离语气冷淡,似是不悦,“若说有什么有用的,大约也就是她说你杀了她的妹妹们,所以她故意挪动了本来是用来炸山洞的火药,想要找你报报仇。”
洛婉清听着,算是明白最后那场爆炸来由。
她点了点头:“可以理解。”
说着,她想起来:“那发簪呢?可寻到了。”
“找到了。”白离点头,洛婉清放心几分,随后好奇,“怎么找到的?”
“这就不得不提一个人,”白离笑起来,“相思子。”
这话让洛婉清一愣,诧异出声:“相思子?”
“没想到吧?”白离语气颇为欢快,“他一直待在姬蕊宫。流风岛水下有一条地下水道,一直通往姬蕊宫内部,相思子带着青绿一路逃到姬蕊宫,一直躲在姬蕊宫里。姬蕊芳一直在外面找人,自己宫中几乎没怎么搜寻,他们倒是靠着在姬蕊宫左偷右顺活得滋润。”
两个人能在姬蕊宫悄无声息潜伏这么久,倒也是本事。
洛婉清颇为好奇:“然后呢?”
“他们在通风管道里一直在监视姬蕊芳,刚好看到了姬蕊芳放发簪的位置。姬蕊宫乱起来的时候,就是他们把星灵和崔大人朱雀藏了起来。现下跟着他们一起回来了,正在等公子问话。”
洛婉清听大家无事,舒了口气,便彻底放下心来,询问了最后关切的事:“公子和三使都来了江南,那东都那边……”
“有青崖呢,你放心。”
白离安抚道:“公子也不是一直待在东都不出来的,监察司自有他不在时的安排。”
“那……”
洛婉清说着,想起一个明明才十几日不见,却仿佛过了大半生一样的名字:“李归玉呢?还有王韵之……”
“三殿下听闻是回东都了。”白离思索着,“王韵之也回去了。他们走得太容易,到不知他们是什么打算。”
这话让洛婉清也有些不安,白离说得没错,按照李归玉和王韵之的性格,他们放弃得有点太早了。
王韵之身边人大多折损,她看情况不对离开倒也可以理解。
李归玉那样不死不休手段百出的性子,怎么会这么简单就走?
而且……
洛婉清冷静下来,终于才得空想起来,来江南找这个东西,谢恒应当是同李宗知会过的。李宗明确知道谢恒过来,却还把李归玉也派了过来,为什么?
测试李归玉的实力?还是不希望谢恒拿到?
若是不希望他不批准谢恒来就是了,为什么还让谢恒过来?
加上昆玉昨夜说的话——
“你焉知不是当权者之心呢?”
她说的当权者是谁?
而姬蕊宫又到底是为谁在争这个东西?
一个个问题在她脑海中闪过,白离看她想着事情,便起身道:“问完了吧?那我让人去给你准备些吃的。”
“我能去看看公子吗?”
洛婉清闻言脱口而出,白离疑惑擡头,有些惊讶:“嗯?”
洛婉清见白离神色,便知自己失言。
如果只是柳惜娘和谢恒的关系,问过谢恒安危便已经足够了,再多便不是她应当问的。
看着白离的眼神,洛婉清克制住情绪,迟疑着道:“我……我是想……”
“你有事想和公子面禀是吧?”白离似是明白过来。
洛婉清一顿,随后点头道:“是,还有一些事需同公子面禀。”
“他就在隔壁,但尚未醒来,”白离指了指旁边房间道,“要不我先带你过去看看……”
“多谢师父。”洛婉清立刻道,“等公子醒了,我再去面见吧。”
白离见她不愿意,倒也没多劝,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等白离走了,洛婉清躺在床上,看着床顶,才终于意识到,她回到扬州了。
而回来后,她便又明白,她和谢恒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了。
她无法把他仅仅当成崔恒。
也没办法把他当成雪灵谷山洞里,那个只有他们二人在时的谢恒。
看白离的反应,她大约也猜出来,谢恒是崔恒这件事,白离应当知晓的。
或许四使其实都知道。
当初她在琴音盛会后怀疑过崔恒的身份,接着崔恒便与她同时面见“谢恒”,现下想来,那个“谢恒”应该是假的,这也就意味着其实监察司……或者说四使都在瞒着她。
她不确定谢恒是怎么同他们描述他二人的关系,可以确认的是,最初谢恒一直在怀疑她,在芳菲阁之前,谢恒是把她当成卧底在监察司的杀手,那崔恒之所以成为她的影使,怕不是回来找她叙旧,而是来试探她。
之于之后为什么留下,为什么在她身边,她便不好再揣测。
回想起过去,她终于意识到,其实他们之间,从开始就是欺骗,洛婉清不由得心口有些发闷。
但毕竟都已经过去,她也不好再计较什么。
想来他告诉白离青崖等人的理由,一定不会太过亲密,否则就算白离青崖这些人藏得住,朱雀也藏不住。
他毕竟是监察司顶头的司主,对下属生了感情,终究不妥。不管是为了谢恒的名声,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前程,最好都别让人发现这件事。
她脑子乱乱想了一会儿,白离便带着粥过来,洛婉清一面喝粥,一面和她仔细聊着现下的情况,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侍从的通报声:“白虎使,张大人听说柳司使醒了,想过来拜见。”
听到这话,白离看了一眼洛婉清,洛婉清想起自己晕过去之前张逸然紧张的模样,不由得心上一暖,点头道:“让他过来吧。”
白离见状,便将她吃好的空碗取走,递了帕子和水给她,等她用过后,笑起来道:“张大人过来,我便不在这里讨人厌烦了,东都还有文书递过来,我先过去看看。”
洛婉清拜别白离,撑着自己起身,去寻了件衣物穿好后,便坐在位置上等张逸然。
等了没一会儿,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过了片刻,张逸然的声音就在外面响了起来:“柳司使,方便进来吗?”
“你进。”
洛婉清笑着开口,张逸然便推门而入,进门刹那,看见洛婉清稳稳端坐着,张逸然不由得一愣,眼中露出几分高兴道:“柳司使好了?”
“没有。”洛婉清摇头,如实道,“只是要见张大人,想着张大人向来循规守矩,我若是榻上,张大人怕就不敢进来了。”
这话说得张逸然面上微顿,迟疑片刻,他挣扎着道:“若柳司使在榻上方便说话,你身上有伤,我倒也没有迂腐至此。”
洛婉清闻言不由得笑了笑,随后邀请张逸然坐下。
等张逸然落座,洛婉清才开口道:“张大人所来何事?”
张逸然一顿,迟疑片刻后,才慢慢道:“我……我就是来看看柳司使身体如何。上次见面,见柳司使伤得太重,所以……”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有些诧异,张逸然说着停顿下来,想了想才道:“我把柳司使当朋友,想来现下是应当来探望的。”
听到这里,洛婉清才反应过来,张逸然不是为了公事。
她不由得笑起来,点头道:“自然,张大人能来,我极为高兴。”
得到洛婉清确认,张逸然这才放下心来,擡头打量道:“你现下如何?”
“骨折几处,一些外伤,慢慢修养就好。”
“那你要不躺着休息?”张逸然忙问。
洛婉清摆手:“下次吧。”
“那我不多说了,”张逸然说着便站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等你好了,我们再见。”
“等等!”洛婉清闻言,赶忙叫住他,“你既然来了,不如同我说说在做什么。”
张逸然闻言,疑惑擡头,洛婉清立刻道:“你爹的案子如何了?”
“哦。”
张逸然得话,立刻想了起来,又重新回到位置,思索着道:“我爹的案子也差不多查到头了,便是王虎叔说的,是风雨阁的人为了劫镖动手。如今风雨阁已经覆灭,若再继续查下去,就得查清风雨阁后面人是谁,可这件事,只有相思子知道。”
张逸然说着,洛婉清点了点头:“嗯。”
“可如今相思子生死不知,线索也就断了。”
张逸然叹了口气,洛婉清动作微顿,意识到相思子还活着这个消息,监察司应该还没有外传。
她没有即刻出声,只听张逸然又道:“不过我还是另外发现了一些线索。”
“哦?”
洛婉清闻言好奇:“什么线索?”
“柳司使让我关注洛曲舒抄家抄出来的物品名册,柳司使可还记得?”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
张逸然看着柳惜娘,认真道:“我觉得这个案子,或许是个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