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这话说完,星灵握剑转头,急奔而出,没了片刻,外面就传来星灵冷喝声:“人都跑了还在这里干站着,赶紧告诉姬宫主抓人!”
“是!属下这就通报宫主!”
随着应声想起,外面混乱起来。
谢恒听着外面声响,压着咳嗽道:“别耽搁,我们赶紧走。”
洛婉清闻言,终于得空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谢恒。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正面看清他。
他瘦了很多,比崔恒瘦些许,一身单衣几乎是挂在身上,比在流风岛见到那个“谢恒”,更是清瘦了不少。
长发散开,面色苍白如纸,更显容貌艳色非常。
他喘息着看着她,手捂在肩头,那里明显重伤过,鲜血从手指渗出来,染在手指之间,仿佛一朵盛开的芙蓉。
洛婉清静静看着那只捂着伤口的手。
那一只玉琢冰雕一般、骨节分明的手。
漂亮得让人过目不忘,胆战心惊。
谢恒意识到她没说话,缓缓擡眸。
他们静默对视不言,谢恒喘息着,在她久久未答的沉默中,目光越发警惕。
这目光与他看星灵没什么不同,冰冷又戒备,唯一有些不一样的,大约是总觉得压着什么,但压得太深,便又好似错觉。
这目光刺得洛婉清心上微颤,有些难受。
她有那么多想问,有那么多想说,然而看着这眼神,她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心上像有火点在原野,火苗烧在青草,只是被他的血燃湿,尚且得到几分控制。
洛婉清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机,终于还是将所有情绪压下,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转头挪开目光,低声道:“我背公子出去吧。”
说着,她走上前,单膝跪在谢恒面前,将整个背暴露在他面前。
谢恒动作微顿,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抿紧唇,应了一声:“嗯。”
洛婉清没有回头,只在听到应答之后,感觉人压到她背上。
这个重量对于她如今而言算不上什么,她背着人起身,吩咐了一句:“抱紧我。”
说着,她便背着谢恒奔向长廊尽头,擡剑卸了铁窗,带着谢恒一跃而出。
等落到地面后,便背着她朝着后山急奔而去。
进入姬蕊宫的通道被彻底堵死,它后方是深山雪林,洛婉清没去过这一片,但是凭借着这些时日积攒的经验,她也迅速找到了方向,直接奔向密林。
她一入林,就好像回到前些时日,她一个人在林中单独奔杀的时光。她心上沉静下来,背着谢恒快速奔跑在林间,一时也顾不上质问其他,只一面奔跑,一面清除留下的痕迹,同时在看见草药野果时,快速采摘。
谢恒就靠在她背上,看着她熟练做这些,一言不发。
她五官清丽秀美,目光却坚毅清亮,极柔和极强交融于一身,美得令人挪不开目光。
他好久没见她了。
在牢狱里,哪怕那么亲密,他其实也只能看到她的轮廓,如今真的看到他才发现,她其实远比自己记忆中、想象中更漂亮。
他静静注视着她,有些难以移开。
洛婉清察觉他的目光,故作不知,她怕她一回头,就会惊扰。
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两人一言不发安静奔跑在密林,没说任何话,却都知道对方是自己的依靠。
跑了一会儿,姬蕊宫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洛婉清冷眼回头,就听许多人齐齐高喊起来:“杀谢恒,得百金!杀谢恒,得百金!”
这一声声激昂高喊从后方如浪潮一般传来,洛婉清心下一沉。
她一面奔跑,一面思索着这些人突然激动的由来。
她出来时,让谢悯生拖住姬蕊芳,还把千机交给了谢悯生,如果谢悯生得手杀了姬蕊芳,那此刻姬蕊宫的主事人应该是他。
可现下姬蕊宫明显被人掌控整合,可他们喊出来的话,却是杀谢恒,证明谢悯生失手了。
谢悯生失手,姬蕊芳掌控姬蕊宫,对于姬蕊芳而言,她就是杀了谢悯然的人。
可这时候姬蕊芳第一目标,还是杀谢恒。
洛婉清心觉不对,倒也没说,等进入密林深处,双方便知安全。背上的谢恒见她愁眉不展,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终于开口道:“怎么了?”
“你对谢悯然做了什么?”洛婉清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分析道,“我杀了谢悯然,为什么姬蕊芳此刻先想杀的是你?”
“可能她比较恨我……”
谢恒终于开口,只是话没说完,洛婉清终于克制不住,猛地就将他甩了出去!
谢恒神色急凛,借着惯性在雪地翻滚一圈,随即听见身后风声呼啸而来,他本能性回身擡手一抵,千机就抵在洛婉清脖颈上,而洛婉清手骨也压在他手骨,逼着将刀锋抵在他脖颈,压着他狠狠撞在树上。
谢恒冷冷看着她,似乎早有准备,而洛婉清盯着他的眼睛,眼里像是燃了火,握着刀柄的手用力泛白,一言不发。
谢恒看着她的神色,将口中腥甜的血腥味咽下,沙哑道:“怎么,你也想杀我?”
洛婉清没说话,这个“也”让她心上锐痛。
她没有理会他,只盯着他的眼睛,擡手握住谢恒脉搏。
她知道他不会说真话。
他惯来骗人,本就是个骗子,她不指望他说任何一句真话。
谢恒见她不言,面上带笑:“为何不说话?”
他轻轻咳嗽着,玩笑道:“难道你犯上就是为了给我诊个脉?”
洛婉清知道他是激她,闻言不动,只认认真真诊着他的脉搏。
他脉象一片杂乱,根本看不出半点头绪,明显是他刻意变动过。
她知道他的本事,也明白他有恃无恐的来源。
脉象看不出什么,她只能克制着自己情绪,不断回想所有和谢悯然相关的片段。
谢悯然死了,姬蕊芳不可能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却盯着谢恒。
谢恒一定做了什么。
她反复想了许久,脑海中一瞬闪过谢悯然在汲取她内力那一刹震惊又惶恐的眼神,终于反应过来,擡眸看他:“你给我的真气有问题?”
谢恒面上看不出答案,她也不打算从他身上拿到任何信息,只诊着他毫无章法的脉,分析着道:“谢悯然天生内力阴阳失调,所以才需要修阴月经的女子中和他的内力。假的阴月经里,你的真气与我根本没有融合,你练过炎阳经,内力本属极阳,与他相克。进入他体内,他根本无法承受你的真气,当场便会筋脉炸裂,本就命不久矣。”
说着,洛婉清断定道;“如果他死了,那这才是他的死因,对不对?”
谢悯然在她动手那一刻无法反抗,不仅仅是因为她放出了谢悯生,而是那一刻他根本反抗不了。
无论那时她有没有挣脱,谢悯然都对她做不了什么!
“你从一开始给我真气时就算好了这一点。”
洛婉清明白过来,压着情绪,语速忍不住快了几分:“只要谢悯然吸取我的真气就必死无疑,姬蕊芳过来后,她只要检查筋脉,就知道是你在下手。你六年前毁了她的约,如今借我之手杀了她徒弟,你便会成为她无论如何要杀之人。届时,我拿到谢悯然的内力,她忙着杀你,无论崔君烨有没有来得及进来——”
洛婉清说着,音色沙哑几分:“我都可以逃是不是?”
“你想多了……”
“你还要骗我?”
洛婉清打断他。
谢恒一顿,而后他慢慢擡眼,似是意识到什么,盯着她道:“我骗你什么了?”
骗她什么?
洛婉清眼眶微红。
谢恒审视着她,绷紧肌肉,冷淡道:“我的确在给你的真气上动过手脚,因为我要杀谢悯然,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说着,谢恒笑起来,“你不过是监察司一个五品司使,值得我费这个心思?”
这话说得让人难堪,洛婉清气得发笑,忍不住颤声开口:“是,公子深谋远虑,一切与我无关,那你身上的伤呢?”她目光落到他肩头血色上,那是流风岛上崔恒中箭的位置。
她抿紧唇,追问道:“你的伤又是哪里来的,又是为了谁?”
“什么伤?”
谢恒镇定反问。
洛婉清被彻底激怒,刀锋如疾电而下,径直划向他肩头衣衫。
然而她的刀快,谢恒手更快,直接用血肉一把握住她的利刃,生生逼停她的刀锋。
洛婉清目光急缩,猛地收住刀力,她手微微颤抖着,看着血从他手心流下。
她呼吸急促,而面前人却仍旧平静如初,神色没带半分波动退让,警告唤她名字:“柳惜娘。”
洛婉清刀无法再进一寸,她清楚知道,她敢往前一步,他就敢玉石俱焚。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他都清楚。
他都知道。
他清楚明白她在痛苦什么,她在挣扎什么,可他骗她就是骗她,不答就不是答。
从头到尾,他都是他们二人之间绝对的掌控者,他是崔恒的时候,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是谢恒时他认就认,他想否就否。
她逼不了他半分。
这个认知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沙哑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她?
为什么时至今日还要继续骗她?
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欺骗的必要?
为什么还要骗下去?
谢恒看着她的眼睛,想了许久,垂下眼眸,轻声道:“先处理伤,之后再说。”
说着,他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前方走去,冷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分析着道:“我听见水声,去前面看看。你拿到谢悯然的内力了对吧?那不是你的,你需要时间融合,跟我过来。”
洛婉清不出声,她看着他,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血从他身上滴落下来,滴在雪地,一朵一朵盛开。
可他还是固执往前走,一直走。
纵使满身伤痕,可是他却无比清醒。
困住的好似只有她一人,无法往前的也只有她一人。
她看着他往前,等了许久,她终于才压下情绪上前,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走到一个小洞,里面有水声,洛婉清先进去探了探,确认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后,才领着谢恒进去。
等进了溶洞,两人探了一圈,确认里面有一个小泉,洛婉清才道:“公子先在这里清理,我去准备些吃的。”
谢恒应了一声,洛婉清便放下草药,转身出去找了些柴火,布置洞口之后,她回头升起火堆。
等谢恒出来时,洛婉清已经把火升起来,见谢恒出来,她将野果放在谢恒面前,低声道:“公子用吧。”
说着,洛婉清便退到一边。
谢恒沉默片刻,看了一眼旁边她一路摘来的草药,轻声道:“你过来。”
洛婉清坐在原地不动,谢恒想了想,站起身来,拿着草药走到她面前,他盘腿坐下,擡手拉过她的手。
洛婉清下意识回抽,谢恒只道:“我拉不住你。”
洛婉清动作一顿,谢恒轻柔将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他摸了摸她的骨节,她的拇指断在脱困的时候,他一碰,她就颤了颤。
谢恒沉默片刻,随后取了一株草药,捏碎后将汁液滴涂在她骨节,轻声道:“是不是很疼?”
洛婉清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问,竟就觉得有些鼻酸。
她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
只是她手上伤痕累累,本来也算严重,但和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比,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洛婉清被他手上伤口吸引,看见他被剜开血肉下的血骨,便明白过来,心上颤颤发疼,低声道:“你同我要灯,是为了燃你的骨粉?”
“嗯。”谢恒声音淡淡,给她擦着伤口,“我百毒浸骨,全凭特殊血液压制,我的血是解药,但骨却是剧毒。”
说着,谢恒自嘲一笑:“我死后,不能下葬,否则方圆数里,土地都会尽我所污。”
洛婉清说不出话。
谢恒想想,撕了一块自己身上的布条,低头绑在洛婉清手上,固定了骨节,包扎伤口,继续道:“卯时我服用了曼陀罗香药,今夜若是没有第二颗药,药瘾会发作,姬蕊芳笃定我会去找她,所以现在他们搜山手段还不算激烈。等到今夜,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姬蕊芳的功法我虽未曾修习,但也能猜测一二,我带你把谢悯然的内力彻底融合之后,你便离开去找崔君烨。他的身份你清楚了,保住他比保住我重要。”
“我不要。”洛婉清低哑拒绝,“你们要做的事和我没关系。”
“不为你父亲报仇吗?”谢恒擡眸看她,“你父亲当年受崔氏牵连,所以军功一直未领,以罪臣之身待在江南。如今你家仇未报,你哥哥不能入仕,你家人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你不在意吗?”
我不要。”洛婉清低哑拒绝,“你们要做的事和我没关系。”
没想到洛婉清还有这种脾气,谢恒也是一顿。
想了片刻后,他轻声开口:“不为你父亲报仇吗?”
说着,他擡眸看她:“你父亲当年受崔氏牵连,所以军功一直未领,以罪臣之身待在江南。如今你家仇未报,你哥哥不能入仕,你家人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你不在意吗?”
“你除了威胁算计利诱你还会说什么?!”
洛婉清听他的威胁,被激得猛地擡头。
谢恒被她问得沉默,握着她的手不由得微微收紧。
然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冷静分析:“你守着我,除了一起送命没有价值,不如去护好崔君烨和他手里的东西,只要那东西在监察司,姬蕊芳就不会真的杀我。”
洛婉清转头不言。
她知道谢恒说的或许没错。
她赢不了姬蕊芳,她和星灵、朱雀一起护送崔君烨,或许还能出去。
只要东西还在监察司手中,姬蕊芳就要留着谢恒。
她不会杀他。
“可她会折磨你。”
她忍了许久,终于开口。
谢恒神色不动,洛婉清忍不住道:“你身上的伤,都是姬蕊宫给你的。之前他们不敢动你,因为不知道你的底牌,不敢和你搏命。可如今不一样,他们已经探到底了,你没有可以震慑他们的东西,她可以彻底废了你的筋脉,可以让你变成一个废人……”
“我还是谢恒。”
谢恒打断她,他目光没有半点波澜,只道:“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是谢恒。”
他是监察司司主,是威慑整个朝野江湖、百姓供奉为神明的谢恒。
洛婉清再开不了口,她看着面前被火光镀了一层柔光的青年,他神色像在监察司那样平静冷淡,但目光却有着崔恒的柔和,像是一尊神像,带了慈悲。
他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洛婉清心上有些难受,不由得道:“你不会疼吗?”
谢恒一顿,随后就听洛婉清道:“我会。”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有什么好说。
他自己都不在意,他一直骗她,一个机关算尽的骗子,一个想尽办法甩开她的骗子,她有什么好说。
谢恒目光带了几分波澜,洛婉清手指轻蜷,她转过头去,有些难堪道:“公子知道……观澜去了以后,我在想什么吗。”
谢恒没说话,洛婉清艰涩道:“他掉下去的时候,我跟着他下去。”
谢恒凝视着她,在袖下悄无声息收起手指。
洛婉清低着头,回忆着那几日:“但我没有能力,我在水下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听到找不到他的消息,我就去找,我每天下水,我一刻都不敢停,我一直找。因为我只要停片刻,我就会想起他。”
洛婉清说着,眼眶忍不住有了雾气,她擡眼看向面前人,竭力克制着道:“我觉得疼。”
说着,她擡手放在自己胸口:“我觉得好疼。”
想起那种钻心的疼,洛婉清挪开目光,艰难道:“所以我不敢想他,我一刻都不敢。我就一直在给自己找事情,我不信他死了,我就找他。等后来崔大人和我说,要让我好好生活,我就进雪灵山,杀人,报仇。我在雪灵山那些时间,我很少睡觉,我一直在给自己找事情,因为我怕疼。所以——”
洛婉清转眸看他,目光清亮又坚定:“我不会让自己再痛苦第二次。”
“我……”
“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洛婉清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也不会让它发生。我的路我自己选,”洛婉清盯着他,“公子若要责罚,卑职愿去刑罚堂领罪。”
这话让谢恒沉默下来,他一时无言。
想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开口道:“把手给我,给我一道真气。”
洛婉清有些抗拒,但也知道现下不是和他赌气的时候。
她冷着脸将手放在他手掌上,将真气注入他手心。
谢恒擡眸看她,眼里不由得有了些许笑意。
他垂眸看向她的手掌,领着那一缕真气进入体内,随后道:“你随我走一个周天,感受一下。”
洛婉清心中不悦,但还是由他领着,将真气在两人之间流转。
谢恒一面领着她感觉真气融合的方式,一面道:“我年少上道宗,所修所求,皆是随心所欲。大半生顺风顺水,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洛婉清擡眼看他,她没明白谢恒为什么突然同她说这些,便道:“公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恒没有多说,他看着她手心纹路,缓声道:“那时我常与两位兄长姐姐一起,跟随舅父游历,有一年,在地方遇到一位县官办案,一位贵族子弟强抢民女,那县官判了贵族子弟无罪,因为那位女子曾还手,于是县官认为各有错处。舅父想处理这位官员,然而这位官员却觉自己无错。”
说着,谢恒又强调道:“他是真的觉得没错,并非收受贿赂。”
“所以呢?”
洛婉清没听明白,冷声反问。
谢恒倒也不恼,继续道:“后来我们又走访了很多人,发现这是位好官。他之所以这么判,只是因为他觉得,该这么判。那时我年纪尚小,便告诉舅父,为何这种事会频频发生,那是因为朝廷给了官员太大的权力。朝廷虽有法度,但太过零散,对于大多数案子,更多依照官员自己的良知和内心断案,每个人标准不同,最终判断案情便不同。我说,若能出一个统一的标准,让官员依照统一的律法断案,那这样的事就会少很多。”
“所以崔大人著了《大夏律》。”
洛婉清终于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擡眼看他。
谢恒点头,神色平淡,只道:“我虽年少,但也与兄长他们一起参与,寻天下学子,一起修著此书。结合现有律法,上万卷宗,修旧增新,最终著出此书。然而此律太过详细,极大限制了官员权力,尤其是世家贵族,更是少了正大光明作恶的法子,于是深受诋毁。为了推行此书,舅父一直备受排挤,那时候我父亲就骂我,说我招惹祸端,可我不听,我一直支持他们。有一年醉酒,大兄崔子规问我,如果日后清算上断头台,我会不会害怕。我说我有什么好怕,大家一道来,一道去,没什么可怕。”
“我一直是这么想,大家一起死而已,没什么可怕。而且,又怎会走到那一步?”
谢恒苦笑,眼中带了讥讽:“陛下支持,崔氏昌盛,有兵有权,我还在琴音盛会拿下魁首弹琴喝茶,怎会走到那一步?”
可偏生就走到了那一步。
他母亲死在宫里,他在皇宫,断筋碎骨,成为一个废人。
他的太子兄长李圣照和皇后姨母崔涟漪不知所终,而他被关入牢狱,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每天等待,守望,企图用自己高贵的身份,等到谁的拯救,谁的降临。
他甚至不肯冒险去让张纯子塑骨,想依仗自己贵族子弟的身份,等待陛下、等待他父亲、等待他舅父,等待任何人带他走出那个天牢。
直到姬蕊芳到来。
洛婉清心上收紧,一时不敢出声。
只听谢恒缓声道:“她和我说,崔氏因叛国入狱,她策划了一场越狱,但是需要我帮助,我得帮她说服崔家人,帮她制造机会。我答应了她,她就悄悄带我去见他们。我终于见到了他们。”
洛婉清注视着他,看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他笑起来,音色温和:“我大兄,我阿姐,好多认识的人,他们都在。那时候我并不害怕,我同他们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可兄长不要。”
谢恒渐哑,他不自觉握紧了洛婉清的手,颤颤闭上眼睛:“他说,已经牺牲这么多,《大夏律》必须推行下去。他说……”
谢恒声音顿住,过了许久,他才沙哑开口:“谢灵殊,由你而始,由你而终。”
洛婉清闻言心上巨震。
由他而始,由他而终。
这是诅咒,是束缚,用无数人的鲜血做血链,为他制造的牢笼和枷锁。
“可你也只是一句话……”
“不是一句话。”谢恒摇头,“不仅仅是一句话。”
说着,谢恒睁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似是找到几分慰藉,缓声道:“那时候,崔氏的线人便知道,姬蕊芳说的越狱是个局,那只是世家用来捉崔氏余党的网,所以从一开始,子规兄长就放弃了这条路。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姬蕊芳是真的要救他们。我们都以为她是世家派来的人,所以决定将计就计,用青云渡崔氏子弟的性命,来为我铺这条路。”
“于是我待在牢狱中,等我塑骨成功,崔君烨在宫外换好了太子殿下的脸,和他换好身份后,我便向圣上主动请求,愿意代替舅父,成为他的新刀。”
“崔君烨?”洛婉清反应过来。
谢恒点头:“当年死的是崔君烨,也就是如今殿下这个身份,他曾经受殿下恩惠,入局修书,当年自愿入宫替死,花了两个月时间,找钟老为他换成了殿下的脸。”
所以谢恒在两个月后,才向陛下检举。
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塑骨,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低头需要时间。
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给崔君烨换脸的时间,让他成为“李圣照”。
“然后呢?”
内力流转在两人周身,洛婉清觉得这仿佛是某种情绪,它第一次在他们中间,畅通无阻流转。
谢恒看着她带着伤的手心,轻声继续:“之后,我用太子的消息,换取了陛下的信任。但陛下不会重用不能为他所控制之人,所以我自愿接受陛下沉骨香之毒,解药在陛下手中,一月一颗解药。为了不让我受陛下所控,子规兄长,自愿为药人,让阿姐炼药,最后为我换血。”
洛婉清听着,忍不住捏起拳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这不仅仅是一句话。
他一身骨血是亲人的血。
他的路都是踩在亲人的尸骨上往上爬。
这怎么能说是“一句话”,他早就满身血债,早就回不了头。
“柳惜娘,这世上没有天赐。”谢恒擡起眼眸,平静看着她,苦涩笑了笑,“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罪孽,痛苦才是应当。所以姬蕊芳做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我没有骗你。”
谢恒克制着,认真道:“我不是崔恒。”
最后一道真气从他身体中缓缓流入洛婉清身体,这些真气明显被他炼化过,与洛婉清的内力交融在一起。
他注视着洛婉清,眼神温柔中压着几分伤怀:“他不会回来了。”
洛婉清不说话,眼眶湿润,固执看着他。
谢恒不敢看她的目光,他躲开她的注视,在周身真气完全平静之后,将手收回膝间,站起身道:“你再休息片刻,便可以离开,速速找到殿下,等回去之后,监察司不会亏待你。”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诉陛下吗?”
洛婉清看着她的影子,没有理会他的命令,沙哑着声音,缓声道:“陛下以为沉骨香是你的缰绳,以为你有制约所以信任你。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是觉得自己将死无惧,还是因为和我说话这个人,不是机关算尽的谢司主?”
“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走。”谢恒看着地面,缓声道,“不要因为对崔恒之情,破坏大局。”
洛婉清没说话,她想了许久,只道:“你是自愿的吗?”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谢恒一顿,随后听洛婉清继续道:“这些选择——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谢恒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他轻声道:“是。这是我选的路。”
“崔恒不会回来了。”
洛婉清了然。
谢恒悄无声息握紧拳头,肯定道:“是。”
“那我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吧。”
洛婉清说着,擡起眼眸,看向面前人的背影,平静道:“您如实答我,我就去找崔大人。”
谢恒没说话,似是默认等待。
洛婉清缓了好久,才升起勇气,艰涩道:“流风岛崔恒中箭落水那日,他知道自己生死定数吗?”
她信崔恒会为她以命相搏。
可她不知道谢恒是什么人。
从他们相遇,他做事向来机关算尽,他背负这么多,他怎么会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去为她挡下那些箭矢?
那到底是他某些计划的一环,还是那一刻……
他选择把她置于自己性命之上?
她等着对方答案,而对方背对着她,仿佛是过了百年漫长,才哑声承认:“不知道。”
洛婉清闻言,目光便慢慢亮起来。
谢恒似是有些狼狈提步走向中内洞,催促道:“你走吧。”
洛婉清看着他走进内洞,坐在原地。
不知道。
他不知道。
在将她拉出阵法那一刻,他没有权衡利弊,他是崔恒。
她想着,低头看向手上和崔恒一模一样的包扎手法时,有些想哭,又想笑。
他骗她,又骗她。
崔恒还在,他永远在。
在他不经意柔软的眼神,在他不自觉放低的姿态,在他包扎的一个结,说话时忍不住停顿的一刹那。
在他可以告诉她这一身特殊体质缘由的信任;
在他最后这一句“不知道”。
他怎么敢骗她崔恒不会回来了?
他明明在,一直都在!
但她却也知道,他说得没错。
他不是崔恒。
其实她清楚,他今夜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在告诉她,他是谢恒。
他为什么是谢恒。
因为谢恒有要做的事,他活着就是罪孽,他不能有妻儿亲友,不当有人伦之情。
这是他的自罚,也是他只能有的命运。
崔恒对谢恒的憎恶,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憎恶。
他没有骗她,崔恒真的恨谢恒,只是,他便是谢恒。
他要推行《大夏律》,他要为崔氏复仇,他站在这个注定满是刀光血影的位置,他身边所有人都会受他牵连。
所有人都有退路,他没有。
所有人都可以离开,他不能。
上一世谢恒千刀万剐时孤身一人,他早早被驱逐出族谱,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追责。
这是他一直以来所求的人生。
如果她不曾见过崔恒,她便会相信,这就是他要的人生。
可偏生有崔恒。
偏生她见过那个人。
她知道他会开玩笑,会耍脾气,会同她一起期许未来,会想活着,好好活着。
他喜欢弹琴,喜欢热闹,他知道东都街头每一家馆子的好味,他明白每一根发簪的搭配。
他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会想和爱人共度余生,会想踏马纵歌有一场少年好年华。
这样的他,怎么会自愿去选一条赴死之路而毫无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一切如他所选——
那么当初竹林那一夜,他来做什么?
那一夜,他从宫里出来,他拼尽全力去拦截崔清平,他要做的是改变崔氏的命运。
他想救人,救更多人。
只是他没做到。
他被迫选了这条路,所有人都死了,都可以干干净净死,唯独他不能。
当年他被逼着走上一身污泥这条路,如今他一个人走下去,这当真是他的选择吗?
如果当真心甘情愿,当真没有挣扎痛苦——
为何会有崔恒呢?
为什么,会有个像梦一样的人,于暗夜悄无声息诞生于他二人之间?
那才是他。
那才是真正的他。
谢恒是他由人铸的皮相。
那个拉着她奔跑于烟火下笑着回头的崔恒,才是他真实的灵魂。
已经很多次了。
她想。
她已经听过他太多谎言,他每次都在拒绝,可是却又在伸手。
他让崔恒存在。
他送她惜灵。
他能把最隐秘之事告诉她,以求她平安离开。
这都是他无声的求救,他像一个被活生生没入铁炉、一点点吞噬的活人。他不能开口,不能逃离,只能无声看着她,悄无声息乞求。
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