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83
张逸然通知完骑马赶到城门,距离紫云山最近的城门,他不敢靠前,就在巷子中牵马等候。
这时洛婉清刚从水里爬出来,她趴在地上听了一下声音,确认有马蹄声赶来后,赶紧起身,埋伏在路边一块巨石之后。
这道门是从紫云山进入东都最快的门,也是水路毕竟之处,如果赵兵追她,一定会来到这里。
她等了片刻,果不其然,就看见一群人正往东都城门方向冲去,为首的就是赵兵和王南。
她躲在石头之后,在赵兵令人冲过时,她猛地一跃而起,从身后突袭,一刀砍在王南脖子上!
周边兵刃立刻朝着洛婉清刺来,洛婉清一脚踹飞王南,赵兵见状,目眦欲裂:“老四!”
洛婉清平静开口:“第五个,王南。”
“我杀了你!”
赵兵疯了一样冲向她,洛婉清眉头微皱,就看赵兵枪扫如雷,一招一式摧枯拉朽,仿佛是拼尽全力。
长枪拉远她的距离,让她根本无法靠近,洛婉清一面躲闪一面寻求机会,然而赵兵动作太快,根本没有任何时机。
周边涌来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将她围困在中间,洛婉清知道在这里杀不了人,干脆先撤,擡手一刀劈开出路,咬牙凌空一跃,就要强行突围!
也就是她跃出人群刹那,一张铁丝毒网竟就从天而降,同时四面八方刀光涌来。
洛婉清纵身旋刀,眼看要被毒网网住,千钧一发,一箭从她身后直袭射向毒网,箭头抵在毒网缝隙,带雷霆万钧之势,连网带着抓着网角四头之人一起带走,狠狠冲撞钉在不远处城墙之上。
洛婉清刀风刚好将周边人都砍开,隔着人群看见崔恒手持弓箭,笑意盈盈瞧她:“司使喜欢什么样的嫁衣?”
洛婉清知道他是嘲讽她被困,正杀得血气翻涌,忍不住骂了一声:“滚远点!”
随后她一刀割开一人咽喉,内力全灌于一刃,朝着城门方向猛地一劈,轰开一条路疾驰而出。
赵兵提步欲追,骤觉身后脖颈一冷。
方才射箭青年身如鬼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绝对压制的实力差距下,赵兵根本不敢动弹。
“赵将军,”青年声音带笑,“我们谈谈。”
话音刚落,崔恒将他往旁边河里猛地一掷,河水溅高半丈,洛婉清诧异回头,就见崔恒对她做了个“去”的动作。
洛婉清知道崔恒是要亲手报仇,也不敢迟疑,带着无数杀手,朝着城门狂奔!
也就是在那一刹,洛婉清突然看见一个人。
清晨城墙高耸,青年立于城门前,一身锦缎蓝衣,面带着白玉面具,玉手提剑指地,面具下双眼轻闭,似在等待什么。
他动作从容,剑尖只是随意指在地面,但习武之人却能看出来,这是无懈可击的起式。
这个起式,要千百遍锤炼,才能有如此完美的姿态。
洛婉清咬紧牙关,察觉不好,但她不减速度,前方青年感觉到她冲过来,猛地睁眼,厉喝出声:“退!”
是李归玉!
出声瞬间,洛婉清瞬间听出,随即看见他一剑向前,直袭而来!
那一剑劈山斩海,洛婉清察觉剑意逼人,急喝出声:“崔恒!!”
音落瞬间,一袭从她身侧急掠而上,带了几许笑意落到她耳间,轻描淡写,从容风流:“来了!”
软剑从他袖中如蛇而出,却在和李归玉剑风相交刹那化作寒铁石山,“轰”的一声和李归玉猛地冲撞在一起。
洛婉清趁机一跃而过,李归玉下意识回身去抓她衣袖,也就是那一刻,身后人已将长剑架在他脖子上。
“别说话,”崔恒声音凉凉传来,“别打扰我家司使。”
李归玉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剑,惊疑不定回头。
他天赋绝佳,传承剑圣技艺,早在江南时便已入顶尖一流高手行列,如今或许已经比当年江枫晚实力还要出类拔萃。
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能剑架在他脖子上,而如今,这人却做到了。
李归玉审视着他。
崔恒笑着目送着洛婉清离去方向:“我不趁人之危,所以今日不伤你,但是,江少言,”崔恒转眸看向他,冰冷开口,“别妄想把她留在你的世界一辈子。”
话音刚落,李归玉一手弹向谢恒剑身,同时弯腰侧身便从谢恒控制中脱身而出,回转旋身一击而下,谢恒双指相并成剑势,成无形剑气,直取李归玉腹间,李归玉急急回剑,两人你来我往急过几招,一路往远处上山掠而去。
等到了山间,李归玉神色微凛,周身气势猛涨。
如江水倒挂剑意爆倾而下,谢恒目光一凝,双指压在剑身,软剑当即化作钢刃,与他李归玉剑身冲撞在一起,随即双方都被对方剑势震得略开三丈。
“殿下想和我在这里打?”谢恒轻笑,“确定?”
“无相剑,无形无相,以身为剑,控万物为剑,”李归玉直起身来,盯着谢恒,“道宗当世修得无相剑者寥寥无几,能修无相剑者皆可在道宗供奉为道子。你不好好留在宗门,下山掺和这些是非做什么?”
“自然是修我的道。”
“下山修道?”李归玉冷笑出声,“心若太杂,我怕你一辈子修不到头。”
“上善若水,随心而至。行知合一,则为我道。”谢恒笑了笑,“心杂的不是我,是殿下吧?什么都想要,”谢恒神色微冷,“哪有这种好事?”
“是比不得你,”李归玉盯着他,“道子不做,如此费尽心机留在我家小姐身边,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恒没说话,他听着那声“小姐”,低头摩挲手中剑身。
李归玉目光落到他手上,不由自主握住剑柄,揣摩着谢恒的意图:“是贪恋那张皮囊,还是另有所图?””
“三剑。”
谢恒擡眼看向李归玉:“我给你三剑机会,你要是赢过我,今日东宫六率的位置,我让谢恒让你。要是输了,”谢恒擡剑指向地面,护住周身,“以后叫她柳司使。”
李归玉闻言,一把扯下身上披风,转了一下剑柄,白玉剑身露出银刃。
“朝堂之事不必谢恒相让,你们自便。但若我赢了,”李归玉横剑在前,手拂过剑身,冷眼擡眸,“离她三丈之外,不得近身。”
话音刚落,李归玉身如鬼魅,便已至谢恒身前。
谢恒持剑不动,黎明前夜色正深,风吹林叶婆娑,他周身气流却仿佛都静止下来,李归玉剑至刹那,气流聚集于一点,迎着李归玉剑刃,犹如江河悬瀑而下,疾驰咆哮而出!
轰响之声瞬间炸开,洛婉清只觉地面一震。她回头看了远处一眼,已经来不及多想。
她周边都是杀手,杀手密密麻麻,城门距离她不过百丈,那些士兵却都只是远远观望。
洛婉清知道这些士兵都被人打过招呼,也不指望他们,她一路艰难砍杀上前,周边人却只是越来越多,宛若蚂蚁攀象,决心要将她斩杀在这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也逐渐亮起来,洛婉清咬咬牙,仍由内力暴涨到机制,全力纵刀一劈!
筋脉都疼得颤抖,终于给她砍杀出一条血路,她急掠而出,随后就朝着城门狂奔过去。
士兵见她冲上来,立刻睁大眼,手持兵刃就迎了上来。
看着这些人,洛婉清屏住呼吸,清楚意识到,这些士兵只要阻拦片刻,她便会被杀手追上。
她不能停!不能慢!
她捏紧长刀,迎着士兵,决定拼力一搏。
也就是那一刹,一匹马从城门后朝着她迎面冲来!
那枣红色马匹犹如天光破夜,洛婉清大喜冲向马匹,纵身上马,随即便一跃冲过人群,朝着城内急奔而去。
路过城楼,她看见站在角落里的张逸然,便知马匹来历,扬眉一笑,高声道:“多谢!”
张逸然看见那张扬笑容,心上放松几分,随即就感觉身侧一凉,风掠过他身侧,他转眸看去,便见一位带着面具的蓝衣青年从他身后急掠上屋顶,顺带冷冷瞟了他一眼。
那青年速度极快,奔跑在屋顶之上,始终与洛婉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暗暗陪伴着她。
洛婉清察觉崔恒追来,转头一看,便见崔恒也看过来,朝她扬起一个无声笑容。
他虽然没有出手,但她知道,他一直在保护她。
他不出手,是为了以免日后别人提起,说这一战不是她的成绩。
但他在,就绝不会让她死在这里。
谢恒希望她能名扬天下。
崔恒却希望她平平安安。
意识到他在这里的原因,洛婉清感觉有一颗种子,在心里落地,生根,发芽。
她突然那么急切想要证明自己,想让那些期许着自己的人看到,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他们期许之事,她可以做到。
她看着前方,拐入大道。
天色渐亮,晨雨追珠而落,从她拐入大道那刹,数不清的人从两侧巷道劈砍而来。
洛婉清擡手将千机一转,暴雨梨花针铺天盖地开出一条道路,她纵马一跃而起,跨过人群,擡手夺过一人书中长/枪,横扫一片,突围冲向前方。
她将人甩到身后,任由他们一波一波跟上,攀冲上来,她一路厮杀挥砍,只觉满眼鲜血。
杀过大道,便转入了最容易设伏的巷道,这里最适合埋伏弓箭手箭雨伏击。
她做好准备,擡手取弩,冲入巷道,巷道却悄无声息。
洛婉清诧异擡头,便见墙端半蹲着一个女子,正是星灵。
她手上没带司使出任务时带的千机,只平静蹲在墙头,给她做了一个“走”的手势。
随后洛婉清便见不远处蹲着方圆、方直、方顺。
他们都没带千机,提前清空了巷道,半蹲在墙头,看着洛婉清顺利通过。
洛婉清愣愣冲出巷道,回头时,便见他们已经从屋顶跃走离开。
看见他们,诧异的不止是洛婉清,还有崔恒。
他生生止步在巷道,目送着洛婉清驾马离去。
一直跟在崔恒身后的玄山这才显身,恭敬道:“公子,该上朝了,后面的路属下来看着。”
“不必,”谢恒顿住脚步,看着远去的身影,笑起来,“她没事了。”
“方才那几位司使是自己来的,没同司里打招呼。”玄山抿唇,迟疑着道,“属下回去惩处。”
“愿意来,那就是柳惜娘的本事,”谢恒转身,温和道,“走吧。”
说着,谢恒带着玄山远走。
等洛婉清回头时,这才发现崔恒已经不见了。
但也无关紧要,最危险的一段路通过去,不远处就是巍峨皇城。
她只要再穿过最后一个巷道,就会出现在禁军的视野。
而众人也明显知道这是最后机会,在洛婉清冲入最后一个巷道时,所有人拼尽全力冲了进去。
一人迎着洛婉清刀锋冲撞而上,在洛婉清削下他脑袋时斩下马腿,马受痛往前翻下,洛婉清纵身横刀扫向周边,毫不犹豫疾冲往前,擡刀直刺而下。
刀锋劈开雨幕,洛婉清大喝出声:“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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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而下时,群臣早已入殿,早朝正式开始。
这一日许多朝臣来得异常晚,例如谢恒和李归玉,两人到时,大臣都已经鱼贯而入,两人面色都不太好,对视一眼后,便冷眼分开。
只是对于这一切,李宗并未察觉。
天气反复,李宗有些咳嗽,他坐下来,在大殿上先例行公事问了一下天气,处理了日常公务后,李宗终于擡眼看向谢恒,有些疲惫道:“谢爱卿,废太子余党之事查得如何?”
“回禀陛下,”谢恒回身冷静开口,“判状已出,正准备给刑部誊抄生效。”
“不必誊抄了,直接念吧。”李宗挥了挥手,淡道,“把主审官叫上殿来,今日把事情了结,日后不必再拖。”
听到这话,在场人神色各异,李归玉静静看着宫外,似是在等什么,各世家心中紧张,也不出声。
传召之声传了出去,外面却是许久没人应声。
这个结果让李宗有些意外,他转头看向谢恒:“人呢?”
“请陛下稍等。”
谢恒没有解释,李宗皱眉:“怎么了?”
谢恒沉默不言,旁边郑平生瞧着,笑着出声:“谢司主,主审官可是身体不好?若是来不了,不如改日再议吧?”
他一开口,殿上人神色各异,今日发生什么,出手之人心中都有数,郑平生问这话,那柳惜娘大概率是来不了了。
李宗察觉异常,擡眸看向前方,压低了声:“谢爱卿?”
谢恒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宫门。
李宗皱起眉头:“谢……”
话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清亮之声:“微臣柳惜娘参见陛下!”
声线清冷,声音格外洪亮,所有人擡眸看去,就见穿着监察司司使黑衣金线、带金色发冠官服的女子正出现在大殿之外。
在场许多人面露震惊,诧异看着洛婉清。
她脸上还带着刀伤,神色清朗,双目有神。
大雨在外噼里啪啦滂沱而落,她步履沉稳进入殿中,跪在地上,恭敬出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见她稳稳走到殿中,王神奉神色微变,郑平生亦是有些慌乱,纷纷看向面色惨白的李归玉。
李归玉看见两人,擡手捂着腹部,摇了摇头。
王神奉目光往下,就见到了李归玉腹部的手似乎浸了血。
他目光微顿,随后便知道了结果,转头挪开。
朝堂上暗流翻涌,李宗似乎对一切一无所知,只道:“起身吧,东宫案子的结果,你宣读一下。”
“是。”
洛婉清平静起身,旁边青崖上前,将判状递给洛婉清,洛婉清压着呼吸,开始一一宣读。
她先读了最低的官员的判决,这些官员许多家人甚至不能上朝,于是朝堂安静无声,等到后面开始涉及世家子弟,朝堂便喧闹起来,许多老者大殿哭嚎,待最后,洛婉清看了一眼安国公,冷静道:“安国公府世子卢令蝉,行贿受贿,参与良民拐卖、私下放贷,以东宫之名,以权谋私,杀害良民张麻子、巧儿等仅五十余人,论罪处于极刑,但——”
这话开口,众人便觉不对,王神奉等人看过去,就听洛婉清道:“卢令蝉于搜捕之时,被人下毒陷害,已于监狱亡故,便只令安国公整理卢令蝉遗留财产,归还安抚受害百姓。”
此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安国公一个趔趄,随即冲到大殿前方,嚎哭出声:“陛下!小儿是她杀的!必定是她杀的!”
而王神奉闭上眼睛,最后那点侥幸彻底消失。
卢令蝉死了,柳惜娘放出来的是假消息。
这一点李归玉再三提醒过,但是他们没信他。
周边闹哄哄一片,安国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旁边人赶紧上前安抚,洛婉清全当未闻,读完所有判状后,她又重新跪倒在地,手中拿着判状,恭敬道:“陛下,东宫余党一案所有结果皆已在此,请陛下审决。”
“东宫的案子,你办了这么多人,”李宗听着她的结果,却不甚满意,只道,“东宫六率军一点参与都没有吗?”
“对于东宫六率,微臣还有一事要奏。”
“说吧。”
李宗有些不耐,明显对今日洛婉清呈上来的结果不满。
洛婉清神色恭敬道:“东宫贪腐一事,微臣虽查东宫六率有参与的嫌疑,但因证据不足,微臣不敢随意指认。但今日微臣早朝路上,东宫六率竟联合其他刺客行刺,企图取微臣性命以阻今日早朝公审。”
听到这话,李宗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还有此事?他们人呢?”
“禀陛下。”洛婉清擡手,答得平静,“微臣虽人卑命贱,但毕竟身负皇恩,为保不丢圣上颜面,对于此等作乱贼臣,微臣为求自保,已当街斩杀。”
此言一出,朝堂寂静,王神奉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宗愣了片刻,随即震惊开口:“你说什么?你一个人把他们都杀了?”
“陛下!”
一位老臣再忍不下,冲了出来,怒道:“柳惜娘借以皇命之名,逼死卢世子,当街斩杀东宫六率,残暴至极。且不说案情尚无定论,纵使有论,安国公于朝有功,东宫六率已是曾镇守和玉关,阻拦外敌于前的赫赫功臣,怎轮得到她小小六品司使当街杀害?!老臣恳请陛下,杀柳惜娘,束监察司,以安民心!”
话音刚落,朝堂跪倒大半,纷纷高呼:“杀柳惜娘,束监察司,以安民心!”
所有人喊杀喊打之声如浪潮在大殿反复,李归玉转眸看向洛婉清,手指轻蜷。
谢恒却是站在首位,神色不动,听着一干臣子喊了半天,等李宗喝了声:“闭嘴!”之后,大殿才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李宗想了想,擡手道:“先把柳惜娘看押,杨淳,”他唤了一声旁边站着的太监,冷声道,“带人去宫外看看怎么回事。”
杨淳应声,便立刻下了高台,领着人走出去。
侍卫也上前来,给洛婉清上了手镣,洛婉清知道自己该做的事做完,也放松下来,由他们拉着往殿外走去。
东宫六率被她杀了,谢恒也准备好了人员名单,今日看皇帝亦是支持此事,如无意外,东宫六率的位置,应当会落到谢恒推荐的人手里。
这样一来,她也算圆满帮着谢恒完成了拿到东宫军权之事。
至于之后,是生是死,是留是杀,便端看谢恒了。
洛婉清重重舒了口气,这时候,才慢慢意识到身上的疼痛。
她身上现下都是伤口,大多都是外伤,此刻最让她觉得痛的,是周身骨头。
她感觉自己骨头仿佛都裂开来,带着一种钻心阴冷的疼,好在现在接近六月,正是炎热时候,不像冬日冷得骨头发寒。
她忍着疼跟着士兵来到天牢,被随意带进一个牢房关上,狱卒似乎是忌惮她身份,哪怕她是阶下囚,也格外恭敬,只道:“柳司使,您先暂时呆在这儿,有需要的就叫我们。”
“多谢。”洛婉清颔首行礼。
等狱卒走出去,她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扶着墙坐下。
没片刻,便听到隔壁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又来人了?”
这话让洛婉清一惊,以她如今的五感的敏锐度,别说隔壁有个人,就算是这个牢房里多个人,她都能察觉。
可她从进牢房到他说话前,她都没察觉对方存在,可见对方明显武艺高于她。
洛婉清一时不敢开口,老者轻笑:“怎么,来的是个哑巴?”
“晚辈暂时待在这里,”洛婉清反应过来,知道着这并非常人,客气开口,“打扰前辈。”
“哟,好久没见这么有礼的后生了。”
隔壁传来铁镣响动之声,对方似乎坐了起来:“你是犯了什么事?”
洛婉清知道关在牢房里旧了的人都是爱聊天的,但她也不欲多说,只含糊道:“杀了点人。”
“杀了点人可进不了这里。”
对方笑起来,慢慢悠悠:“杀了谁啊?”
洛婉清没说话,对方却也不介意,想了想,只道:“不说?那我猜猜,柳司使……哟,监察司的人?”
洛婉清闻言一顿,听出对方语气亲昵,迟疑着道:“阁下与监察司有旧?”
“有一点,”对方笑起来,“六年前,你们司主谢恒,就住在这儿。”
说着,洛婉清就见一只枯瘦的手从牢房里探了出来,指向他对面那间牢房:“就我对面,来的时候抱了把琴,每天晚上一夜一夜坐在那儿,傻子一样。”
洛婉清闻言有些诧异,不由得道:“司主,为何会在这里?”
“唔?”对方有些奇怪,“你不知道五年前的事吗?”
“在下那时仅有十四岁,”洛婉清实话实说,“生于民间闺中,不知此事。”
“哦,”对方理解过来,“是个小姑娘。”
老者说完便笑起来:“那你的确不知道,六年前,谢恒的母亲崔慕华死在宫里,说是犯上作乱。我听说,那日刚好是琴音盛会,他还得了个魁首,抱着琴高兴回家时,就听闻他母亲在宫中出了事,他都来不及放下琴,一路急奔来到宫中,杀进宫门,但也只见到他母亲最后一面。”
洛婉清闻言,脑海中突然划过琴音盛会,高台公子于阳光下拨动琴弦的模样。
那时光影泠泠,美不胜收。
那一年,他大约也是这样,或许比如今她所见,还更加意气风流。
只是,六年前的琴音盛会却不似如今。
他那里盛日春阳,琴歌作伴,众人相庆,另一边,却是他母亲血溅宫廷,不得善终。
倒也难怪后来他至此不再弹琴。
可为什么琴音盛会谢恒却又愿意破例帮她?
莫不是时间太久,谢恒放下了?还是说,在他心中公务更重要?
洛婉清一时没想明白,只听老者感慨着继续:“崔慕华同她弟弟崔清平一样师承道宗,据说武艺不错,谢恒赶到时,她满身是箭,手中还提着剑,听他们说,看见谢恒时,崔慕华喝住他,不让他上前。当日大雨倾盆,崔慕华提剑告诉众人,说她至今日起,与谢家断绝关系,从此夫非她夫,子非她子,崔氏慕华,生死自担。”
听到这些,洛婉清有些诧异,不由得道:“然后呢?”
“然后?”
老者笑起来:“谢恒那狗脾气哪能忍自己母亲无故受死?非要问个究竟,在宫里杀了个你死我活,不过他当时年少,武功再高也就那样吧。”
老者有些感慨:“于是由杨淳王清风郑道初三宗师联手,再带六鬼子天绝四刀命绝八乐等等等人一同围剿,断起筋脉,摧其根骨,之后扔进这里,毁其意志,灭其精魄,以绝其患。”
天绝四刀,命绝八乐,洛婉清听着名字有些熟悉,随即慢慢反应过来,这便是当初她和崔恒一起离开扬州上东都时,来围剿崔恒的风雨阁杀手。
当时她被银蛇困住,等到时,崔恒已经把人差不多杀了个干净,之后她对江湖有认知时,才知死的那些,便是所谓的天绝四刀,命绝八乐。
“那六鬼子是谁?”
洛婉清好奇。
老者嘲弄一笑:“当年江湖称六鬼子,但其实就王家死士,后来去了和玉关战场,混了个军职,如今也当上东宫六率,是人称将军的人了。”
洛婉清闻言一愣,她突然意识到,如今杀了的人,似乎都与谢恒当年有所联系。
“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倒还没说,你怎么进来的?”老者想起来,不满道,“现下你我也算熟悉,你还不说,便不够义气了吧?”
这话说得洛婉清一噎。
她很想提醒对方,他们说话还不足一刻,算不上什么熟悉。
但一想对方也说如此密辛,她做的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只道:“我杀了你说的六鬼子。”
这话老者一愣,随后不可置信大笑起来:“你这小姑娘能杀了他们?”
“我不仅能杀他们,”洛婉清蜷起腿,有些不服气,强调道,“他们还是带了不少人来,以多欺少还被我反杀。”
“你这脾气倒有些像那小儿。”
老者感慨,洛婉清一愣,下意识道:“像谁?”
“谢灵殊啊。”
老者笑起来:“他也是个不服输的。”
洛婉清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不敢妄论谢恒,想了想,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很多,赶忙道:“前辈,后来呢?”
“嗯?”
“你说司主被他们‘断其筋脉、摧其根骨、毁其意志、灭其精魄’,”洛婉清重复了他的话,“可司主现在很厉害,发生了什么?”
“哦,他运气好嘛,”老者倒也不是很在意,漫不经心道,“就遇到我,我刚好精通一门奇技,你怕是不知道,我能塑骨融筋。”
闻言,洛婉清诧异出声:“公子也塑过骨?”
“什么叫也?你塑过?”
老者格外敏锐,洛婉清一时无言。
好在老者也没纠结,只道:“那时候他根骨被人碾碎,筋脉也断了,就算恢复也是个废人。我便说教他塑骨,起初他还不愿意,毕竟这法子,不成功就成仁,要是失败了,他就只能死。他一个贵族公子,就算不能习武,也可以富贵一生。只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被人带出去一次,回来时候他满脸是泪,就问我能不能教他塑骨。”
说着,老者语气里也有了感慨:“要自己塑骨,天赋、运气、能力,缺一不可。我碰不到他,只能教他办法,塑骨需先修内法,学会用真气温养筋脉骨骼,使其快速愈合。之后,先碎骨,整合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再以真气促进愈合。此过程极其痛苦,且必须保证碎骨不伤肺腑,真气不断,不然非死亦废。一般人都是由别人动手,有真气庇护,再加药物协助,但他不同。”
洛婉清听明白老者的话,有些愣神,听他描述着:“他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只能自己捏碎自己的骨头,自己整合,再命其痊愈。因为过程中他无法保证是否会有狱卒来打扰,所以他不能一次塑完,就只能每日捏碎一个部位,如此反复,花了足足两个月时间。每日钻心之疼,胜过酷刑。好在……”老者说着,略一迟疑,随后道,“也不能说好,反正就当时总有人来给他送曼陀罗散。”
“曼陀罗?”
洛婉清有闻言越发震惊,这是西域传来的成瘾性药物,和五石散完全不同。
五石散可以用来镇痛,但一般不会成瘾,可曼陀罗香据说成瘾性极强,甚至有致幻的效果,只要闻香即可成瘾,更别提直接服用。
服用久后,人心智全失,最终总会因为过量至死。
洛婉清不由得皱起眉头:“那……那公子,岂不是命不长久?”
“倒也不一定。”
老者轻笑:“那些人给他送曼陀罗散,为的就是羞辱他,他模样生得好,琴也弹得好,每次在他药瘾上来时,那些人便会故意拖延给药的时间,让他弹琴唱曲,以此作为羞辱。当然,我也不觉得这是大事,一般人受不了曼陀罗的药瘾,早就屈服了,可他不是,无论那些人说什么,他都不会动容,那些人就觉得是他还没喂出瘾来,就再给他用药。”
老者说着,便笑起来:“然后他就会借曼陀罗的药效发作,捏碎自己骨头,为自己塑骨。小子太过坚韧,两个月后,他塑出了我见过最好的根骨!”
老者高兴起来,骄傲道:“当时我就知,此子非凡,日后必成大器,所以你不必忧心,区区曼陀罗,他肯定能戒。”
听着老者的话,洛婉清不由得高兴起来,想到如今谢恒,心中带了几分崇敬。
她一直以为,谢恒一生算得上一帆风顺。
他出身高门,就算母族出事,他也是谢氏嫡长子,依旧高贵;他天资非凡,是道宗百年不遇的天才,传说中无相剑最年轻的承袭者;他聪明绝顶,智多近妖,只要他想要,似乎没有什么得不到。
他与她和李归玉不同,她和李归玉,都是被迫走在绝路上,被迫往上爬。
而谢恒的所有选择,都是他自己选。
他选择了抛弃谢氏身份建立监察司,选择了放弃青云路为百姓建《大夏律》。
她曾经以为,这些选择他做得不说很容易,但至少是因他强大故而做选,然而现下她才发现,其实谢恒曾经与他们并无不同。
他也曾经跌落神坛,曾经走到绝路。
可他还是一步一步爬了回来。
如今的谢恒,他没有任何被曼陀罗摧毁的迹象,他执掌监察司运筹帷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坐云端没有任何弱点。
母族的败落不能打倒他,曼陀罗不能击溃他,流言不能中伤他。
他像一位跌落人间的神佛,强大又完美。
而这样一个人,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愿意以自身血肉,化作山川河流,滋养人间。
这样的人,注定名留青史,而他所有苦难,都是他的成就与精彩。
包括死。
想到谢恒最后的结局,洛婉清倒也有了几分理解。
她想,他这样的人,大约生来就要走这样的路。
他生而不同于凡人,或许生死对他来说早已没有太多意义,成为青史上浓墨重彩一笔,回归于天,这才是谢恒应有的宿命。
只是……
洛婉清脑海中突然闪过崔恒戴着面具的笑颜,她心上一颤。
她骤然捏紧了衣袖,突然意识到——
是崔恒给她塑的骨。
谢恒在牢狱里学会了塑骨,但给她塑骨的,是崔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