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70
听到这话,洛婉清脑子一嗡,赶紧从这人手上闪开,下意识单膝跪下,一时不知该不该叫出这人称呼。
看见洛婉清一跪,所有人直觉不对,全都安静下来。
“怎么了?”
郑璧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听到她的声音,所有郑家人都让开路,让郑璧月走到洛婉清和青年面前。
郑璧月打量两人一圈,见洛婉清跪着,看向青年眼神顿时慎重起来,恭敬道:“阁下是?”
青年没有回答,他转眸看了洛婉清一眼,一手持着荷花,一手将她扶起。
旁边周莹见状,眼神一愣,瞬间擡手向前,刀锋骤然划向青年面具,洛婉清同时凛神出手,一把掐住周莹脖子,将她猛地掷入湖中!
这一击宛如雷霆,又快又狠,众人这才意识到,这才是“柳惜娘”真正实力。
只是还来不及叱责,就见旁边青年面具“咔嚓”一声,应声断落而下。
所有人被那人面容吸引,随即惊愣在原地。
这是一张有些苍白的脸。
凤眼,薄唇,鼻梁高挺玉铸,气质孤冷矜奢。
他本还在扶洛婉清,变故来得突然,等面具落下时,他才擡眸看向郑璧月。
一双眼清清冷冷,周身带着世家名门出身的从容矜贵,又多了一份普通世家子弟没有的杀伐凌冽,镇得在场众人无一敢言。
郑璧月最先反应过来,慌忙行礼道:“不知谢司主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我不是来办公的,不必称呼官职。”谢恒目光从湖面挣扎着的周莹身上扫过,随后落到郑璧月身上,“郑小姐与我司司使有冲突?”
“不是我,是我堂妹,姑娘家之间一点口角,”听到这个询问,郑璧月笑得不卑不亢,转头看向洛婉清,意有所指,“柳姑娘有些冲动,我便从中调停一下。”
“调停?”
谢恒盯着郑璧月,郑璧月立刻明白谢恒的意思,她没出声,似在权衡。
过了许久,她轻笑一声,擡手道:“云容,道歉。”
听到这话,一旁郑云容面上露出几分委屈,却还是红着眼睛,上前行礼:“柳姑娘,对不起。”
洛婉清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她倒也不是想来欺负人,只是想闹事把星灵他们送进后院。
现下目的达到,她也没想继续折腾,擡手行礼,倒也没有多说。
谢恒看她一眼,似是知道她的用意,没有再追究。
郑璧月见谢恒不说话,知道他满意,便放松下来,只道:“谢……谢七公子今日也琴音盛会?”
“嗯。”
谢恒淡淡应了一声,郑璧月笑起来:“七公子曾连任魁首,已多年未来参会,今日能来,郑府蓬荜生辉。现下宴会即将开始,七公子不如随小女上座?”
“可。”
谢恒颔首,自己说这么多,就迎来这么一个字,郑璧月面色一僵,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擡手道:“七公子请。”
谢恒点头,提步跟上郑璧月。
他一身白衣广袖,玉簪半挽,或许是因年少生长于道宗的缘故,举手投足仙风道骨,如今手持荷花从容行路,更似谪仙落凡。
洛婉清目光从他手上荷花匆匆一扫,不免有些心虚。
之前她只想着把动静闹大些,便随手抛了这花,现下知道是谢恒,她窘迫得只想挖个地缝钻下去。
她根本不敢多看,只低着头,跟着谢恒往前。
走了两步,余光扫到不远处站着王韵之,她不由得多看一眼,便见她正和李归玉站在一起,冷淡打量着他们。
看见她和李归玉在一处,洛婉清心中一想,便明白了王韵之来的缘由。
之前在暗阁见到王韵之,可见王韵之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她应当帮着王家暗中处理一些事情。
今日李归玉如果是来救卢令蝉的,王韵之应当就是他的帮手。
洛婉清思索着,跟着谢恒郑璧月往前,走到另一个院子。
一进院子,洛婉清便见到青崖和朱雀站在门口,看见谢恒,两人立刻迎了上来,恭敬道:“公子,布置好了。”
谢恒点头,看了一眼身后洛婉清,想了想,只道:“你自便吧。”
说着,他便领着青崖朱雀,跟着侍女走了进去。
洛婉清送走谢恒,才进院子。
这院子中间是流觞曲水的水渠,除了主办的郑璧月和谢恒上座以外,所有入院之人,都先去木箱中盲摸出一个木牌,拿到木牌后,随后按着木牌的顺序,坐到自己的位置。
洛婉清随手一摸,就摸到了一个稍微靠前的位置,她有些一言难尽,这么靠前她等会儿怎么离席?
但摸都摸了,她只能坐下,坐下之后,郑府的侍从便将她的琴送了过来,放在身侧。
而后没过片刻,旁边就走来一人。
水渠是两人一桌,桌与桌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人之间隔着小方桌,旁边人一掀衣摆,跪坐下去。
洛婉清转眸看他,李归玉亦是看来,他温和一笑,只道:“好巧。”
洛婉清没出声,看着侍从在李归玉身侧放下一把琵琶。
过了片刻后,王韵之也过来,坐到了李归玉旁边。
看见这个座次,洛婉清便明白他们是故意摸了牌过来的,怕是来盯着她,她嘲讽一笑:“当真好巧。”
说着,她收回目光,便确定下来,李归玉今日的确是受了皇后所托,打算把卢令蝉偷偷弄走。
现下星灵等人进了后院,难保李归玉的人没进后院,李归玉的人有郑锦心帮忙,必定更加顺利,若星灵他们进行顺利,现下怕是已经见到卢令蝉,和李归玉的人打上照面了。
不知道李归玉带了多少人,身手如何。
洛婉清想着,心里有些没底。
周边人还在陆陆续续入座,洛婉清正在发呆,就听李归玉突然道:“你抱张琴来做什么?”
“您在说什么?”
洛婉清闻言,转头,故作疑惑。
周边人陆续入席,李归玉温和轻唤:“柳司使。”
说着,李归玉将目光落到她身旁的琴上,意有所指:“琴,你会弹吗?”
“三殿下说笑了,”洛婉清笑起来,“我既然带琴来,自然是会弹的。”
“何不弹琵琶呢?”李归玉笑意不落眼底,“既然学了我家小姐这么多东西,她擅琵琶你不知道吗?”
“现下殿下不厌恶我学洛小姐了?”
洛婉清好奇。
李归玉笑容淡了几分,只静静看着她:“你要能学到一模一样……”
他说着,却没说下去。
洛婉清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然而他想了很久,似乎也不知最终是什么结果。
能学到一模一样又如何呢?
当初能把真正的洛婉清流放岭南,如今若当真是她,当真又再杀一次吗?
这个念头想起,心上便是裂帛之痛,一路撕开。
他不敢再想,突然又有些生怯。不自觉抚上旁边琵琶,收了目光,只道:“武艺非一朝一夕能学成,你身手不错。”
洛婉清有些意外他突然失态,想了想,只颔首:“多谢。”
说着,洛婉清便收了目光,擡眸看向前方。
此时所有人差不多已入座,众人都时不时看向高处,窃窃私语。
洛婉清隐约听到“谢七郎”的称呼,也跟着众人看向高处,就见高处轻纱之后,一人跪坐在原地,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洛婉清仅凭那坐姿也知是谢恒。
他旁边主座尚还空着,洛婉清寻了一圈,便见郑璧月正在台下同下人吩咐什么。
她正看着她,洛婉清一回头,两人目光便是一撞,洛婉清有些意外,郑璧月动作微顿,随后便挪开目光,同身边侍从又说了两句,之后便转身离开,走向高坐。
洛婉清看着那侍从疾步走远,皱起眉头。
郑璧月提步走上主座,代表主家起来主持,先寒暄一番后,便同众人说了规则。
“今日以琴会友,艺高者敬之。且先同大家流觞曲水玩乐一番,酒到何处,何人演奏。奏琴之后,若得掌声,那或去或留,皆由己便,若不得掌声,就只能离开了,如何?”
琴音盛会的规矩大家都清楚,来之前洛婉清也大概了解,不用郑壁月多说。
宴席开始后,侍从会将酒杯放入水渠之中,由一人蒙眼击鼓,鼓声停止,酒杯在何处,就由何人献艺。
献艺之后,演奏过的人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若是离开,外面还有许多想进来却没机会参加的人,便会由外面宾客替补上来。
“谢七公子,”郑壁月说着,转头看向轻纱遮着的青年,笑着道,“你琴艺非凡,若与我等相比,太过欺人。今日便由你击鼓如何?”
“可。”
轻纱后传来那人矜雅之声,随后便见青崖起身,将轻纱卷起,露出坐在蒲团上的身影。
洛婉清擡头看去,就看见侍从将鼓送上高台,由朱雀把鼓送到谢恒面前,谢恒盘腿而坐,白衣振鹤,潇洒风流。
他身旁还放着她扔给他的荷花,荷花映人,格外显眼,洛婉清愣愣那荷花,一时有些惊讶。
似乎是察觉她的目光,谢恒隔着人群擡眼看她,见她错愕神色,隐约弯了弯嘴角。
洛婉清一愣,随后就听有人大大咧咧道:“七郎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说话的是谢家出了名放荡的公子谢毓书,他向来不涉及朝政,也就这种人,如今才会这么称呼谢恒。
谢恒擡眼瞧他一眼,淡道:“你看错了。”
说着,他取了蒙眼的黑布,拿了鼓槌。
旁边李归玉若有所思看了两人一眼,轻抚着放在身侧的琵琶,没有多说。
谢恒蒙眼,宴席正式开始,洛婉清看着郑壁月将水杯送入水渠,片刻后,鼓声随之响起。
明明只是伴奏击鼓,但那鼓声却一上来就似开天辟地,极为狂放,震得人心发颤,心弦都随之拉紧。
鼓声密密麻麻锤在人心上,看着杯子沿着水渠绕了一周不停,最后突然止声。
所有人擡眼看去,就见酒杯绕了一圈,竟是见是停在了最开始谢毓书面前。
看见这个位置,洛婉清有些想笑,谢毓书瞪大眼,立刻擡头:“谢七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恒歪了歪头,仿若未知,只问:“是哪位?”
谢毓书无奈,在众人眼中起身,一甩袖子上了高台,让人奉琴上来。
刚开始就要离席,自然是不高兴的,他嘟嘟囔囔,众人也是哄笑。
谢毓书叫住众人,安安稳稳演奏了一曲,随后满是遗憾离开。
如此轮了几轮,洛婉清听着忽起忽落的鼓声,敲打着桌面,不断思索着星灵的动向。
这么久了,星灵也该找到人了,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她最好找个机会离开,现下场面已经热闹起来,只要她上台,随便弹弹被人轰下去,便可以出去。
只是出去之后,她又怎么悄无声息去后院呢?
她漫无边际想着,不自觉擡眼看向高处。
谢恒正在蒙眼击鼓。
他蒙上眼睛,似乎就少了几分难以亲近的高冷,衣袖随着他击鼓动作滑下,或多或少露出他的手臂。
他肤色白净,但并不羸弱,手臂刚劲有力,击鼓之时,姿态疏朗大气,狂放不羁。
洛婉清没见过这样的谢恒,不由得一时出神。
片刻后,她耳尖突然传来一声有些克制着的警告之声:“你若再多看一眼,我不保证那个叫星灵的司使活着。”
闻言,洛婉清错愕回眸,在众人击掌玩笑之声中,靠近李归玉,压着声道:“你做了什么?”
“今日就坐在这里吧。”
李归玉似乎想明白什么,冷淡道:“你我听完这一场琴音盛会,我不追究你。”
“追究?”
洛婉清闻言不由得笑起来,冷声开口:“殿下之于我有何好追究?”
李归玉闻言,转过头来,他死死压着手中琵琶,只问:“五月十七那夜,琴阁奏琵琶的是不是你?”
洛婉清指尖一颤,她盯着李归玉,没有出声。
李归玉心跳快起来,一时不知该不该问下去,该不该让她答。
他有些后悔,后悔逼她来,后悔问她这些。
问出来做什么呢?
如果是,又能证明什么?
奏琵琶的是她,难道就一定是洛婉清吗?万一是她学的呢?
况且,就算真的是洛婉清,又如何?
不过是再杀一次。
可他忍不住想问。
忍不住想让她将目光挪开,忍不住想知道那夜是不是她。
她为何奏琴,为谁奏琴,拉着她跑开的人是谁,今日她看着谢恒的眼神……
到底在看什么?
周边鼓声激颤,李归玉手不自觉压在琵琶琴弦,他死死盯着面前女子,脑海中闪过方才她在湖面一抛荷花,在监察司推下五石散,在清晨等在晨雾中的模样,在烟火下抱琴奔跑而去。
她不答。
李归玉睫毛轻颤,见洛婉清沉默,他呼吸急促起来。
他突然什么都不想想,垂眸看向洛婉清放在桌面的手指。
那手上有薄茧,和洛婉清的手截然不同,但仔细看,似乎又有些相似。
他盯着她的手,想起少年时,他在街头,第一次拉住洛婉清的模样。
和那夜相似。
也是长街,花灯,他赢了一条街,和她一起回家,然后在他擡头看向天上月亮时,是她主动伸手,有些羞涩拉住他。
他那一刻察觉,但不敢回头,只觉心跳声无限变大,然后听少女低低出声:“少言,我们回家。”
“再拉我一次。”
李归玉突然开口。
洛婉清一愣,就见他将被琵琶割破的手放在桌面。
鼓声越来越急,洛婉清愣愣看着他,李归玉死死盯着她:“拉住我,我把卢令蝉给你。”
话音刚落,鼓声猛地破音!
鼓面击破,所有人都愣住,呆呆看着上方谢恒。
谢恒一把拽下蒙眼的黑布,擡眸朝着李归玉直直望去,冰冷开口:“哪一位?”
洛婉清清醒过来,转眸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酒杯。
她心上在颤,慌忙低头,压着情绪将酒杯取下,随后恭敬起身。
她起身时,李归玉垂下眼眸,仍未收手,他看着自己手掌,听着洛婉清平复了心情,冷静道:“在下柳惜娘,见过诸位。”
她与李归玉说话声音不大,但以谢恒能听流水的耳力,如果刻意倾听,她与李归玉的对话应该都落进他耳里。
李归玉会提星灵,想必他已经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甚至可能已经交手。
谢恒现下将酒送到她身前,便是打算让她离席去处理。
没想到李归玉如此难缠,洛婉清倒十分庆幸谢恒来了。
有他控场,许多事情她都要方便很多。
这大概,便是昨夜崔恒保证的“好好睡”,他虽然没过来,但帮她把谢恒请来,这就是最大的保障。
想到崔恒,方才被李归玉搅乱的思绪又重新落定。
她没看李归玉,只弯腰取琴。
“原来是柳姑娘,”郑璧月见洛婉清拿钱,笑眯眯道,“柳姑娘虽然过去是盐贩出身,但琴艺绝佳,天下无双,今日酒杯能停在柳姑娘身前,看来我等有福了。”
“郑大小姐你不是胡说吧,”人群中有人笑起来,“你的琴便是东都一绝,还能比你更好?”
“岂止,”郑璧月朝着人群看去,“在座诸位,怕都不及。柳姑娘虽然技艺不一定极高,但高华无尘,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比。”
这话出来,有人嗤笑出声。
囚犯出身谈高华无尘,那是有些好笑了。
洛婉清听着他们议论,没有说话,平静抱琴上台。
李归玉擡眸看向高处正在让人换鼓的谢恒,两人对视片刻,各自挪开。
坐上台上,下面议论纷纷,洛婉清倒也不在意,她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不动声色赶紧离开。
弹得好与不好,会不会被人耻笑,她根本不在乎。
她又不是这里的闺阁小姐,要一份好名声,座下这些世家子弟,刀一拔,监察司令牌一亮,谁都不会在意她的琴艺如何。
她想着,一拨琴弦,琴音干涩传来,洛婉清立刻意识到,琴被人动了手脚。
她擡眸看向高处郑璧月,郑璧月静静看着她,似是对此一无所知。
洛婉清又转眸看向李归玉方向,这才注意到坐在旁边的王韵之,她神色淡漠看着她。
她目光里全是了然,洛婉清一瞬终于意识到,这里真正碍事的,是王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