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43章
如来时一样,崔恒抱着她一路回到监察司。
他隐匿得极好,将她放回床上躺下时,监察司都没发现有人进出过。
紧绷了许久,将家人彻底送走,洛婉清终于放松下来。
虽然没有如预期那样,由她自己一个人送家里人最后一程,被迫带上了崔恒,但她只让家里人随水而下,她自己也不知道家里人去向,还叮嘱他们定居后改名,日后,若他们不主动找她,她大约也找不到他们,除非崔恒有心从现在开始监视,不然,崔恒日后也很难找到他们。
人力有尽,做到这里,她也做不了更多了。
到宁愿去相信,崔恒此时此刻,不至于做出派人追踪监视她家人之事。
洛婉清没有心力再多想其他,她同崔恒喝了粥,又喝了药,随后崔恒坐在床边,温和道:“你好好休息,等到下午陛下或许会召见你。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做的吗?”
洛婉清抿抿唇,其实她想求他不要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但她又觉自己已经麻烦他太多。
崔恒见她不语,便知她的心思,思考着道:“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今日你见之人我也不会管,你放心。”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洛婉清忍不住抓紧了被子,崔恒看得她动作,迟疑道:“若你不说会舒服些,那我便不问。”
“我不是张九然。”
洛婉清强调,崔恒擡眸:“我知道。”
洛婉清一愣,疑惑出声:“你怎么知道?”
“昨夜司主说过了。”
崔恒转眼看向窗外,一院春光正好,他轻声道:“你把母蛊给他,他便知了。秦珏院子里的那个女子,是张九然吧?”
没想到谢恒竟然如此敏锐,洛婉清心上发紧,她没有出声,崔恒见她紧张,便笑了起来,安慰道:“你不必紧张,公子不会对她做什么。”
“公子不喜她。”洛婉清摇头。
崔恒想了想,耐心解释:“公子不喜她,是因为她骗了秦珏,虽然秦珏与公子算不上熟识,但毕竟是他师弟,秦珏生性良善,张九然以情骗他,手段实属过分了些。”
“我知道……”
洛婉清口中发苦。
她如何不知道呢?
但这天下谁都可以责怪张九然,受张九然恩惠的她却决计不能。
“但如今秦珏既然不计较,还愿意帮着她,那想必是有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崔恒看她一眼,想到她和张九然之间可能发生过的事,声音不由得放轻几分道:“他未曾接触过张九然,贸然下定论,是他的不是。”
“公子无错。”洛婉清摇头,“他身系监察司,当是如此。”
“你不怪他?”
崔恒问得认真,洛婉清笑起来,轻声道:“他对我仁至义尽,是我一再骗他,有何可怪?”
“他昨夜差点害死你。”
崔恒强调。
洛婉清眼露不解:“杀我的是李归玉,与公子何干?”
崔恒一愣,洛婉清轻笑:“这是我与李归玉之间的事,本就不该将公子一个外人牵扯入局,他做好他的谋算,又为何要救我?”
崔恒说不出话,他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话,他心上竟有些难受。
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对她一人独行的怜悯,还是其他。
只觉“外人”二字分外扎眼。
想起昨夜洛婉清与李归玉的对峙,他们两人哪怕是仇人,但是眼中都只有对方,再无其他。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明明是个事实,却有一种陌生的介怀,让沉默下去,不愿多言。
偏生又有那么几分不甘心,不由得道:“若是我呢?”
洛婉清疑惑转头,崔恒平静看着她:“若昨夜若是我在,你还觉得我是坏人,不在乎吗?”
“你毕竟听命于公子……”
“若我是公子呢?”崔恒打断她,洛婉清动作一僵。
片刻后,她似是逃避出声:“但你不是。”
崔恒质问的言语瞬间止住,他看出洛婉清有些不安的姿态,明显察觉到,她不希望他是谢恒。
崔恒不由得有些不解,苦笑起来:“你好似很怕公子?”
洛婉清没说话,只是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微白。
崔恒一瞬想起谢恒做过的事情。
他剥过的人皮还挂在刑讯室用以威慑;
他在不知她身份时就让她换脸用于交换白离;
他怀疑她是张九然是用刑讯逼她,震慑她,羞辱她;
他将她看做棋子,用她命去谋划一局……
她为何不怕这样一个人?
天下人都怕他,他怎么能奢求她不怕?
他很想解释什么,但是话到唇边,桌面上写着《大夏律》的书卷一瞬又闯入他的脑海。
有何需要解释,又为何需要解释?
洛婉清想要的是崔观澜,他就是崔观澜。
谢恒的路,本来就只该有他一人走,和他人无关。
崔恒低头轻笑出声,洛婉清转眸看他,就见青年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让人讨厌的。”
“不是。”洛婉清摇头,擡眼认真看着他,“只是你太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打小就比他讨喜。”
崔恒颔首,似是接受了洛婉清的夸赞。
洛婉清忍不住抿唇笑起来,只想他果然是与谢恒自幼一起长大的亲眷。
见崔恒笑,她心中也舒展不少,想起昨夜那些繁杂之事,便一条一条问道:“昨夜结果如何?李归玉抓到了吗?”
“没有。”
崔恒摇头,眼中带了几分暗压的嘲弄:“昨夜中御府奉圣令,调集了东都所有兵力连夜搜查,最后在刑部尚书府找到了他。郑平生说,他和李归玉下了一夜的棋。”
“那……”洛婉清皱眉,“这次他算是逃过去了?”
“大约吧。”崔恒语气淡淡。
洛婉清不由得有些遗憾:“可惜了。”
“有何可惜呢?”崔恒笑起来,“你若是报仇,如今就这么草草了结他,这才是可惜吗?”
洛婉清一愣,崔恒坐在床边,俯身靠近她,端详着她的神色:“你莫不是以为,让他死,他就会为过去所做之事忏悔,会因为离开这世间痛苦罢?”
洛婉清说不出话,崔恒笑起来,语气温柔:“惜娘,死很简单,这世上没有什么阴曹地府,他死了就死了,连疼都不疼,又怎会抵得上洛婉清所受苦难之万一?”
洛婉清心上巨颤,崔恒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记住,最好的报复从来不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那再蠢不过。而是你好好活着,他走到绝路。拿你的命换他,”崔恒语气微冷,“他配么?”
洛婉清没说话,她想了片刻,绕开话题,擡眼道:“公子打算怎么处理我?”
“不处理。”
崔恒见她想明白,便直起身来,如实告知她:“你既然不是张九然,你只需要和公子说明白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骗他,你对监察司到底是何居心,今日宫中你好好说话,你便继续是柳司使。”
“公子想让我说什么?”
洛婉清听明白,谢恒是在给她开条件,用今日在宫中听话,来换自己的前程。
“今日午后,陛下会召见你。你先好好休息,等午后入宫,具体说什么,公子会告诉你。”
崔恒思索着,吩咐道:“你不想说的事情,你可以不说,直接告诉公子你不愿说即可,他不会强求。”
洛婉清擡眼,崔恒笑笑:“他想知道的自己会查,不用你说。只要你对监察司无害,有用,公子都能容。”
“我明白了。”
洛婉清听懂崔恒的提点。
对于谢恒来说,她的话根本不是坦白。
就像谢恒从李归玉嘴里套话,他要的只是信息,真相是什么,他自己会分辨。所以她说什么,说与不说,谢恒不关心。
重点只在于,她对监察司是否有不轨之心,她有没有用。
见她心安,崔恒也放心下来,点头道:“好好休息吧,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嗯。”
洛婉清应声,崔恒看她心思沉重,想了想,擡手敲了敲自己腰间短笛:“这笛子我也有一把,你有事叫我,我若叫你,你也记得来。”
“它音色……”
“等一会儿我试试,你便知道它的音色了。”
崔恒站起来,低头看她:“我走了?”
“好。”
洛婉清点头,崔恒倒也没有停留,提步离开。
洛婉清听着他脚步声走远,终于有时间想起昨夜和李归玉对峙的场景,她擡起自己的手,在空中端望。
三箭。
这是她如今能接下他箭矢的极限。
五箭……
这是他们的差距,她接不下,但昨夜,他差一点。
洛婉清想起飞来箭矢的位置,突然意识到,他还是犹豫了。
或许是因为这张脸,或许是其他,他的箭,偏了。
但凡他坚定一点,她现下或许就已经去阴曹地府报道,昨夜,他也跑不出去。
她这张脸多少有了些用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察觉他的迟疑,她竟只觉嘲讽好笑。
有些情义,但不多。
不然,他哪里来的今日?
昨夜风雨阁在场,太子还带了高手,李归玉的人居然能和他们杀个平分秋色,如果监察司不在,或许太子真的就死了。
他刚回东都,不过是攀附了郑氏,哪里来这么多手下?
他在江南那五年,真的失忆了吗?
真的只是待在她身边,当一个小小侍卫吗?
结果昭然欲出,他从一开始,大约就是骗她。
洛婉清觉得心上酸涩,但倒也习惯了,对于这个人,她从来没有过多指望。
可是想起相处那些年,想起他在竹屋屏风后递出那一只蚂蚱,洛婉清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伤怀。
曾经那么好的一个人啊……
洛婉清闭上眼睛,也就是这一刻,隐约有笛声响起。
这笛声需要凝神才能听清,明显是崔恒的短笛。
她立刻起身,循着笛声走到后院窗前,也就是开窗瞬间,花雨至头上纷飞而下,洛婉清诧异擡头,便见公子坐在屋檐,笑意盈盈看着她。
洛婉清愣愣看着晨光下那个带着鎏金面具、吹着短笛的青年。
两人隔着纷飞花雨看着对方,崔恒看着脸上带了桃花、面色诧异的姑娘,便知她当是高兴了。
他轻轻一笑,足尖一点,便吹着短笛翩然退去。
这时候,洛婉清才听清,这是一首江南小调,轻快温柔。
她一瞬什么都不记得,方才记忆中那血雨腥风突然变得格外遥远,那人很快消失在林中,洛婉清垂下眼眸,看着窗栏上的花瓣,撚了一片花瓣,轻轻放在嘴里。
花瓣酸涩,但也不知为何,竟就隐约尝出了几分甜意。
谢恒一路下山,随后直接掠入门口马车。
青崖和玄山坐在马车中,准备好了入宫的衣服,见他进来,两人一起恭敬道:“公子。”
谢恒点头,快速换过衣衫。
青崖笑着看着谢恒折腾,轻声道:“公子和洛氏女说清楚了吗?”
“她不想认自己是洛婉清,不愿认我是谢恒。”
谢恒平静道:“就这样吧。”
“公子对她倒是不错。”
青崖似笑非笑,谢恒动作一顿,随后轻笑了一声:“大约是刚好一路看她走过来,便会觉有些特别吧?终究是我愧欠她。”
“公子做得已经很好了。”玄山在侧,冷静道,“天下冤案如此之多,公子又怎能一一顾过来?”
谢恒动作一顿,想起那夜色中朝他本来、仿佛是燃了火一般的眼睛。他认真摇头。
“是我失诺。”
知他脾气,青崖和玄山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言。
洛婉清休息了半日,等到未时,竹思便来屋中请她。
“公子回来了。”竹思神色郑重,“让您过去。”
洛婉清心中已做好准备,在竹思帮忙下起身换过衣服,随后便跟着竹思来到谢恒处理事务的庭院。
庭院中谢恒坐在长廊上,面前放着案牍,案牍上堆满文书,谢恒一身广袖黑衣,金冠束发,垂眸看着桌上文书。
四月芳菲时节,有花瓣落在他衣摆周身,他端坐上方,长眉入鬓,鼻梁高挺,神色淡漠,漆眸沉静如海,倒和这春夏之色,有了几分诡异的融合。
他身旁左右两侧长廊,分别坐着青崖玄山、白离朱雀四使,所有人都神色郑重中带着好奇打量着她,这让洛婉清不由得绷紧心弦。
谢恒留了她一命,她暂时性命无虞,可她能不能真的活下来,留在监察司,却还要看她今日的表现。
她心中忐忑,跪在行礼:“见过公子,四使。”
“昨日伤好些了?”
谢恒翻看着文书,座上发问。洛婉清实话实说道:“暂且无碍。”
“下午你随我入宫,陛下要问你昨夜之事。”
“是。”
“那在此之前,”谢恒擡眸看她,“你先同我解释一下吧?”
说着,谢恒将文书合上,冷静道:“你是谁,来监察司做什么?”
“卑职……”洛婉清闻言,咬牙开口,“卑职乃一罪人,冒名顶替张九然,进监察司,为求伸冤。”
“你……”
“既然是为了伸冤,”玄山冷冷扫了正要开口的朱雀一眼,打断他的话,询问道,“为何同风雨阁接触?”
“因为风雨阁有我想要的东西,”洛婉清不敢作假,实话实说道,“故而我与风雨阁达成协议,刺杀公子,以换取我所要之物,但实际上这只是我权宜之计,我心中并无加害公子之意。”
“你果然想刺杀公子!”
朱雀睁大眼,谢恒撚着手上千机,只道:“之前为何私自上山?”
“为了偷听公子和李归玉谈话,”洛婉清冷静回答,“风雨阁告知我,公子会和李归玉结盟,若公子与李归玉结盟,就是我的仇人。他们想以此打动我,故而我得了消息,便偷偷上山。”
“你当真与李归玉有仇?”
“生死之仇。”
谢恒点头,又道:“然后呢?”
“但公子拒绝了和李归玉结盟,我便彻底打消杀心,为摆脱风雨阁控制,开始与他们周旋。他们要我证明自己的能力,故而我才会引诱公子上山,但我有把握他们不敢贸然动手,若当真动手,我也必定会拼死护下公子。”
听到这话,谢恒多看了洛婉清一眼,随后道:“昨夜为何支开朱雀的?”
“我一人无力对抗风雨阁,故而昨夜,我遮掩了您身上的凤寻香,把凤寻香放在了我想让朱雀使去的地方,朱雀使之后,便帮我清理了风雨阁的人,之后我的人给我放了信号,我知目的达到,便通知您立刻让朱雀使回防。”
“这样他就没时间翻找你重要的东西了,是吧?”
谢恒一语道破她的打算,洛婉清垂眸:“是。”
听到这话,谢恒久未出声,盯着她,似在辨认她言语真假,许久后,他轻笑了一声,只道:“借我的人,做你的事,你倒是聪明得很。”
洛婉清自知理亏,平静道:“任凭公子责罚。”
“过往之事我不追究。”谢恒没有同她计较,擡手挥了挥,旁边四使便懂事起身,退了下去。
庭院中一时只剩下两人,谢恒瞟了她跪在地上的膝盖一眼,擡手道:“上来替我研磨。”
洛婉清闻言,斟酌着起身,来到谢恒案牍旁边。
谢恒案牍放着蒲团,洛婉清跪坐在一旁,擡手替谢恒研磨。
她心中忐忑,不知道谢恒是什么意思。
谢恒却也没有半点表现,目不斜视,仿佛没她这个人,擡手从一旁拿了卷宗,淡道:“我之前说过,你既然进了我监察司,我自会庇护你,无需自己去搞这些歪门邪道。”
“是……”
洛婉清尴尬出声。
“你如今活了,就好好活着,帮我做点事儿。”
听到这话,洛婉清立刻认真起来,恭声道:“谨听公子吩咐。”
“今日陛下要召见你,问审昨夜之事。你听好。”
谢恒强调,洛婉清立刻凝神,谢恒低头批着卷宗,一面写一面道:“昨夜,我到芳菲阁与一神秘人相约,用你交换白离,过程中,你的面纱掉下,被太子看上,于是太子找对方讨要你,两人起了冲突。”
“但是,”谢恒擡眸,紧盯着她,“你并不知这是太子。”
洛婉清一听,便明白谢恒是要为她劫持太子一事做出解释。
不知者不罪,她不知道这是太子,比她知道这是太子要好得多。
见她明白,谢恒收回目光,继续道:“只知突然冒出许多杀手要杀他,出于仁义,你救他一命,又刚好听见我遇袭的声音来救我,带着太子殿下破窗而入时,你发现这些杀手对太子极为紧张,你就打算试一试他们态度,所以才把刀架在太子脖颈上。后来我告诉你这是太子,你才知自己犯下大错,我让你以命相护,我受伤出去找援兵,你便遵照我的意思,一直保护太子到最后一刻,可明白?”
谢恒语速不急不慢,洛婉清努力急着他每一句话,等消化后,她并不理解,不由得皱起眉头。
旁边谢恒看了一眼她磨墨的手,直接问:“想问什么?”
“公子……”洛婉清斟酌着,“为何不说邀约公子的就是三殿下?”
“你有证据吗?”谢恒直接追问。
芳菲阁鱼龙混杂,每个人都带着面具,不留身份,谁都无法指认,昨夜李归玉在芳菲阁。
洛婉清顿了顿,迟疑着:“可以先告知陛下再查……”
听到这话,谢恒轻笑了一声。
洛婉清茫然擡头。
“你记好,”谢恒语气淡淡道,“所有人,都你可以怀疑再查,但李归玉,除非你有实证让他一击必死,否则绝不要和陛下提于他名声有污之事。”
“为什么?”
洛婉清诧异擡头,随后意识到自己失礼,赶忙道:“属下冒犯……”
“当年,李归玉自愿成为质子,与北戎议和,”谢恒没有责怪她,颇有耐心解释,“此事让他声望极高,这不仅是涨了他的脸面,也是涨了皇家的脸面。他如今是李氏的荣耀,是李氏身为皇族不负天下百姓的证明,陛下宁愿给他一杯鸩酒对外称他病逝,都不会承认,他有罪过。除非彻底撼动陛下的利益,不然……”
谢恒神色中压了几分讥讽:“陛下一定会为他遮掩到底。”
听到这话,洛婉清骤然明白,为什么当年谢恒在扬州不肯接她的案子。
区区一个洛家,哪怕圣上知道了,也不会真的处理这位“皇室荣誉”。
甚至于,为了遮掩,他们连流放的机会都没有,会直接赐死。
明白这一点,她胸口气血翻涌,可她不敢让谢恒看出来,只死死握住墨条,恭敬道:“卑职明白了。”
“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谢恒垂眸看着卷宗。
洛婉清动作微顿,瞬间便明白过来,谢恒是在验她。
他留下她是不假,可没有喜欢不忠诚的人。
她未来要待在监察司,要像梦里上一世秦珏一样的权力,去和李归玉斗争,那现下谢恒的信任,就是她最重要的筹码。
她如今在这里,是因为谢恒需要她向皇帝交差,但她是个说谎之人,其实她并没有得到谢恒的信任。
谢恒这样的性子,会容下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在身侧吗?
他不是崔恒,没有那样总是把别人当好人的柔软心肠。以她进监察司和谢恒相处来看,谢恒此人手段狠辣,疑心极重。
现下他多问这句,便是试探。
若她答得不好,让他瞧出不忠的端倪,等从宫里出来,好一点,送她出监察司;若是不好……
杀了她,也未必没有可能。
洛婉清心绪沉杂,谢恒倒也没有催促。
沉默许久后,洛婉清下了决定,冷静反问:“从宫中出来以后,公子决定如何处置我?”
“这取决于你的能耐。”谢恒答得漫不经心。
意料之中的答案。
洛婉清闻言,擡起眼眸:“卑职倒是有个建议。”
“说说。”
“公子该留下卑职。”
洛婉清垂下眼眸,谢恒神色不动,只问:“为何?”
“卑职可以为公子对付皇后娘娘。”
这话一出,谢恒动作顿住。
洛婉清看着砚台中逐渐变黑的清水,平静道:“相思子同卑职说,公子一直在查崔氏相关的案子。”
听着这话,谢恒擡起头来,看向洛婉清。
他的目光冷漠平淡,但却带着让人无法喘息的压迫感。
洛婉清捏着墨条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继续道:“但如果卑职没有记错,当年崔氏的案子,是公子一手查办,崔氏全族都是公子亲自监斩。明明对崔氏没什么感情的公子,为什么要查一个叛国罪臣的案子?”说着,洛婉清擡起头来,迎着谢恒的目光,“芳菲阁,公子其实是想借三殿下之手杀了太子,然后再借谋害太子之命捉拿李归玉吧?皇后两个儿子,公子似乎都不打算留。公子针对的是皇后,对吗?”
谢恒没有出声,洛婉清被他审视着,心跳得飞快。
她知道自己在赌。
当着谢恒的面说这些话,让谢恒知道自己知道这么多,谢恒绝无安安稳稳放她离开的可能。
可以谢恒的聪明,或许他早知道她已经知晓这些。
她知道,却不说,对于谢恒就是不忠。
她在赌,谢恒就是在等她说这些,等她表忠。
“公子,”洛婉清似是询问,“这些不该让其他人知道吧?”
“所以,”谢恒闻言,冰雪一般的眼眸微动,带了几分浅笑,“你同我说这些,是想找死?”
“不,”洛婉清摇头,认真道,“我是在告诉公子,我于公子,从来只有两条路,为公子所用,或者,”洛婉清擡手握住谢恒的手,引着他放到自己腰间刀柄上,冷静道,“为公子所杀。”
谢恒没有出声,只将目光挪到她拉着他的手上。
她分不清他是在看刀还是看人,她也无暇顾忌,她心跳得飞快,背上都是冷汗,面上故作镇定:“公子今日若不杀我,就请放心用我。我与李归玉有旧,公子若是针对皇后娘娘,早晚要对付李归玉,卑职,”洛婉清强调,“是把好刀。”
谢恒垂眼看着她的刀柄,没有半点情绪。
她摸不透谢恒的意思,但话说到这里,她只能继续:“公子以为如何?”
“你很想留在监察司?”谢恒擡眸,看出她意图。
洛婉清倒也不遮掩,直道:“是。”
“为什么?”
“我想活下去,也杀三殿下,无论哪条路,都只有待在监察司才有可能。”
这个答案不合适,但是谢恒面前,她说谎无用。
“那你有多了解他?”
谢恒盯着她,微微俯身,贴到她面前。
他似乎是在观察她每一个反应,平静道:“你觉得现下我该做什么?”
这是考验。
考验她的能力。
洛婉清虚虚握着谢恒的手,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脑子转得飞快。
谢恒也不提醒,任由她拉着。
她的骨节很小,手很软,哪怕习刀,但在放松时,也是与男子明显不同的柔软。
谢恒知道自己冒犯,可他脑子却是停不下来,几乎所有知觉,都停留在她触碰自己的地方。
洛婉清没有感觉到青年异样,认真想了片刻,擡眸道:“现下太子受刺,正是公子乘胜追击的最好机会。公子只要借李归玉之手杀了太子,皇后娘娘就只剩下李归玉一个儿子,一个皇子,比太子容易扳倒太多。”
“可太子已经回宫,外界没有任何他的消息,”谢恒勾唇一笑,只问,“如何再借李归玉之手杀他?”
“李归玉是个做事稳妥之人,芳菲阁他求的是万无一失,不留任何把柄地杀太子。但如果把他逼入绝境,他未必没有办法。”洛婉清想着江少言行事作风,提议道,“公子可以逼一逼。”
“如何逼?”
“他昨夜虽然去了郑平生那里,但毕竟牵扯在太子刺杀案中,”洛婉清思索着,擡起头来,认真道,“公子只要将他带进监察司,卑职可以一试。”
谢恒闻言,被她握着的手轻轻蜷了一下,又强行止住。
他眼中露出几分讥讽:“你在为我谋划,还是你自己?”
“自然是为公子,”洛婉清立刻道,“公子为主,卑职纵有千万私怨,亦不敢凌驾公子大业之上。”
谢恒没出声,似是思考。
洛婉清紧张等着谢恒回应,许久,听他淡声道:“那就好。”
谢恒直起身来,将手从她手中抽出。
洛婉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动声色收手,强作镇定跪坐在谢恒旁边。
谢恒垂下眼眸,淡道:“如你所愿,下去吧,等入宫的消息。”
洛婉清不敢多留,恭敬行礼,便起身离开。
等她匆匆离去,谢恒才开口:“青崖。”
屏退在后院的青崖从转角走出来,谢恒垂着眼眸,淡道:“把库房里那颗千年人参送到宫里去。”
“这时候送?”青崖皱起眉头,“怕是不妥吧?”
“让他们查。”谢恒瞟了一眼青崖,言语中带了几分挑衅,“尽管查。”
青崖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应声:“是。”
******
洛婉清从庭院回来,整个人接近虚脱。
和谢恒对话极有压力,但好消息是,谢恒接受了她。若不出意外,谢恒会想办法把李归玉送进监察司,由她主审。
到时候……
洛婉清脑海中突然意识到,到时候,李归玉,便任由她宰割了。
她可以杀了他。
这个念头冲入脑海,她忍不住有些恍惚,生出几分不真实之感。
随后她又生生止住,逼自己不要再想。
现下她是不能杀他的。
她家人离开才没有多久,这时候如果她骗了谢恒,直接把人杀了,谢恒一怒之下,只要追问崔恒,很容易就能查出她家人下落。
很难说谢恒不会迁怒杀害她家人。
虽然谢恒看上去是个好人,但是,她不敢信。
如今这世上她唯一能信任的,除了她家人,只有崔恒和张九然。
洛婉清盘算片刻,等了一会儿,入宫的消息传来。
她换过衣服,随后便由人擡着软轿过来,擡着下山,走出监察司,扶着她上了马车。
或许是因为进宫,这日安排的马车极为奢华,洛婉清又扶着上了马车,卷帘进去,就愣在原地。
谢恒坐在上方,正低头看着什么,洛婉清立刻反应过来,想要行礼:“公……”
“坐吧。”
谢恒擡手,平淡出声,免了她行礼的动作。
洛婉清讪讪起身,坐到一边。
谢恒垂头看着文书,似在思索,马车启程,在路上摇摇晃晃,谢恒一直低头看着面前纸页,却不翻一页。
两人安安静静坐着,马车行驶许久,摇摇晃晃来到宫中。
谢恒有在宫中御马之权,马车便从宫门一路行驶到了御书房,到了门口,谢恒先出马车,随后召了两个侍女过来,搀扶着洛婉清下来。
洛婉清身上还有伤,之前去送家里人,一路都是崔恒护着,没有察觉,后来又一直没什么太大的动作,等现下自己走路走了许久,才发现随着步子,伤口疼得厉害。
一步一疼,等她走到御书房门口时,已经渗出血来。
她脸色苍白,看见御书房门前站了四个人,她一眼认出来的,便是李归玉。
他穿着皇子金线绣蟒纹华衫,头顶玉冠,看见洛婉清那瞬间,他目光微顿,最后便挪开目光。
他旁边站着个女子,一袭蓝色宫装,高髻点翠珠簪,看上去极为年轻,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一生最漂亮的时候。
她本注视着大殿,察觉李归玉的目光,便顺眼看了过去,原本冷淡的神色,在看见洛婉清的瞬间,猛地睁大了眼。
她认识她。
洛婉清肯定,面上却不动声色。
女子仓皇看了一眼李归玉,李归玉悄无声息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抚。
看着这互动,洛婉清一想便明白过来。
昨夜李归玉说是在郑家下棋,这女子明显又见过他,李归玉还对她如此亲密,那这个人……
必然是郑家大小姐,郑璧月了。
也就是李归玉的青梅竹马,那位心心念念李归玉五年、寻觅五年,最终陪着父亲在扬州找到李归玉,然后带着李归玉回京的郑氏大小姐。
更是……伙同李归玉一起,让她那位刑部尚书父亲,假公济私,判了她父亲死罪、满门流放的郑璧月。
看着他们安安稳稳站在宫门前,华衣美饰,洛婉清心里不由得翻腾起一股杀意。
但她面上不显,甚至隔着长廊,好似当年还在扬州时一般,同郑璧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似与他们完全不识。
只是不知为何,看见她的笑容,郑璧月面色瞬间变化。
她死死盯着洛婉清,片刻后,竟是走到洛婉清面前。
“这位姑娘面生得很,”郑璧月看着她,警惕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千金?”
“在下监察司,柳惜娘。”
洛婉清擡眸看向对方:“想必是郑小姐?”
郑璧月闻言,神色放松几分,眼中带了几分傲慢,颔首道:“郑氏,郑璧月。”
洛婉清微微一笑,眼中带冷:“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