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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 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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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们支左组由轮流吃派饭,变为定户饭是有含意的。大家分别被分到几户红三代的家里去,红妹对我说,这样免去很多麻烦。于是,代理排长就固定在了一个煤矿工人家,和吴秋霞家住隔壁。高亮固定到贫农代表家,陈小庄和郝丁丁在两个劳模家。任军被红妹安排在自己家。这样,故事就有了。

    有一个通知,让代理排长回营房参加半天工作情况汇报会。他回去了,第二天上午回来时,用网兜背回两个大西瓜,前肩一个,后肩一个。进村时,正近吃饭时候,收工的社员从山坡上摇下来,拉成一队,沿着一条草绳一般的路。

    吴秋霞走在社员们的中间,她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张三才,没动声色,把锄换个肩,走两步,又从容地把锄放下来,坐上,倒着鞋里的土,梳理着额门上的发。终于,后边的社员就都到了她的前面。

    玉蜀黍已经很高了,多亏收麦时的那场雨,苗势还算长得喜人。张三才一路走来,欣赏着庄稼、杂草、野花,心里格外痛快,就像立马要入洞房的小伙子,那心情舒服得没法去形容。

    快提干了。

    组织上已经和他谈过话,师医院也已检查过身体了。要彻底转变命运了,要如愿以偿了,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了。他的心像浸泡在清水里的乒乓球,那么清爽,那么轻快,那么容易随着流水激动。快到村头时,他看见了吴秋霞,心里闪悠一下,他知道她有话给他说。她爷出院了,这些日子他吃饭从她门口走过时,爷孙俩就总在门口盯着他。他从她一闪一闪的眼里看出来,她想单独给他说几句话。可她不敢。他也不太敢。周围总有人。

    今儿,她在这儿等他了。

    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他犹豫一下,想到立马要提干,丝毫不能马虎,就在她面前几步远处,拐进了另一条路。

    “张排长。”

    她朝四周望望,竟就朝他走过来。

    忙不迭儿瞟瞟村口,见收工的社员还没全入村,张三才朝她摆下手,急中生智,从肩上卸下一个西瓜,往路口一放,拍了拍,车转身子入村了。

    看着那西瓜,吴秋霞呆站一会儿,脸上抽几下,立马就哭了。

    回到祠堂院,大家正要去吃饭,见了张三才,忙都围上去。

    “排长,回来啦?”

    “回来啦。”

    “开会啥精神?”

    “都来,到我屋里吃西瓜。”

    都去了,挤在他床前。

    “是营里开会,连里开会?”

    “没开会。”

    “干啥?”

    “没干啥。”

    “没……干啥?”

    “吃瓜。我请客!”

    “为啥?”

    “嘿……不为啥。”

    西瓜杀开了,红瓤血似的,汁往地上流。瓜籽就像豆样点播在红瓤里。一人一块,屋里立刻弥漫着甜腻腻的味,既清香,又爽神。张三才看着大伙的吃相,心里痒痒的。那句话他原本不想说给大伙儿,可是忍不住,那么让人喜兴的事,不说给别人听一听,谁能受得了!

    “我……体检身体……都合格。”

    这话音不大,还的的确确使支左组的同志,全都受了一个惊吓。哦,他要提干了。要压根儿不是战士了。从此和大家就再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平等的同志关系没有了。取代的是领导和被领导、指挥和被指挥;是民主和集中、自由和纪律的官兵关系了。

    一班长的瓜在嘴上僵了僵,脸上挤着笑,说:“恭贺你,你的革命理想实现了。”

    “以后担子更重了。”高亮说着,把没吃完的西瓜摆桌上,“这么大的事,就买一个瓜?抠!”

    张三才回身从挎包里取出一份党表递给高亮说道:“看你咋大方?”

    高亮愣一下,接过表:“我的?”

    “你的,马上填好送回连队去。”

    从口袋取出两块钱,亮在大伙面前,高亮一拍胸膛道:“两个大西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但能吃西瓜。”

    于是热闹了,无论各人心里咋样,嘴里都还是满嘴恭贺声音吵吵嚷嚷。正这时,从祠堂前院来个人,唤代理排长接电话,热闹就只好凉下来。

    张三才去接电话了。

    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电话竟是那内容,如同兜头给他泼了一桶井冷水,使他身上激动的血液一下冷凝了。

    “喂!”

    “啊……指导员,你好!我把两个西瓜放到了你门口……消消暑……”

    “我是代表组织给你通话的……”

    “怎、怎么啦?”

    “提干的事你给大伙讲没有?”

    “没……还没有。”

    “没有就好。石涧大队的社员群众来信揭发你在石涧村只抓生产,不搞革命,丧失阶级立场,替汉奸治病,替汉奸孙女交款,还时常和她单独说话……喂!听见没……你要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团党委已经决定,这批提干……先把你往后搁一搁,问题查清再说……”

    ……

    “喂喂!张三才,怎么没声音……高亮的党表给他没……说话呀你!”

    “给了……”

    “立刻收回来,不要让他填。揭发信是你刚走后,从师里转来的。师政委有批字:要认真查处。信上说高亮每天帮助推坡的石头运输队,是你们邻村的地富反坏义务劳动队……你自己看看,还有一点警惕性没!阶级敌人竟给你们写了感谢信,你们到底是革命军人,还是异己分子!嗯?说话呀!”

    ……

    张三才拿着电话,就像什么也没拿。他浑身都木了,这正如死死活活去爬山,费尽气力上去了,却被山上的人,当头给了一棒子,从山顶跌入谷底,头破血流,没有知觉啦。

    过一会,又过了好一会。

    他木然地回到后祠堂,很悲凉地说:“都去吃饭吧,高亮留下来。”

    “有事啦?”

    “吃饭吧,不该问的不要问。”

    支左组的同志明白了,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但还不宜说出来,就都识趣地走开了。

    他把指导员的话重复一遍,要回了高亮手里的党表。

    高亮的脸就如一块白布,紧绷着,嘴角先还牵动几下,后就吊在双唇合成的那条直线上,不动了。他像木桩一样坐在张三才的床边上,直视着面前凳上半拉渣渣的西瓜皮。到末了,突然站起来,踢翻凳子,西瓜皮飞起来。

    “操他奶奶,这辈子不入党我就不姓高!”

    骂毕,车转身子,他就出门吃饭去了。

    将身子一歪,张三才把自己扔到了床铺上,双眼盯着房上缠着蛛网的黑椽子。他弄不清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想着,死死想着。约有十几分钟后,他听见有响动,扭头一看,有张纸条,从窗缝塞进来,就像树叶一样,旋着落到了屋当央。

    慌忙爬起来,捡起一看,上边写了十个字:

    张排长有人告你了小心

    没有落款。字写得很清秀,一律微微朝着一边倒,笔体软硬有致,搭配均匀。张三才怔一会,把纸条往手里一团,推开屋门。

    祠堂院里空无一人。

    太阳光像揉和过的金银一样,黄黄白白,铺在院子里。一只知了从树上掉下来,麻雀正在啄,知了叫得很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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