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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 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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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麦打完了,该分红啦。营里突然召开了各支左组组长紧急会议,由四连的第一支左组介绍了他们制止武斗、开展文斗的经验。按说,我们制止武斗也是不错的。可惜指导员说我们文斗抓得不好,反而批了我们支左组,要我们狠抓一下文斗,说透了,就是要大抓一下阶级斗争。

    吃罢夜饭,张三才给同志们传达了营里的紧急会议精神,想研究一下石涧村的阶级敌人哪个罪大恶极,下一步如何抓好阶级斗争,找一个好的批斗对象,可大家意见分歧较大,想争取一下当地干部的意见,干部们又都参加队里分红了,只好给大家读了篇军报上的社论,散会了。

    天气不错,有风。麦场当间堆着一堆小麦,被石涧的庄稼人拢得又尖又圆,像刚钻出地面的一朵大蘑菇。月亮银盘一样悬在天空,天色如倒扣着的清水潭,星星宝珠一样浮在水面上。场上,散散乱乱坐满了石涧人,不是男女老少分开扎堆儿,像往常的群众大会那样,而是一家聚一堆,坐着禾叉、木锨、鞋子,或干脆就坐在发烫的光场上。男人们吸着烟,为了防火,就把烟锅塞进自己的鞋子里,吸着烟味,也吸着脚臭,火光明明灭灭。女人们不看自家男人,也不看不晓人事的娃儿们,任他们在麦秸秆里钻。她们看着那圆溜溜的大麦垛,和麦垛旁的办公抽屉桌,桌上的马灯,马灯下的长条账本儿。那儿是她们一家人的希望。飞蛾、蚊子,绕着马灯圈儿圈儿飞,蚊虫把灯罩撞得叮咚响。

    分红了。分麦了。

    队长总结了往年的经验:分完麦,欠账的没钱还,余钱的没钱要,队委会没钱垫,队长就在中间作大难。今年采取的办法是当场兑现,欠账户,不交钱不分粮,要么就按粮店价格扣下粮食给那些余钱户。于是,社员们就都早早来到麦场上,那么一户一户呆坐着,沉默在尴尬里,面前放着麻袋、布袋、篮子等家什。有的大户还拉来了架子车,一家坐在车子上。这多半都是余钱户。

    支左组的同志一过来,队长和女支委红妹就都来作陪了,一道坐在场房屋的风口上,和社员们同甘共苦地一道沉默着。

    一班长任军围着麦堆转了一圈,回来说:“不错,丰收了。”

    队长瞟他一眼:“一个工值两毛一。”

    又都不再言语了。

    过一阵儿,红妹瞅着队长说:“分了吧,都等了大半天。”

    队长没看她:“革命我听你的,生产你得听我的。眼下分了欠账谁去讨?”

    觉得伤了面子,红妹瞪着队长。

    “你扣粮食嘛。”

    “扣粮食?”队长笑笑,“人均不到一百斤,欠十几块钱,一年的口粮就扣啦,你让社员去喝西北风……搞革命也得吃饭哩。”

    “眼下都没钱,你说咋办?”

    队长不吭声。他坐在上风头,装了一锅烟,脱掉鞋子,大家立刻都闻到了一股脚臭气。当他把烟锅点着,塞进鞋子里,那臭气就被烧焦了,味道很古怪。

    红妹把手捂在鼻子上。

    有个姑娘从他们面前,小心小胆地晃了一下过去了。一会儿,再次走回来,远远坐着朝这看,样子很惶恐。新兵郝丁丁把高亮叫到一边说些啥,高亮回来朝那姑娘模模糊糊瞟一眼,趴在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说:“吴秋霞回来分粮了,她爷的腿已经对上啦,不让你牵挂。”

    张三才慌忙踩了一下高亮的脚。

    任军和红妹都朝他俩看。

    “踩啥,”高亮大声说,“提个革命建议嘛!”

    听了高亮的话,张三才想了想,把目光落到队长的烟头上:“欠账的先交一半钱,余款的先领一半行不行?”

    依旧没吭声,但队长烟却不吸了。

    “我看行,”高亮说,“欠的一分为二交,余的一分为二要。只要一分为二,啥事都好说。”

    女支委把目光移过来:“三叔,就这样吧。”

    队长把没吸透的烟往鞋里一磕,火还烧着,就穿在脚上,不言声,走到麦堆旁的桌子前,大声说了几句,社员们也都松了一口气,陆陆续续朝着马灯围去了。一会,会计拿着账本,像老师宣读学生的考试分数那样,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地念开了:“吴喜子,欠十七块四毛,暂交八块七毛;吴大旺,欠十二,暂交六块;吴三旺,欠一块六毛,暂交八毛;吴秋霞,欠四块二毛四,暂交二块一毛二;吴凤枝,欠八分……”

    会计的声音很洪亮,在夜风中清清晰晰张扬着。张三才把欠账和余账的全都听了听,小麦生长七八个月,得干二百多天活,有家有四个十分头的壮劳力,才余六十多块钱,和一个排长一月的工资差不多。一个排长,一月背几条语录、学几张报纸,就是拉肚住三十天院,照样每月的收入和一个农民忙里忙外干一年一样多。回家休假也等于一个农民干一年。想到这儿,他心里一涌动,好像一个有弹性的啥儿在胸膛里撞了撞,好一阵儿,余颤还在心里抖动着。提不提干就看这次支左能否干出成绩了,事关命运前途,不能歪走一步,不能不把阶级斗争放在纲上抓一抓!这时候,月朝中天移了移,地上光影更加清明了,亮的地方差不多能读报。交了一半钱的欠款户和余款户开始撕着麻袋去麦堆边分粮食,转了向的风,把藏在小麦堆中淡淡的温热和麦香吹得漫天溢地。张三才想到提了干,就有了一切,便不由得扭头看着身边的红妹子。月光中,她脸盘的轮廓很明显,鼻子和头发的暗影在脸的一侧晃来晃去。

    她看见张三才看她了,身子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起几天前牛车上的事,心里热热乎乎的。

    “欠账户里被管制人员多不多?”

    张三才的问话使红妹很扫兴。

    “不少。”吴红妹抬起头,“他们义务劳动多,家家都是缺工户。”

    代理排长站起来:

    “我看他们欠钱就该扣粮食。”

    大家默一会儿,老兵陈小庄冒了句:“要人家也能交起钱……”

    一班长:“能交也不收,想想他们解放前。”

    副班长:“饿死他们就没阶级斗争啦……”

    一班长:“旧的敌人死了,新的还会产生。死尸还会发臭哪。”

    副班长:“那就饿死他们吧,饿死我们支左组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啦……”

    无端的小事,使任军和高亮争了好一会,最后就都盯着代理排长不吭了。这是对张三才的一个考验。他想:倒是突出阶级斗争的一次表现,反正人是不会饿死的,三年自然大灾时,石涧也没饿死几个人,何况眼下是文化大革命,还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不妨试一试,说不定还可搞出经验哩。出了经验,有了成绩,提干自然又多一成把握。

    “我看就这样,”张三才把右手在月色里晃一下,“既然余款的都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都是欠账户,咱们就把交不起钱的阶级敌人的粮食扣下来,分到贫下中农的碗里去。”

    一班长看大伙不吭声,就首先表了态:“我赞成。没有新方法,就没有新经验。”

    郝丁丁很聪明地跟着道:“我也赞成。”

    于是,几声“同意,我也同意”,就算通过了一项决议。

    最后,高亮说:“我一开始就没意见……月到中天啦,走吧。”打个哈哈,就扭身先走了。

    张三才生怕吴红妹看出支左组内部不团结,就说:“天不早了,都先回去睡吧。”

    都走了。

    月色里留下几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去给队长交代了新措施,张三才随后就也走掉了。到场边,他听见会计一连几声叫。

    “吴秋霞……吴秋霞……”

    接着是队长的呵斥。

    “交一半,两块一毛二你也没有吗?”

    没有回音。

    想必吴秋霞嘟囔了一句啥话儿,队长恼了。

    “这一点粮食你不要,返销粮再不让你们爷俩吃,我看春上你爷俩就别想再活啦!”

    张三才站住了。

    过一会儿,红妹走过来。

    “返销粮怎么分?”他问红妹。

    “地富反坏都没有,贫下中农人均分。”

    他怔一下。

    “那他们春上怎么过?”

    “他们有人像三年闹灾时一样吃树叶……”红妹说,“反正都熬过来了,这经验在县三级干部会上介绍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三才突然反悔说,“那我们就不扣他们粮食吧,不能让他们真饿死。”

    吴红妹离他两步远。她盯着代理排长看一会儿,就像看一件属于自己的啥东西,呆呆的,很认真。到末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想出经验提干的,只要能提,扣就扣了吧,人一辈子不能既当菩萨又当官。”

    张三才愣了好一会儿,没话儿说。他感到自己的内脏被女支委扒出来晒在了太阳下,让石涧的百姓全都看到了。他想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可就是说不出,就那么站一会儿,转身默默走了。

    盯着离远的张三才,红妹子突然朝前赶了几步,站下来。

    “张排长。”

    代理排长转过身。

    “有事?”

    她大胆地朝他身边靠了靠,差一点点没有挨着他。

    “有点事。”

    “说吧。”

    “我看你这几天是有意躲着我,回部队开会没言一声就走了,有的会议该我参加也不通知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怕事呀。”

    他从话音里听出来,她有点生气了。这使他激动。一个姑娘为一个小伙有意无意地丁点儿疏远,就真格生气得没气找气生,男的不能不动心。毕竟也是一种爱,也是一种倾心和专注。他睁大眼睛看着红妹的那张脸,虽不如她平平和和在月光中那么柔顺和谐,但那脸叫他很明确地看到了她爱他。张三才感到嘴唇有些干,他很想偷偷抓一把她的手,或大胆地在她脸上亲一口。二十多年,他没有亲过一个女人的脸。社员们都在交钱、分粮、算账、数款,这是庄稼人一年中真正最专注的时候,没有人能顾上往这看一眼。左边是空空的场房屋,右边是还不熟的黄瓜地。留给他们的是静寂和年轻人的不安分。她不动,好像等他赶快做出一件事。他嘴唇动了动,一股热流在心里滚得烫人,正想凑上去,却很不凑趣地想起自己还不是正式的国家干部,排长衔前的代字还像帽子一样扣在他头上;想到了自己是支左组长是来抓革命促生产,指导阶级斗争的。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很扫兴。

    张三才在心里叹口气,想走,马上离开红妹子,可又舍不得。他知道一离开,他会立马后悔的,后悔得一夜入不了睡,在床上光想入洞房的好事儿。

    他想拉拉她的手。这是没有后果的,也不会给人留下话把儿,即便被人看见了,也很好找句话儿把事情圆过去。

    手上出了一层汗,他就把手拿到胸前,握得咯咯吧吧响。

    最后,他一狠心,真的把手朝红妹伸过去。

    就这当儿,红妹好像有点等得不耐烦,突然说:“我知道你提干很有把握了,瞧不起农民啦。可我再无能,也是造反派里的一个领导,也是石涧大队的支委,你不能连研究批斗对象的会议也不通知我,你这是政治上对我的不信任。”

    他的手在半路僵住了,立刻落了汗,觉得扫兴得没法说,就说了句那时候很流行的话。

    “红妹,你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我有。”她说,“我啥都了解啦,知道你瞧不起农村户口,还知道你在家是孤儿,不当兵就和我一样是农民,说不定连我也不如。”

    像被人耍弄了,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这话里分明有瞧不起。张三才决然地把手抽回来,狠狠捏了捏。冷瞧她一眼,他似乎就看见了她脸上那一片蝇子屎一样的小黑点。想到小黑点,他就如打开放苹果的箱子,看见了一堆堆老鼠粪那样儿,心里有点恶心了。没想到自己竟想去亲那堆小黑点!他为自己生愧了,庆幸没有拉住她的手。

    “明天下午研究批斗对象——我这就正式通知你。”

    说完,代理排长没犹豫,转身就走了,步子不紧不慢,像是一个乘完凉儿回家的人,样子很悠闲。

    分了麦的人,或扛着或挑着,从张三才身边急匆匆地走过去。快到村头的时候,月光被一片云彩遮住了,暗了许久。云彩撕撕连连地散在天上,像飘着的一拧一股的丝线一般。他听见身后又来了脚步声,主动往路边靠了靠。一会儿,又有个人赶到他前边,女的,一点粮食也没拿,正疑惑,那女的却突然在他面前转过身,轻轻叫了声:“张排长……”

    竟是吴秋霞。

    听听四周,不见动静,他放心了。

    “没分麦?”

    “钱……没交。”

    “多少?”

    “一半,两块一毛二。”

    云彩移走了。张三才看见面前她的那张脸,在大胆地望着他自己。那脸像一盘月亮一般,原先的愁容少多了,既羞涩又大方地泛着溶溶的光亮。这脸和红妹的脸不能放到一块比,那样就显得过分残酷了,太缺少阶级感情了。

    可他硬是把那两张脸放在心里比了比。

    不知想到了哪儿,又好像啥儿也没想,张三才很快从口袋取出一卷碎钱,没点数,就塞进了她手里。

    吴秋霞呆住了。

    看着张三才,默一会儿,她冷不丁儿朝他面前一跪,压着哭腔说:“张排长,俺爷儿俩死了也记你的恩。”

    他慌了,忙把她拉起来。

    “快,快别让人看见了。”

    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张三才,吴秋霞就又慌慌张张朝麦场走去了。

    时已近夜半,有了一丝凉意。张三才站在那儿,看一会儿走远的吴秋霞,转身走了几步,吓了一跳,忙收脚站下来。

    女支委吴红妹不知几时从另一条路上岔过来,正在一堵墙影里盯着他。他一下意识到,事情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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