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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 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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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那年,革命没有促进生产。石涧大队的黄黄瘦瘦的小麦,像沙滩上的干草一样,稀稀拉拉。人都知道大减产了,来年春上将有大饥荒。割麦的人,男女老少,保皇派、造反派、“血战到底”支队和“改天换地”支队的英雄,都鸵鸟一样弓在麦田里。农民终归是农民,最懂得粮食的重要性。

    黄焦的日光,烧燎着大地,尘土像炒了的熟面,铺在公路上。一队的胶轮牛车摇过去,就扬起一条灰线,久久不肯落下。到最远的石涧水库上方运麦,还有五里路,牛把子也就挤眼困觉了,汗从额上流下来,沿着眼窝、鼻凹流进脖子里。

    代理排长要把石涧村的麦田看一遍。管一个大队的革命和生产,不能不对所有的土地都熟悉。他搭着牛车去石涧水库,女支委红妹来作陪,两人对脸坐一会儿,说些话,他就瞌睡了,眼眯着,想睡,反而睡不着。不知红妹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背依车栏,脚似歪非歪地靠在了他的脚脖上,脸看着车后那条黄灰灰的路。他从她的脚上,感到有股荡人心魄的东西慢慢地、一丝一丝地流过来,温水样浸满了他全身,很使人爽心,几天的劳累,在这一忽儿一流荡尽。他很想就这样挨下去,长期的。可偏就这一会儿,思想不凑趣,突然时代病地想到了“八项注意”第七条:不调戏妇女。我这样是算不得调戏妇女的,他想。可心里因此就乱了,没有情趣了,只好极扫兴地缩回了腿。

    女支委的脚像失去依靠的一截木头样倒一下。她扭着看着他,一脸正经。

    “张排长。”

    “哎。”

    “部队上……一般从提干到副营,得熬多少年?”

    “快的,也就三四年。”

    “还是部队好。张排长今年二十……”

    “二十六。”

    “比我大两岁……听说张排长家里……”

    “没人啦。”

    “也没对上……象?”

    他笑笑:“我是只身闹革命。”

    她也跟着笑笑:“一个人好,历史清白。我们家也清白,祖孙三代都是贫农。”

    他不知道她为啥说这些,就恭贺:“红三代,你有前途。”

    她怔了一下,好像对前途很茫然:“啥前途?”

    “这么年轻就当大队干部了,又是党员……”

    苦笑一下,她说:“还不是老农民。”

    没想到她的调子这么低。他看着她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了发现,看见她脸上有很多小黑点,俗称蝇子屎,一片一片,就像远看庄稼人晒在席上的黑豆儿,很密集。这使他想起了几天前见到的吴秋霞的那张脸。不比,红妹的脸盘还不错,眉眼也动人。可一比较,这张脸就显得粗糙了,像工厂没经过精加工的坯子活。到石涧很长日子了,他一直觉得她人样不错,活得也精神,二十几岁的女支委,前途无量的。这一会儿,说到农民,看到她脸上的黑点,他就知道她内心有着很深的忧愁。

    “其实,”他说,“我也是农民。”

    “你不一样,”她说,“你回去就要提干了。”

    不好再说什么话。也许,回去就真的提干了。指导员私下说过的。提干了,就再也不是农民了。想到自己参军前那段农民的人生,他油然生出一种后怕,生出一种凄苦。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粪担子压在他十七岁的肩膀上,就像挑了两座山,每走一步,心都朝喉口升一下。一天一天,就像走在一条无头无尾的黑胡同。去了一次城,他为农民的日子感到不公平,感到城里人的日子才配叫生活。无望了,麻木了,在黄土上的劳作使他开始痴呆了。就在这当儿,娘活完了她的一辈子,把他一人孤单单地留在了人世。就这当儿,支书说,你当兵吧,怪可怜的,小伙汉子,要烧饭,要补衣,谁受得了!支书救了他的半条命,把他的命运改变了一半儿。参军了,能不能提干全凭自己了。支书给你一只船,能不能横渡苦河靠你的本事了。不能提干部,就照旧回去当农民,伴着那几样农具,单调地过一辈子。提干了,就渡过了那条苦水河,整个儿人生都翻了一个个儿。当干部、穿军装、住公房、吃皇粮,讨上个知情达理、能心疼人的贤惠媳妇儿,和营长、教导员一模样,一回家媳妇就把饭菜端上桌,筷子摆在碗边上,把好菜往男人碗里夹;星期六晚上还要喝上几盅粮食酒,再看看电影,逛逛商店……这一切,在他心目中组成一轮生活的太阳,把他那泯灭了的农民生活之光重新照亮了,燃烧了,使他对人生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热情。眼下,差的就是那一纸提干令。他为那一张命令,训练投弹把胳膊甩肿了,做好事把扫把和枪一样并排放在床里边,背毛选他连熬十几个通宵不睡觉,把《老三篇》一段一段抄在胳膊上,连标点符号都能极准确地背下来……现在终于快了,快走出那条暗黑的胡同了,已经看到了胡同尽头耀眼的光亮了。只要支左期间,能看到一张石涧大队的好鉴定,差不多就可以有那一张提干命令了。他抬起头,默默望了红妹好一会,很有意思地说:“提干不提干,还要靠你们党支部的鉴定呢。”

    红妹把车上的几穗青麦捡起来,放在手心揉了揉,把皮壳吹出去,就有一窝透亮的嫩麦裸在她手心,给他递过去,见他摇了头,她就把麦倒进了自己的嘴,嚼着,说:“鉴定,你叫咋写就咋写。”

    “哪能,”他道,“党支部得集体讨论通过的。”

    她略带自豪地笑了笑,笑得很淡:“公章在我那里的,张排长你自己写写就是了。”

    “到时候请你高抬贵手啦。”

    “就怕你一提干把盖章的人忘得一星半点也没啦。”

    说着,她抬头有情有意看了一眼张三才,就把头埋下去,好一会儿不肯抬起来,如头上盘了一座山。那神情羞羞答答,和往常的女支委红妹不像一个人。

    张三才瞅着她,不知该说句什么得体话,就又把目光从她身上拿过来,放到远处的一座山上去。山顶上有两棵大树,对峙相立,不知究竟有多大。他想起做娃儿时,为了度饥荒,一开春他就四处找榆树,找高得没人能够得着的大榆树,那树上榆钱稠,一晌能摘一大篮,够他和母亲吃几天。有次,他差点从榆树上摔下来,若不是榆枝柔韧,他胡乱地抓了一枝,也许早就过完了自己的一辈子……

    “张排长。”她抬头叫了他一声。

    他微微愣一下,见她很平静,刚才勾头的羞涩在她脸上一点也找不到,就很大方地嗯了声,和她一样地一脸正经相。

    “你提干了,不会……忘了我吧?”女支委红妹又重复了这句话。她这忽儿,好像很坦然,很纯正,盯着张三才,眼睁得很大,火辣辣的,没说出的话,全在眼里说给了张三才。

    “不会。”他也一样盯着她。然而他的话语和眼神,却都很平淡,像日常大家在讨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到石涧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说这话的时候,张三才又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看了看还睡着的牛把子。

    红妹似乎有了一丝失望,她的脸稍微白了白,眼中火辣辣的东西就渐渐没有了。看看前面不紧不慢走着的牛,看看车后那一条长长的灰雾龙,抬起头,很淡漠地看看天,也一样很淡漠地说:“日头真刺眼。”就把头歪到一边不动了。

    回头看一下,张三才见偏了西的太阳,变得红血血的,有点像街上画的“红太阳光辉照千秋”的革命宣传画,就说:“你过来背着太阳坐。”

    她过去挨他坐下了。

    胶轮牛车摇摇晃晃,有弹性地颠簸着。红妹子先还睁了一会儿眼,一会儿就睡了。她把身子往下拉了拉,头慢慢歪到了代理排长的腿上去,开始是虚枕,后来就实实在在地枕着不动了。张三才想叫醒她,或把大腿移一下,可不知为啥儿,他张张嘴,朝四周望一眼,见一片安静,就把嘴又合上了。他看了一下红妹留给他的半张脸,惊异和喜悦在他心里汇成了一股担惊受怕似乎又求之不得的河,湍湍地流得很急,像积聚了多少日月的坝里水,突然闸门被人打开了。她的耳朵压在他腿上,就像一个橡皮圈样嵌到了肉里去。他感到她是有意重重地枕着他的腿,头发朝后拢过去,撩在他的机织粗布衬衣上,就像有无数只小手在他身上抓痒痒。二十六了,不要说这样由一个姑娘枕着腿,就连和姑娘对脸说话,也不曾发生过。入伍六年,离家三百二十来里路,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娘死了,房子被雨淋塌了,没家啦。没家也就没人给他张罗媳妇了。在那坐落在半山崖的营房,是很难见到女人的,入夜一上床,想到媳妇,觉得是个女人就成,不憨不傻,能生能养,会烧饭洗衣,就够了。可这一二年的光景,他成了党员,成了学毛著积极分子,成了支左小组长,忽然间就管了男男女女两千多口人,没想到家里三代红的女支委就躺在自己腿上睡着了。她样儿并不丑,自己若不是有提干的指望,她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有点庆幸自己,心里的轻松愉快在脸上跳来跳去,就像梦求不到的东西,忽然有人送来了。得到太容易,太意外,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叫人本能地意识到一种到手的东西早晚还要丢的感觉儿。可毕竟那东西眼下活生生地在眼前,不牢靠是日后的事,眼下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伸手可摸的。就像一条久旱的干沙河,渴急了,不管从哪来的水,只要从河床上淌过去,它都要把它吸掉。张三才这一会儿,觉得口干舌燥,喉咙似乎要着火,他顾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长远了。他被一种梦寐以求的欲念麻木了,把自己放在一种侥幸得来的惬意里,乐意着,害怕着,小心小胆地凝视着红妹子。

    不会有人发现吧?

    你看,多静,除了牛把子乏累的鼾声,再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算不算违犯《八项注意》的第七条?

    她瞌睡了……只要你不动一下手。

    叫醒她吧,别出了什么事。

    叫醒了,不定红妹还说你又封建哩。

    这是大白天……

    也许人家是真的瞌睡了。

    别忘了你是党员,学毛著积极分子呀!

    自由恋爱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嘛。

    这就是恋爱吗?

    谁知道……

    女人给男人的激动就是爱情吗?

    谁知道……

    她也这样激动吗?

    谁知道……

    你是支左组长啊!

    也是人嘛,都二十五六了……

    你还想不想提干?

    提干?

    提干!

    他身上一震,就像一个锤子,猛地敲到他心上,使他浑身都跟着动一下。直到这忽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耷在了她的肩头上,在抚摩着她肥软软的肩。天呀……张三才慌不迭儿缩回手,动了一下腿。

    “快到了吧?”

    红妹抬起头,坐直身子瞅了瞅:“快了。”

    “我到对面坡上看一看。”

    她惊疑地盯着他,目光迷惑了。

    “你去石涧水库吧,咱们分开检查。”

    说着,张三才很利索、很坚决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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