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泪眼模糊地看着关上了大幕。
她拼命呼唤着:“苟老师!苟老师!”
苟老师已毫无反应。
易青娥终于忍不住,放声号叫起来:“师父——!”
站在太师椅旁边的古存孝、周存仁、裘存义老师,也都一齐俯下身子喊:“存忠!存忠!”
苟存忠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这时,朱团长也跑上台来喊叫:“存忠!存忠!快,快送医院!”
直到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急忙把苟存忠朝医院送去。
苟老师是放在剧场跑电影片子的三轮车上,拉到医院去的。一边拉,大家一边喊。
易青娥拿了菜油,乘车子爬坡的时候,还在给苟老师卸妆。
到了医院,急救室的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几下,又翻开苟老师眼皮看了看说:“病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古存孝没听清,还大声问了一下:“啥?”
医生说:“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但朱团长还是要求抢救。
急救室就开始抢救。
二十几分钟后,那医生还是说:“病人是心脏猝死,已经无法唤醒了。”
在医生彻底宣布师父死亡的那一刻,易青娥一下软瘫在了急诊室门口的长条椅上。
她听医生问朱团长:“这老人是演员?”
朱团长说:“是的,是很有名的演员。”
“唱啥的?”
“旦角。男旦,你懂不?”
医生笑着摇了摇头说:“老头儿演女的?”
朱团长说:“对,男扮女装的角儿。”
医生又好奇地问:“演女的,咋累成这样?”
“吹火。秦腔吹火,你知道不?”
医生还是摇了摇头。
朱团长就说:“演员是很苦很累的职业,过去常有累死在舞台上的。”
医生说:“不光是累,这病人鼻子、喉咙里还有好多异物。大概是这些异物,先导致病人窒息,然后才发生心脏猝死的。”
朱团长说:“是吹火,用松香和锯末灰吹的。”
医生才点了点头说:“难怪!”
宁州剧团首演的折子戏专场,在北山地区引起了很大轰动。尤其是主演李慧娘的男旦,猝死在舞台上后,面对那一身绝技,观众更是发出了一片悲悼、惋惜之声。第二天,不仅大街小巷在谈论这事,而且还有好多观众,自发到演出剧场前,献上了花圈、挽幛。一些过去看过《李慧娘》的老观众,几乎是在含泪回忆着昔日看戏的情景。都说,几十年后,再看苟存忠的《鬼怨》《杀生》,依然是“宝刀不老”,“风采不减当年”。
易青娥做梦都没想到,师父会死在这个地方。并且是死于吹火。直到师父死后,她才回忆起,这些天,其实师父所有的话,都是与死亡有关的。有些已完全是一种后事交代。难道他是感觉到,他的大限要到了?也许是最近连着排练,他已感到自己的气力是支撑不下这场要见多年前的老观众的演出了。他也许是明明知道,弓要折,弦要断,还偏要把这场演出进行到底的。
朱团长也是做梦都没想到,第一场演出就死了人。虽然观众给了那么高的评价,还给剧场前送了上百个花圈、几十个挽幛。可存忠毕竟是死了。死得太早,死得太可惜了。团上还有人骂郝大锤,说都是这个瘟神,在大家出发时,故意“点天灯”,烧死了七八只老鼠,才弄得如此不吉利的。
朱团长征得会演领导小组同意,把《白蛇传》的演出向后调了位置。他一边带人回宁州办丧事,一边安排其余人原地休息,观摩学习其他团的演出。本来演出完,也是要留下来看戏的。地区搞这次会演,目的就是让大家相互学习促进来了。说十几年耽误得太厉害,好多演员上台连路都不会走了。
易青娥本来是最应该留下来观摩学习的,可她死都要跟朱团长一道,送苟老师回宁州安葬。朱团长就同意了。在回宁州的路上,易青娥一直在流泪。苟老师的好多事,她过去都是不知道的。只有在返回的路上,古存孝、周存仁、裘存义三个老师一点点说,一点点回忆,她才知道了苟老师可怜的身世。
苟老师八九岁就出门要饭。后来跟着一个戏班子,人家演到哪儿,他讨要到哪儿。箱主见娃长得心疼,人也乖巧,就收下学戏了。十八九岁的时候,他也讨下过一房老婆的,后来跟人跑了。上世纪50年代,他又红火过几年,也结过一次婚。“文革”开始,他被关了牛棚,老婆又跟人跑了。再后来,他就回到宁州剧团看大门了。曾在远房亲戚中,认过一个干儿子,说是老了好经管他。谁知干儿子长大后,听说干爸是唱男旦的,就再没跟他来往过。苟老师一辈子最后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算是孤老而终了。
古老师还深深叹息了一声说:“唉,这就是唱戏人的命哪!”
回到宁州,古老师他们就去找棺材铺的那个老汉。易青娥也去了。看库老汉听说苟存忠死了,竟然丝毫没有觉得不正常地说:
“我早预料到了。”
大家一惊,古存孝问:“为啥?”
看库老汉说:“这老家伙,把唱戏看得太重了。老了老了,是玩上命了。”
“你咋不劝劝呢?”周存仁说。
“唉,狗只要改不了吃屎的禀性,他苟存忠就改不了爱戏的毛病。你知道不,老戏没出来,整天唱样板戏那阵儿,老苟就常到我这里,偷偷扮上了。我给大门上了铁杠,给窗户靠了棺材板。他化了妆,扮了戏,就给我一人唱《上绣楼》《滚绣球》《背娃进府》呢。”
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看库老汉又说:
“这死鬼,前天晚上就来了,要我给他准备棺材板呢。说尺寸不够不要;女棺不要;毛栗树的不要,嫌干了炸裂子呢。还有八块板的不要,嫌不浑全。一个孤老头子,讲究还大得很。看,我早都给他准备好了。就这口,尺寸够一米九的个子睡。他老苟才一米六六,脚头还够塞一个炖猪蹄的砂罐子。也不是毛栗树的。这是最好的柏木棺。浑浑全全的六块板。底子是浑板。盖面是浑板。两边墙子也是浑浑的两块板。再加上头、脚两块浑档子,算是最好的六块板寿枋了。县物资局长他爹,财政局长他爷,县长他亲家公,都来看过几回了,我说是有下家的。这不,就是给老苟这个挨炮的备下的。他给我一个人唱了几十年戏,我也没啥送,就送这口寿枋,也算是把他给我唱戏的情分填了。”
说着,看库老汉还滚下了几滴老泪。他一边滚着泪,一边还在骂:
“老苟,你这老祸害一走,我就再没戏听了。你个老祸害,把我戏瘾逗起来,你给死×了,真是个老祸害瘟哪!”
埋苟老师那天,天上下着小雨。
因为苟老师在宁州影响不大。老戏迷的年岁,也都有些恓惶。所以,在一个特别喜欢赶红白喜事的小县城,那天送葬,反倒是冷冷凄凄的。
苟老师没有儿女,没有亲戚。唯一一个披麻戴孝的,就是易青娥。
易青娥手捧着苟老师的遗像,是一步一步走在棺材前边的。
棺材铺的老汉,一边撒着纸钱,一边还要喊叫那些抬棺材的人,要他们别毛手毛脚的。说他们抬的,可是宁州城几十年少见的一口上等棺木。
他说这世上,再不会有这好寿枋了。
埋完苟老师的这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的郝大锤,又抓住一只老鼠,在院子里再次点起了“天灯”。这只老鼠比较大,点着烧了好长时间。老鼠一会儿跑上电杆,一会儿又跑进垃圾桶,一会儿又跌进檐沟里,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才趴在一块破砖上,任由煤油火朝死里烧。那种可怜的喊叫,甚至像一个婴孩在啼哭。
易青娥觉得,老鼠简直就跟钻进了自己心里一样,不知该怎样去搭救。
古存孝老师就嘟哝说:“这小子,一定不得好死,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