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周维电话的小河,一路想着临时董事会晚宴叫自己会有哪些“使命”。算了,见招拆招吧。
小河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衣服,褐色短袖T,九分牛仔,小白鞋,加起来不足500块。心下倒是坦然了:又不是面试选拔,老板让吃就去吃。
推开餐厅的门,小河第一眼看到主陪是周维,次陪是梁豪,周维旁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William。两个月前小河刚刚在他的面试中甩了袖子,今天就遇到了他。可谓“世间之事唯有巧合是必然”。William作出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绅士地起身跟江小河sayhi。
坐在周维另一边的那位女士,小河看着颇为眼熟。想起来了!小河心下满是意外和惊喜,脱口叫出名字,“Nancy?您是海岸资本的Nancy?!”。
中国的私募界对Nancy的名号并不陌生,而小河也久闻Nancy的大名,却只在报道中见过她的照片,从未见过本人。
Nancy年过半百,但是因常年锻炼的缘故,身姿依旧挺拔,脸上皱纹虽多,但是每年两次固定的休假却令她的皮肤黑得健康,显得气场十足。相比之下,精致端坐的William则显得过于细肤嫩肉。
周维将小河介绍给大家,“我们部门新来的年轻人,我的助理江小河,之前在一家人民币私募基金,跳槽过来刚刚两个月。”
小河跟各位大大方方打过招呼,坐在梁豪旁边的椅子上。
William没多想这中间的插曲,着急续上要卖出股票的话题,“梁总这次突然倒下,这身体让人很担忧啊。”
William想趁着饭局说服Nancy将持有元申股份的股票在目前的相对高价时售出,尤其是这次股价波动,更让他心里不安。但是碍于Nancy对于元申股份和梁稳森一直持续的支持,他一直不好开口,便开始了旁敲侧击。
周维摆摆手,“其实还好,梁总这次在美国兜了一圈,换成我们这四十岁的人都吃不消。他平时每天游泳四十分钟,据说腹肌仍旧隐约可见呢。小豪,这个你有发言权的。”
梁豪是聪明人,自然听懂了William和周维的言外之音,点点头,“没错,上次我陪我爸游泳,见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下子甩我几十米开外了。”
周维接过话题,“从去年开始,我们也在调整人才计划,现在看效果还是不错的。人是最重要的生产力,新陈代谢也是必然,像小豪、小河这样的新人在不断地补充到元申股份中来。我们元申现在中层的平均年龄是34岁。Nancy,中国这一茬的年轻人素质很高,接受过国外的教育,了解中国的国情。元申股份下一个十年要靠这一茬新人了。”
周维对于Nancy看待问题的态度了然于胸,他也明白William心里的盘算。他希望Nancy看到元申并非是一家父子传承的家族企业,而是有着人才布局理念的现代企业组织。
几道菜依次端上来。
周维开句玩笑:“Nancy,梁总今天特别安排了他的厨师过来,给你做几道你最爱吃的菜。看看,这是他发给我的菜单。我得对着看看,有没有落下的,落下一道,梁总要罚我一个月工资。”
William见周维又要转移话题,不依不饶,将他的问题继续抛出,“周总,我们海岸资本的持股背景你也了解,现在这支基金快到期了,只有这个项目尚在active阶段却未退出分配,现在股价又是连续下跌,Nancy跟我现在压力很大啊。”
小河看着William的样子,心想:你是着急变现拿carriedinterest业绩回报吧,Nancy才不会像你那么短视。
周维点头表示理解,却不直接回答,转而问Nancy,“Nancy,您在国外多年,从比较客观的角度,怎么看中国今年的VC的这种热度?”
Nancy夹起来一块糖醋小排,却避开这个话题,“嗯,十分钟前刚刚说好了你要请年轻的VC给我讲讲的,现在又转来考我。”她友善地看向小河,“先让我听听对面这位小朋友的看法。”
小河刚刚放到嘴里一块清蒸鳜鱼,她一直在认真听刚刚几位的发言,也会意到了周维今天叫自己来这场晚餐的原因。
现在话题传花到了自己。
她今天首先要跟周维打好配合,从而让Nancy进一步坚定对元申股份的“长线投资”“价值投资”,而不是在公开市场上出售所持股票而给股价下跌施加压力。她嚼着这块鳜鱼,一边嚼着,一边看了眼周维,周维的眼神是鼓励她说话的。小河很快理清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好的,那我先说说我们这些入行四五年的人对国内VC的看法吧。过去几年,我们眼中的那几家最有声望的VC其实都是双币基金,他们仍然在用美元作为互联网平台项目投资的主力,而人民币一般不是投天使、PreA,就是投类PE的可赚快钱的项目。”
小河稳稳地讲,年轻的声音清脆利落,语速越来越快,她略微顿了顿,看大家都在仔细听,又恐
Nancy久居国外对国语没那么熟络,放慢了语速,“我看过Nancy您之前写的文章,您说'真正的VC要投资创新的商业模式和技术,要敢于投资亏损的企业',这句话我特别认同。如果从这个角度看,中
国真正的VC很少。”
Nancy认同地深深点头。
周维接过话,“国内A股上市制度有着自己的特点,要求必须连续几年盈利,而且每年净利润要几千万才有资格申报IPO。实际的利润要求要比制度规定的要求还要高得多。这对于真正的平台型或研发型的科技公司,是不可能的任务。没有有效退出,自然就不能吸引优质资金的进入,形成良性循环。”“是的”,小河接过周维关于资金进入的话题继续延伸,她已经跟上了与周维配合的节奏,“我今年还曾经想过要成立一支VC基金呢,就投资创新的商业模式和技术,后来没搞成,还丢了工作。”
小河的坦率让Nancy开怀大笑,续上话,“所以,幸运的周维就多了一名得力干将。”
“当然啦,这也是因为我的资历的确不够,不过也有一些当下的中国VC行业系统性的原因。Nancy您看,能够孵化高科技、有创新的企业起码需要5—8年,他们最多能等3年,就这一个年限,就把绝大多数的市场化人民币出资人给吓跑啦,他们都奔着赚钱的二级市场去了。”
Nancy不由得有些喜欢这个直率而又有见解的小姑娘。
Nancy毕竟是看过完整的资本市场周期的人,对资本市场的判断相对准确,“我看到中国目前的情况是,当VC这个行业变得很热的时候,突然所有从业人的视野会变得很小很小,注意力都到赚钱的那一边了。而优秀的创业者和投资人应当首先心里是想做一些伟大的事情,其次才是顺便赚点钱。这是正确的顺序。当然,这是理想状态,其实比较难。”
梁豪的目光随着众人的话语转来转去,周维是他要好好学习的前辈,而对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江小河,他也有些小小的佩服:能当周维的助理的人,果然不是等闲,专业且有见解。
William点头应着Nancy,吸溜一勺子豆腐汤,吞回了来时路上演练了数遍的港式普通话,这场饭局的调子已经被周维定下来,而Nancy的态度也越发明了。他自然也不会多说话惹自己的老板生气。
周维顺着Nancy的话,“我记得马斯克说过一句话,原话记不大清楚了,大意是问为什么大多数人花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去解决那些很小的问题?其实原因之一,就是因为风险很大,所以人们趋利避害想用更安全的方法去赚一些小钱。而元申股份现在要做的就是解决中国医疗和健康领域最重要的问题,梁总一直说我们要做一家伟大的公司,要解决行业的问题,赚钱则是解决之后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旁虚心倾听的梁豪不由得在心里为周维叫好,周维安排的一切都是为了稳住Nancy握住元申的股票,毕竟基金已经到了退出期,若Nancy现在选择在市场售出,元申股份的股价会一泻千里。他先将利害关系阐明,再适时地上升到资金的价值层面,张弛有度,实在高明。
后面的话题就略显轻松,紧跟风向的William也适时地表明了自己对元申的看好,这时候违了Nancy的心意可不是他愿意冒的风险。
小河看着之前对自己趾高气昂的William,当下在Nancy面前如同乖宝宝。她再看着周维,他在席间就如同手握羽扇的诸葛孔明一般运筹帷幄,牢牢地把握着话题的节奏。
谈判的最高境界就是让谈判对手走到己方阵营,而跟着到此境界的周维的节奏打对子是如此舒适的体验。
梁豪也适时地跟上一些轻松的话题,讲了讲自己回国后看到的有趣的事情,跟美国的不同之处,就餐气氛融洽起来。
餐罢。
Nancy明确表示:“周维,元申股份的股票我会稳稳握在手上。虽然William提及的基金到期临近也是实情,但是,我会尽可能最大限度的挺元申过去这一关。我不会此时售出。创新企业需要资本的持续支持,元申股份刚刚走过1.0,未来还有2.0,3.0。我很期待。这次行程很紧,我不去看稳森了。梁豪,代我向你爸爸问好。”
周维感激地握住Nancy的手,再看着旁边有些悻悻的William,这位小神也不能忽略,“谢谢Nancy,您跟William过去在投后管理上帮助了元申很多,William还帮助我们引荐了几家资质非常好的渠道商,梁总也非常感激。未来我们会将公司的发展情况更及时地跟两位同步。”
周维安排司机将Nancy送回酒店。
Nancy临上车前,十分欣赏地拍了拍周维的肩膀,“周维,元申有你是幸事。”
周维谢过,安排梁豪送Nancy回酒店以示礼仪。随后他跟William又如同多日老友寒暄了几句,握手道别,也请司机将William送回。
将客人送走,周维站在元申股份的门口,回望着这栋大楼,若有所思。
小河见他长舒了一口气,面前的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着各种危机,他举重若轻,见招拆招。
小河凝视着周维的侧脸,一如五年前在西安的初次相遇。只是较之当年,他似乎是老了一些,眼尾有些下垂,还略有些驼背了,但那眉眼愈发地平和沉毅。
周维转身,正好对上小河的视线。小河迎着周维的目光,却并不避开。
“周总再见。”旁边几位加班的员工离开办公室,跟周维打招呼。
久经各种场面的周维被几声打招呼“叫醒”,他略微脸红,将视线收回到别侧,“江小河,今天表现得不错,现在下班回家。明天不许迟到。”
小河将手放在头侧敬个美式军礼,双腿并拢立正:YesSir!这个鬼样子哪儿像个三十岁的人。
周维的嘴角爬上一丝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小河敏锐地察觉到,继而想到这一丝笑容背后的意思,她的心跳瞬间加速。
周维在席间将谈判的节奏掌握在手,而小河自己也毫不怯场地跟好了他的节奏,将一场重要的餐桌会议完成得如此漂亮,此刻她从周维的眼里看到了比平日里的赞许更多一层的欣赏,这欣赏里还带着一种被契合的喜悦。
周维等着送Nancy回来的梁豪一同去医院探望梁稳森,向梁稳森通报今天与Nancy和William会面的情况。
在路上,梁豪问周维“实际财报数字会更好”是什么意思。
周维却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问梁豪:“现在元申股份此刻最大的困难在哪儿?”“外面的做空机构?”
“并不是,海岸资本一直在谋求股份退出和变现,Nancy虽然一直支持你爸和我,但是大机构有内部参考出售线,若股价触发这条线,决定权也不在Nancy一人,事情会变得非常复杂。我们目前账上并没有这么多资金可用于回购。现在资金有限,必须稳住海岸资本。”
梁豪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现在求知若渴,需要学习的还有太多。医院,梁稳森等候已久。
梁稳森大病未愈,精力不足,眼袋松弛。见二人进来,他支撑着坐起来,用手梳拢半白的乱发。
周维通报董事会情况,“海岸资本应当是短时间稳住了的,不过他们对所持有的元申股票一直是持售出的态度,现在握着元申的股票只是权益之计。”
梁稳森听罢舒了一口气,旋即眉头又皱:“那个工程师的官司呢?”
“我们已经起诉对方诽谤,对方无法提供其自主设计该产品的证据。我们初步判断对方是被利用,前台这个所谓的工程师只是一个引子。后续看到的做空机构的文章跟进得有进有退,显然是有所准备的。我最担心的是一些不明就里的初创公司和媒体会认为元申股份仗势欺人,趁乱收割。”
PR是必须要安排妥当的。
“周维,你晚上跟琳慧打个招呼,我们在媒体上也做些准备,媒体上有她在,攻守总有章法。”周维应下。
梁稳森问周维,“查出来是谁在里应外合吗?”
周维告诉梁稳森,并不用去查,大家心知肚明,“这个人送了这份“大礼”给科曼的吴跃霆,很快,他就会提离职去投奔吴跃霆了。”
这时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点整。
梁稳森和周维同时拿出手机,二人一直在等待来自北京第一人民医院的消息。
“第一人民医院的医院信息系统部署的验收会今天会出结果。跟上市公司审计师已经反复沟通过,只要北京第一人民医院发出验收通过最终审核,就可以将大部分信息系统布设合同确认收入。”
梁豪恍然大悟,这就是“报表实际数字会更好”的原因。叮铃铃,叮铃铃——
周维接起电话,按免提,大家听到话筒那边传来的兴奋的声音。“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