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奕之顿时默然无语。
他确有此心,被说破之后,也不曾想过让步。
就算夫差对他对孙家做过很多无可谅解之事,但他毕竟生于吴国,长于吴国,与太子友更是有着十几年的兄弟之情,怎么也无法放下那日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血溅三尺的画面。
而导致这一悲惨结局的帮凶,便是那个迷惑了大王的妖妃。
可他也知道,西施在入选之前,便是青青的邻居,是她自小便交好的夷光姐姐。后来她闯入吴宫盗剑,也是全靠西施掩护,才未被他抓到。正因为如此,青青才会应了范蠡之请,教授越国剑士,结果反被他们设计,险些就成了越王手中的傀儡。
由此可见,西施对青青的影响力,绝对超出了一般人。
就算如今越王已亮出了狰狞的爪牙,不再遮遮掩掩地藏着勃勃野心,可夫差如此轻易地再次相信西施,一力护着她不说,还因她而散兵为民,施行“仁政”,看似学着勾践韬光养晦,却不知此举错上加错,自废武功之后,将彻底失去反攻之机。
毕竟,勾践当时面对的是自负一时的夫差,可如今夫差面对的,是汲取教训东山再起的勾践,自己做过的事,勾践怎么会容许他再有机会振兴?
兵法之道,重在审时度势,随机应变,面对不同的对手,要采取不同的策略,盲目地跟从别人的策略,只会被人处处占尽先机,卡住所有的机会。
夫差昔日的英明神武,骁勇善战,在遇到了西施之后,便如百炼钢化绕指柔,彻底变成了一汪水,随之流失不见,才有今日的昏庸糊涂之举。
这样危险的人物,孙奕之怎能容她继续活在世间?
只是眼下看到青青不赞同的眼神,他就知道今日这事难办了。
青青见他默认,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对夷光姐姐素有成见,认定是她影响了夫差,可你为何不想想,若是夫差自己不想,又怎会受她影响?男人的成败,为何总要将罪名推到女人的身上?夷光姐姐原本在苎萝村过的好端端的,是谁将她拉入这个吃人的后宫之中?最终做出决定的,是夫差,为何偏偏要将一切罪责,都栽在她的头上呢?你也说了,一错再错之人是夫差,有本事,你让他改变主意啊!反正夷光姐姐现在还昏迷不醒,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孙奕之苦笑了一声,说道:“问题就在于,哪怕她如今昏迷不醒,大王也未曾放下……大王此番动了真情,再无往日的英明果断,如此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所以你就打算釜底抽薪,杀了夷光姐姐,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青青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轻哼道:“夫差若当真如你所说,对夷光姐姐动了真情,方才有如今之举,若你杀了她,可曾想过,夫差会变成怎样?”
孙奕之一怔,又听青青补充了一句,“你且想想,若是当日你和师父未能及时赶到,我被离锋带去秦国,你又当如何?”
她如此一说,孙奕之不由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在成亲之日,忽生变故,青青被离心蛊所惑,险些一剑杀了他,可那一剑,都比不上后来得知她被
离锋带走时的惊痛之心。那段日子,他几乎拼了命追踪他们的行迹,连自己的伤都顾不得,好容易失而复得,却因她身上的蛊毒,不惜以自身相代,请扁鹊用引蛊之术救她。
那一次,他当真是存了必死之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就是因为知道,若是当真失去了她,此生再无可恋之事,当真生不如死。
将心比心,他都能为青青用上引蛊之术,那夫差,若是没了西施,又会如何?
只怕这一国之君,一国之民,对他而言,都抵不上红颜一笑。
倾城倾国,莫不如此。
只因情之所至,舍生忘死,根本已不可能依正常思路而为。
当初夫差继位之时,曾因先王阖闾之死,勤学苦练,命人立于他出入必经之途,日日喝问,可曾忘了杀父之仇。如此励精图治,方才能一举击败越国,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可正是因为这一次次胜利,让他滋生骄横自负之心,才会妄自尊大,被逢迎吹捧的所谓仁义之举,姑息养奸,终于栽在了越国的美人计下。
如今他大败之余,尚对西施不疑不问,恩宠不减,若是这个时候,孙奕之杀了西施,不但不会让他幡然醒悟,反而会让他陷入仇恨和疯狂之中,到时候会做出怎样的举动,谁也无法想象。
青青见他终于动容,不似先前那般充满杀气,稍稍安心了几分,伸手拉住他,轻声说道:“你且在外守着,我进去看看夷光姐姐,很快回来。”
孙奕之无奈地点点头,知道无法阻止她,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杀了西施,便只能在外面替她看着巡守的侍卫,由着她自己进去。好在她当初在西施的馆娃宫中也住过几日,熟门熟路,以她的卓绝轻功,避过那些宫女侍卫们的耳目潜入其中,可谓轻而易举,根本不用他出力。
只是青青顺着寝宫上方的横梁方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她忍不住低头朝下一看,却正好对上下面那人朝上望来的眼神,不由惊得手脚一颤,险些从上面一头摔了下去。
苏诩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药碗交给宫女,眼神掠过上方横梁,尽管宫室中帷幔遮蔽,光线并不算好,但他还是看到那一闪即逝的淡青色人影,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眸。
他救醒夫差当日,便已得知太子友在阵前自尽之时,孙奕之和青青正好赶到,只是他们来迟一步,依然未能挽回局面,只是吓退了勾践,抢下了太子友的尸体,没让他身后受到更多的羞辱,而是将他交给了夫差。
也正因为如此,夫差才会在回城当日,便被气得怒火攻心,呕血昏迷,被王子地趁机夺权,若非西施相护,从城中找来他和其他医师,夫差便险些丢了性命。
他一直在等着孙奕之的消息,却没想到,夫差一时怒极,竟昏了头脑,将那疲惫不堪的三万大军派去追击越军,结果反而落入陷阱,被一举歼灭,最后不得不派出伯嚭求和,使得吴国大伤元气,几乎一蹶不振。
饶是如此,夫差被政务军事弄得焦头烂额之际,每日里还要守在馆娃宫中,盯着他们为西施医治,苏诩最清楚西施的病情,被委以重任,这两日下来,虽未能让她清醒,但能够维持其生机不
断,伤势渐愈,便已是大功一件。只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本可做得更好,却因为重重顾虑,拖延至今。
总算,拖到他们来了。
青青看到苏诩之时,也吓了一跳。苏诩与孙奕之的关系,她再清楚不过,当初她为人所害,离魂失忆之际,也多亏了苏诩相助,与他虽算不上熟识,却也知道此人生性淡泊,虽出身世家大族,却不喜名利,宁可做个济世救人的医师,也不愿在家族中混沌一世。
可他居然会在宫中行医,倒是让她大为意外。毕竟他以往在长胜军中做军医,经手的多为外伤,而非寻常病症,有时候还会兼任一下仵作,做多了这一类血腥脏污之事,一般贵族世家都多有忌讳,基本上不会请他上门,他也正好落得清净,不必应酬那些对他另眼相看,冷嘲热讽之人。
这次若非王子地控制了宫中禁卫和官员,连五剑中人也被关押,西施无人可用,方才病急乱投医,从外面招募了不少游医进来,苏诩本就想着再见太子友一眼,若能有机会劝谏夫差就最好不过,却没想到,进来之后,跟着众医师救醒了夫差,西施却触柱自尽,重伤昏迷不醒,生生将他困在此处。
无论如何,就算苏诩真的落魄成游医,也改变不了他是苏家人的出身。而伍子胥的夫人苏氏,则是唯一曾给予他帮助和扶持的亲人。若非她和孙奕之当日救下了伍家兄妹,他也未必能与他们交好。
而伍子胥和苏氏之死,就算算在夫差的头上,可西施也是无可避免的起因。
若说苏诩肯治夫差,是为国为友,不忍见吴国就此落入王子地之手,被这个败家子折腾的民不聊生,还有情可原,可他肯为西施疗伤……青青是不信的。
她记得的苏诩,可不是那种仁心仁术的“君子”,更不会为美色所迷惑,那他此刻出现在西施的宫中,还为她熬药……青青顾不得许多,顺着房梁直接蹿进了内室,看到宫女刚刚将药碗放在榻前,准备喂药之时,她便直接从上面跳了下去,正正好落在那宫女身后,一记手刀,便将她劈晕过去,放在了一旁。
她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压根没发出什么声音,可当她拿起药碗想尝尝里面的滋味时,还是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声音。
“这药不适合你,还是放下吧。”
“不适合我?”青青霍然转身,望着悄然而入的苏诩,冷哼一声,“难道适合你?所谓医者父母心,你就是如此对你的病人么?”
苏诩淡淡一笑,反问道:“若非如此,你将她救醒,且让她看看,如今越王攻破姑苏,杀人无数,毁了吴国万千良田,数万冤魂,俱是因她而起……你以为,这样就能治好了她么?”
青青一怔,望着他,像是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之人,“你……真要救她?”
苏诩摇摇头,看着她,说道:“我救不了她,药医不死人,这心死之人,我如何能救?要救,也得是你……或是她自己……”
“青……青……”身后传来个虚弱之极的声音,青青急忙回头,正正好对上方才睁开的一双秋水明眸,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泣如诉,正定定地望着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