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来秦王子剌四字,韩宵子便双目一凛,震惊地望向赵鞅。
赵魏韩三家乃是百年世交,赵氏前次经历下宫之变,险些灭族,便是韩氏相助,才有东山再起之日,至今彼此间几代相互联姻,早已难分彼此,他原以为就算有人求亲,他若提出联姻,赵鞅也会先考虑韩赵两家的交情,却没想到,那求亲之人,竟有如此之大的来头。
秦国素来联姻,都是与诸国王公,如今竟肯求娶赵氏女,还是青青这样一个非嫡非长的庶子之女,完全出乎他的想象,若当真如此,他想为自己子侄聘娶青青之事,怕是连提都不能提了。
毕竟韩赵两家二位一体,赵氏兴旺,亦可带携韩氏,若是惹怒了秦国,则要一起遭殃,如今虽是赵鞅执政晋国,可其他世家始终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拉下来。正如当年横行一时的中行氏和智氏,如今都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世家大族,有富贵荣耀,亦有风险艰难,能传承至今的,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赵鞅这几年励精图治,从军制到税制,大刀阔斧,虽触动了不少世族官家利益,却让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吃到甜头,故而赵氏军中的精兵猛将,远多于其他世家,这些都是他的立足之本。若能够再得到秦国的支持,赵氏一族,在晋国的地位便越发稳妥。
这样的靠山,赵鞅竟然没去争取,而是随着青青的性子,不论真假,答应了她与孙奕之的婚事。这完全不符合赵氏的利益,韩宵子简直无法相信,一向老谋深算的赵氏家主,竟也有感情用事的一天。
难不成,他还真对这个才回来没几日的孙女,产生了如此“深厚”的祖孙之情?
赵鞅见他眼神古怪,也猜到了几分他的心思,轻叹道:“儿女之事,强求不得啊!或许顺其自然,这事不到最后,也不知能不能成,你我还是静观其变吧!”
韩宵子略一沉吟,试探地问道:“赵兄莫非觉得,那位离锋公子,未必肯就此罢休?”
赵鞅笑了笑,摇头说道:“老夫不知,且拭目以待吧!”
韩宵子终于明白过来,这位老兄并非是感情用事,而是等着别人先出招。毕竟秦王子非同常人,又与青青交情不浅,如今事已至此,就看他会如何动作,方能决定他们该如何应对。
青青并不知道他们心里的打算,只是一回去,看到几个绣娘和婆子在院子里等着她,一看到她回来,就拿了一堆的布料和衣裳来让她挑选。
昨日赵鞅只是勉强应下,府中的管事让人将孙奕之送来的嫁妆往她的院子里一送就算完事,在没得到下一步命令之前,他们也不敢乱动。毕竟青青这婚事搅得整个赵府都乱了套,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故。直到今日,连韩老爷子闹上门来,家主仍然不曾处置青青,他们这才看清风向,立刻按照家主的吩咐,开始准备嫁妆。
赵氏毕竟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这些嫁妆清单俱有定例,赵鞅又吩咐以嫡女名义为青青备嫁,他们就愈发不敢怠慢,挑着府中上好的布料和衣裳款式送来,生怕这位大小姐一个不满意,让他们统统跟着受罚。
青青看着面前一排仆妇向她展示
嫁衣的款式,这些都是绣娘们早已做好的嫁衣,赵氏子弟众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也有五六个,她们早就从十二三岁起便开始准备嫁妆,绣嫁衣。这些有的是绣娘所绣,有的是她那些未曾谋面的姐妹所绣,只因赵鞅一句话,都被送来任她挑选。
她从小到大,尚未见过如此之华丽绚烂的服饰,触手光滑柔软,色泽亮丽,绣工精致,都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出来的,就算阿娘的手工也不错,但在乡野间哪里有如此之好的布料,就算做出来也远远比不上这些华服锦裳。她一时间不由有些看花了眼,不知该选哪个才好,从那一排举着衣裳的仆妇面前从头走到尾,也没定下来。
“姐姐若是拿不定注意,可要妹妹帮忙?”
从一旁忽然传来个温婉动听的女子声音,青青一回头,却见是当初韩芷带来的“妹妹”之一,只比她小了一岁的堂妹赵婉儿。
“你能帮我什么?”青青微微眯起眼来,她可没忘,昨日韩芷说过,那几个妹妹,都是原本打算陪她一同嫁去秦国的媵妾人选,如今她已经回绝了离锋的求亲,她还来干什么?
赵婉儿轻轻一笑,走到她身边,指了指她方才碰过的那件嫁衣,说道:“姐姐的眼光不错,这六件嫁衣之中,属着这件的料子最好,做工也比较精细。只不过,这是二伯父家七堂姐的嫁衣,她是明年二月的婚期,倒是不耽误用。只是她的个子比你矮了两寸,只怕姐姐穿起来会略有不适。”
青青的脸色一变,轻哼一声,说道:“既是别人的嫁衣,又何必拿来?拿走!——”
那管事婆子闻言大惊失色,急忙跪下说道:“姑娘恕罪,这是老太爷吩咐下来的,让族中姑娘们先拿出嫁衣来让姑娘挑选,这是老太爷的一番好意,绝无怠慢姑娘之意啊!”
“姐姐莫要生气,”赵婉儿也跟着说道:“都怪妹妹多嘴!姐姐若是喜欢这件的款式,让绣娘们再给你赶制一件便可,这可是你的喜事,千万莫要动怒啊!”
青青听她如此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瞥了她一眼,冷笑道:“原来你就是这样帮忙的啊,多谢了。不过我想我是用不着你来帮忙,你还是回去吧!”
赵婉儿眼圈一红,露出委屈的神色,小声地说道:“婉儿从第一日见到姐姐,便心生欢喜,想与姐姐好生亲近,只是婉儿笨拙,不知哪里做错了,还望姐姐指教。”
她这般委委屈屈的,仿佛受了莫大的欺辱,青青反倒笑了起来,冷淡地说道:“你没错。只是我打小一个人惯了,也不懂什么规矩,你在这儿,反倒让我束手束脚的,更何况,我也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可是……”赵婉儿怯怯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妹妹就在这里陪着姐姐,绝不耽误姐姐的事,可好?”
青青忍不住皱起眉来,直视着她,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是想陪我这一时?还是想一直跟着我?甚至陪我嫁人?我学不来你们那些曲里拐弯的心思,有话就直说,我可没时间跟你啰嗦下去。”
她如此粗鲁直接的态度,让赵婉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勉强地挤出点笑容来,说道:“姐姐一定是误会了,妹妹哪里敢欺瞒
姐姐……”她话还没说完,青青转身就要走,她情急之下,只得脱口而出地叫道:“妹妹愿陪你嫁入孙家,绝不嫌孙家落魄……”
“嗤!——”
青青忍不住失笑起来,她不嫌孙家落魄,如此牺牲自我的精神,还真是够胆大的,只可惜,她压根不稀罕什么媵嫁的姐妹,对她而言,阿爹可对阿娘一生一世,那她与孙奕之两人之间,也容不下第三人。
“不必了!我压根没打算带什么陪嫁,妹妹你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那怎么行!”赵婉儿震惊地望着她,说道:“姐姐如今已是赵氏女,并非乡野村妇,岂能不从周礼?女子出嫁,若无媵妾陪嫁,来日到了夫家,会让人以为我们赵氏失礼的!”
青青冷哼一声,说道:“我说不用就不用,祖父都已答应了我,不必你费心了。”说罢,她看也不看赵婉儿一眼,转身便扫了一眼那些嫁衣,随手指了一件与她身高相仿的,说道:“就这件吧!放下东西,你们就统统出去,我要练剑了,刀剑无眼,你们站着了太碍事,若是我一不小心伤到你们……”
她的话音未落,那些仆妇们已轰然应诺,忙不迭地收拾好东西,该入库的入库,该送去针线房的送去针线房,一转眼就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纤瘦单薄的赵婉儿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楚楚可怜地望着青青。
“姐姐……”
青青一听就觉得汗毛直竖,这又酸又软又娇又嫩的声音,若是被个男子听得,定当会酥了一半,赶紧来怜香惜玉,可她听了只觉得肉麻,对这个不屈不挠非想来插一脚的“妹妹”实在没什么好感,干脆走到她面前,问道:“你是自己走,还是我送你出去?”
“送?……”
赵婉儿刚说了一个字,整个人忽然一轻,如同一只大鸟般飞了出去。
她与其他几个姐妹不同,先前便偷偷看过孙奕之一眼,原本想着,若是青青嫁去了秦国,她让母亲向婶娘求情,看能不能代替青青嫁给孙奕之,赵氏在离锋和孙奕之两人之间会选离锋,可她没见过离锋,第一眼看到孙奕之,便已芳心暗许,指望自己能嫁过去做个名正言顺的夫人。
可没想到青青直接拒绝了离锋,孙奕之还请来李耳为媒下聘,一时间后院内众说纷纭,别的姐妹是为嫁不成离锋而恼恨青青,她却是为了孙奕之而伤心,好容易鼓足勇气,才过来求青青一回,结果,却被青青直接丢出了门外,看着在面前重重关闭的院门,她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
青青清理了院里最后一个碍眼的人,拔出剑来,清啸一声,口中喃喃地念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剑气如虹,翩若游龙,唯有在这一刻,她沉浸在从玄宫古鼎铭文中领悟的口诀里,将那些出卖背叛她的亲友,那些勾心斗角的姐妹,统统丢在了脑后。
心静,方能致远,自然之道,如水随形,有顺其自然者,却也有水滴石穿者,区别,就在于谁更执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