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门口忽然传来几声轻咳,众人抬头望去,正好看到赵鞅被人扶持着缓缓走了进来,他已束发更衣,身着锦袍,腰悬玉带,平添了几分雍容尊贵之色,倒不似先前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病弱模样。
赵毋恤一看到他进来,如蒙大赦,急忙上前相迎,“阿爹!”
赵鞅摆摆手,并未让他相扶,而是冲着上座的李耳拱拱手,说道:“藏室史莅临寒舍,实在让赵家蓬荜生辉,在下抱病在身,未能相迎,还望藏室史多多包涵!”
李耳亦起身还礼,笑吟吟地说道:“赵大人也不必多礼。老夫今日是来为我这徒儿下聘,先前尚不知青青是府上后人,曾收她为徒,没想到她娘将她许配给我这徒儿,倒是一桩美事,还请赵大人成全。”
“好说好说,”赵鞅已走入正厅,让人搀扶着在首席正位坐下,赵毋恤立刻在他下首坐好,他微微皱了下眉,轻叹道:“只是青青此番回来,是带着她爹娘的骨灰遗骸而来,眼下还要开祠祭祖,让他们重回族谱,这下葬之事不可随性而为,亦是至亲大孝,她是我那孩儿唯一的女儿,这守灵守孝之事,与喜事冲撞,怕是对他们二人名声不好,不如等她孝满之后,再行商议,如何?”
他说话自是比赵毋恤有理有据得多,也不说立刻回绝,否认两人的婚约,只是搬出青青爹娘的葬礼和孝期,便足以将今日应付过去。
李耳皱了皱眉,问道:“那需要多久?”
赵毋恤在一旁冷笑一声,说道:“这守孝时间长短,还不是看青青对她爹娘的孝心多少,岂是我们能知道的?”
若依周礼,父母之丧期,需守孝三年,可青青是女儿,又非孝子贤孙,便是只守一年也无妨。可他现在这么一说,若是青青选择守孝一年而非三年,就等于自认不孝。
在座的俱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都不由一皱眉头。
李耳一来,便看出青青与赵毋恤不睦,叔侄俩同处一堂,却气氛冷淡,加上先前在门外赵毋恤看到聘礼时的脸色,他如何不知,赵氏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目的便是为了悔婚,当即便摇头说道:“这孝心多少,不在于守孝时日之长短,而在于其心是否至诚,赵大人以为呢?”
他根本不问赵毋恤,这赵氏如今依然是赵鞅当家,赵毋恤只不过是个庶子,根本不在他眼中。
赵鞅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回答,一时之间,倒有些犹豫起来。
说起来,他接到秦王遣使求亲时,当真动心不已。他膝下的孙子孙女人数众多,并不少青青这一个,更何况若是嫁给离锋,那她身边既少不得媵妾陪嫁,也少不了安排些贴身丫鬟照顾。那他可动手脚的地方就多了去,能够借此机会让手下的暗杀手实力扩张到秦国,如此一想,便默许了赵毋恤的安排。
只是他亦没想到,孙奕之身后除了落魄的孙家和被称为“活圣人”的孔丘之外,还有这个
名扬天下的藏室史李耳做后盾,李耳如今说出这番话来,就是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一边是秦国公子,日后或可继承王位,手握重兵;一边是兵圣后人,李耳孔丘的徒弟,与青青早有婚约。
是以家族利益为先,拉拢秦国震慑中原诸国,争夺接下来的诸侯会盟霸主之位,还是以孙女的日后幸福为主,顺其自然地让她过她喜欢的日子?
哪怕是智计百出老谋深算如赵鞅,在这家务事上,亦是头疼不已。
其他的孙女都乖巧听话,唯独这个孙女,原本就没养在家中,自小混迹山林,学了一身的本事,性子也养得野了,哪里肯听从家族的安排。赵毋恤还当她如其他侄女那边好**,和韩芷糊弄了一番,反倒弄巧成拙,结果搞成今日这般难看的局面,连他出面都难以收拾。
他这一沉吟不语,李耳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起来,这两个孩子的婚事,还是青青的娘在世之时定下,那时奕之尚不知青青身世,两人患难与共,不远千里护送爹娘骨骸归乡,可见其孝心。如今能成此良缘,也是一段佳话。赵大人以为呢?”
赵鞅苦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藏室史说得不错,既是青青的阿娘定下的婚约,死者为大,奕之又陪她千里送葬,如此情义,岂能辜负?这聘礼我们收下,日后归入青青的嫁妆,毋恤,你吩咐人抬进后院入库吧!”
“……”赵毋恤无语地点点头,转身下去安排。虽知这是阿爹给他一个退场的台阶,可方才被青青顶撞得丢尽颜面,又被李耳嘲讽,却全无回击之力,还不知在阿爹的心中,他的办事能力下跌到什么地步。
孙奕之朝青青使了个眼色,领着她上前拜谢。
赵鞅有些纠结地看着他,若是没有离锋相比,其实孙奕之也是难得的佳婿人选,人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不说,祖父是战无不胜的兵圣,单是那祖传兵书,便是无价之宝。如今这桩婚事既已传开,若是不认,便毁了赵氏名声,秦王那边知道后,怕是也不会继续议亲,倒不如就此顺水推舟,认下这个孙女婿。
可偏偏他素来性子刚强,吃软不吃硬,这还是生平头一回,被逼到如此地步,怎么看都觉得这对孙女和孙女婿不顺眼。
“起来吧!这大礼就留到你们成亲之日再行不迟。青青,婚事既已定下,你先回房去收拾一下,让你婶娘帮着你准备嫁妆,莫要再到处乱跑!”
“是!”
青青这次倒是答应得干脆利索,孙奕之请了师父来上门提亲,也是给她撑脸面,如今连祖父都肯让步,小叔和婶娘那边自然无碍,她也舍不得当真丢下阿娘的骨灰和阿爹的遗物,事已定局,她也就真的可以去安心备嫁了。
孙奕之也松了口区,他也担心青青坚持下去,若与家人当真闹翻,也会累及她的名声。他虽不在意,可日后他们成亲,重振孙家,
难免会有人以此非议与她。
好在她如今已懂了不少人情世故,终于还是听从赵鞅的吩咐,回到她这几日所住的园子。
她刚一会去,便看到已经有仆从将前院的聘礼一抬抬地扛进她园中的厢房。她来时这园子里只住了她一人,那些妹妹们虽每日都来拜访,却从未留宿。
赵氏族居于此,繁衍三代,子孙已近百人,可仍然给她单独留出这个园子,可见对她的重视程度。
青青也是至此方知,那些妹妹们每日来时,眼中的那复杂的情绪,绝大部分是羡慕嫉妒,剩下的,只怕就是对她的看不起了。在她们眼中,她根本不算赵氏女,却能够得到秦王派人求亲,还是为秦国最有希望继位的王子剌离锋,出身教养都远不如她们的青青,怎能不成为众矢之的?
今日她激怒了祖父,又与赵毋恤夫妇争吵,拒不接受秦国求亲,这事只怕已传遍了赵府,那些妹妹们果然都不再过来,园子里便显得有些空****的,若非来送聘礼的人陆陆续续进来,还真是有够冷清的。
最后一批聘礼送进来时,赵毋恤也跟着走了进来,面色有些铁青地看着青青,瓮声瓮气地说道:“既是你自己的主意,那这些东西都交给你打理。阿爹说了都作为你的陪嫁,你自己好生收着吧!若有什么需要,再让人去找你婶娘。”
“多谢小叔。”
青青依然习惯性拱手谢过,赵毋恤看了却仿佛牙疼般面颊抽了抽,说道:“你这礼数还是让你婶娘找人好好教教,好端端个女儿家,岂能一点都不识礼数!”
说罢,他便借着这个理由,拂袖而去,连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青青莞尔一笑,她在孔府被魏芜娘盯着,这礼数也没少学,只是习惯了随性而为,这女子之礼行起来扭扭捏捏的,让她浑身都不舒服,眼见赵毋恤被赵鞅撵着替她收聘礼准备嫁妆,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就让她忍不住想要气气他。
只是不知师父和孙奕之与她刚认下的祖父如今谈得怎样,若是能早日成亲,离开这个连呼吸都感觉憋闷的府第就更好了。
这个心思一起,她面上忽地一红,忍不住自我唾弃起来。
阿娘的骨骸和阿爹的遗物尚未安葬,她怎能就想到成亲之事,还真是不孝。一想起阿娘,青青就觉得自己鼻子发酸,若是阿娘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有今天,一定会亲手替她缝制嫁衣,为她准备嫁妆……
而如今,她也只能对着这装着阿娘骨灰的小瓷坛,细细地说着这次在赵府遇到的事。尤其是阿爹竟然并非是被逐出了家族,而是受命在越国帮助越人培育杀手间客组织,为得只是日后他们一家三口能够正大光明地重回邯郸。阿爹为国为家族牺牲了一切,从生活到生命,可到如今,他曾经视若珍宝的女儿,却险些被他的家人给卖了。
“阿娘,你说——阿爹他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