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青青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问出这个问题来,就连她身边的韩芷,一时间也面色惨白,手心冷汗涔涔,死死地抓住青青的衣袖,想要将她拉到后面藏起来,以免冲撞了家主。
赵鞅却定定地望着青青,缓缓说道:“你们都下去,青青留下。”
“阿爹……”韩芷刚喊了一声,便对上他冷冽的眼神,当即行了一礼,领着其他小娘子们退了出去,临别之际,还冲青青使了个眼色,想要提醒她莫要顶撞家主,可刚要开口,便看到青青别过脸去,显然并不愿接受她的好意,她也只得叹了口气,退到门外,忧心忡忡地朝里面张望着,不知里面那爷孙俩会不会再闹出事来。
赵鞅大病初醒,若是再被青青气坏了,不单是毁了青青自己的名声,还会累及整个赵家。
毕竟,如今赵鞅尚为晋国执政,赵氏方能在晋国如此兴盛发展,可如今第二代中,嫡长子赵伯鲁虽已承爵封官,却才干平庸,贪杯好色,几次都误了大事,赵鞅早已对他不报希望,方才从诸多庶子和孙子一辈中选拔人才。可无论是赵毋恤还是赵无忧,眼下手中的实力都相差甚远,若是他一旦出事,赵氏后继乏人,必然大乱。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几日都老老实实按照她的吩咐为爹娘守孝的青青,一见到赵鞅,竟会说出这等话来。
赵鞅却并不意外,他虽是第一次见到青青,但从赵无忧和其他探子送回的消息里,他已经很清楚自己这个孙女的性子,她若肯当真像其他小娘子那般温顺恭谨,也就不会有如今的一身功夫。
“谁告诉你,是我将他逐出家门的?”
青青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堂堂一国执政,世家家主,当着她的面,竟说出这种不认账的话来,这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祖父么?
赵鞅似看出她的惊疑之色,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是你阿娘?还是聂渊?”
青青顿时愣住,阿爹早已死于吴国,阿娘也是在她带回了赵无忧和聂冉之后,方才含糊地讲了她的身世。只是其中关于逐出家门追杀逃亡之事,她说得并不清楚,时隔多年,她记得最深的,不是那些家人的离弃,而是聂渊的相救之恩。
可阿娘说了阿爹被逐,赵无忧也曾说过,这等事,除了赵鞅,还能有谁做得出来?
她未说话,赵鞅却接着说道:“你以为,何为宗族,何为世家?”
青青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轻哼一声,说道:“你是说,千错万错,在我爹娘,逐出他的,是宗族之法,世家之风,你就没责任了吗?”
“自然有。”赵鞅摇摇头,长叹道:“老夫之过,是没有教好他。阿戬性格坚毅,行事踏实,当初若非是他去欧冶家学艺,也不至声名不显,为中行氏所欺。当时中行氏势大,老夫也是迫于无奈,才不许他与韩氏联姻,不料他竟带着韩氏私逃,那追杀之事,本是中行氏为主,
逼着赵氏与韩氏同行,老夫身为一家之主,当顾全大局……”
“是,你是要顾全大局,便可放弃我阿爹。”
青青不等他说完,便冷笑道:“如今找我回来,真是为了我阿爹的遗愿,还是想要我的剑谱?”
赵鞅停口不言,深深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方才叹息一声,说道:“你这性子,不像你爹娘,倒是像老夫年轻之时……只是年轻气盛,胆大妄为,当真想要出头,却绝非那么容易啊!”
青青却不耐听他教训,干脆地说道:“你不用说那么多,我肯回来,只是为了阿爹阿娘的心愿。你若想我与瑾娘婉娘一样,做什么世家千金,那就不必将我计入赵氏族谱,我可没想过要当什么赵氏女。”
赵鞅被她一再抢白,总是再好的养性功夫也有些恼了,只是怒极反笑,说道:“你以为你想,便能当得了我赵氏女儿?你这丫头目无尊长,不识礼数,就算走出去说是赵氏女,你看哪个肯信?”
“不信便不信,我也不稀罕!”青青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既然说了,当初是迫于无奈,那后来呢?你是晋国大官儿,连孔师都说你权倾朝野,专权欺君,为何不派人去找我阿爹?”
赵鞅被她这般咄咄逼问气得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说道:“当初是他要叛出家门,我为何要找?你这丫头就算说破天去,也改变不了你的出身和血脉!老夫让你回来,你便回来,哪里来得这般多事!”
“你以为我稀罕什么出身血脉?我偏不!”青青没想到他如此蛮横,也顶回嘴去,两人四目相对,俱是怒气冲冲,横眉立目之间,两人的神情容貌,如出一辙。
赵鞅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毫不退让的态度,是他这几十年来从未在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孙身上见过的,若她是个男儿,必然是子孙之中最似他的一个,想到此处,他心中一软,嗤笑一声,瞥了她一眼,说道:“管你稀不稀罕,你都是我的孙女儿,除非你连爹娘都不认了!”
青青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是你不认我阿爹,凭什么让我哦认你?”
赵鞅笑了起来,眼神中透出一抹狡狯,“你怎知我不认你阿爹?赵氏的族谱上,虽没了赵戬的名字,可赵毋庸依然在列啊!”
“赵毋庸是谁?与我何干?”青青怔了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赵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指着她说道:“你居然连自家阿爹的字都不知道,哈哈!韩氏阿薇怎么就教出你这样不学无术的女儿呢?”
青青被气得差点头顶冒烟,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大病初醒的祖父非但不似传闻中那般专横霸道,居然还跟个老顽童似得,拿阿爹的名讳字号来逗她取乐,哪里还像个病人。
见她气结说不出话来,赵鞅这才得意地笑道:“聂渊本来就是我的人,中行氏以为我将阿戬逐出家门,就是怕了他们,也不想想,我此生何曾怕过任何人!”
“聂
渊?”青青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脑中一团混乱,她听阿娘说过,当初若非聂渊一路护送,他们根本无法逃过追杀,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聂渊竟是赵鞅的人,那岂不是说,当初赵鞅逐阿爹离开,非但不是要弃他于不顾,甚至还是为了保护他们?
可若真是如此,阿爹阿娘又为何会流落在越国山村之中,甚至被征发劳役,死于吴国剑庐之中?
看到青青纠结怀疑的眼神,赵鞅终于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说道:“聂渊为了拦截中行氏的刺客,与你爹娘失散,直到你出生之后,我才知道你们流落越国山村之中。只是那时,吴国大败越国,试图与我国一争高低,我当时便问你阿爹,是回来,还是留在越国,扶持越国间客势力,以对抗吴国。”
“你阿爹选择了留下,只是我也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长叹一声,眼中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去的时候,还不过三十……是我对不起你阿爹,让他背着被家族驱逐之名,尚要为家为国而牺牲性命。青青,你的血滢剑,便是用我赵氏祖传磁母陨铁铸加上吴国精铁造而成,你阿爹以血封印此剑,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赵氏子弟以血解封,便可得此神剑,建功立业,只是没想到,夫差将此剑葬于剑冢之中,严加看守,我派去的人尚未得手,便已落入你的手中。或许,这也是天意如此,让你继承你阿爹亲手所铸之剑。”
说到此处,青青已然相信了他,只是怎么也无法想象,阿爹原本可以带着阿娘和她回晋国,却为了吴晋之争,留在越国,难怪施夷光和素锦都认得他,难怪他会为了西施而行刺夫差,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她们母女,也不是为了越国,而是为了曾经将他摒弃于门外的晋国赵氏。
这样的阿爹,与她记忆中那个一直疼爱她和娘的阿爹,完全不似一个人。
赵鞅又接着说道:“阿戬死后,适逢赵午父子作乱,我领兵出战数年,直到前两年才有你们母女的消息,原本想着待你及笄之后,便接你们母女回来,没想到你竟会去姑苏寻父,搅乱了试剑大会。你若是个男儿,必将是我赵氏最出色的子孙,如今既已回来,就莫要再与我赌气,我自会好生补偿于你。”
“补偿?”青青心中一片冰凉,非但没有他预料中的惊喜,反倒冷笑不已,“如何补偿?能让我阿娘活过来?还是让我阿爹活过来?什么世家名门,荣华富贵,都抵不上我阿娘的一条命!”阿爹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可阿娘这十几年来放弃了一切,落得尸骨无存,又是为了什么?
赵鞅没想到自己如此好言相劝,她竟仍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由有些恼怒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谁也不能让他们活过来。你回来之后,我自会命人好生教你世家礼仪规矩,给你挑一门好亲事,让你以后尽享荣宠富贵,一世无忧,难道还不够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