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亡国第一百四十七天终篇
太阳挂在天上只是一个圆盘大的白影儿,鹿门城门前的旷野,已遍布北戎兵卒。
第一支从后方夹攻的谢家骑兵已经撞了上去,大地在震颤,战马奔腾的声音和杀吼声甚至淹没了隆隆战鼓声。
北戎的骑兵阵在大军前方,后方的是步兵阵,骤然被突袭,来不及调转阵型,北戎人的步兵阵很快被冲凹陷进去一块。
步兵方阵的北戎将领很快反应过来,大吼:“是谢家骑兵!前队变后队!列盾墙!掷矛手和弓箭手准备!”
被冲散开的北戎兵卒很快分成两队,竖起巨盾,漫天箭镞和飞矛如蝗虫向着谢家骑兵猛扎了过去,不断有骑兵中箭落马,却也不断有人从后边填充上来。
骑兵们嘶吼着,咆哮着,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踏着同袍的尸体,也誓要杀向这群进犯他们河山的蛮贼。
谢家铁骑,是这几十年里唯一能在战场上正面和北戎骑兵拼杀的骑兵,他们不仅悍勇,也不怕死。
北戎的步兵阵应对得格外吃力。
谢家骑兵冲杀到了盾墙前,也毫无停歇之意,反而借着战马的冲势纵马跃起扑向巨盾。
盾墙后面刺出无数长矛来,打头阵的骑兵连人带马被戳成了个血窟窿,鲜血迸溅,倒下去时却也顺势砸倒了横在跟前的巨盾。
他们用自己的死,为身后的同袍开路。
千军万马踏来,北戎兵卒来不及重新竖起巨盾,就被迎面冲来的战马活生生撞死,踩踏成泥,北戎步兵阵彻底挡不住谢家铁骑的冲锋。
北戎十五万大军组成的是个“凸”字形大阵,前边是攻城的前锋军和列阵威慑城楼上陈军的骑兵阵,后边则是大阵套小阵组起来的步兵大方阵。
被簇拥在大军最中央的一辆楼车里,坐着观战的北戎单于和几个部落首领。
他们听见身后的厮杀声,转头往后看,老单于眼底满是风霜和沉寂:“那姓沈的还联合了谢家军?”
斥候兵答道:“据前线探子来报,雷州谢家军是在得知我们大军攻城后,才从雷州赶来的,貌似事先并不知鹿门之变。鹿门后方三十里地外,也有一支江淮楚军正全速赶来!”
这番话让楼车中几个部落首领都有些面面相觑。
老单于看着后方不断冲杀的谢家铁骑,眼皮上的褶子一层层堆叠着,他像是在叹息,又像是不解:“这些中原人呐……明明都是死敌,这种时候倒是不需要许诺什么,他们就抱成一团了。”
其他部落首领也一样不解,他们部落间也经常和各族发生战争,但只要不是本部族的,哪怕对方被灭族了,他们也不会生出一丝怜悯。
他们同意从凉州往南打,不再跟北庭谢家死磕了,也抱着几分他们不再找北庭的麻烦、北庭兴许就作壁上观的心思在里边。
但沈彦之那边分明没有跟北庭有任何来往,鹿门被围,北庭和江淮却都出兵了。
这群自傲的蛮人,头一回觉着,或许他们真的不懂中原人。
不过这点反思和感慨也到此为止了。
他们有十五万大军,草原儿郎更是个个都擅骑射,只要有足够的战马,步兵也可转化成骑兵。
而谢家精心养出来的骑兵,死一个就少一个。
在绝对的人数差面前,纵使他谢家铁骑再悍勇也是枉然。
老单于收回视线,下令:“骑兵列阵迎敌。”
北戎的步兵方阵被谢家军冲散时,列阵在前方的北戎骑兵也已借这点时间调过头来。
两方骑兵对碰,已在步兵阵中冲杀消耗了大量体力的谢家骑兵渐现颓势。
谢驰带着后续谢家军立在一处高坡上俯瞰下方的战场。
他们的那支骑兵队虽然仍在一往无前地冲杀,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对方的骑兵阵人数远胜他们,很容易就把他们的人马包圆了绞杀。
谢驰坐在马背上,铮亮的银甲上反射出没什么温度的日光,他面上一片阴霾:“选这么个破地跟北戎人打,鹿门挡得住北戎军就怪了,沈彦之最好是成功困杀喀丹,不然小爷进城后非把他脑袋踩进雪地里碾不可!”
鹿门只是一座小城,历来征战都不会把此地作为打攻防战的城池,毕竟鹿门往前就是凉州,凉州府堪称大楚西北门庭,城防之坚固不亚于羌柳关。
凉州若失,守军则退至紫荆关。
紫荆关和秦乡关一样,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易守难攻,一个位于西北,一个位于东南,都是攻进汴京的最后一道大型关卡。
眼见下方的那支谢家铁骑已快叫北戎骑兵完全吞没,谢驰慢慢擡起自己右手,他身后马蹄声雷动,不消片刻,黑压压的谢家铁骑又重新分割了这苍穹与山麓的界限。
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战马飞驰踏起一地雪沫子。
谢驰身子前倾贴在马背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负在身后斜背一杆丈长的鎏金凤翅枪,破声大吼:“给我杀——”
他身后的谢家军随着他一起冲锋呼和:“杀——”
战马借助缓坡的冲势,万余人的骑兵阵跑出滚雷一般惊人的气势,引得北戎军中央稳坐楼车的单于和各部落首领都再次往后方看来。
这支骑兵像一把锥子,直直地同北戎骑兵撞上,然后锐利无比地撕开北戎骑兵的防线,义无反顾往前冲。
原本被困死在北戎骑兵腹地的那支谢家骑兵,听到战场上的呼和声,似乎一下子又找到了方向,也向着谢驰所带的那支骑兵靠拢。
老单于眯着眼打量下方战场银甲白袍冲锋陷阵的小将:“那是谢世安的儿子?”
谢世安正是连钦侯的名讳。
亲随道:“正是,这谢驰,在北庭军中素有小狼王之称。”
老单于说:“这身胆气和这身功夫,倒也没堕小狼王的称号,我儿喀丹若在,兴许能胜他。”
这话出来,楼车中顿时沉默了下来。
沈彦之在鹿门设宴,鹿门不过一座小城,又是李忠写的亲笔信,他们才让喀丹只带了几十个护卫便前去赴宴,哪想这竟是沈彦之的阴谋。
沈彦之就是要用一个鹿门,换喀丹的性命。
小小一个鹿门竟久攻不下,江淮援军离战场也近了,老单于已没多少耐心,收回视线后道:“传我令,率先攻破城门的前百名将士,赏十金,赐美人!斩杀那白袍小将者,赏万金!”
只要谢驰一死,眼前这支谢家铁骑必然没了主心骨。
谢驰所带的骑兵已顺利和先前冲入敌阵的那支骑兵汇合,他们把受疲敝的骑兵裹进队伍中央,呈雁阵继续往前冲杀。
视线里一眼望不到边的全是北戎骑兵,他们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会被北戎骑兵彻底围死,只有冲散对方的阵型,才能有一线生机。
往日里他们冲散地方骑兵阵型后,自己这边的步兵会迅速围剿上去,把对方的骑兵困死在一个个步兵阵营里。
但这次谢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心有余力不足,哪怕他们把对方的军阵冲散了,因为他们后方没有步兵支援,没法困住被他们冲散的骑兵,北戎骑兵很快又会重新聚集。
饶是如此,谢驰也不敢停下,带着谢家军几番从北戎骑兵阵中冲出来后,又调头杀回去,牵制住北戎的骑兵。
鹿门已然是守不住了,他在给江淮那边争取时间,于紫荆关设防。
沈彦之把五万陈军全都堵在了鹿门,鹿门若破,北戎人便可长驱直下,直取汴京。
谢驰之所以对沈彦之恨得牙痒痒,其原因就在这里,沈彦之似乎算准了雷州和江淮不会不管这个烂摊子,才出此计谋困杀喀丹。
五万陈军守鹿门,又有雷州谢家军拖住北戎的骑兵部队,固然能为江淮军队在紫荆关设防拖延时间,但这不代表谢驰认同沈彦之的一意孤行。
……
鹿门的一场苦战,秦筝在收到前线急报后,带着大军火急火燎赶往紫荆关设防也是一刻没敢停歇。
她们之前怕沈彦之同北戎结盟,防线全都设在了株洲一带,现在得从头再来。
秦筝对军事尚不算太精通,但光听陆则和其他谋臣分析,也知道鹿门绝非应敌的上选城池,要死磕打坚守战,再怎么也是选紫荆关。
虽然北戎大王子的野心和武艺都盛名在外,毕竟这场调虎离山取大楚腹地的计谋就是他想出来的,可沈彦之诱北戎大王子赴鸿门宴,不惜赔上他自己的性命和权势也要杀北戎大王子,秦筝觉得他和北戎大王子之间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派安元青领兵两万前去鹿门支援,一是为了让北戎那边误以为他们江淮、雷州、汴京的三方势力是倾巢出动了的,有所忌惮,也方便鹿门的残军撤往紫荆关;其二可以和雷州谢家军相互照应,不至于让雷州那边孤立无援。
秦筝自己则带着董成、杨毅二人,号召紫荆关当地百姓,和军队一起挖壕沟设陷阱。
楚承稷命人送回来的每一封关于应敌的信件,她都已烂熟于心,但明知大敌在一步步逼近的那种心惊肉跳感,仍让她指尖都止不住颤栗。
秦筝攥紧指尖,立在城楼上,看着远处被将士和城中百姓挖出的一条条壕沟,对着左右的人道:“陈军在鹿门可退,紫荆关却是绝对不能再退的。”
陆则说:“安将军的人马会先将北戎军引去沿途的山上兜圈子,且看这些山地能困死北戎多少人马了。”
秦筝眺望掩盖在雪雾下的淡青色群山,“把斥候营的人全派出去,二十里地为距,每隔两刻钟报一次军情,若见安将军归来,董将军即刻领军前去接应。”
董成抱拳应是。
……
鹿门。
残破的城门已经彻底挡不住北戎军的撞击,轰然倒地,被压在城门底下的兵卒来不及爬起,就被外边蜂拥而入的北戎军踩踏成一滩肉泥。
箭雨如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射向入城的北戎军,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城内冲,不消片刻,城门口处堆起的尸堆都快高过人头了。
城下是一场酣战,箭楼上又何尝不是。
喀丹天生神力,愣是徒手将箭镞扎入墙砖,以此借力攀上了箭楼。
他脸上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不过那血迹衬得他一双眼愈发嗜血凶残,面对飞向自己的箭镞,他随手拎过一名陈军当肉盾,就把所有箭镞都挡了回去。
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弯刀,切瓜砍菜一般,所过之处的陈军没有一具全尸。
前方的弓箭手们虽用箭对着他,却止不住地后退,身体抖若筛糠。
只有沈彦之端着弓弩,面色如常。
喀丹一把将自己拎在手中但肉盾的那名兵卒尸体扔向挡在前方的弓箭手,弓箭手被砸倒一大片,惊恐之下放出的箭,也被他挥刀轻轻格挡便格开了。
他用左手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迹,看着不远处的沈彦之笑道:“摄政王貌似输了?”
沈彦之扣动机关弩,一支印有金纹的箭直冲喀丹而去:“未必。”
那支箭对准的是喀丹咽喉,被他一把攥住。
喀丹冷笑:“摄政王未免太低估我?”
沈彦之却只是回他一个冷笑。
身后传来锁链声,喀丹意识到不对瞬间往身后一仰,两名拿着锁链欲缠他脖颈的高手虽扑了个空,但他双脚却叫另两条锁链拉住了。
另两名高手拉着锁链往两个方向跑,喀丹下盘极稳,两脚用力往地上一踏,箭楼上的地砖都叫他震裂开。
不过也是这一瞬间,他双手叫先前那两名高手用锁链死死缠住了。
四周的陈军将士一拥而上,帮着去拉那四条锁链,妄图将他整个人腾空。
喀丹额角青筋暴起,愣是以一己之力,抗衡了十余名小卒拉扯的力道,反倒是那锁链禁不住这般大力拉扯,直接崩断开来。
与此同时,又一支印有金纹的利箭冲着喀丹胸腔射去,喀丹闪躲不及,肩膀叫那支箭拉出一个血口子。
拉扯铁链的小卒摔得四仰八叉,喀丹直接以锁链为武器,瞬间又取了数人的性命,簇拥在沈彦之身边的小卒都开始落荒而逃,只有他,依然还是那一脸轻松的神色,甚至连手中的机关弩都放下了。
喀丹冷笑:“摄政王这是打算束手就擒?”
沈彦之只风轻云淡吐出几个字:“报仇了。”
喀丹低头看自己肩膀处流出的血,果然是黑色的,他脸色大变,一个箭步上前掐住了沈彦之脖子:“那箭上有毒?”
沈彦之哪怕连呼吸都不行了,神色间却满是快意:“你动得越多,毒素蔓延越快,大王子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如今全为他人做嫁衣了,这滋味如何?”
喀丹只沉默了一刻,回首看自己后方已经破开城门的北戎军,道:“不如何。”
雪下得极大,似要掩盖人间的血流成河,飞雪落在喀丹发辫上,那张刚毅深邃的脸上没有不甘,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要我的族人不再遭受寒冷饥饿,北戎的姑娘们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像中原女人一样穿绫罗绸缎,戴绢花珠钗,这便够了。”
沈彦之怔了一下,他在这个异族男人身上,看到了好多熟悉的影子,是秦国公,是占据了前楚太子躯壳的那人,是占据阿筝身体的女子,也是刚入仕的那个自己。
他缓缓笑开,眉眼间的阴霾和戾气一层层淡去,似一捧即将融化的新雪:“那我得更加庆幸杀了你。”
这样的人生在北戎,才是中原最大的威胁。
“是。”喀丹说:“不过你会比我先死。”
刀口刺入胸膛的时候,沈彦之其实没觉得有多痛,倒在地上时血慢慢从胸腔涌出,湿濡了身下的地砖,他只是出神地看着漫天飞雪。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不过再不会像从前一样沉甸甸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了。
好大的雪。
这一生的污垢,要是也被这场雪埋没就好了。
他想干干净净去见故人。
……
鹿门终究是失守了,城内残余守军在谢驰和安元青两相配合之下,总算是尽数撤出,没叫北戎人坑杀。
安元青和陈军残军那边的将领算是旧识,外敌当前,整个大楚仅剩的也只有前楚这股势力了,对方将领当机立断投向前楚。
只是鹿门因年迈或病痛没有选择背井离乡逃亡的老弱妇孺,却全叫北戎人泄愤屠了。
消息传到紫荆关,饶是早对北戎人的凶残有所耳闻,群臣依旧惊骇哗然。
雷州谢家军和安元青带领的江淮军按原计划拉着北戎军满山跑时,也遭遇了变故。
北戎军将整个鹿门抢杀一空后,砍下抵御他们的楚人兵卒的头颅,挂在战车旌旗上用来震慑楚军,沈彦之的尸体,更是直接被挂在了对方帅旗上。
楚军将士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打法,两军交锋,兵戈尚未挥到彼此身上,对方就用这样的方法消磨了他们的士气。
年纪小的兵卒想起挂在对方战车旌旗上的那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吓得半夜梦魇大哭的都有。
在山地围杀北戎军不顺,等北戎大军抵达紫荆关时,依旧是浩浩荡荡十余万人马。
北戎人攻城时,依旧是把那一颗颗楚人将士的头颅当装饰一般挂满了旌旗和战车,秦筝头一回上城楼观战时,吐得几乎只剩胆汁。
她不是第一次亲临战场,但绝对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残暴的战场。
楚臣中往日跟沈彦之最不对付的大臣,望着被挂在对方帅旗上的那具尸体,都痛斥北戎猪狗不如。
秦筝不知道是城楼上风太大,还是呕吐带来的生理反应,亦或者是想起了原书中太子妃被鞭尸的下场,她看到北戎帅旗下方那袭金红的官袍,眼眶有些发涩,叫寒风一吹,只剩眼角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水痕。
“让弓箭手把尸身射下来。”她听见自己这样吩咐。
登城楼观战的官员都无异议。
沈彦之纵有千错万错,他也没像李信之辈勾结外敌,相反,他带兵在鹿门做局迎敌,如今尸身叫人挂在帅旗上,这不仅是恐吓楚军,也是所有楚人的屈辱。
北戎人想用这样的方式,击垮他们的士气。
擅箭术的将领很快都被人寻了过来,但对方的帅旗竖在弓箭射程之外的高台上,普通弓箭射不到那么远,床弩又太过笨重,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没法精确瞄准那一根拇指粗的绳索。
北戎人就在楚军低迷的士气和恐慌中,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城,昼夜不息。
为了挽回几分士气,秦筝只得命人把紫荆关附近一座武帝庙里的武帝雕像搬到了城楼上。
武嘉帝武神之名在大楚流传了数百年,三百年前也曾打得北戎百年不敢度乌梢河,有了这尊坚石雕像,将士们面对北戎那边的挂人头恐吓时,心中的恐惧才少了几分。
但这场守城战依旧打得极其艰难,秦筝也是在这场守城战中才亲眼见识到,原来城墙真的是可以被投石车投来的滚石砸塌的。
好在紫荆关城防坚固,北戎人用投石车砸了一整晚,也只是砸塌了上方城楼的一个小角。
不过这并不容乐观,关外多山麓,没有现成的石块了,北戎人专门成立了小队去山上开挖石块。
攻城的云梯也是烧毁一架又有新的搭上来,北戎人不断从山林里伐木砍竹,制作这些攻城用具,一开始她们还能用火油浇在云梯上,用火攻。
但到了后面,紫荆关内火油都快告罄。
北戎人却靠着伐木砍竹制出的攻城用具,继续攻城。
这场仗打到最后,基本上拼尽一切资源死耗。
秦筝谨记着楚承稷在信中教她的车轮战术,对方昼夜不歇时,她们这边也要昼夜不息地应战,但不是所有人都跟着一起死守,她们也需要分出几波人来轮换。
秦筝把城内将士分为两批,交替对付北戎人,未免意外,白日里应对北戎人的将领是安元青和王彪,晚上则由董成和谢驰一起守城。
杨毅则一直跟在她身边,随时听候她差遣。
秦筝交代底下的将军谋臣们到了换岗时辰要好生歇息养足精神,自己却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紫荆关城楼下方的尸体,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遍地箭翎,几乎寻不到下脚的地方。她从最初看到北戎人挂在战车旌旗上的人头都呕吐不止,到现在看到城楼上被砍成两截的将士也习以为常。
每次登上城楼,秦筝都在数这是第几天。
她从来没有哪一段时日,能这般深刻的体会到何为度日如年。
渐渐地,紫荆关内的箭都快不够用了,江淮能送来的兵器也全送来了,仍是堵不住这场大战的缺口。
为了在北戎下次攻城时还有足够的箭在射程内压制,又不敢让北戎那边知道她们已经缺箭,秦筝只能让人在半夜用吊篮放人下城楼,从那些插满箭翎的尸体上偷偷取回羽箭。
北戎那边也面临了新的困境,他们此次南下所带的粮草本就不多,原计划是打到哪儿抢到哪儿,但如今在紫荆关受阻,已远远超出了他们计划直取中原的时日,粮草自然也告罄。
不过他们补给粮草的方式,更加成了无数楚军将士的噩梦。
北戎人直接在战场上架起锅,把积雪煮化了,从死人堆里拖出穿楚军军服的将士,如同烹饪猪狗一般扔进锅里洗刷宰割。
守紫荆关的第五天,秦筝又一次在城楼上吐得胆汁都不剩,随行的文官吐得昏厥的都有,城楼上的将士们个个亦是面如土色。
秦筝知道这是北戎人击垮她们军心的方式,自那以后,关内逃兵日益增多,安元青以铁血手段斩杀了数十名逃兵,都没能刹住这股逃兵之风,底下的没逃的将士们也是面如菜色。
北戎人吃人肉,就地架锅烹煮同袍的消息已经在军中传开了,北戎人在小卒们眼中,已然成了比洪水猛兽还可怕的怪物。
秦筝自己回去都梦魇连连,险些一病不起,听说了逃兵之风,还是强撑着病体盛装出现在众将士面前。
她这时候盛装不是怕丑,而是她已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她需要让楚军将士们看到她衣着华美、雍容从容的样子。
将士们只有看到她都没慌乱,才不会人云亦云地恐慌。
艳丽的口脂遮住了秦筝在病中寡淡的唇色,她头戴金玉步摇,用金线绣满繁复图纹的披帛和裙摆长长地拖曳在身后结着冰霜的青石板地砖上,明红又艳烈,像是喷薄而出的旭日。
底下的楚军将士们列成无数个整齐的方阵,静默站在这飘雪的天地间,一瞬不瞬望着高台上的太子妃。
“大楚的将士们,强敌就守在关外,本宫知道此战艰辛,可北戎蛮族屠我百姓,食我同袍,此仇不共戴天!若是你们都惧怕溃逃了,这紫荆关还有谁人来守?是关内你们那手无寸铁的老父老母?还是连兵戈都提不动的幼弟幼妹、褓中稚子?今日蛮族杀的食的是你们的同袍,他日就不会是你们的妻儿老母?”
秦筝一句句喝问,眼眶渐红:“决不可让蛮贼入关!”
年纪小的将士叫秦筝说得直抹泪,年长久经沙场的亦是一脸沉痛。
“不让蛮贼入关!”
军阵中有兵卒举起长戈大声附和秦筝。
一开始只有寥寥数人,慢慢的,一同举兵刃大喊的人多了起来,直至所有军阵的将士都在呐喊大吼:
“不让蛮贼入关!”
声音响遏行云,一眼望去,长戈上绑着的红缨几乎在寒风中连成一块猩红的绸布,又似萦绕在旭日周围的红霞。
远处谢驰、安元青等一众将领看着高台上的秦筝,眼中也浮现钦佩之色。
经秦筝这么一动员,逃兵之风总算是刹住了。
但和北戎的这场硬仗,还是得用人头堆上去打。
守关的第八天,秦筝命人擡上城楼的武嘉帝石像叫北戎人用投石车投掷的滚石砸了个粉碎,坚守多日的城门也被撞车撞得残破不堪,再也支撑不下去。
秦筝在内城楼耳房同陆则等一众谋臣共商接下来如何打,听见外城楼那边传来的震天大响,以及北戎人野蛮的呼啸声时,所有人都怔了一会儿,随即面露灰败之色。
紫荆关终究是守不住了。
“太子妃娘娘……”前来报信的兵卒连滚带爬跌进耳房。
秦筝脸上已说不清是麻木还是平静,问那兵卒:“城门破了?”
兵卒狼狈点头,“董将军和王将军正在带人堵城门的缺口,安将军还在城楼上指挥,谢小侯爷已集结谢家铁骑欲和北戎正面打,安将军让杨将军先护送太子妃娘娘离开。”
陆则也怕秦筝落到北戎人手中,劝道:“娘娘,您先走。”
秦筝起身时就觉有些眩晕,她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合过眼了,脑子里一片混沌,瞧见众人焦急的脸色,她撑着书案只顺着陆则的话说了句:“好。”
紫荆关再往南撤,还能做挡的大型城池就只有汴京了。
她能退,最后留下来守关的将士们又往哪里退?关内那些百姓又往哪里退?
秦筝被楼燕和白鹭扶着走出内城楼时,听着前方外城楼传来的震天杀吼声,回望内城楼后方寂静的街道屋舍,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随行的官员见她这般,知道她是悲这国运山河,悲这天下百姓,不禁也跟着老泪纵横。
宋鹤卿更是望天悲哭道:“武帝陛下,您睁眼看看这大楚吧!”
“呜——”
“呜呜——”
宋鹤卿哭嚎声刚落,几道低沉而厚重的角声透过所有厮杀声传入城内,秦筝和所有官员都是一怔。
地面震颤得如同地动一般,内城楼飞檐上都簌簌直往下掉灰渣。
宋鹤卿有过在青州守城见楚承稷带兵杀回来的经历,见此情形,激动得语无伦次:“殿下……一定是殿下赶来了!武帝陛下醒灵了!”
宋鹤卿朝天跪拜:“武帝陛下佑我大楚啊!”
其余官员连忙也跟着宋鹤卿跪拜,秦筝却是直接朝着外城楼那边跑去。
还没上城墙,她就已听见震天的欢呼声,心中一时间被狂喜淹没,眼泪抑制不住地往外流。
他终于赶回来了!
王彪和谢驰已经带着集结好的军队从城门冲了出去,靠近城楼的北戎军被杀退,这会儿城楼上倒是安全了。
秦筝由杨毅带兵领着登上外城城楼,入目便是下方黑压压一片混战的人群。
楚承稷的军队很好认,紫荆关守军和北戎人的军队苦战数日,早已精疲力竭,他带回的八万大军,是一路听着北戎屠戮妇孺、食楚军同袍赶来的复仇之师!
低沉的牛角声一声连着一声紧迫响起,王彪和谢驰带兵把分散在城楼四周的北戎兵卒往中间赶。
而在最后方,八万大军的队伍还没法在这片天地视野所及的地方完全展开,打头阵的骑兵阵似一个尖锥,强势扎入北戎军后方,将北戎人的队伍往两边撕扯,口子约拉越大。
随着紧跟在骑兵队伍后边的步兵阵也出现在天地交界的旷野处,秦筝在城楼上才看清,楚承稷带回的这八万将士,是呈巨大的扇阵刺入北戎军后方的。
楚承稷所率的骑兵队,就是扇阵的三角尖,锐利无比,所向披靡。
骑兵阵一旦扎入敌腹,后边的步兵阵将缺口越撑越大,最后生生将北戎军分为了两部分,骑兵阵把对方的阵型冲散了,再由步兵阵围过去绞杀,配合得天衣无缝。
北戎军在最疲敝的时候对上这样一支对他们满是仇恨的军队,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颗颗挂在北戎战车上的头颅,无一不成了对这支楚军心中仇恨的催化剂。
北戎人想用这样的方式催生出他们心中的恐惧,却不知也能催生出最极致的仇恨,并且这样的仇恨之火,远远胜过了恐惧。
楚军将士们个个杀红了眼,这一刻,每一个先前在这片土地上死去的楚军将士,每一个被北戎人斩首挂到战车旌旗上的头颅,都是他们的至亲。
唯有杀戮和鲜血,方可缓解心胸冲天的恨意和怒火。
楚承稷一路冲杀至北戎军腹地,北戎的休屠王、左右鹿蠡(li,四声)王先后叫他斩于马下。
高竖于军阵中央碗口粗的帅旗旗杆也叫楚承稷一戟劈断,沈彦之的尸首跟着一起坠下时,他没让尸首直接砸地上,用戟柄接下后,撂到了一旁侧翻的战车上。
帅旗被砍倒,北戎军更是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在军阵中乱撞,毫无章法可言。
老单于在楼车上观战,他麾下最得力的战将和两个弟弟都死于楚承稷之手,对上楚承稷那双本该淡薄此刻却已满是血戾的眸子,他生平头一回生出无比明显的惧意来。
不过一个照面,就吓得老单于几乎是颤声大吼:“撤兵!”
他最骄傲的儿子在鹿门叫人毒死了,他最器重的战将和弟兄也在这场取大楚腹地的大战中战死,南迁终究是个错误的决定。
楼车撤退缓慢,远不及战马的速度,眼见追兵就要追上来了,老单于直接弃了楼车,骑马由亲卫队掩护仓惶出逃。
这集结了大楚所有兵力的一战,终究是以北戎败走,被杀上万俘兵告终。
……
夕阳西下,紫荆关外的战场一片残红。
秦筝立在城楼上,红衣比残阳更艳烈,静候斜阳里凯旋的大军。
楚承稷在马背上擡起头,二人视线相接,虽未出一言,却已道尽万语。
北戎屠民烹肉之仇,他会如三百年前一样,打到他们再不敢南下度乌梢河牧畜才算终结。
但除此之外,这天下已再无什么能阻止他称帝了。
楚承稷登上紫荆关城楼时,那红衣落满余晖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姑娘同他说:“我不仅替你守住了江淮和南境,也替你守住了大楚。”
楚承稷拥她入怀,收拢双臂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存在的时候,这一路日夜行军的深藏的不安和惶恐才完全平复了下去。
他纠正她:“是我们的大楚。”
秦筝愣了一下,侧脸贴着他坚实的胸膛,随即浅浅笑开:“嗯,我们的大楚。”
二人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同望向远处苍茫的群山,积雪还未融尽,一眼望去显得斑驳而疮痍,可被霞光照到的残雪,又有种别样的瑰丽。
一如他们脚下这片王土,疮痍苍凉,却有着蓬发的生命力。
他们会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一个更好、更强盛的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