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亡国第九十四天
武帝托梦,太子取戟的消息一经传散出去,先前那些说大楚气数已尽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武嘉帝是由百姓和朝廷造了几百年造出来的神,他对大楚百姓的影响,绝非是那些方士三言两语说出的流言便可泯灭的。
百姓们一听说太子会拿着武帝陛下当年使的方天戟上战场杀敌,顿时把那柄方天戟吹得神乎其神。
什么死在戟下的亡魂,都成了戟灵,战场上若被那柄方天戟伤到,七魂六魄就被戟灵给撕碎,回天无望了。
更有甚者,说太子前往武帝陵并非是取方天戟,而是焚香以告先祖,请出了楚氏皇陵里的阴兵,想借阴兵复国。
不怪百姓们想象力丰富,而是古人本就敬畏鬼神,楚炀帝在位时,又大张旗鼓寻求长生之法,好长一段时间皇宫里方士人满为患,太平道张天师更是被楚炀帝封为国师,风光无量。
民间方士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不少百姓家中孩童生病了,都不肯带孩子去医馆,而是去找那些个天师、道长,求一碗符水给孩子喝。
随着战火蔓延,百姓发现求神拜佛都不管用了,慢慢才认清饥需五谷果腹、病得药石来医的现实,可对鬼神的敬畏,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场反舆论战,大楚总算是扳回一局。
但不知从何处又传出一些流言,说太子从武帝陵墓里取出的那柄方天戟,是假的,真的玄铁方天戟,重达一百八十余斤,太子压根挥不动。
当日在场的将士有上万名,其中不少人还亲自去掂过方天戟,自然知晓那有多沉,哪听得一群闲人这般污蔑他们太子殿下。
茶楼酒肆里,但凡有谁说楚承稷手上那柄方天戟是假的,立马就有军汉拍着桌子站起来怒喝:“放你娘的狗屁!殿下取兵器那日,老子就在台下看着的,好几个将军上台去掂方天戟,都差点没拿起来!”
一时间,坊间以讹传讹的、为楚承稷正名的,常能在酒肆里看见,多数时候两方甚至还大打出手。
消息传到宋鹤卿耳中,宋鹤卿又是愁得夜不能寐。
他得知楚承稷拿的真方天戟,怕那柄假的叫人瞧见了旁生事端,一下龙骨山,他就命人找了家官府的铁匠铺子把那赝品融了。
随行的将士是自己人,盐铁都由官府垄断,打造那柄方天戟和融掉方天戟的,也都是官家的铺子,不可能走漏风声才对。
他琢磨了一宿,想着究竟是从哪里走漏的风声。
最终把所有的疑点都放到了董成身上。
原先他以为是楚承稷找了董成一干人配合做戏,后来知晓不是,那董成一开始的咄咄逼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第二日上衙前,宋鹤卿赶紧查问了当日运送赝品的那几名士兵,得知董成的确在中途休息时支开过他们,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董成当时上台要掂方天戟,分明是以为楚承稷拿了柄假的,难不成真是董成散布出去的?
可他后来自己也掂过方天戟了不是?
宋鹤卿怎么都想不明白,打算亲自去找董成问问。
他同董达同朝为官多年,虽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但交情匪浅,故友已去,他对故友之子,不免存着几分照拂之心。
但若是董成真如岑道溪先前所说的,来青州别有居心,为人臣子,他也不会姑息。
宋鹤卿去府衙寻董成,却得知楚承稷带他一道去军营了,本想再找去军营,遇到秦筝后,便直接将自己的担忧同秦筝说了。
以秦筝对楚承稷的了解,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已经察觉到董成有异,还留他在身边,自是有他的用意。
秦筝让宋鹤卿无需在此事上多虑,不过目前这流言肆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确叫人难以分清了。
她们在努力为楚承稷正名,那些可劲儿诋毁的,不就是反贼的人么。
目前在楚承稷所使是兵器是不是真的这个问题上争输赢已经没有意义了,信的自然会信,不信的,废再多口舌也不信。
交代完宋鹤卿,秦筝前去监工暗河的开挖进程,河道要拐进一个山坳,附近的村民却怎么也不肯去那边开挖了。
她问了当地几个村民才知,那片山以前是乱葬岗,山上一直闹鬼。
“贵人你是没见过,一到鬼节前后几个月,整座山夜里到处都是蓝的绿的鬼火,老一辈的人都说,那是鬼市,活人看到了要远远避开!不然得折阳寿!”一个上了年纪的农妇一边说一边同秦筝比划,一脸惧怕。
跟秦筝一起去的林昭当即喝道:“少说这些腌臜话来吓人!”
农妇被吓得瑟缩:“我哪敢编造这些东西啊,这都是真的。”
秦筝却是所有所思,对那农妇道:“你且再说说,那鬼火是什么样的?”
农妇显然怕得紧:“我没去过那山上,不过前几年,村子里有个半大小子,不信邪,大晚上跑那山上去,据说他一路跑,那些鬼火就一路追他,可吓人哩!那孩子回村后就被吓病了!好了以后也痴痴傻傻的,神婆说是叫鬼市里的东西给勾走了魂儿。”
秦筝听完了自己想听的,给了农妇两个铜板,农妇千恩万谢离开了。
林昭道:“阿筝姐姐,你不会真信她满口胡言吧?”
秦筝却道:“一个人这么说,兴许是满口胡言,但全村人都这么说,估计就不简单了。”
林昭听迷糊了:“阿筝姐姐这话是何意?”
秦筝看了看日头,叹道:“今日准备不充分,改天等带齐家伙了,晚间去那山上。”
林昭虽然不怕鬼,却还是被秦筝这话惊得后背发凉:“去山上?抓鬼么?”
秦筝神神秘秘冲了她挤了下眼:“没错,抓‘鬼’。”
百姓不是说楚承稷从皇陵里召了一支阴兵出来么,山上那些鬼火,倒是可以让他们装神弄鬼,吓吓叛军。
一旦“阴兵”都成真的了,百姓哪里还会关心楚承稷用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方天戟。
秦筝颇有些迫不及待想找楚承稷商量,伪造“阴兵”,还得他帮些忙。
……
陈国反贼隔江扎营,碍于元江水急,才不敢轻易渡江。
两军隔江观望,彼此都在寻找契机。
此战楚承稷以守为主,沿江一带都密布哨岗,日夜盯着陈国军队那边的动向,深挖战壕做掩体,只要陈国反贼敢渡江,必会被射成个筛子。
为了让三军将士保存体力应战,练兵也从之前的每日一练,变成了三日一练。
董成虽有个中郎将的虚衔,但更像是楚承稷的亲兵。
楚承稷在点将台上练兵,他便抱着干净的巾帕和水壶在台下等着。
董成不傻,自己那日咄咄逼人要掂方天戟,露出的破绽够多了,只是还没有铁证让他们给自己定罪而已。
眼下这前楚太子不仅让他捧汗巾子,连水壶也交给他,分明是故意给机会让他下毒,好借此拿他下狱。
董成才不上当,让他捧汗巾子他就老老实实捧汗巾子,让他拿水壶他绝对连壶塞都不碰一下。
楚承稷练完兵,走下点将台时,他便把汗巾子递过去:“殿下,您擦擦汗。”
楚承稷擦完汗,他又把水壶递过去:“今天的日头毒辣,殿下喝口水。”
楚承稷略微迟疑了一瞬,才接过水壶饮了几口。
心里想的却是,外界传闻这董家小儿乃将门虎子,皇陵一事后,他愈发认定董成必定是对他心怀怨恨,让他做这些端茶送水的活计,只怕没几个傲气的将门子忍得下这口气。
他放心把水交给董成,也是经过了先前的接触,看出此子心性刚毅,骨子里有着武将的傲气,不屑做那些投毒的下作之举。
本是想看他能忍耐到何时,以此来推测他心中对自己的怨恨有多重。
但他露出这样一副沾沾自喜又殷勤的神色来,楚承稷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点怀疑。
他这是何意?
董成见楚承稷敢直接喝这水,半点不怕自己动手脚,心道果然是安排了人在暗处盯着他的。
想到自己识破了对方的计划,对方面上不显,心底肯定正恼着,不免生出几分快意,哪怕干的都是些伺候人的活儿,却一点都不觉着憋屈了,甚至想更殷勤点气气楚承稷。
林尧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说这位将门之子,先前瞧着心气儿要多高有多高,现在做起这些事来倒是殷勤。
难不成那些将门世家都是这么对待上司的,那他得好生学学,可不能叫人后来者居上了。
于是在楚承稷喝完水要把水壶递给董成时,他率先一把拎过:“殿下,我来拿!”
楚承稷扫他一眼,只道:“安将军前来献降云州,尔等随我同去接待。”
云州可不是个小城,光是城中兵马都两万有余,硬实力不亚于青、徐两州。
相当于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多了五分之一的地盘,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林尧忍不住道,“那前孟郡郡守见风使舵虽恶心,但也得多亏他前去游说其他州府的官员,李信二话不说就砍了那些官员的头,可不就逼来了安将军这样的人马?”
他说完去看楚承稷,却见楚承稷面上平静得过分,半点喜色也无。
都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太过喜怒不表于形色,还是当真不觉着安元青在此时献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董成倒是蹙了蹙眉。
三人回了中军帐,楚承稷和林尧还有一众谋臣坐定,董成黑着脸被另一名亲兵叫去学煮茶。
不多时,帐外的将士便通报安元青来了。
当年朝中有五虎将,董达和安元青都在其中,安元青是五虎将中最年轻的一位。
帐布被外边的虎贲将士掀起,阔步走进的将领膀大腰圆,穿着甲胄的缘故,几乎看不到脖子,四方脸,面皮偏红,蓄着短须,不怒自威。
他进帐后扫视一眼,只觉复楚的这股势力虽是刚起势没多久,可这麾下,看起来也不缺能人猛将,想来实力比他们猜测的还要强上几分。
坐于主位上的男子身着玄甲,肩吞上的麒麟首威仪睥睨,大有啸领万兽之态,墨玉冠束发,面容青隽肃冷,自有一股帝王气。
安元青不是第一次见太子,此刻却生出几分不识得此人的荒谬感来,他收敛心神半跪下:“末将安元青,参见太子殿下。”
楚承稷擡手示意:“安将军快快请起。”
又吩咐左右:“看座。”
一名亲兵搬了把椅子给安元青,倒茶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董成身上。
董成脸都快绿了,他从前也是管安元青唤一声世叔的,今日过后,他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想到楚承稷那边还盯着他,时刻准备等他再露出马脚就拿他入狱,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倒茶。
安元青妻儿老母都在大皇子手中,他受胁做了大皇子的眼线,自然也知晓董成原是大皇子安排过来的内应。
他见董成倒完茶,就和另一名虎贲将士一同回前楚太子身后站着了,心中不由一凛。
这董成竟成了前楚太子亲信?
先前董成写信告知大皇子,前楚太子一党欲造一柄假兵器,对外宣称是从武帝陵中取出的方天戟,借此壮士气,他会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拆穿前楚太子。
大皇子一党大喜,散布流言的人都找好了,就等着董成这边再来个当众拆穿,怎料董成非但没当众拆穿,还帮忙作证前楚太子拿的就是武嘉帝的兵刃。
大皇子那边已经怀疑董成投靠了前楚太子,安元青此番前来献降,其中一个目的便是探明董成还可不可用。
今日一见,显然董成的确已投入了前楚太子麾下!
安元青暗松一口气,好在董成还不知他也是来假意投诚的,否则他此行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