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龙门江心,部将们将水中的小侯爷捞上来时,他本不想救他。
苟延残喘之躯,身中数箭,实该当场毙命,哪能想得到一枚长命锁挡住了他心口至关要害的一箭,符宴归认出了那锁,缓和了手中的剑。
那曾是越二公子之物,很久很久以前在军营中,她借他瞧过,说是她的保命符。
符宴归摘下了叶麒身上的锁,锁眼被箭头戳出了一个凹口,很容易就发现内里中空有夹藏之物——他拆开一看,方知是一封他写予她的诀别书。
信曰,若阴阳殊途,愿卿不拘一人一心一天地。
尾处道:盼卿一世长安。
符宴归捏着那封锦书,失神须臾,为他封住了止血的穴道,又命下属将其送往军医处,自己则率大军去追逐她的身影。
他穷尽所能,哪怕愿将天下拱手相让,依旧未能动摇她。
她始终只关心贺瑜身在何处。
他偏不如她所愿,索性将长命锁还她,由她认定他已身死。
未曾料想,她竟然为他落泪。
越二公子这一生,何曾为人流泪过?哪怕泰兴城前,他公然背叛她,诱同心蛊毒发,眼睁睁看她筋脉寸断,亲手推她入黄泉,也不曾见她眼眶湿润一分。
符宴归妒极、恨极,终究没告诉她真相,只能眼睁睁望着她一骑绝尘而去。
待回到营中,军医们均表示匪夷所思,这贺侯本当是个死人了,偏生还吊着那么一口气,实在是诡异至极。
陈太医道:“兴许贺侯所练的神功护体,才能有此奇迹,但这周身真气微薄,至多也只能维持十天半个月了。”
符宴归负手而立良久,令亲信准备船只水粮,送贺侯前往燕子沟。
他叮嘱,送到之后,即刻折返,任其自生自灭。
生机,微乎其微,非他心慈手软,只是他不信……不信上天会厚待叶麒。
数月之后,他得到飞鸽传书,说小侯爷于冰窟中死而复生,日夜盘膝打坐,功力见长。
他不顾病痛缠身,连夜赶往燕子沟,不想,竟然在蜀中客栈内与她重逢。
在她剑指眉心之际,他再起算计之心,可当她飘然而去时,他方才大彻大悟。
是上天见他不肯悔恨,才要他亲眼目睹他们相逢。
伍润在百年前曾诗中叙此景——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
那一刻,符宴归遥立山上,看冰面中两人紧紧相拥,正如他从未见过她对自己那般哭过,她也从未对自己那般笑过。
好一对神仙眷侣,实令天地生羡。
回到金陵以后,他病势日趋严重,却再无心寻求延寿之法,一门心思的揽兵权、固朝局、立太子,继而……废太子。
他这一生为情而痴,为权而堕,时日无多的岁月中,能够追逐的只剩皇位了。
终于,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诏书和玉玺,从今往后,东夏江山姓符,他终不负父亲夙愿。
登基前一夜,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于金殿中饮酒,饮到第三壶时,等来了软禁已久的弟弟。
符宴旸攒了满肚子怨气正要发作,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愣住了。
他的脸色太苍白了,比死人还要不堪入目。
“我替你温好了酒,来,坐。”他替弟弟斟酒入杯,朝他微微一笑。
符宴旸不忍,坐到他的对面,根本无心饮酒,只问:“大哥,你的病……”
“我早说了,我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符宴旸忍住眼泪,就要起身而出,符宴归问:“你去哪里?”
“我去找我师父,他们练成了伍润神功,可以救你。”
“太医说,不会超过七日,来不及的。”符宴归笑了笑,“五日后……是他们的大婚,你现在去倒是能参加这武林大喜,只是我的葬礼,怕就赶不及了。”
符宴旸回转过身来,呆呆望着大哥,“为什么?你都、都病到如此地步……这些日子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难道你奔波一世,只为了坐一时的龙椅?”
符宴归轻轻抚摸着金铸的雕龙扶手,“能当七日皇帝,足矣。”
“大哥!”
“过来。”
符二坐回位置上,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倒入口中,满腔酸涩。
“我拟好了传位诏书,我死后,这位置你来坐,”符宴归平平道:“你登基后,扶沈立为相,莫道云为尚书令,王珣与墨川皆可堪重职。”
符宴旸睁着难以置信的眼,“你在说什么?什么传位?什么登基?”
“我若无心传位于你,这两年来,为何要故意对诸多新臣下手?大哥要杀那些人,是为了让你保他们,如此,一切方能水到渠成。”
符宴旸摇头抗拒道:“我不要当什么皇帝,我不稀罕,你、你死了之后,我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随你。”符宴归不以为意,“到时东夏动荡,百姓困苦不说,符家上下几百口人、你的那些清城院的同僚们,哦,还有这些年陪你出手如死的朋友们,都会死于非命,你无权无势无自保之力,带着你的心上人亡命天涯,自由自在,也是极好。”
“符宴归!”是极怒,也是极痛。
“二弟,这是我们符家的宿命。”符宴归轻叹一声,“认了吧。”
符宴旸岂是认命之人?
但符宴归实在没有力气和他吵下去了,他平静听着,到后来,也只说了一句“你聪明又通透,会是个好皇帝”就醉倒过去。
翌日,他没有踏上登基之仪,众人找遍了宫宇寻不到他,偌大金陵也没有他的影子。
五日后,天下第一越长陵大婚典礼外出现了一队军士,十里大街,摆满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其阵势俨然像是来送聘礼的而非宾客之礼。
为首的将领入堂之后,对新郎新娘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我国皇帝陛下祝叶公子、越姑娘百年好合,缘定此生。”
缘定此生,仅此一生。
全天底下倒真只有他才能说出这样的祝词。
新娘子眸光微动,终究没说什么,只一笑谢之:“替我和夫君谢过贵国皇帝,只是礼物贵重,恕我们不能收。”
将领微微一笑,不接话,只再抱拳行礼,就此退场,率着浩浩荡荡的军士离城。
却无人知晓,那将领就是他。
油尽灯枯的身体一出城就垮掉了,他摘掉易、容、面、具,未让大军跟随,只独自一人往一座青峰而去。
那青峰荒芜已久,山上有一片竹林繁茂,以前江湖人称之为茂竹林。
竹林中有一间小小的茅屋。
屋中久无人烟,高梁结网,脚踏飞尘,唯有陈设一如当年。
他穿屋而过,步至后院,看桃花树下,花瓣落满园。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他也是站在这儿,对她说:“这桑落酒若是埋上一段时日,会更陈更香。”
看她愣住,他心跳如擂鼓,鼓起勇气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一起来藏酒如何?等着桃树花开,我们再挖出来品尝。”
符宴归从篱笆边挑了个趁手的小锄头,半蹲下身,认认真真刨起土来。
时间太久,他不记得方位,挖了几个坑才寻到了那壶桑落酒。
酒盖掀开时,一股醇香溢出,芳气笼人心房,他搬着酒壶回到屋中,从破旧的橱柜中寻到两个杯盏,拿衣袖擦干净之后,各自倒满,摆于桌上。
他举杯,当酒入喉,好似感受到了一股甜渗入五脏六腑,抬眼间,他看到了她。
是,又不是。
不是季子凝,也不是死而复生貌如天仙的她。
而是曾经眼角边有一块红斑,笑起来不可一世的越二公子。
她举起酒杯,“付流景,有好酒怎么不叫我?”
符宴归呆呆望着眼前近乎真实的幻想,指尖开始颤抖,又听她说:“我走了,你留在泰兴等我回来。”
不该是这个场景该说的话,但却是他这一生无数次梦过的对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唤道:“长陵。”
“嗯?”
“你今年多大了?”
她眉梢一动,“十七。”
“你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
“所杀之人都是恶人么?”
长陵双臂抱在胸前,“都是我的敌人。”
他喉头一哽,没有继续当年的话,而问:“那我呢?”
她却依旧说着与当年别无二致的词句:“我承诺你,两日内必平安归来,绝不会引发同心蛊毒。”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不要走。”
不要走。
这三个字,原本是那一夜付流景几欲脱口而出的三个字。
符宴归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游荡天边,“不要走,越长陵……不要走。”
这一次,她未如往日那般倏然消逝,而是笑吟吟问:“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可是我怕。”他紧紧握住她,哪怕没有真实的触感,“我怕以后,你恨我入骨;我怕我穷尽一生,也追不回你……我怕今生,你不会再想起我,我怕来世……再也无缘相见。”
若天大地大,再也无我,我又该如何见到你?
无法抑制的悲伤从瞳孔中涌了出来,攒了一生的悔和恨蔓延开来,决堤而出。
只是幻觉是没有情绪,隔着厚重的光阴,越二公子看着他颤着肩,浑然不觉的一笑,随即转身而去,再无踪迹。
酒杯应声落地,小小的木屋重归死寂。
符宴归望着木门的方向,良久,回过头,一杯一杯,将满满一整壶桑落酒饮尽。
半个月之后,符宴旸踏破江南,终于找到了兄长的遗体。
是在茂竹林木屋后的一棵凋零的桃花枯树下。
棺柩是用几块木板临时搭成,人……想必也是自己躺入棺中的,所以未见棺盖,未见黄土覆身,唯有万千桃花花瓣以作遮体。
这是他为自己建的衣冠冢,陪葬之物只有一本《凌绝拳》。
一本他早就烂熟于心,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使过的一套拳法。
就连墓碑也是他临终之际亲手刻上的。
只是墓碑上,写的却不是符宴归的名字。
一笔一划五个大字——付流景之墓。
付流景,唯有这短暂的时光,可堪回首,也是这三个字,为他带去了不堪回首的一生。
木碑之后,刻有小篆:吾将吾身安葬于此,带吾心中一隅之地,远赴三途河畔,碧落黄泉。
那是他写给自己的墓志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给符相一个结局了。
符亭之地离群,宴舞笙歌何归?
若早知意难平,夙梦空付流景。
符宴归,从一开始,结局就注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付对符,凝对陵,是不是很有福建人说话的画风?(#^.^#)
总看到有人说,叶麒很像曾经的付流景,其实我一直在区分他们两个人。虽然看去都活泼,叶麒更正更雅(因为小时候他就是那么闷骚的一个人),做人做事非常有原则;流景更浪更邪(比如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季子凝是不是魔教,杀多少人,他喜欢就好)。我自认为从武侠的角度来说,流景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最喜欢金庸先生笔下的令狐冲,也是可以和田伯光、向问天喝酒的性子。
而长陵本质上也是一个表面不羁,内心正直的人,从cp感来说,她和付流景一点点就很容易擦火花(如开篇),和叶麒就更需要细水长流、心灵上的契合(所以一开始有人不喜欢小侯爷)。
这个番外篇,并不是在洗白流景,因为这时期的流景还不算黑,当然他也不能算是为了报仇去的越家,毕竟他一开始就打算去的(只是尚没那么心甘情愿),没遇到“季子凝”,他也一样会对付越长陵。
但是会不会那么决绝,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