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云约莫顿了那么一个霎间,死死盯着叶麒道:“你杀了二公子,居然还找了个女人扮成她?!”
叶麒:“……”
莫院士凛冽杀气更盛,他再度挥手,剑身转了一个极为刁钻的弧度,却是二话不说,寒刃直劈向麒、陵二人。
长陵反手推开叶麒,身形灵巧转悠了一圈,避开这一突袭,趁着莫道云蓄力之际,以手指指尖、指节连连戳他胸腹几处要穴。
莫道云气息不由一窒,但觉一股排山倒海的酸麻传遍全身,长陵这一番动作可谓冒险至极,若对方只是个寻常的武者倒也罢,但凡是擅调内息高手,只需移形换穴,便可顺势斩击——可莫道云却像是整个人被制伏一般定在原地,等回过神时,长陵已跃至他身后三步之远。
莫道云怔了半晌,慢慢回头望着长陵,讷讷道:“你怎么会……”
长陵微微一笑,“莫先生,我这一套小无相指,不知可有长进?”
十三年前,当越长盛将莫道云引荐给长陵时,长陵也不过初回中原,尚未崭露头角,莫道云闲聊之时敷衍说了句“假以时日二公子能有所成”,长陵一听不可一世的笑了,回说“什么假以时日,我现在就能在三招之内胜了莫前辈”。
这一句话在那时所有人看来,可谓无礼至极,越长盛当场让她道歉,谁知长陵出言挑衅,问莫道云肯不肯比试,当时的莫道云已是享誉盛名的剑圣之首,自是不将年纪轻轻的越二公子放在眼里,于是答应切磋。尽管那时长陵练成了释摩九重功法,但三招之内胜中原第一剑,她也知绝无可能,所以,真上了校场,她一出手就使出了那一套小无相指。
小无相指,以奇快、奇诡的指法著称,一旦被一指相中,轻则浑身酥麻,重则如烈焰焦灼而亡,长陵的身法快的超乎想象,她在须臾之间近身敌腹,莫道云自是不及抵抗,但与此同时,要害也就暴露于敌前,如若莫道云拼尽全力一剑刺下,两人则会同归于尽。
莫道云贵为武林中的前辈,当然不会对长陵下此毒手,一指无相指就此制伏了闻名天下的剑圣,令所有人瞠目。莫道云心中虽然气恼,但又不由对这越二公子肃然起敬——武功高强者本就天外有天,但识得变通,用脑子打架的顶级高手,却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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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莫道云这样的故人而言,没有什么比一招绝无仅有的武功更有说服力的了。
他呆呆望着眼前这位绝美的女子,内心深处不知已掀起了何种的轩然大波,千言万语到了口中,只吐出了几个字:“你、你当真是……二公子?”
“如果你还不信的话……”长陵改用昔日男子的声音道:“我可以再与你过上几招。”
“哐当”一声,长剑应声落地,莫道云脑中一时嗡嗡作响,万般滋味,一时化为热流,喉头微哽。
越长陵为什么是女人?
又为何会如此年轻、何以改头换面、突如其来的出现在此处?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越家二公子回来了。
终于能坐下好好叙一叙旧了,叶麒对莫道云施以一礼,歉然道:“我不能确定莫院士究竟心向何处,方才演了那么一出戏试探,还望院士见谅。”
“事关二公子性命安危,侯爷此举无可厚非。”莫道云请他们重新入座,本以为早已魂归黄土的二公子,此番安然近在跟前,他实在是百感交集,千头万绪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终究还是由长陵开了这个口,“我大哥是否还活着?”
莫道云眸光泛过一点诧异,“贺侯方才不是提及大公子被洛周所救之事么?怎么……”
“说来惭愧,那只是我瞎蒙的。”叶麒开口解释道:“荆无畏临死之前,我们从他嘴里撬出了一些陈年旧事,不过也只是听闻有人救走大公子,以及那人使了茅山剑法,恰闻茅山大侠洛周整好也绝迹江湖十余年载,我才推断救大公子离去的人是他。”
这一点,长陵也曾有过疑虑,她不由看向叶麒:“你既有此猜测,怎么从未与我提及?”
“茅山派门徒众多,会茅山剑法的也不一定就是洛周,舒院士或者茅二侠曲云真也有这个嫌疑,他们是敌是友,究竟是救走大公子还是害了大公子,此事皆无定论。”叶麒道:“我不敢妄言让你无谓担心,原想将事情查清再与你商谈……”
话没说完,莫道云插言道:“确是洛周。”
长陵与叶麒齐齐转头看向他。
“十一年前我在北溟峰洞内昏死过去,恢复意识时已在营帐之内,但我身受重伤未能彻底醒转,只能以而辨声聆听周围的动静,那时,我听营帐外有人说大公子难以救治,药石无灵……”
听闻越长盛垂危,莫道云惊骇异常,拼着全身的内力终于令自己睁开眼——当他勉勉强强出帐,往主帐方向而去时,刚好遇到了天降高手,以一己之力带走大公子的那一幕。
当然,那时的他还不知那黑衣人是来救人的,沈曜嘶声力竭喊着“捉拿雁国刺客,救大公子”,莫道云一度信以为真。
“但我认出了他的剑……”莫道云眸光深邃的看着前方,“中原人都说我是四大剑圣之首,却无人知道我曾输在了洛周的剑下……茅山派中,曲云真的剑法灵巧多变,舒隽的剑绵里藏针,而洛周则是包罗万象,荆无畏只能认得出是茅山剑,但我知道,他就是洛周。
洛周劫走越长盛,场面自是一片混乱,莫道云心中惊疑不定,他深知洛周的人品绝不会为虎作伥,但看大公子重伤之际还被劫走实在深感荒谬——那时他心中对沈曜起了疑心尚未起疑,即使有心一探究竟,奈何重伤在身,无力追上洛周,只能暂时回营,静观其变。
然而静观没几日,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沈曜公布了越长盛的兵符与遗书、将越家两位公子的死讯公之于天下、不到半个月之内雁军反遭突袭——大局已定。
莫道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但他不敢轻下定论,尤其他根本没有与沈曜对峙的资本。
“我只能暂时投诚,此后沈曜与荆无畏赶去江东收拢越家兵马,我借重伤之名先回故乡,后去过茅山,也去过所有洛周可能去过的地方,但始终没有他与大公子的消息,”莫道云道:“我不知如何是好,就想起了二公子。”
长陵听到此处莫名一怔,“我?”
“大公子临终之前,要贺侯带半柄扇子去寻付流景救你……我心想,我既找不到大公子,不妨先去寻一寻付流景或是那个孩童……哦,便是贺侯,若是找到了他们,或者就能寻到二公子您了。”莫道云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翻遍了江东旧地,始终毫无所获……又过了一月余,我在去金陵的途中,偶然间遇到了付流景。”
长陵闻言一惊,“是付流景?不是符宴归?”
“是付流景,我那时还不知他就是如今的符相。”
以这个时间推算,当时符宴归应该伤势方愈,他又易容成付流景出来走动,是为何故?
“我急忙上前相询,问他有否收到折扇,有否见过二公子。他见到我也十分意外,只说是遭雁军追击之后与你走散,他又详询了北溟峰岩洞之内的事后,告诉我他会去寻解救二公子之法,让我先回到沈曜身边等候消息……”莫道云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想他是大公子临终嘱咐之人,自然信以为真,依言照办。”
长陵不由转头,瞥了叶麒一眼:“你也是那个时候,将折扇给了他?”
叶麒无奈点了点头,“观伯死了,我徒步翻山越岭,回到贺家,再让七叔带我重回北溟峰,也是在那时遇见的付流景……我原也以为,他留在那儿是在找什么人,也许是找你,也许是找大公子……如今想来,若要找人,他应多派人手才对,可他孤身一人,应是等人才对。”
长陵下意识皱眉,恍然道:“他不是找我,而是在等你,确切点说他是在等折扇,他从莫前辈那儿听说了我大哥临终的嘱托,所以他才回到北溟峰去……可是我大哥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为什么认定他能解开折扇之谜?”
她就着这个往细处思量,忽然间仿佛抓住了某种念头,叶麒先说了出来——
“大公子既执掌折扇,应该知晓另外半柄折扇存于谁手才对,如果说付流景在无意之间知晓了伍润折扇传说的秘密,扮成我贺大伯的子嗣徒孙,那么大公子在得知你与他中了蛊后,将越家的折扇主动赠予,就不足为奇了。”
长陵心中震颤不已,胃里一震翻腾,差点没呕出来。
叶麒却轻叹一声道:“一箭三雕,真是厉害。”
莫道云不知同心蛊之事,奇道:“什么一箭三雕?”
长陵闭上了眼,往昔之事犹如走马灯花——一直以来困她最深的疑之虑,终于有了答案。
要取越长陵的性命,根本不需要如此迂回的用同心蛊,同心蛊只是一个楔子,一箭三雕的楔子。
第一箭,是为取越家两兄弟对他的信任——没有什么比命系同弦更让人信任他的忠诚。
第二箭,是为掩饰越家兄弟之死的真相——若非中蛊,越长陵不会提前赶回泰兴城,魏行云一支落了单,自然不知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第三箭,取的是越家的折扇——正如叶麒所说,越长盛听闻长陵危难受伤,又知自己命不久矣,心中盼着付流景拿到折扇之后可救妹妹性命,这才有了北溟岩洞之嘱托。
叶麒看长陵的脸色愈发难看,不愿她再深想这些肮脏的算计,他看向莫道云,换了个问题道:“话说回来,莫院士是怎么知道符相就是付流景的?还有那折扇……您又是如何从他手中夺了来的?”
“说来也是惭愧,我与他共事多年,从未发现任何端倪,就在数月之前,八派掌门中雁人圈套被伏,贺侯前去救援之时,皇上也命我与符相同去北境协助,谨防雁军趁机袭境,那时符相费了不少人力去查谣言根源,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付流景失踪多年,何以他笃定是谣言而不是确有其事?”莫道云道:“他擅自调兵前去五毒门,我更觉不对,暗中跟踪,竟发现他独闯五毒门,五毒门教众使出浑身解数攻其要害,他却安然无恙,实在令人震惊……一个五毒门的明月霏就能令我东夏武林掌门人深受其毒,符相再是武功高强,又怎么可能毫发无损的出来?除非……”
叶麒道:“除非他懂毒,方知如何避害,而当年的付流景也是个擅毒的高手。”
“我有此猜测后,就一直留心他的动向,又通过一些微小的细节,方才确定。”莫道云道:“至于折扇……我知他身份后暗中潜入符府,偶然听符宴旸与他争吵……”
“吵架?吵的什么?”
“符相耳力好,我不敢离太近,只听到符宴旸怒极之时说了句‘我这就把你那破扇子丢了一了百了’,我猜测他们说的扇子就是大公子之物,符相应是贴身携带。第二日,他听闻你们离开金陵侯,专程追赶而去,我看他出门慌忙,正是良机,便带上一班信得过的门徒乔装成高手半途去劫他,将他身上的折扇抢了来。符相寡不敌众,见无力夺回,便也没有勉强,我离开之时听他说了句话,这才将目标挪至贺侯身上。”
叶麒道:“他是不是说,就算你得到了这半柄折扇也是无用,另外半柄只有我才能找得到?”
莫道云点了点头,“差不多。”
长陵看叶麒一脸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道:“又是他算计的圈套,对么?”
叶麒道:“他不可能算的到莫院士会去突袭他。只能说,他在中招的那一刻,应该是认出了莫院士,并且迅速想出了一个挽救局势之法——他想利用莫院士的手,来获取我们手里的折扇图。”
长陵一惊,起身道:“先别说了,你这就让七叔他们暂停寻找,以免让符宴归捷足……”
“恐怕是来不及了。”叶麒苦笑道:“如果我是他,此刻手中应该已经有一份完整的图纸了。”
长陵愣住了,“他最多和莫院士一样,知道那三处地点,怎么可能会有扇图呢?”
“安溪镇,你姑姑突然发疯,你受伤昏迷,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叶麒沉声道:“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一定会把东西翻出来的。”
“可是,燕灵山的那半柄折扇你不是已经派人从安溪镇取回来了么?”长陵迟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他找到之后,将扇面的东西记下,又放了回去?”
叶麒摩挲手中的折扇,道:“如此,才不会引起我们的怀疑,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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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符府供奉的祖宗牌位前,符宴归跪坐在香炉前,将一张手绘折扇图纸摊开,上头的青笔勾勒、诗文一应俱全。
黑暗中,符宴归眸中慢慢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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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长陵以九匹马都拉不回的架势奔往符府,叶麒好容易才追上她,生怕她一个冲动就把符府掀了个底朝天,忙道:“你别急,方才在莫院士前我不便说的太多,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长陵是真的急了,“他揭开伍润折扇之谜,要是早我们一步,我们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那又如何?”叶麒拉紧她的手,“你忘了村长说过,什么样的情况下,祖师爷才能将衣钵继承给后世徒孙么?”
长陵顿住步伐,眸光一凛。
当初村长的原话是:倘若后世子孙之中若有人能得缘修得至高上乘的功法,只要带着环玉找来,便可破例一试。
叶麒一字一顿道:“换句话说,若修不成至高上乘的功法,不仅继承不了衣钵,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这就是祖师爷要我大伯和越前辈发誓不可合扇的理由了。但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不能确定所谓‘至高上乘’究竟是什么标准,对不对?”
长陵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叶麒摊开扇子,嘴角徐徐勾起一丝笑意道:“此物是天赐良机,还是灭顶之灾,焉能一言以蔽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