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花灯?”
烈日炎炎,清城院外绿荫下,刚练过功一头热汗的周沁收刀入鞘,一脸懵的看着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儿的符宴旸,“你这么大热天让我特意溜出来,就是问我这个?”
符宴旸嘀咕道:“你只是从门里边走到门外边,要说特意,我才是远道而来的那个好不好……”
周沁热的有些受不了了,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你哥不是伤得很重么,你怎么还有闲心去逛什么花灯节……”
“大哥病情已经稳定了,太医都说他需要的是时间慢慢调养,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忙的焦头烂额的,难得出来玩一玩也不行么?”
你符二少想玩难道还得问我不成?周沁没心思和他多说,一摆手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问一问方小姐的,不过她要不要去,我就不能保证了……”
“谁说我要约烛伊啦!我约的是你啦。”
周沁愣了一下,“啊?”
符宴旸咳了一声,眼睛望向天,“好说歹说,我也是你师兄,我们几个人好久都没有聚了……以前师父们多照顾我们,难得我们有出息了,也该好好请他们吃一顿饭不是?”
周沁点了点头:“也对。我前几日还去找师父来着,就是她和小侯爷似乎都很忙,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空……”
符宴旸抢声道:“他们那边,我会去问问,有空没空,咱俩先把时间地点给定了,如何?”
周沁一听能和长陵一齐去玩,倒也觉得不错,满口答应下来,“就是明夜了吧?那我得去和墨川师兄说一声,以免排我当值还要找人来顶。”
说罢和符宴旸一摆手,头也不回的溜回去,符宴旸将探出的手缩了回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的魅力真有这么差劲么……约个女子都要假借另一个女子的名头……实在是……”
他摇了摇头,兀自上马策离,驶出几条街,在贺府前停驻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找上门去,心中只道:反正我也约不出来,到时说没见着他们不就好了?
自以为敲了一轮好算盘的符二少离开后就兀自回了符府,翌日傍晚,提前安顿好了府内防卫等事务,换上一身亮亮堂堂的衣裳,天没黑就等在庙会门口,看着人来人往不少情侣接踵而过,嘴角不由抿起笑意,喃喃道:“那傻丫头成日就顾着练棍,我要是不约,哪会知道过什么乞巧节……”
正想着,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符二少——”
符宴旸一转头,喜色尚没来得及飞上眉梢,待看清来者,笑容不禁僵在脸上——只见前方街头有三人漫步而来,除周沁之外,另外两人自然是他“可亲可近”的两位师父。
一个端着一张千年不变的清心寡欲脸,睨来时总觉得带着两分杀气,另一个更像是约会顺道来看戏的,最郁闷的是叶麒这么走来,一身芝兰玉树的气质瞬间将他碾了下去——倒衬得自己庸俗了不少。
符二少默默想:光遗传脑袋有什么用,我也想要一张穿素袍也显俊的脸蛋啊……哎,不对,就算比脑袋,我和侯爷小师父也没得比。
周沁没察觉到双方之间气氛的不妥,待走到跟前,她兴致冲冲道:“我今天提早出来了,就顺道拐去贺府,谁知师父他们真的在家,就一起过来啦……你说巧不巧!”
“巧……真是巧的好……”符宴旸勉强整顿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递去了一个心虚的笑意,“两位师父怎么也有闲情逸致来逛花灯?”
叶麒一步迈上前去,一把捞住了他的胳膊,“听闻徒弟有破费之心,当师父的怎么会不领这个情呢?”
长陵当然不是来“领情”的。
她本就想找符宴旸算折扇的账,刚好听周沁说符宴旸邀约看灯,就顺水推舟的来了——自然,以她感情之粗线条,并没能感觉到符宴旸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源自何处,看他一脸心虚样,更笃定了叶麒之前的猜测。
周沁活蹦乱跳的挽着长陵东看西瞧,街上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把她看花了眼,有个灯摊最为别致,每一盏花灯里的光都犹如繁星点点,周沁啧啧称奇拾起来道:“这灯……怎么是绿色的呀?”
摊贩老板笑容可掬扯道:“此乃仙人之灯,凡是买了这灯的青年男女,必然会幸福一生。”
“你喜欢么?”符宴旸道:“你喜欢的话……”
长陵眉梢一挑,淡淡道:“不就是在灯里放了流萤么?等明日天一亮,这仙人之灯就是一笼死虫子,寓意可真是吉利啊。”
摊贩老板:“……”
周沁讪讪放下灯笼,符宴旸收回了掏钱的手,叶麒哈哈笑了两声,“都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吧,小符请客,自然要去最贵的……就河上那家吧。”
然而一整顿饭下来,长陵仍未能摆出一个好脸色来。
周沁再是迟钝,也能隐隐察觉到一点儿不对,为了不冷场,她只好主动找了个话题:“符二少,之前刺杀符相的凶手,不知可有了眉目?”
符宴旸正在往嘴里塞饭,闻言差点给噎着了,灌了两口茶方道:“没有没有。”
“这刺客真是心狠手辣,竟然一剑穿胸,若不是丞相心长偏了,可能就难逃一劫了……”周沁哎了一声,“不过这世上真有人心长得和人不一样啊,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呢……”
“心狠手辣”的那位凶手冷冷一笑,“有些人外表看去像个常人,但天生心生诡异,寻常人又如何能瞧得出来……”
周沁依然没听出什么,又问符宴旸:“符二少,那你的心是不是也生偏了?”
“没有没有。”符宴旸连连摆手,“我这颗心生的端正无比,一点儿没歪……”
“那可未必,有时候长偏了自己恍然未知,”长陵一筷子夹起一根猪肠,道:“若不剖开心肠,哪能见得分晓?”
符宴旸听到“剖开心肠”时不由咽了咽口水,“师父说笑了,我用手摸都知道我良心身在何处,何至于用个剖字?怪、怪吓人的。”
“我们说的不是心脏么?”周沁莫名道:“怎么又变成良心了?”
“呃,那个,怎么等了这么半天菜都没上呢……”叶麒终于发话了,“小沁啊,你去厨房催一催后边的菜,咱们得早点吃完去看花灯呢。”
周沁哦了一声,绕走廊而出,符宴旸瞧她人走远了,才转回过头问长陵道:“师父,我是不是又惹着你们什么了?”
长陵看他仍在装蒜,更是恼火,“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符宴旸哎呀一声,“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啊,还望师父明示。”
叶麒笑了笑,“别紧张,你身上可带着折扇?”
“折扇?折扇不是给你们了吗?”
“我说的是普通的扇子……你今日这种打扮,不配一副扇子那像话么……”
符宴旸回过神来,从腰间掏出一柄扇子双手递了过去,叶麒接过后,随手拿起一杯茶杯,不由分说就往扇头上一倒——符二少嘴角一抽,一句“这扇子很贵”勉强咽了回去,但见叶麒放下杯子,将扇面唰地一掀,瞬间被这金光灿灿的扇子晃着了眼。
叶麒轻咳一声,指着扇面上被浸湿的位置道:“你瞧,你大哥将扇子放在身上,就算沾到了血,在扇面合上的前提下,血是不会那么乖巧只沾到某两处——”
符宴旸一惊,站起身来接道:“而是会像现在这样一丝一缕自上而下……”
长陵瞪着他的脸磨了磨牙,“符二,别惺惺作态了……”
“真不是我,我一打开就看到那扇面上的血污了……”
长陵冷笑道:“若不是你,那两个血印怕也是你大哥自己盖上的……”
“那就更不可能了,那扇面上的血是鲜血,我大哥那时候胸口都给您戳成一大窟窿了,哪还有劲儿开个扇子盖俩戳啊……”
长陵正待发作,叶麒望着那柄扇子忽然一擡手,“等一下!”
符宴旸与长陵同时转头看向他。
“我们好像都疏忽了一件事……”叶麒看着手中逐渐发皱的折扇,“那晚,是下着大雨,对吧?符相在山上中剑后,可淋过雨了?”
“我刺后他是倒在雨泊中的。”
“我到时他都成落汤血鸡了。”
两师徒异口同声。
说完,三个人好像都反应过来不对了,叶麒指了指手中皱巴巴的金扇子道:“可那日符二给我们的扇子,是平整、没有淋过雨的扇子。”
符宴旸急声道:“但我确实是从我大哥的怀里找到的……你们一定要信我……我……”
叶麒道:“你大哥这几日偶尔醒来时,可有问过你折扇的事?”
“没有,我不敢提,也没见过他问过……我想他可能是……猜到了。”
“不对。”叶麒摇了摇头,“他如此珍视这柄扇子,若是到了随身携带的地步,绝不会闭口不问……除非,他并没有将扇子带着身上。”
长陵:“那怎么……”
叶麒凛然道:“这扇子,是在符相遇刺之后,有人放到他身上的。”
*****
乞巧佳节,金陵城的酒楼皆是高朋满座,一个厨子恨不得长出十双八双手来差使。
周沁等在外边,瞧那些伙计忙的身形来回穿梭,实在没有截住他们的能力,于是决定自给自足,一人捧着三碟一汤摇摇晃晃上了楼梯,偏巧狭窄的走廊都给一大拨新来的酒鬼占了道,她等不及,索性调了个头,从廊道另一侧过去,打算先从窗户把菜递进去。
这家酒楼坐落于城内河边,外侧一面临河,一面临街,贵宾客厢的窗户都是靠走廊的,周沁绕了好大一圈,快到窗前隐约听到里头符宴旸的声音:“我哥受伤之后我们就把他送回府去了,当时身边除了太医,就是我和碧嫂了,总不能是碧嫂放的吧……”
叶麒:“你们途中可有遇到什么人过?”
“途中……”
周沁这会儿来,没听明白他们在聊什么,她一心盯着手中汤碗,生怕撒了,一个晃眼间从那汤的倒影上看到一双眼睛——周沁猛一擡头,看到一个蒙面悬身挂在头顶上的横梁上。
“谁躲在那!”她大喝一声,但见那道黑影倏地悬身,就要翻上了屋顶,她下意识将手中盘碟一掷,汤汤水水当即撒得那人一腿!
周沁当即借着扶栏一踩,跟着跃上了屋顶,一擡头,竟然看到屋顶上有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身着常服,只是脸上蒙着面,另一人则是一身标准的夜行衣短打——看起来甚至都不像是一伙的!
“你们是什么……”
“人”字尚未来得及出口,那黑衣人双手一抛,十几枚长得像是七星镖的暗器使来,周沁没带兵器,只能旋身闪避,然而这暗器诡异得很,刚躲过去竟又打了个旋兜回来,对着她的后背刺去!
一阵飓风袭来,将游走在周沁周身的七星镖刮飞,但见长陵飘然踏来,身旁的叶麒摇了摇手中皱巴巴的金扇子,笑道:“两位……怕不是同道中人吧?”
那两个蒙面的看上去也不认识,但见长陵叶麒他们发觉行迹,倒是极为默契的一个扭头就跑——分往两头跑。
长陵与叶麒说一不二,分头去追。
符宴旸绕着周沁转了一圈,看她没受伤,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周沁也要去追,符宴旸一把将她拉住,“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这两个人一看就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了的。”
周沁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符宴旸望着转瞬就消失在眼前的人迹,“你想啊,他们躲在屋顶上,以咱们两位师父的功力都没有察觉出来,可见这二位屏气吐息的功夫到了什么阶段?”
*****
符二所言不错,这两人的轻功都是高手中的翘楚,以叶麒学成万花宝鉴第二重功法的腿力,卯足全劲也只能勉强追上。那身着常服的蒙面人一路飞檐走壁,约莫被追的也有些烦了,正要拔剑而出,却听叶麒道:“不必动手了,我都认出你了。”
那人手上动作一滞,回转过身,叶麒道:“你应该也只是在同一家酒楼用饭,整好瞧见我们四个凑在一起,才想来探听一二吧?”
“小侯爷好眼力,不过……”那人开口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比起我,在屋顶上的那位才更为危险……”
话至此,他纵身跃下,消失于夜色之中,叶麒犹豫一瞬,没有继续追,而是原途折返而回,谁知刚蹿出胡同,就被前方一道阴影挡住。
叶麒眸光一凛,“你们……”
*****
长陵飞快的穿梭于人潮涌动地花灯街上。
那黑衣人轻功稍逊于她,也不硬拼,居然直接跳入人堆里头,意欲浑水摸鱼逃之夭夭。
然而他的变幻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长陵的眼——来这儿参加庙会的多是眷侣,就算不打扮的花枝招展,也都是五彩各异,而一个穿夜行衣的人挤在人堆里,反倒难以藏匿无踪。
黑衣人走转腾挪,长陵更是呼啸而过,长拳一挥,两人于拥挤的空间里动起招来!
那人出手格挡,几招便瞧出了浑厚的功力,此处人来人往,长陵不敢轻易使出那些排山倒海的内功,以免误伤旁人,当下只能将拳掌落于实处,近身搏斗了起来!
然而这人竟一招一招的招架了下来——就好似十分熟悉她的出招习惯,虽快不过她,但也丝毫不逊于她。
长陵手中动作不停,心中诧异越来越盛,只觉得这人隐隐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她起了抓人之心,杀招变为了捕招,不料她刚握住他的肩——他身形一缩,竟顺势将一身黑衣褪下——长陵抓了一手夜行衣,擡头一看,但见一道蓝影倏忽掠去。
金陵城的男子,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平头百姓,皆喜欢穿蓝衣,这回要是跟丢了眼,那就是鱼入大海,有本事捞都没本事辨了。
她一边追,目光直勾勾瞅着距逾五步的那抹蓝,将周围所有障碍都虚化掉,试着辨认此人与众不同之处,却在一个错眼间,瞧见了他别在腰间的长命锁,她心头一跳,尚没来得及出手去夺,突然间听到不远处有人惊叫了一声:“那边好像死了人!是个白衣公子!”
长陵听到“白衣”二字,心底头重重一跳,这一慌神,紧紧盯着的人也给跟丢了!
下一霎时,黑暗中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响指,整条街的烛灯都接二连三的应声而灭,原本白光如昼,这一刻,竟堕入了暗无天日的漆黑中!
这场景太过匪夷所思,今夜分明无风,那花灯中的烛火怎么可能同时被熄灭!
人群之中有人惊叫是鬼怪作祟,有人抱头逃窜,推推搡搡间,更多的惨叫声响起,想也知道是有人跌倒,踩踏蔓延开来——纵然有个别人高声令所有人止步,也无人听得入耳。
此时此刻,长陵又何尝不心急如焚?但若平息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恐慌,她在这乌漆墨黑中也无法分辨方才的那句“白衣公子”是虚是实,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回过头时,看到身后不远处唯一的一团光亮——正是晚上初来庙会时见到的那个萤火虫灯摊。
她旋身而起,径直跃至那灯摊旁,将那桌板一脚踹裂,拎着木架子连同绕在上头所有的花灯一跃而起,三步两步,借路上行人的肩膀飞蹿而过,扎扎实实落在了十字街口的高台之上。
那高台本就搭着几个巨大的皮鼓,原有几个舞女站在上头跳舞,这熄了一街的灯,人都不知跑去哪儿了,长陵顺手捡起地上的绸带,系上一盏花灯,随即手中倏地一甩,灯随长绸越过数十丈远,卡在了一棵古树树杈之上。继而,她将架子上的花灯皆串过绸带,不过片刻功夫,搭出了一条极简的灯串——虽然光线黯淡,但勉强能看得见路了。
有了灯,街上的行人们都稍稍清醒下来,正神游间,骤然听到“咚”一声振聋发聩地鼓响——却是长陵足下一踏,故意发出的声响。
长陵道:“方才说死了人的是哪个!给我站出来!”
街道内一时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长陵的眼神扫了一圈周遭景物,然而灯光太弱,所能见物极为有限,她深吸一口气,道:“姓叶的!我要你立刻、现在、马上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
“否则怎么样?”一声清越的笑声自身后响起,长陵回首,看到那白色身影立于另一个皮鼓之上,“否则你就嫁给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