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麒回到贺府时,长陵正在他的屋中翻箱倒柜,贺家虽有统一的药房,但专为小侯爷配制珍稀药品多是由他自己保管——第一次闯府她受了伤,叶麒就是在里屋翻出一罐肖尹长老配制的草药,那药确有奇效,敷上没几日便结痂生了新皮,到现在半点痕迹也瞧不见。
她溜达了一圈,拉开榻后半人高的柜子抽屉,果然看到一堆瓶瓶罐罐,上边都贴着“伤”“痛”“愈”“救”等单字来区分药种。
长陵瞧了半天实在没瞧出哪一罐才是符宴旸想要的止溃伤药,正发着愁,听到外头“咿呀”一声推门之响,一听脚步声就是叶麒。
贺小侯从病榻上苏醒就没个歇停,此时是鞋也不脱就躺上床睡一觉的心都有了,但他心中仍系着长陵,一进门便道:“陵,你在么?”
“在这儿。”
长陵直接踱出外屋,看叶麒顶着两眼乌青的黑眼圈,眼皮都困厚了一层,不由上前接过他解下的外裳,让他往床上靠一靠,给他倒了杯水,试了一口水温,递到床边问:“你吃过饭了么?”
叶麒被她这一连串的温柔体贴之举击的有些懵,他接过水杯,怔怔答道:“还没。”
“哦,那我帮你去厨房说一声。”
“不用。”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我回府的时候,管事官见着了,自然会安排,一会儿就会把饭菜送来的,你也没吃吧?陪我吧。”
长陵“嗯”了一声,“七叔什么时候回来?灵蛇蛇胆可有消息了?”
叶麒摇了摇头,“还没。”
“怎么会没消息呢?”长陵奇怪道:“他和纪神医也离开有一段时日了,总不能一点儿消息也不往回带吧?”
“近来来回金陵城的信鸽朝廷派专人拦截,此事隐秘,七叔本就不敢轻易使用信鸽,就算有什么消息,那也是让人亲自送回来……十字崖距离金陵城路途遥远,没那么快有消息也实属正常。”叶麒看她眉头紧蹙,伸出一只手指揉着她的眉心,“我已经让陶风沿途追踪贺家分哨的风声了,半个月之内必有消息,你别担心。”
半个月?
长陵一颗心都沉了下去——现在的每一时每一刻对他而言都是用来救命的,她可不敢再把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等待上。
“沈曜召你进宫问话,可是将符宴归的事怪到你身上了?”
叶麒大抵是真的有点困了,他半靠在软塌上,整个人都有些慵懒的闭上眼,道:“起初有这个意思,不过时间线对不上,他也无话可说……而且比起符宴归的死活,他现在更担心的是他自己的死活……”
长陵一愣,“什么意思?符宴归死了,他心心念念的集权不就顺理成章了?”
“要真那么容易,他一早就把符宴归给杀了,何必等到今日?”叶麒的语气很慢,“姓符的在朝中的势力可谓树大根深,从他任吏部尚书开始,朝中有过半的重臣都是他提拔重用的,沈曜以武治国的这些年,符宴归一方面不予反对,另一方面暗中给予了被冷落的文士许多厚待,如今整个东夏朝不论是儒生还是武士,都对他推崇备至,再加上此次对荆氏兵权的掌控……我只能说,只要他一日不死,至少明面上,沈曜怕都不敢轻举妄动。”
长陵轻声问:“那他若是死了呢?”
“民间的动乱是在所难免的,我也并非没有料过这一日……如今至少北境有贺家军在,明月舟想要破城不易,但是南境……”叶麒说到这里,重新睁开眼,“其实中原一分为二,东夏与西夏苦战数年,受难的永远是边境的百姓,归统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让魏行云结束沈曜的王朝,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吧……”
长陵心头剧震,从未想过,叶麒一直暗中筹谋,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但仔细深思,因果循环,当年沈曜嫁祸魏行云骗得了半壁江山,这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
“原本我是想要借武林大会之势,将沈曜当年所为公之于众,如此一来,东夏朝的越家旧部、还有昔日为越家而追随沈家的义军首领,自然会倒戈魏行云,相应的对战也会大大减少,流的血会更少……”叶麒道:“如今生此变故,或许也是天意……我知道你不是没有机会手刃沈曜,你只是担心会祸及更多人……你放心,不论西夏有何举动,我都会尽力将危害降到最低……”
他话没说完,长陵忽然问:“如果符宴归侥幸活下来呢?”
叶麒愣了一下,浑然没有想到她有此一问,“对东夏朝的臣民而言,跟随一个掌领朝政多年的权相会比跟随未知的魏行云更为安稳妥当……何况,付流景的存在本就只是一个传说,他消失了十多年,大家早把他给忘了,何况他经此一事,必有防备,想要揪出他的把柄,怕是难啊……”
难怪昔日的他要戴上“付流景”这一面具行走江湖,却是在一开始,就将这最后的一步都料算到了。
看长陵神色怔忡,叶麒安慰般的拍了拍她的手道:“所以说万事有利有弊,你这一剑虽然让中原的局势更为吃紧,但也超出了符宴归的意料……”
长陵没听明白,“超出意料?”
“我本来就觉得符宴归心脏偏移之事委实匪夷所思,今日又听负责此案的王侍郎提及符宴归手上的伤……”叶麒身子往前一倾,问道:“当夜你刺他那一剑前,他说了什么话?”
长陵道:“也没说什么,他和我说,若我不顾念他待我的情义,就活活刺死他得了,我那时也没多想,听他那么说,便想着成全他便是。”
叶麒伸手做了个示范,也捂在自己心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可是放在这个位置了?”
长陵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那便是了,你瞧……”叶麒用另一个手指指着搭在心口的指缝间的地方,“你久经沙场,若要杀人,不是抹脖子,就是刺心口,他先以言语相激,让你将注意力放在他胸前,而他手掌所挡住的位置,刚好是他心脏真正的所在,虎口露出来的地方,则是寻常人的心尖之处,如此一来,剑自他指缝刺过,不就恰好能避开心脏要害么?”
长陵猛地擡起头,回想起那夜种种情形,瞬间醍醐灌顶——他是故意挨的这一剑,却并不打算死在她的剑下,这一剑没能杀得了他,与其说是她的失策,倒不如说是符宴归早就将这失策也筹算在其内了!
百般滋味杂陈,长陵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猜,他是想借此一剑,化解你要杀他的决心吧。”叶麒意味深长道:“如果我今日不和你说这些,以你的性格,杀过这一次之后,纵然知道他侥幸未死,十之八九是不会再乘人之危刺刺出第二剑的,对不对?”
江湖中人恩怨分明,纵要报仇杀人,也讲究一个光明磊落,符宴归经此一伤,恐怕数年之内都会有病患在身,她又岂会对一个曾经甘愿死在自己剑下之人穷追不舍?
长陵眼中划过荒谬的冷意——他这一生,还是从头到尾,无时不刻都在算计人心。
“所谓算计,也是赌博的一部分,既是赌徒,又岂会招招都赢?”叶麒颇是感慨的一叹,“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体肤之中尚附着了陈年旧毒,如今伤势无法愈合,恐怕是挺不过今夜了。”
长陵眉睫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若符宴归死,伍润折扇岂非永远无法得到?
看叶麒又一脸疲惫的打了个哈欠,瘫回床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日暮西山的气息,她心中决意已下,悄无声息地将手背在身后,用指甲将手心抠出一条血缝,随即道:“对了,之前我闯你家受伤时,你是不是给我敷过肖长老配制的止溃伤药?”
叶麒:“嗯,那可是上等的灵药,怎么了?”
“我受了点伤,方才想找来着,没找着……”
话没说完,叶麒整个人扑腾一声坐起来,“你受伤了?伤哪儿?怎么现在才说?”
“这儿。”长陵伸出掌心,“逛园子的时候没留神,不小心给树枝划伤了……”
叶麒蓦地从床上跳下,拉开抽屉,拣出一罐巴掌大的深蓝色药罐,又剪了一条棉布带,往长陵跟前一坐,一边为她拭血敷药一边唠叨道:“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逛个花园都能……”
话音未落,他手下动作一停,“不对啊,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你这血怎么像是刚冒出来似的……”
扯了谎的二公子有些心虚的想要缩回手,叶麒一把捞住她的胳膊,看到她拇指指缝的血迹,“你为何要自伤?”
长陵心知瞒他不过,下意识瞄向放在床边的那罐药,叶麒顺着她的眼神一探,立时反应过来,两人同时伸出手握住那罐药,猜到她这异常之举的理由,叶麒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这药……你是替他拿的?”叶麒难以置信道:“你想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