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层层云朵后千丝万缕的金光透了出来,如一只手揭开帷幕,天地豁然舒朗。
燕灵村的村民遭逢此劫,亲人尸骨未寒,该拾掇的尸身还要埋,该操持的后事还要办,饶是被告知之后很可能还有人会闯入山中,村民们仍没随他们一并离开。
如叶麒所料,出山之时外头的士兵大多退走,留下来一些就是收拾残局的卫兵,绕开这些人可谓是易如反掌,不到午时,叶麒就带长陵与迦谷蹿出了燕灵镇,与陶风带来等待接应的贺家人马打了个照面。
直到长陵看到镇外的满山谷的黑甲军,才知贺小侯爷早有安排——倘若当时荆无畏真杀红了眼,只待看到山中有人放出焰火讯,这些贺家的兵马自会前去搭救。
这种根骨的甲军,只稍看那么一眼,就知晓个个都是以一挡十的精锐,连朝廷派来的“黄雀”都没能发现他们的存在,足见贺家兵的高明之处。
陶风言将符宴归诛杀荆无畏的过程详述了一番,又道:“荆将军死后,我们本以为符相会对公子不利,想不到他匆匆忙忙离开燕灵镇,不知去往何处。”
叶麒“唔”了一声,“荆无畏虽然死了,荆灿还活着,若不趁早收拢荆氏在外的兵马,难保边境不平……”
迦谷似乎对于这个徒弟的妖智见怪不怪,他在燕灵村困了大半年,心下自有惦念之事,见眼下大麻烦暂且告一段落了,便也不和叶麒客气,拿走一袋碎银和干粮就打算分道扬镳。
长陵诧异道:“师叔何不与我们同行?”
“我失踪了这么久,几个师弟一定都急坏了,得知会一声不是?”迦谷道:“你不是想你师父了么?说不准他们还打听到了师兄的踪迹,我去探一探情况,回头再和你们会和。”
长陵闻言头也不点,手忙一挥,“哦那您快走吧。”
迦谷:“……”
叶麒笑了一声,等迦谷走远了,奔上前道:“师父,三个月后的武林大会,千万要来。”
迦谷心领神会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小声道:“师侄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你自己也要撑住,师父也会再给你想想其他法子。”
长陵看他们站的远远的不知嘀咕什么,正要上前去,就见到迦谷挥了挥手扬长而去,叶麒兜回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对她道:“我们也别耽搁了,早点去滁阳,别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短短一日功夫,一摞接一摞讯息接踵而至,先是荆无畏被符宴归杀了,再是符宴归很可能是付流景,千辛万苦得到的伍润折扇还等着凑成一对,叶麒没提,她都快想不起来所谓潜藏在安溪镇中的证据。
倘若此事当真,荆无畏身亡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难保情势不会生变,错过了时机,想要对抗沈曜就少了胜算。只是在来之前纪北阑分明说过叶麒命不久矣,原本出山后他们应该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确认那冰蛇蛇胆是否成功取得,只是现下荆无畏以叛乱的之名被铲除了,她这个“荆家之女”是否还能否重归金陵城。
长陵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先做哪个,再做哪个才算合适,叶麒看她一脸揪心的发着呆,不由莫名的戳了一下她的肩膀:“怎么了?”
“要不,你还是先回金陵去和七叔他们联络,安溪镇那边……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叶麒道:“顺路而已,我们去过安溪镇,再一起回金陵不是更好么?”
长陵沉吟片刻,道:“兵分两路,或许更省时间。”
“你是担心你的身份不明,回金陵会惹麻烦对吧?”叶麒淡淡一笑,“其实沈曜也未必会真的给荆无畏加谋反的罪名,一来,朝中军中明里暗里追随荆无畏甚多,就目前情势而言,他还没有清洗党阀的底气,二来,荆无畏手中握有沈曜的把柄,惹毛了荆氏对他没有好处……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将荆无畏的死归于意外,比如不小心给堤坝淹死了,如此一来,将荆氏的兵权收拢到手中,岂非更少些麻烦?”
这甩锅的套路听起来熟悉感十足,长陵仔细一回想——不就是当年沈曜对付越氏的那一招?
“只要你真实的身份没有被识破,说不准沈曜还会想利用你博得荆氏的好感……他越是善待荆无畏的女儿,不就说明这事儿与他无关么?”叶麒说着,示意不远处的陶风去牵马,“不过,此事也不能毫无顾虑,我会让陶风先往回赶,探听一下金陵城的局势……我们走慢一些,相对也就更从容一些。”
长陵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但走的太慢,我担心你就忽然……”
叶麒一呆,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愣了片刻,伸出手给她顺了顺毛,长陵一擡手挡住他,嘀咕道:“都走到这份上了,对自己好歹也上点心吧……小毛孩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小毛孩”三个字狠狠的戳到了叶小侯爷的死穴,他用眼角夹了她一下,另一只手也杠上了她的脑袋,嘴上毫不示弱道:“小爷我大你四岁,你一个看过去还不到十八岁的姑娘何必佯装深沉?”
这大概是叶麒如此明目张胆的回她的嘴,长陵一时不太习惯,随即掌心狠狠往他手腕一砸,“姐姐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窝在哪儿喝奶呢。”
叶麒灵活的一躲,又嫌活腻似的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耳垂,“呵呵,你睡着的那十一年既没长肉也没长见识,我从身体到心灵都蹿得比你高多了,我没让你喊我叶大哥,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长陵:“……”
是谁给了这货熊心豹子胆,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她斗嘴皮官司?万花宝鉴么?
片刻后,牵马而来的陶风看到自家侯爷被绝世美人追着打,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劝架。
*****
行了大半日马程,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拐进了入镇的街市。
约莫是没有恶灵山的诅咒,这安溪镇虽离燕灵镇不远,整个小镇烟火气倒算浓郁,入了夜后虽不似金陵城那般灯火通明,依旧能见路上车来人往,一些颇有风情的酒楼茶肆也没闲着,叶麒与长陵朴素乔装,投了家闹区里的客栈,也没引起什么人注意。
趁着填饱肚子之际稍作打听,很快便知悉了几家“钱”姓宅院的所在,在这样的小镇中来回兜一圈找一处旧宅并不费什么功夫,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摸索到了一个闹中取静的偏宅前,擡头仰望着宅门落着灰的匾额漆着两个大字:钱府。
这宅邸以前应该是本地乡绅的住所,单看院落的陈设,地儿不大但品味不俗,廊道边拱桥上石刻“袅袅寂无寐”字样,颇有离居萧索之意。
两人不紧不慢地跨过杂草丛生的石子路,警惕着周围有否人迹,长陵看外墙上随处铺满幽幽青苔,潮得实在不像有人在住,不免低声道:“你觉得是这儿么?”
“不好说。”叶麒停在了厅门前,随手在门框边摸了一手灰,“按理说藏东西的地方就算不住人,也该定期让人前来打扫一番,以免生了霉,但这儿……”
话没说完,长陵大步流星跨入其内,叶麒“哎”了一声没叫住她,惶急跟了进去拉了她一把,“我还没排除这里有没有设陷呢……”
对于长陵这种三更半夜擅闯私宅的惯犯,耳聪目明的水准已经达到了最高级别,这样的旧宅有没有猫腻稍作一晃就知晓了,鉴于昔日在大昭寺顶阁差点没给炸死的经历,她倒没有鲁莽点火,先问叶麒道:“你不是狗鼻子么?这里有没有洒什么火油之类的玩意儿?”
叶麒触了几处地板、墙面,道:“没有。”
“噌”一声,长陵揭开火折子,一下照亮了内厅,就在此时,一团乌漆墨黑的影子突然从侧门边蹿了进来。
叶麒离门近,想也不想挡在长陵面前,手中的长鞭不知何时已经挥了出去,定睛一看,却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双手及腰被鞭绳缠成一坨,试着使力挣断,只是这鞭绳是由千丝万缕金蝉线所编,哪能轻易脱得了身?叶麒手一拉,将鞭绳收紧道:“你是何人?”
那女人漆黑的眼珠朝他这转来,突然“嘿嘿嘿”笑了几声,身躯一扭一摆,居然跟练了缩骨功似的从勒紧的绳索中钻了出来,叶麒心头一惊,不等收绳,那女人一把揪住绳头。
这堪比几头牛的力道,饶是叶麒事先稳住了下盘,还是给她拽了过去,他一个倒跃躲过了那女人的飞来横踢,见对方亮出了功夫,小侯爷也不废话,足尖借着房梁一点,反手甩鞭将一阵波澜撩了过去。
长陵把着火,站在一旁观战,她心道叶麒如今学成万花宝鉴,应该三两下就能把对方打趴。只是她都忘了,他的神功只在第一重的阶段,没有水的加持仍是那个内力亏空的小侯爷,这女人似乎也懂得使鞭子,揪着不撒手还能躲过无量鞭的几重攻袭,叶麒索性一弃长鞭,一掌无心掌劈了上去,那女人“哎哟”一声,左手从身后倏地掏出一把短刀,照着叶麒的肩头就是一削。
这突如其来的一刀乱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却令长陵生生止住了本欲弹出的南华针——等等……祖父的家传绝学,铁画银钩?
叶麒的身形如游鱼一滑,堪堪避开一刀,他反手一肘,分明叩到了她的背心,又似陷了下去,没打到实处,那女人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长刀潇潇洒洒地在空中挥出了一招“蚕头燕尾”,人没跨步,刀锋已冲至叶麒面门。
他仰身斜避,足背一踢,抵住了她的刀柄之上,见长刀就要沉向胸口,忙道:“你还要瞧多久?我可支撑不住啦。”
这话自是对长陵说的,下一刻,长陵瞬闪而向前,眨眼的功夫就近到他们跟前,以掌为刀,以一招“神采飞扬”拍向了那女人的手腕方位。
这一招不论是时刻还是空隙拿捏的分毫不差,持刀的人若不撤力必定腕骨不保,那女人“咦”了一声,当即收刀退步,这才将目光落到了长陵身上:“你是谁?你从哪里学来的越家刀法?”
果然是越家的“铁画银钩”。
在燕灵村地洞之内,叶麒只瞄过两眼,是以没有立时认出,动手时看长陵似乎在观摩招式,蓦地灵光一闪忆起一些轮廓,此刻听到“越家刀法”,方知自己没有猜错。
长陵这会儿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一头黑发掺着几撮白,脸只有巴掌大,面色苍白如鬼,但是微微下垂的单眼皮秀气,如果不是因为上了点岁数颧骨凸出,想必年轻时也是个别致的美人。
“问你话,你哑巴了?”那女人看长陵不答,“你刚才那一招,是从何处学来的?”
长陵眸光微微闪烁,“铁画银钩,提笔书帖,提刀破剑,学刀需得先练笔,我连字也写不好,哪能学刀呢?”
那女人浑身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小时候我想学刀,我姑姑不让,还总逼着我练字,说什么不能书尽百家名帖,是不能学刀的……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有把字写好,‘铁画银钩’,自然也不敢去练。”
那女人听到这里,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你是……亭儿?你、你没死?”
“姑姑。”长陵声音稍哽,“你也没死。”
*****
越如钩有一子一女,越青衣是姐姐,因越如钩夫妇早死,越承风自小就是长姐拉扯大的。
长陵的童年记忆中,除了贤惠的母亲和温和的兄长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霸道蛮横的姑姑。那时候的小长亭还只是个粉雕玉琢、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小娃娃,被其他孩子欺负了都只是泪汪汪可怜模样,越青衣帮她出气后会拉着她耍大刀给她看,然后逼她学四书五经,说什么以后越家刀就传给她了。
其实越青衣并不是个练刀的好苗子,铁画银钩传到她手中已难返儒侠之盛,长陵四岁时,越青衣挚爱的丈夫战死沙场,越承风担心姐姐想不开,便借由“妻女无人照料”为由,让越青衣来带长陵,她每日在院子里耍刀,看着侄子侄女活泼可爱,成日围着自己打转,渐渐地,总算走出了丧夫之痛。
然而好景不长,长亭六岁的那年,两人正在院落以树枝为刀耍着玩,却突然被一个横空飞来的黑衣人所袭,两人各自身中一掌,等她醒来时,侄女已奄奄一息,最终被越承风远送天竺,生死未卜。
越青衣自认为是自己没能保护好长亭,自责不已,后来,长亭的母亲因忧思女儿成疾过世,没过多久,越青衣突然不告而别,杳无音信,越承风派去许多人去寻都没寻到。
直到长亭变为长陵再回中原,打听起这个姑姑时,得来的都是父兄沉重的嗟叹。
“爹一直以为姑姑也遭人所害,我没有想到您还活着。”
本以为世上再无亲人,如今却忽然与至亲的姑姑重逢,如何不心潮涌动?
叶麒体贴的接过火折子,点燃了厅内的烛火后,让她俩好好叙旧,自己则绕到后厅别的房间巡上一巡。
光线亮堂了之后,越青衣捧着长陵的脸蛋,眼泪止不住的流:“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可爱……姑姑,姑姑就老了……你肯定要嫌弃了……”
长陵眼窝一热,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娘了,以后姑姑就是我娘,天下哪有嫌弃自己娘亲的道理?”
越青衣强自镇定下来,“我听说你十多年前就死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姑姑这些年的苦就不算白挨了……”
“这些年,姑姑去了哪儿?”长陵奇道:“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油灯跃了跃,越青衣阴阳不定的脸上划过一丝恨意,“我并非不告而别……只是有一日,无意间寻到了那个对你痛下杀手的凶徒,我悄悄尾随而上,并在夜深人静之时给了他一刀……可惜老天无眼,那一刀没能杀了他,反而让他的随从给困住了,后来他醒来后也认出了我,倒是没杀我,就把我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十八年……”
长陵心头突地一跳,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八年,更何况是一个女人——她一时五味杂陈,抑制不住的愤怒溢了出来,“那人是谁?姑姑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杀了他。”
“那人……也死了十多年了……”越青衣握着长陵的手,“你我这么多年没见,咱先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你快和姑姑说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
叶麒将整栋宅院都搜了一圈,发现几处锁过要物的柜子都空了,他蹲下身看着被撬开的锁——锁痕是新的,屋内被搬动的家具也有灰尘被擦过的迹象。
他暗自捶了一拳墙头,返回外厅,听到长陵问越青衣:“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姑姑呢?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也是最近才寻到机会逃出来的……”听到叶麒的脚步声,越青衣抹了一把眼睛,没继续往下煽情,“对了,你还没介绍这位少侠是……”
不用长陵开口,叶麒主动上前,抱拳道:“晚辈姓叶名麒,见过姑姑。”
越青衣“嗯”了一声,用一种审视“女婿”的眼神瞄了他一眼,“长得还行,不过我看你的武功似乎不如我们亭儿啊。”
叶麒惭愧的笑了笑,长陵想起正事,问道:“怎么样,找到了么?”
“都被搬空了。”叶麒摇了摇头,“应该就是最近。”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越青衣问:“什么搬空?”
“我们得到消息,这里可能藏有沈曜勾结雁国的凭据,不过看样子是来迟一步。”叶麒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越前辈,敢问您是何时到的此处,又为何会在此出现呢?”
“我……有人告诉我,关我这么多年的仇人会在此地出现……”越青衣道:“我也是刚到两日,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来这里搜过东西……”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把东西都带走了,这幕后的人应当离我们不远……”叶麒慢慢踱出两步,回头道:“现在还当先和七叔他们联系,再派贺家的眼线探查一下消息,此地不宜久留……不如……”
“贺家?”越青衣突然沉下脸,“什么贺家?”
长陵怕越青衣不肯和他们走,忙解释道:“姑姑,其实这位叶公子本名贺瑜,乃是贺家的主事之人,眼下情势不稳,随时都有人会找上门来,不如您也随我们先离开?”
“贺……瑜?”
越青衣凉飕飕念完这两个字,突然间,一掌朝叶麒当胸拍去!